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莫迪娜像往常一样凭窗远眺，对眼前景象毫无兴趣。夜深了，她却害怕入睡。梦魇总随之而来——关于父亲、关于黑暗之地的往事。多数夜晚她都枯坐着，研究掠过长空的云影。一束月光斜照在下方庭院，她注意到月光如常春藤般攀上雕像和远处的门墙。那株植物曾郁郁葱葱，如今却呈现阴郁的暗红色。它将进入休眠，看似枯萎却仍紧抓墙壁不放。即便凋零也要死死抓住石墙不放。至少对它而言，春天终会来临。
砸门声将她惊醒。她困惑地转过身。除了杰拉尔德从不会有人敲门，而他总是轻叩。艾米莉亚经常出入却从不敲门。无论来者是谁，他们正以狂暴之势捶打着门扉。
捶打声愈发猛烈，门闩在冲击下发出清晰的金属碰撞声，整扇门仿佛随时会碎裂。她压根没想过询问来人身份，也丝毫未感到惧怕。她滑开门闩，任由门扇向内荡开。
门外站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他面色潮红，眼神涣散，衬衫领口大敞着。
"可找到你了，"他高声道，"终于有幸得见尊颜。请允许我再次自我介绍，以免您贵人多忘事。我是阿奇博尔德·巴兰坦，查德威克第十二代伯爵。"他深鞠一躬，失衡时踉跄了一步。"可否容我入内?"
女帝未发一语，伯爵却视作默许，强行挤进房间。他将手指竖在唇前："嘘，我们得轻声些，免得被人发现。"伯爵晃动着身躯，呆滞的目光在莫迪娜纤瘦的身躯上来回扫视。他半张着嘴，脑袋上下摆动，仿佛这样能减轻眼睛的负担。
莫迪娜只穿着单薄睡裙，却丝毫没想起要遮掩身体。
"你真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这么觉得。我本想早些告诉你，可他们不让我见你。"伯爵从胸前口袋掏出一瓶烈酒灌了一口。"毕竟，我可是你们军队的英雄，埃塞雷德凭什么得到你?你该属于我!这是我应得的!"伯爵挥着拳头喊道。
他顿了顿，望向敞开的房门。片刻后又继续道："埃塞雷德做过什么?是我的军队拯救了阿奎斯塔，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早把梅伦加尔碾碎了。可他们不想让我成功。知道为什么吗?他们怕我攻下梅伦加尔后，就再也压制不住我了。这帮人嫉妒我，你明白吗?现在埃塞雷德居然想占有你，可你明明是我的。" 我的，听见没有!"最后这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随即又畏缩地竖起手指抵住嘴唇："嘘——"
莫迪娜带着几分好奇打量着这位伯爵。
"你怎么会想要 他?" 他捶打着胸膛吼道："难道我不够英俊?不够年轻?"他张开双臂转着圈，直到踉跄着扶住床柱才站稳。"埃塞雷德又老又胖还长着脓包，你真想要那种货色?他根本不在乎你，眼里只有王冠。"
伯爵环顾空荡的房间片刻。"别误会，"他用刺耳的耳语说道。他倾身靠近，不得不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稳住自己。"我也想要王冠——谁说不是谁就在撒谎。谁不想当世界皇帝呢，但是"——他竖起一根颤抖的手指——"我本可以爱你的。"
他停顿片刻，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他舔了舔嘴唇，透过薄睡衣抚摸她的肌肤。手从她肩膀离开，缓缓上移到脖颈，张开的指缝滑入她的发间。"埃塞雷德永远不会这样看你。"阿奇博尔德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仅仅是靠近你，他的心永远不会像我这样狂跳。我想要权力。我想要王位，但也想要你。"他直视她的双眼。"我爱你，莫迪娜。我爱你并想独占你。你应当成为" "我的" "妻子。"
他将她拉近，重重吻上她的唇，压得她嘴唇紧贴牙齿。她没有挣扎——她不在乎。他退后审视她的脸，除了眨眼睛外她毫无反应。
"莫迪娜?"阿米莉亚进门喊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巴兰坦伤感地说。他看着莫迪娜，再次端详她的脸。"什么事都没有。"
他转身离开房间。
"你还好吗?"阿米莉亚冲到女皇身边，拨开她的头发仔细检查，"他伤害你了吗?"
"我要嫁给摄政王埃塞雷德吗?"
阿米莉亚屏住呼吸咬住嘴唇。
"我明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在我的新婚之夜吗?"
"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你在厨房出了那件事，我不想让你心烦。"
"这不会让我心烦，艾米莉亚，谢谢你过来告诉我。"
"但是我——"艾米莉亚犹豫了。
"还有别的事吗?"
"啊——没有，我只是...你突然变得不一样了。我们应该谈谈这个。"
"有什么好谈的?我会嫁给埃塞尔雷德，这样他就能当皇帝。"
"你依然会是皇后。"
"是的，是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很好。"
"你从来 都不好。"
"不是吗?一定是因为我要当新娘这个好消息。"
艾米莉亚露出惊恐的表情。"莫迪娜，发生什么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莫迪娜微笑着。"没事的，艾米莉亚。一切都会 好起来的。"
"别再说那个词了!你真的吓到我了，"艾米莉亚说着，伸手想拉住她。
莫迪娜躲开了，走到窗边。
"很抱歉没有亲口告诉你。很抱歉门口没有守卫。很抱歉你不得不从那个满嘴白兰地酒气的..."
"这不是你的错，艾米莉亚。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当没人值得在乎时，生命是多么无趣。我父亲明白这一点。那时我不懂，但现在我懂了。"
"懂什么?"艾米莉亚颤抖着问。
"活着本身没有价值——是你如何活着赋予了它意义。"
"那么你打算如何度过你的人生，莫迪娜?"
莫迪娜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她双手捧起艾米莉亚的脸，轻轻吻了一下。"时候不早了。再见，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惊恐地睁大眼睛。她开始越来越快地摇头。"不，不，不!我要留在这里。我不想让你今晚独自一人。"
"如你所愿。"
艾米莉亚短暂地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即恐惧又爬回眼中。"明天我会安排一名卫兵 看守 你。"
"你当然会，"莫迪娜回答。
艾米莉亚信守承诺，整夜都待在莫迪娜的寝宫里，但在黎明前女皇仍在熟睡时悄悄溜了出去。她直奔卫兵长的办公室，未经通报就闯了进去。
"昨晚为什么没有卫兵在女皇门外站岗?杰拉德去哪了?"
"我们抽不开人手，夫人。皇家卫队现在人手紧缺。我们正在搜捕那个女巫，梅伦加尔公主。摄政王萨尔杜尔命令我动用所有人手找她。"
"我不管这些。我要杰拉德回来守着女皇的房门。明白吗?"
"但是，夫人——"
"昨晚查德威克伯爵强行闯入了女皇的房间。在她的房间里!你们有没有想过——任何人有没有想过——那个女巫可能是来刺杀女皇的?"
长时间的沉默。
"我就知道你们没想过。现在，立刻让杰拉德回到岗位。"
离开卫兵长后，艾米莉亚把莫迪娜的侍女安娜从宿舍床上叫醒。等女孩穿好衣服，就催促她赶快去女皇的房间。
"安娜，我要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女皇，看好她。"
"看着她，看什么?我是说，我应该注意些什么，夫人?"
"只要确保女皇不会伤害自己。"
"您指的是?"
"看着她就行。如果她有异常举动，立刻通知我。"
莫迪娜听见安娜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她继续装睡。临近黎明时，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走到脸盆前掬水洗脸。安娜赶紧递上毛巾，因能帮上忙而咧嘴笑着。
"是安娜吗?"莫迪娜问。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了，眼中闪烁着喜悦。她连连点头。
"安娜，我饿坏了。能麻烦你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准备些早餐吗?等好了就端上来，好吗?"
"我——我——"
莫迪娜撅起嘴，眼帘低垂。"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麻烦你。"
"噢不，尊贵的陛下，我这就去。"
"谢谢。"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陛下。"
莫迪娜心想如果多留她一会儿，不知道还能听到多少种花式尊称。等安娜一离开房间，莫迪娜就走到门前关上门， 插上门闩。她走向墙上挂着的高大镜子，途中顺手抄起水罐。毫不犹豫地，她砸向镜子，两者俱碎。她捡起一片细长的玻璃碎片，走向窗边。
"陛下?"杰拉尔德在门外喊道，"您还好吗?"
外面，太阳刚刚升起。秋日的晨光斜斜地倾泻而下，在下方庭院里投下锐利的斜影。她爱这阳光，心想除了艾米莉亚之外，唯有这光芒与温暖会令她怀念。
她用睡袍裹住那片长而锋利的玻璃末端。触感冰凉。如今万物于她皆是冰冷。她低头望着庭院，深深吸入一口带着枯萎秋叶气息的空气。
卫兵持续砸着门。"殿下?"他又喊道，"您还好吗?"
"没事的，杰拉德，"她说，"我" "很好。"
艾丽斯塔走进王宫庭院，经过门卫时，暗自祈祷他们听不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原来罗伊斯和哈德良终日都是这般感受。难怪他们总在酗酒。
恐惧与清晨的寒意令她不住颤抖。埃斯雷赫顿的法袍早在营救希尔弗雷德那夜遗失，如今她身上只剩琳内特的粗布衬裙。
希尔弗雷德。他若看见那封信定会暴怒。
光是想到他，她的心就阵阵抽痛。多年来他默默守候，满足她所有任性，承受她所有苛责，困在永远无法言说的情感牢笼里。他曾两次为她险些丧命。他是个好人——不，是个伟人。 她想让他幸福。他理应获得幸福。她要给他从未奢望过的馈赠，修补自己造成的伤痕。
他们已一同藏匿了三夜，每一天希尔弗雷德都试图说服她返回梅伦加尔。最终她同意了，告诉他翌日便启程。当希尔弗雷德去采购补给时，艾瑞斯塔悄悄溜了出去。若一切顺利，她将在他返回前归来，按计划离开。倘若不测——若发生意外——那封留书会说明一切。
就在前夜，她突然想起自己从未在庭院施放过定位咒。从那里升起的烟柱必能锁定侧翼位置，若运气够好，甚至能精确定位冈特所在的窗口。这情报对罗伊斯和哈德里安而言价值连城，可能决定此次行动是成功营救还是自杀任务。尽管她不愿承认，她也欠埃斯拉哈顿一份情。若这举手之劳能拯救被冤入狱的好人迪根·冈特，能让巫师安息，又能消除她的愧疚，这险值得一冒。
她进门时哨兵毫不在意。她将此视为吉兆——还没人将杂役女工埃拉与梅伦加尔女巫联系起来。现在只需施完法咒，安然离开。
她穿过内院走向菜园。收获季早已结束，作物已清理，翻整过的土壤静候春耕。松软的泥土正适合勾画所需的法阵与符文。她攥紧仍藏在罩袍口袋里的发丝袋，环顾四周。毫无异常，执勤的少数卫兵对她视若无睹。
她尽可能自然地用脚在泥土上划出圆阵。完成后， 她转而开始处理那些更繁琐的符文绘制工作，用脚趾完成比用手和粉笔耗时得多。整个过程中，她都在担心自己的绘图会被楼上任何一扇窗户里的人发现。
就在她即将完成倒数第二个符文时，一名卫兵从宫殿走出，朝她走来。她立即蹲下假装在挖掘。如果他询问，她可以说伊比斯派她来找土豆，或者说她可能在庭院里弄丢了储藏室的钥匙。她希望他径直走过。这是她最后一次需要扮演隐形仆人了。但很快事情就变得明朗——他正是冲她而来。随着距离的缩短，她脑海中只剩下希尔弗雷德的身影，多么希望自己当时与他吻别。
阿米莉亚正在办公室里快速向宁巴斯交代指示。他们才刚完成婚礼筹备清单上的几项工作。只要能给他足够多的事情做，她就能回到莫迪娜身边。每离开一分钟，内心的焦灼就加重一分。
"完成这些后就来找我，我会给你更多任务，"她简短地说道，"我必须回到女皇身边。我担心她可能会做傻事。"
宁巴斯抬起头："女皇陛下固然有些特立独行，但请允许我直言，她从未给我留下愚钝的印象，夫人。"
阿米莉亚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着他。
尽管宁巴斯是个忠实的好仆人，但这话让她很不舒服。"我觉得你观察得太细致了，宁巴斯。在皇宫任职，这可不是什么好特质。有时候，愚钝才是更好的生存之道。"
“我只是想让你高兴点，”他回答，语气听起来有点受伤。
艾米莉亚皱起眉头，瘫坐在椅子上。“抱歉，我听起来开始有点像萨拉杜尔了，是吧?”
“你还需要练习如何让你含蓄的威胁听起来更吓人。更低沉的声音会有帮助，或者边说边把玩匕首，或是摇晃酒杯。”
“我没有威胁你。我是——”
他打断她：“我只是在开玩笑，女士。”
艾米莉亚沉下脸，从桌上抓起一张羊皮纸，揉成团朝他扔去。“说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雇你。”
“想必不是为了我的幽默感。”
艾米莉亚收拾起一叠羊皮纸、羽毛笔和墨水瓶向门口走去。“今天我要在莫迪娜的房间办公。有事去那儿找我。”
“遵命，”她离开时他说道。
走廊没走多远，艾米莉亚看见安娜端着餐盘经过。“安娜，”她喊着快步上前，“我让你陪着女皇的!”
“是的，夫人，可是...”
“可是什么?”
“女皇让我去给她拿些早餐。”
一阵寒意窜上艾米莉亚的脊背。女皇居然 主动 和她说话了。“女皇以前和你说过话吗?”
安娜快要哭出来似的摇摇头：“没有，夫人，我受宠若惊。她甚至知道我的名字。”
艾米莉亚冲向楼梯，心脏狂跳不止。当她登上台阶接近寝宫时，心中充满恐惧。尼姆布斯说得没错，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严重。莫迪娜并不愚蠢，艾米莉亚脑海中闪过各种可怕的猜测。冲到门前，她推开 杰拉德，闯进了女皇的房间。她已做好最坏准备，但眼前的景象仍远超她最疯狂的想象。
莫迪娜和艾拉正手牵着手坐在女皇的床沿，亲密交谈。
艾米莉亚呆立原地，震惊不已。两人闻声抬头。艾拉面露惧色，而莫迪娜依旧神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艾拉?"艾米莉亚惊呼，"你怎么会——"
"杰拉德，"莫迪娜打断道，"从现在起，任何人——我是说 任何人——未经我的许可都不准入内。明白吗?"
"遵命，陛下。"杰拉德愧疚地低下头。
莫迪娜摆摆手："不是你的错。我没交代清楚。现在请把门关上。"
他躬身行礼，轻轻带上门。
艾米莉亚仍沉默地站着，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
"坐下吧艾米莉亚，免得你晕倒。我要向你介绍我的朋友。这位是亚莉斯塔，梅伦加尔的公主。"
艾米莉亚试图理解这荒谬的场景："不，莫迪娜，这是艾拉——一个擦地女工。到底怎么回事?"她绝望地问道，"我以为——我以为你可能——"她的目光扫过房间角落里破碎的水罐和散落的镜面玻璃碎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皇后说着，望向窗边。"这就是你该欢迎雅瑞斯塔的另一个原因。要不是我在庭院里看见她并意识到——好吧——总之，我希望你们成为朋友。"
艾米莉亚的思绪仍在翻腾。莫迪娜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可她的话却毫无道理。也许只是听起来理智。也许皇后已经完全疯了。说不定下一刻她就会把厨房的红毛麋犬介绍成兰克斯特的大使。
"莫迪娜，我知道你认为这姑娘是位公主，但就在上周你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被埋葬了，记得吗?"
"你是说我疯了?"
"不，不是，我只是..."
"艾米莉亚女士"——艾拉第一次开口——"我叫雅瑞斯塔·艾森顿，我" "就是" "梅伦加尔的公主。你们的皇后没有疯。她和我是老朋友。"
艾米莉亚呆立原地盯着她们俩，困惑不已。她们都疯了吗?怎么可能——哦慈悲的玛里波啊。是她! 那修长的指甲，她直视艾米莉亚的方式，对皇后大胆的探询。艾拉就是梅伦加尔的女巫。"离她远点!"艾米莉亚大喊。
"艾米莉亚，冷静。"
"她假扮女仆就为了接近你。"
"雅瑞斯塔不是来伤害我的。你不是，对吧?"她问艾拉，后者摇了摇头。"看，我说吧?现在过来加入我们。我们有很多事要做。"
"丝蕾丝。"艾拉开口，紧张地看着莫迪娜。皇后抬手制止了她。
"你们俩都需要相信我，"莫迪娜说。
艾米莉亚摇着头："但我怎么相信?凭什么要相信?这个女人——"
"因为，"女皇打断道，"我们必须帮助艾莉丝塔。"
若不是莫迪娜的神情如此严肃，艾米莉亚早就因这荒谬的场面笑出声来。在她照顾莫迪娜的漫长时日里，从未见过她如此专注、如此目光清明。这让她感到无所适从。那个迷糊的莫迪娜消失了，可她说的话依然不着边际。为了她好，必须让她明白。"莫迪娜，卫兵们正在搜捕这个女人。他们已经把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
"所以她才要留在这里。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就算是摄政王们也不会想到来我的寝宫搜查。这样我们帮她就方便多了。"
"帮她?帮她什么?"艾米莉亚光是跟上这场荒谬的对话就快耗尽所有理智了。
"我们要帮她找到德甘·冈特，诺维隆真正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