他也和楼下卖水果的阿姨聊天,听阿姨遗憾地抱怨,南医生怎么说走就走,请他帮忙开药的钱还没来得及送过去。
楼上的大爷半夜犯病,家属在楼道里一吆喝,他帮着左邻右舍一起给抬到医院里去。大爷的老伴不无怀念地念叨,“之前南医生在的时候,小打小闹的病症,都不用送过来。”
邵禹逗过楼下的狗,喂过小区的流浪猫,给旁边邻居家的小孩讲过数学题……在日复一日的烟火中,他终于渐渐理解了南弋说过的那句€€€€“幸福来自于满足,不来自于完美。”
他放慢了脚步,但绝对不可能放弃寻找。在南弋医院同事那边没有收获,邵禹又辗转联系了一面之缘的刘哥,约见贺恺正赶上对方出国考察,他甚至找关系要到了肖继明的邮箱地址,就连南弋在酒吧认识的那个大学老师也没落下……经历了屡次怀揣期望到一无所获,渐渐地倒也心平气和。
只要他找下去,找到人只是时间问题。
而他一定会找下去。
但找到了又怎样,他还有机会吗?邵禹很少去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他不得不承认,人生中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去按照计划掌控的。
感情也好,缘分也罢,他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力不从心。
终于从贺恺那里得到一点启示,但邵禹没有急于确认南弋是不是回归了“无国界医生”组织,这并不影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体验着南弋的生活,同时也希望去了解他的事业。不过,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南弋从本科起便出国留学,博士毕业后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这个全球最大的独立医疗救援组织在中国唯一一个办事处设在香港,而南弋之前归属日内瓦行动中心,参与援助项目集中在非洲西北部和南美地区。这些,是从官方资料上能够查找到的。看似一清二楚,实际上距离他的生活和认知圈子天差地远。
随话说,隔行如隔山,他们又相隔了真实的万水千山。
在邵禹极其有限的几个朋友中,与这个行当最贴边的就是汪霖。两个人是高中同学,他知道对方家里世代从医,他现任本市医疗协会副会长。但以往,这些对他来说只是个概念而已。
他把汪霖喊到家里来,亲自做菜招待。
汪副会长在导航的帮助下,费劲地停好车,走到门口,先打了一个电话。
邵禹打开门的第一瞬间,汪霖感叹,“靠,你真的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小子要报十多年前愚人节的仇呢。”
邵禹把人让人进来,皱着眉心思索,“愚人节什么仇?”
汪霖把他打包的几个卤味搁到桌子上,四处打量着道,“就我装迷妹给你写情书的事儿呗。”
邵禹点了点头,“忘了,不过现在又想起来了。”
汪霖大喇喇地往沙发上一座,拱手求饶,“错了,我错了,邵总您大人大量,还是继续忘着吧。”
邵禹把厨房做好的菜往桌子上端,认真道:“这里没有邵总,我现在不担任任何企业的管理职务。”
汪霖被他噎得一窒,又转头看了看,憋不住道:“哥们儿,你要是有什么难处直说,有我一口吃的……”
邵禹径直打断,“行,我负债五千万,一会儿给你个卡号。”
汪副会长蓦地被截断了话头,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不过,听了这句他反而放下心来,真要是负债累累,邵禹就不会这么说了。而且,邵禹陪白翎去美国手术之前给他打过电话,两人聊得很具体,汪霖推测过,要是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这一趟根本负担不了。所以,同学圈里虽然有人以讹传讹,谣言邵禹公司遭资本抛弃,股东欠债被拘捕什么的,他压根没往心里去。
今天走到门口,虽然也有点儿开始困惑,但现在又觉得完全没必要。邵禹这个人,如若真的经营受挫,一败涂地,那这会儿不是奔波在谈项目的路上就是喝倒在拉投资的桌面上,哪来的闲情逸致窝在这么个小房子里,亲手烹饪来招待他。
汪霖顿了顿,翻了个大白眼,“那请问你这是唱的哪一出,霸道总裁爱上灰姑娘,体验民间疾苦来了?”
邵禹咂摸着他说的话,半天没开口。
“我艹,”汪霖震惊,“不会是被我猜中了吧?灰姑娘在哪?”
“不是灰姑娘。”邵禹给了他一记眼刀。
否认的是身份,而不是这件事本身,不就代表了默认?汪霖往窗外一撇,对面医院他熟悉啊,旋即联系上下文,恍然开窍,“你不是追人家南医生追到这儿来了吧?”
邵禹表情没什么波动,“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南医生年轻有为,配你小子绰绰有余。”
汪霖嘴上说着,心底却开始打鼓。他和南弋只有一面之缘,后来通过一次电话。成年人交往,除非刻意伪装,否则品性对不对撇子很容易感受得到。实话实说,汪霖对南弋印象极好。他清楚邵禹的取向,出于关心朋友的角度在业内对南弋略作打听,没什么负面评价。原本,他是打算找机会进一步熟悉熟悉来着。结果,考察团刚走没多久,他还没倒出工夫来,猝不及防就出了那桩病人家属伤人事件。
他有持续关注着,也辗转得知,南弋已经不在医院工作。所以,邵禹这明显守株待兔的行为,很可能竹篮子打水啊……思及此,汪副会长的五官皱到一起,实名担忧。
邵禹把他这个老同学就差写到脑门上的思想动态瞧了个透彻,他也懒得解释,“菜齐了,陪我喝点儿。”
“€€,”汪霖爽快地应道,“今天我豁出去了,必须舍命陪君子。”
两人闷头喝了几轮,邵禹在汪霖试探着开口之前,率先问道:“你了解‘无国界医生’那个组织吗?给我详细讲讲。”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见,还是不见?
第80章 远在天边
一晚上的时间,汪副会长掏心掏肺地给邵禹科普了他多年积攒的专业知识,同时抓心挠肝地参谋怎么能替他搭上线。说实话,汪霖虽然了解一些客观情况,毕竟他这么多年接触过的医生里面,也有十个八个短暂参与过该项目的。
但南弋所归属的“无国界医生”组织分支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亚非、拉美的偏远贫困地区,条件艰苦,任务繁重,人员流动性非常大,别说他们隔着万水千山的够不着,就是同属组织内部,也经常会有互不相识或是失联的情况。
即便是纸上谈兵多,但汪霖的建议还是给邵禹开拓了思路。他婉拒了汪霖帮他找关系打听线索的提议,他需要的不是暂时的水落石出。就算现在明确让他查到,南弋在这个世界上某一个角落做医疗援助,他可以冒冒失失地赶过去吗?人家在天灾人祸横行的地区从事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事业,他能够以什么样的身份,又抱着怎样的目的前去打扰?
在无数个夜晚,前前后后复盘与南弋相处的短暂时光。他一点点理解,那些为人处世的宽厚从容大概有一部分是性格使然,或许还有经历赋予的成长与历练。他不确认南弋为什么突然离开,总归与之前的无妄之灾脱不开干系。早先遇到的医患矛盾,南弋处理得冷静克制,但邵禹隐隐觉得,对于国内的医疗环境,他多少有些不适应。这一次事件无异于雪上加霜,邵禹甚至不太敢揣测,南弋最后究竟抱着一份怎样的心态离开这片他曾经成长在这里如今又了无牵挂的土地。
因而,他若是拿那些小情小爱叽叽歪歪的由头来不依不饶,别说南弋烦不烦感,他自己都臊得慌。
急人所急,爱人所爱,他至少要找到一个途径,使他的行为实现价值,而不是纯粹添乱。
第二天早上,邵禹要去对面医院开一些管理严格的稀缺处方药,周末带去白翎回国后住的疗养院。
他原本打算去医院食堂买个包子对付一口,走到楼下,猝不及防地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招呼:“帅哥,你住这儿?”
邵禹脚步一顿,往那边瞧了瞧,确认早餐摊上的年轻人是在跟他说话。
他停驻,点了点头,正思索着对方是不是招揽客人的意思,小伙大大方方地凑了上来,“你是南医生的朋友吧,我见过你。”他朝邵禹眨了眨眼睛,特意咬重了“朋友”两个字,让人想不多想都难。
邵禹顺势坐下,干脆地答了一个字,“是。”
小伙裂开嘴笑得意味深长,之前他掉过一次链子,没敢跟邵禹搭话,这回可得找回来。
“吃点什么?跟南医生一样?”
邵禹晃了个神,“……好。”
小伙到餐车那边取东西,被他妈妈敲了一下脑袋,争辩了几句什么,好半天才端着托盘回来。他帮邵禹把早餐摆到桌子上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到对面,从兜里掏出一个物件来。
邵禹愣住了,下意识抬手,又停在半空。
年轻人大方地将东西递到他手里,自来熟地解释道:“南医生收拾房子那天,我正好去楼上送外卖,看见他房门敞开着。他没找搬家公司,就自己在那忙活,刚好我们收摊了也没啥事,我就把我爸我妈叫上去帮忙。他……”小伙挠了挠后脑勺,“好像走得挺匆忙,东西都不要了,托我们捡些有用的留下,剩下的送给收废品的大爷。这玩意是我妈在抽屉里看见的,觉得好看,当时南医生有点儿出神,我妈问他这是什么,能不能拿走,他也没听见。”
他偷偷捂着嘴低声道,“我妈那人粗线条,后来我把她支开了,赶紧跟南医生道歉。他说没什么,就是个国外少数民族求姻缘的吉祥物,他之前试图送给一个人,但没送出去,所以不方便再给别人。”小伙观察着邵禹的表情,继续道:“我妈听前不听后,逮着‘求姻缘’几个字,大惊小怪地勉强人家。你也知道南医生那个人,很好说话,最后只能说他留着也是浪费制作者的心意,嘱咐我妈别太当真,就把东西留下了。”
邵禹静静地听着,半晌,抬手往前送了寸许,似乎是个要将物件还回去的动作,可手指却还紧紧地攥着。
“你是他的朋友,也算半个物归原主吧。”小伙转头偷偷觑了一眼,“我妈没看见,她整日里忙忙叨叨,随手挂一边,早晚丢了。”
邵禹思索片刻,遵从本心收下了。
“谢谢。”
“嗨,这有什么客气的,本来就不该拿人家的东西。”小伙目光炯炯,带着善意的探究,“你现在住这里,是等他回来吗?”
邵禹些许茫然,他发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
好在对面的青年是个天生的话唠,等不及答复便自行接续起来,“我看南医生的意思,貌似短时间之内回不来,不然也不用急着退房子。他说他以前工作的地方有个挺紧急的项目,要去遥远偏僻的环境……”
邵禹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桌子上分量不小的早点,再次道谢离开。热情的小伙朝他摆了摆手,大有一副做好事不留名的仗义感。
他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虽然既定的靠近方式不会动摇,但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迫不及待。
邵禹在药房取好药,回到国际部病房,本来打算去主任办公室当面道谢,却正赶上徐主任到院办开会了。他就发了条信息表达,没有主任的特批,他一次只能拿一盒药,来来回回太费劲。
邵禹在国际病房走了一圈,与面熟的医生护士都打了一遍招呼。以往,他完全是作为病人家属的身份。现在,在其他人眼里依旧,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声声“谢谢”当中,蕴藏着他另一份真挚的无法直言的感谢之情。
邵禹坐电梯下楼,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却在清早喧闹的医院大厅中被一声很小声的“等等”所拦下。
邵禹转身,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岔了。
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朴素低调的女孩正有些踟蹰地盯着他。邵禹反应了一下,才看出来,这人是国际部那个叫夏夏的护士。以往见到都是穿白大褂,他对人家长什么样子印象不深。但是白翎这边的病例和资料都是夏夏帮忙准备的,她也一直和邵禹保持着联系,关注病人近况,所以不算陌生。
邵禹回国的时候,白翎让他给医院里的不少医护人员都带了礼物,包括夏夏。但他没有找到人,不同于一朝被蛇咬的谨慎,院里从上到下对南弋去向三缄其口,护士长倒是告诉过他,夏夏请了长假。
“你找我吗?”邵禹略微诧异地问道。
“邵先生,”夏夏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虽然语调有些拘谨,但没有再犹豫,“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
“我请你。”邵禹爽快应允。
两人步行到街角,最近的咖啡厅还没有到营业时间。
“要不开车走远一点?”邵禹征求意见。
夏夏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还要到院里办手续,只占用您一点时间,在这里说方便吗?”
“当然。”邵禹从善如流。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安静的角落。
夏夏鼓起勇气问道:“邵先生,我可以跟你讲南弋主任的事情吧?”
邵禹失笑,“为什么这么问?”
夏夏是个敏感而谨慎的人,她虽然有自己较为笃定的判断,但还是怕自己多此一举。她说,“在意一个人的话,眼神总是不一样的……”
邵禹默默地叹了一息,“就像你会一直关注他,是吗?”
夏夏惊了一瞬,目光躲闪开去,片刻,又转了回来。互相试探的两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不知道南主任手术的事吧?”夏夏跳过刚才的话题径直问道。
其实,她没有预料到今天会在医院碰到邵禹。她是来办离职手续的,虽然没有勇气真的像南弋那样完全投身公益医疗事业,但是她也可以在国内做力所能及的事。不过,既然遇到了,她觉得有的话说一些也无妨。毕竟,南弋对他撒了善意的谎言。面对她的表白,南弋说,如果他喜欢女孩的话,一定会接受的。被拒绝的人有被安慰到,可惜夏夏很清楚,他不会喜欢女孩,他有在意的人,他走得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得那样了无牵挂。例如,明明说了不带走一片云彩,却还是拿走了桌面上的仙人掌。
夏夏思维有些发散,但邵禹没有催促他,他被“手术”两个字震得心肺剧颤,回不过神来。
在国内,人们习惯用七月流火来形容夏季灼热的气候。但在地球的另一端,有的地方不仅常年潮湿闷热,更遭受着战争炮火的摧残,滚烫的空气里遍布硝烟尘土,犹如火上浇油。
凌晨五点,南弋打开综合服务车的门,走了下来。
换班的华人同事朝他招了招手,“南医生,你才睡了两个小时怎么就起来了?”
“睡饱了。”南弋伸了个懒腰,笑道:“以前在手术室里席地打盹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两个小时足够生龙活虎。”
对方被他的精气神所感染,南弋从来都是团队定海神针般的力量支柱。
“对啊,你就是我们的福星。自打你回来,咱们队的运气也太好了,设备药品源源不断,我昨天打电话去三队那边,他们都要羡慕哭啦。”
南弋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助理又抱着包裹跑了过来。南弋无奈地接过来,连问都懒得问了。他找了个借口离开,到没人的地方掏出电话拨了出去。
那边几乎是秒接,“啊,南,你终于打电话给我了,我不是在做梦吧?吧啦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