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是不会用火的,是他来了。
阿周生了火,山洞里重新亮了起来,火光摇曳,他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他走到赵淮霁身边,伸手把一个东西塞到他的嘴里,小声说道:“师姐说吃了糖就不疼了,你吃一颗,伤口就不疼啦!”
赵淮霁只觉得口中甜丝丝的,是很普通的糖,似乎还有一种放了许久的味道,但此时吃到口中,却又觉得比他吃过的所有的糖都甜。
“过年的时候师父给的,我留了几颗。师姐说糖要留着生病了再吃,可是我一直也没有生过病。”
赵淮霁默默地垂下了眼眸。
此时已经是严冬,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这糖果他留了快一年都舍不得吃,却特意拿来给他吃了。
阿周说着又走到火堆旁,在火上烤着什么东西,不多时,赵淮霁便闻到了面食的香气。
阿周烤了一只冷掉的馒头,拿过来喂给赵淮霁吃了,又喂他喝了一点热水。
然后他解开了自己的外袍,钻进了被窝里,挨着赵淮霁躺着。
没多会儿,赵淮霁就觉得身边暖暖的,像是在被窝里塞了一只小火炉。他嗅到一种冰雪的气息€€€€冰雪本身是没有味道的,但他就是觉得,那是一种冰雪的气息。
阿周靠着他,笑着说:“我在外面的湖里洗过了的,不会臭的。”
赵淮霁愕然。
外面的湖里?隆冬的天气,外面的湖水不得上冻了?他竟然能在那里洗澡!
白日里他向洞外望,能看到外面是积着厚厚的雪的,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连下了好几场大雪。这里是崖下的山里,没有人来打扫,雪便一直积在那里。
他闭上眼睛。
难怪阿周的身上有冰雪的气息。
很好闻的味道,比他闻过的香都好闻。
他不久便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身边依旧是暖暖的,不用睁眼,他就知道阿周还在。
没多会儿,阿周睁开眼睛,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他起身穿起衣服,打了个哈欠,“我去给你找吃的。”
他出门去了,不久带回来一只野兔,很开心地拿给赵淮霁看,“好久没看到兔子了,这只傻兔子,明明是灰色的,还缩在雪地里以为我看不见它。”
赵淮霁在山洞里住了十几天才渐渐能下床,阿周每天都会给他弄些吃的东西,他有时会突然消失,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一些各种吃食。
阿周不在的时候赵淮霁就会猜想他的来历,听他所说应该是在这山中的某个门派的弟子。但是在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建立门派,会很不方便吧?
他第一次被阿周扶着走出山洞,天气晴好,地上的积雪未化,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片湖泊,想来便是阿周经常用来洗东西的地方了。虽然有一段距离,但能看得出,那湖面是结了一层冰的。
赵淮霁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时开不了口。他看到一旁有根枯枝,便在旁边缓缓坐下,捡起枯枝,在地上写:“我叫赵淮霁。”
阿周笑着摇头,“我不认得字,你识字的吗?真厉害。”
赵淮霁无奈丢下了枯枝。
他的嗓子并未受伤,心想着或许只是因为发烧,一时不能说话,过些日子就会好了。
“我去给你抓鱼吃。”阿周说,“冬天别的野味都不好抓,只有鱼比较容易抓。”
说着,走向了湖边。
赵淮霁远远地看着阿周在冰面上踹了一脚,随手捡了根树枝,用刀子削尖枝头,他左手握住树枝的一端,低头看了半晌,突然猛地将那树枝刺入水中。
再抬起树枝的时候,便有一条鱼被插在枝头上,那鱼身翻来翻去,鲜活得很。
赵淮霁还从来没见过人这样捕鱼的,只看得目瞪口呆。
光是用树枝刺鱼的这股手劲儿,便能看得出,这阿周竟是一位厉害的高手。
阿周跑了回来,扬了扬手中的鱼,“还挺大的,够咱们两个人吃了。”
他看到赵淮霁盯着自己的手看,笑道:“我惯用左手,有些奇怪对吧?”
赵淮霁摇头,用左手也没什么奇怪的。
阿周在山洞外生了火,架起那条鱼来烤,指着远处的山头对赵淮霁说:“我就住那儿,可惜师父严厉,我不能带你去那里玩儿。”
赵淮霁望着那里,隔了茫茫的雪地,那山头在他的视线中只是一个小点,看这距离起码得走半日才能到达。
他想起自己吃的那些粮食,阿周竟然是从那么远的地方给他取来的!
阿周烤了鱼和赵淮霁分着吃了,收拾了一下,说:“午后师父要来考查功法,我得回去,晚上再来你。”
赵淮霁看这天色已经接近晌午了,现在再去真的来得及吗?
阿周起身向着山的方向飞身而起,他脚步极轻盈,仿佛脚不沾地一般在雪地上飞行,不多时便消失了踪迹。
赵淮霁呆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这少年不过十岁的样子,竟然有这么高的功夫,这轻功比他见过的御前高手还要厉害。
养了一个多月的伤,赵淮霁已经能行动自如了。但他还是不能说话,阿周有时不在,他便在洞口附近活动一下。
无意间他看到前面树林里有根竹子生得又细又直,便折了回来,用阿周留下的小刀仔细地削平,钻了几个洞。以前无聊的时候跟宫里的乐师学过用竹子做竹笛,此时无事,便细细地做了一枝竹笛。
阿周回来的时候正是午后,天上下起了雪,却不甚冷。他换了一身红色的袍子,映得本来就白皙的脸更显得如玉琢一般。
赵淮霁呆望了片刻,垂眸将手中的竹笛递给他。
“给我的?”阿周接过那竹笛放在手中把玩,他左手握住那笛子的一端,凭空一刺,招式极利落。
他笑着退后,将竹笛当成剑,在雪地里耍了一套剑招。
赵淮霁痴痴地望着雪地里那抹红色的身影,便像是一朵严冬盛开的红梅一般绚丽。他身姿轻盈如飞,剑招丝滑如行云流水,雪花在他身边飞扬,那画面极美,让赵淮霁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阿周耍完了一整套剑法,走到赵淮霁身边坐下,扬着脸像是在等夸。
赵淮霁笑了笑,轻轻拍手。
阿周这才满意地笑了,说道:“我武功很强的,可是师姐让我不要张扬,说是师兄师弟们会不高兴的。我师姐特别聪明,我什么都听她的。”
他顿了一下,“只有一件事我没听她的,她让我不要多管闲事,可我还是想救你。”
赵淮霁默然。
他师姐说得对,只可惜他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晚了。若不是他过于张扬,也不会引来二皇子的嫉妒,要致他于死地。
“你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养些日子,等天晴了,我送你出山。”阿周说。
赵淮霁抬头望着茫茫地雪地,心中茫然。
他不想回去,一点儿都不想。
回去了,也未必能活下去。
他望着阿周那双漆黑的眸子,黯然神伤。
若是能一直在这里,有阿周陪着就好了。可是阿周未必会愿意,对阿周来说,他只不过是他一时动了善念,救回来的一个路人罢了。
他不该成为他的累赘。
他不敢再想,心绪不宁,便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棋盘。
每当他心里乱的时候,就会自己跟自己下棋。
阿周凑过来,“这个是围棋吧?我见过师父跟人下棋,你也会吗?能教我吗?”
赵淮霁点点头,他捡了一些不同颜色的石子当棋子,比划着告诉阿周如何下棋。
阿周很聪明,马上就领悟了规则,他左手拈起了一颗棋子,和赵淮霁下起了棋。开始时赵淮霁让着他,不让他输得太惨。但是几天的时间过后,赵淮霁就发现,阿周已经不需要他让了。
赵淮霁心中大为惊异,他的棋术是一位围棋国手所教,自认为也算是棋艺高超。却没想到几天的时间,阿周便能跟他对弈,丝毫不落下风。
十几天后,阿周第一次赢了赵淮霁,他心中欢喜,兴高采烈地表示自己要进山里逮只野鸡来庆祝。
赵淮霁呆望着棋盘,抬头看着阿周的背影消失在山林之中。
他是皇子,也算是有些见识。但他这一生之中,却从未见过这样美好的人。他聪明、善良、强大,偏生长相又美,整个人挑不出一点儿缺点来。
过了许久阿周才回来,他手里提着两只黑乎乎的东西,叹着气说道:“到处都找不到野鸡,只遇到了一头黑熊。它正睡觉呢,我把它叫醒了,它就把熊掌给我了。”
赵淮霁:“……”
他竟然能打得过黑熊!
阿周的衣袍下摆沾了许多雪,他混不在意,起了火,架着熊掌烤。
天气晴好,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眯起了眼。
赵淮霁只觉得这人的身上既带着冰雪的气息,又带着阳光的气息,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气息却在他一个人身上共存,却又毫不违和。
可他越是美好,赵淮霁的心中越是怅然。
他一向恃才自傲,却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卑。
次日赵淮霁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上有些冷,睁开眼睛的时候果然发现阿周已经离开了。
他叫了一声:“阿周。”
没有回音。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能开口了。
他心中欢喜,他有许多话想跟阿周说,终于可以开口了。
但真要说些什么,又有些心慌,他坐在了地上的棋盘前,跟自己下起了棋。
直等到天黑,阿周也没有回来。
他胡思乱想着,是不是自己做得哪里不好,惹阿周生气了,他才不回来的。
夜已经深了,他却毫无困意,只是坐在洞口等着。
他望着远处的山头,阿周今晚是想回那里睡吗?他不来了吗?
或许是他的伤已经好了,阿周觉得他不需要照顾了?
天快亮了,阿周还是没有来。
他望着那山头,却发现有黑烟从山头升起。这不像是做饭的炊烟,倒像是起了火。
赵淮霁的心底升起一种恐惧,他身体发抖,一种可怕的预感将他牢牢地笼罩。
他跑向那座山的方向,两个月来,他只是听阿周说起过那里,却从来没有想过去那里看上一眼。
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加上一路冰雪道路难行,他摔倒了好几次,伤口处又隐隐开始作痛,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摔倒了便爬起来再跑。他不像阿周那样身姿轻盈,只能一步一步往那里走。
直到晌午,他才走到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