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阴谋
饰有羽冠的猎鹰旗帜在埃森顿城堡最高塔楼上飘扬,昭示着国王的驻跸。这座城堡是梅伦加尔王国的王室驻地,虽非特别宏大强盛,却是个历史悠久、备受尊崇的国度。这座由精雕灰色城墙与塔楼构成的雄伟建筑矗立于国都梅德福中心,形成了由贵族广场、工匠街、平民区与下城区四大区域环绕的中枢。与埃夫林大多数城市相同,梅德福外围有坚固城墙拱卫。但城堡自身还设有将其与城区隔开的防御工事,这道带有锯齿状垛口的城墙并未完全环绕城堡——技艺精湛的弓箭手们常在石砌城齿后方警戒——而是连接着一座充当后部屏障的巍峨主楼。主楼的高度与底部宽阔的护城河共同守护着国王的居所。
白昼时分,商贩们推着货车聚集在城堡围墙外,于城门两侧支起帐篷,形成由喧嚣摊贩、杂耍艺人与放贷者组成的临时集市,他们都指望与城堡居民做生意。这道市井洪流会在日暮时分退去,因为黄昏至黎明期间,平民不得接近城墙五十步内。这项禁令由王室弓箭手强制执行,他们受训射杀夜间胆敢逾越者。身着锁子甲、头戴梅伦加尔猎鹰纹钢盔的卫兵二人一组巡视城堡外围,他们拇指勾着剑带闲庭信步,常聊着当日见闻或休假计划。
罗伊斯和哈德良观察了守卫的巡逻规律整整一小时,随后向城堡后方移动。正如德威特所描述的那样,懒惰的园丁放任粗茎藤蔓如蛛网般爬满石墙。可惜这些藤蔓并未延伸到窗户高度。在这个霜冻的深秋夜晚,游过护城河的过程令人骨髓发寒。不过常春藤倒是出奇地结实,攀爬起来如同登梯般轻松。
"我现在明白德威特为何不愿亲自来了。"哈德良挂在藤蔓上对罗伊斯低语,"泡过那冰水后,我觉得要是现在掉下去,落地时准会摔得粉碎。"
"想象下每天有多少夜壶倒进这水里。"罗伊斯边说边将带环的尖钉楔入石块接缝。
哈德良仰望着那些他推测通往卧室的窗户,想到其中暗示不由皱眉。"这种洞察我宁可不要。"他从挎包取出束带,系在钉环的眼孔上。
"只想帮你转移对寒冷的注意力。"罗伊斯说着又敲进一枚钉子。
尽管过程枯燥紧张,他们的进度却快得出奇,在守卫完成巡逻前就抵达了最底层的窗户。罗伊斯试了试百叶窗——如承诺的那样没上锁。他将窗扇轻轻拉开一道细缝窥视,片刻后爬进窗内,示意哈德良跟上。
一张罩着酒红色帷幔的小床占据了墙面中央,旁边是带有洗脸盆的梳妆台。房间里仅有的其他家具是一把简易木椅。对面墙上大部分区域挂着一幅朴素的挂毯,描绘猎犬追逐鹿群的场景。虽然一切整洁,却透着股清冷气息。门边不见靴子,椅子上没有随手搭放的外套,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这房间显然无人使用。
当罗伊斯穿过房间走向房门时,哈德良始终静立在窗边。他注视着盗贼先用脚试探地板承重才敢落脚。罗伊斯曾说起有次在阁楼执行任务时踩中朽木,跌穿卧室天花板的经历。尽管这是石质地板,但砖石间可能有松动的灰浆,或暗藏机关陷阱。罗伊斯潜至门边蹲伏静听,用手势比划行走动作,接着朝哈德良屈指数数。短暂停顿后他重复这套信号。哈德rian会意上前,两人在静默中等待了数分钟。
最终罗伊斯戴着皮手套抬起门闩却未推开。门外传来硬底靴踏在石板上沉闷的脚步声,先是单独一组,继而出现第二组。待脚步声远去,罗伊斯将门推开条缝隙窥探——走廊已空无一人。
在他们面前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间隔稀疏的火把照亮着通道,摇曳的火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营造出墙面在移动的错觉。他们步入大厅,轻轻关上身后的门,快速移动约五十英尺来到一对双扇门前,门上装饰着镀金铰链和金属锁具。罗伊斯试了试门把手,然后摇了摇头。他单膝跪地,从腰间的皮袋里取出一套小型工具,而此时哈德良已移动到了大厅的另一侧。从哈德良站立的位置,他能看到走廊两端的全貌,以及右侧延伸而下的部分楼梯。他做好了应对任何麻烦的准备,而麻烦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
走廊里回荡起一阵声响,哈德良能听到坚硬的鞋跟踏在石板上朝他们方向而来的微弱声响。罗伊斯仍跪在地上摆弄着锁具,脚步声越来越近。当盗贼终于快速打开门时,哈德良的手已按在了剑柄上。两人抱着屋内无人的侥幸心理溜了进去。罗伊斯轻轻关上身后的门,脚步声毫无停顿地从门外经过。
他们身处皇家礼拜堂内。宽敞的厅堂两侧烛台林立,燃烧的蜡烛排成行。大理石柱耸立在厅堂中央,支撑着宏伟的拱形穹顶。主通道两侧排列着四排木质长椅。墙壁上装饰着尼弗兰教堂常见的五叶形饰物和盲窗花格浮雕。祭坛后方矗立着玛里波和诺夫隆的雪花石膏雕像。诺夫隆被塑造成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英俊青年,单膝跪地手握利剑。而神祇玛里波则以高大威严的形象出现,长须飘飘,长袍流动,正将王冠戴在年轻人头顶。祭坛本身是个三开门的木质柜体,顶部铺着玫瑰色大理石台面,上面燃着两支蜡烛,摊开一本鎏金大书。
德威特曾告诉哈德良他把剑留在了祭坛后面,两人便朝那里走去。刚接近第一排长椅,两人同时僵住了脚步。一具男性尸体面朝下趴在新鲜的血泊中,背上露出一截圆柄匕首的刀把。罗伊斯快速搜寻皮克林的佩剑时,哈德良检查了男人的生命体征。人已断气,宝剑却不见踪影。罗伊斯轻拍哈德良肩膀,指向滚到立柱另一侧的金冠。两人顿时明白了事态严重性——该离开了。
他们向门口撤退。罗伊斯只稍作停顿侧耳倾听,确认走廊无人。两人溜出礼拜堂,关好门,沿着走廊向卧室方向移动。
"杀人凶手!"
那声吼叫如此之近又如此骇人,两人立即转身拔出了武器。哈德良一手握着混种剑,一手持短剑。罗伊斯则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白色匕首。
站在敞开的小教堂门口的,是个蓄着胡须的矮人。
"杀人犯!"矮人再次喊道,但这已是多余。脚步声已然可闻,转眼间全副武装的士兵就从走廊两侧蜂拥而入。
"杀人犯!"矮人继续指着他们控诉,"他们杀了国王!"
罗伊斯抬起卧室门闩推门,门却纹丝不动。他拉拽后又推,门依然岿然不动。
"放下武器,否则就地格杀!"一名士兵喝令道。这是个高个子男人,咬牙切齿时浓密的八字胡都竖了起来。
"你觉得他们有多少人?"哈德良低声问。墙壁回响着更多士兵即将赶到的动静。
"太多了。"罗伊斯回答。
"马上就会少很多。"哈德良向他保证。
"我们逃不掉的。我打不开门,没有退路了。估计有人从里面把门钉死了。对抗整个城堡卫队毫无胜算。"
"立刻放下武器!"领头的士兵厉声喝道,同时举剑向前逼近一步。
"该死。"哈德良垂下了剑刃。罗伊斯也照做了。
"拿下他们。"士兵厉声命令道。
阿尔里克·埃森登被骚动惊醒。他并不在自己的房间。身下的床尺寸小了许多,也没有那顶熟悉的天鹅绒帷帐。墙壁是裸露的石块,仅有一个小梳妆台和盥洗桌点缀着这个空间。他坐起身揉揉眼睛,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意外睡着了,看来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他望向蒂莉,被褥上方露出她光洁的背部和肩膀。阿尔里克不明白她怎么能在如此喧闹中安睡。他翻身下床,摸索着寻找自己的睡衣。即使在黑暗中也极易区分两人的衣物——她的是亚麻质地,他的是丝绸。
被他的动作惊醒,蒂莉睡意朦胧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继续睡吧。"阿尔里克回答。
她能在飓风中酣睡,却总被他离开的动静惊醒。虽然睡着并非她的过错,他仍不由迁怒。阿尔里克憎恶在这里醒来,更憎恶蒂莉,并清醒意识到这种矛盾——白天她的需索吸引着他,清晨却令他作呕。然而在城堡所有女仆中,她确实最为美艳。阿尔里克对父亲邀请来的贵族淑女们毫无兴趣,她们傲慢矜持,将贞洁视作比王冠更珍贵的宝物。他觉得这些女子既乏味又恼人。他父亲却持相反意见。虽然年仅十九岁,父亲已开始施压要他挑选新娘。
"你终有一天会成为国王,"阿姆拉斯对他说。"你对王国的首要职责就是诞下子嗣。"他的父亲谈论婚姻就像在谈论一份职业,而阿尔里克也是这么看待的。对他而言,这事和其他任何工作一样,最好能避则避——至少能拖多久是多久。
"真希望您能陪我一整晚,大人,"蒂莉在他套上睡袍时喋喋不休地说道。
"那你该感激我睡了这么久。"他用脚趾在地板上摸索拖鞋,找到后便把脚伸进温暖的羊毛衬里。
"我很感激,大人。"
"晚安,蒂莉,"阿尔里克说着走到门口,迈步出去。
"晚——"没等她说完,阿尔里克就关上了门。
蒂莉通常和其他女仆一起睡在厨房附近的宿舍里。为了避人耳目,阿尔里克带她去了城堡三楼的一间空置小卧室。他不喜欢把女孩带回自己房间——他父亲的卧室就在隔壁。这间空房位于城堡北侧,由于阳光照射较少,总是比王室寝宫更凉快些。他裹紧睡袍,拖着脚步沿着走廊向楼梯走去。
"我已经查过所有上层了,队长。他不在那儿,"阿尔里克听到台阶上方有人说话。从说话者生硬的语气判断,他猜这是个哨兵。他很少和他们交谈,但只要开口,他们总是言简意赅,仿佛言语是稀缺商品。
"继续搜,必要时连地牢也要查。我要每个房间都被检查过,每个食品储藏室、橱柜和衣柜都翻遍。明白吗?"
艾尔瑞克对那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卫队长威林的声音。
"遵命,长官,马上执行!"
艾尔瑞克听见哨兵快步跑下台阶,当那名士兵撞上他的目光时猛地刹住了脚步。"找到殿下了,长官!"士兵如释重负地喊道。
"发生什么事了,队长?"艾尔瑞克高声询问时,威林和另外三名城堡守卫已冲下台阶。
"殿下!"队长单膝跪地快速行礼,随即猛然起身。"本顿!"他厉声喝令那名士兵,"立即调五个人来保护王子。立刻行动!"
"遵命,长官!"士兵利落地敬礼后转身冲上楼梯。
"保护我?"艾尔瑞克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遇害了。"
"我父亲?什么?"
"国王陛下——我们在皇家礼拜堂发现了他的遗体,背部中刀。已抓获两名入侵者。矮人马格努斯证实了此事,他目睹了谋杀过程却无力阻止。"
艾尔瑞克听见威林的声音,却无法理解那些字句。这太荒谬了。父亲死了?几小时前他去蒂莉房间前还和父亲说过话。怎么可能?
"我必须坚持要求您留在此处,殿下,在重兵保护下等待我们完成城堡搜查。他们可能还有同伙。目前我正在——"
"随你怎么坚持,威林,现在给我让开。我要见父亲!"艾尔瑞克推开他厉声道。
"安拉思陛下的遗体已被移送至寝宫,殿下。"
遗体!
阿尔瑞克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跑上台阶,拖鞋从脚上飞了出去。
"陪着王子!"威林在他身后喊道。
阿尔瑞克到达了王室侧翼。走廊里聚集的人群在他接近时让开了一条路。当他来到小教堂时,门敞开着,几位主要大臣聚集在里面。
"我的王子!"他听到叔叔珀西的呼唤,但他没有停下。他决心要见到父亲。
他不可能死的!
他转过拐角,经过自己的房间,冲进了王室套房。这里的双扇门同样敞开着。几位穿着睡袍的女士站在门外大声哭泣。里面,一对年长的妇人正忙着在脸盆里拧出染着粉红色的亚麻布。
床边站着他的姐姐阿里斯塔,穿着酒红色镶金的礼服长裙。她双臂环抱着床柱,抓得那么紧以至于手指都发白了。她盯着床上的人影,眼睛干涩却因恐惧而睁得大大的。
王室床铺苍白的床单上躺着国王艾姆拉斯·艾森顿。他还穿着阿尔瑞克昨晚见他退休时就寝时穿的那套衣服。他的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在嘴角附近,有一小道干涸的血迹。
"我的王子——我是说,陛下。"他的叔叔跟着阿尔里克走进卧室时改口道。叔叔珀西看起来总比他父亲苍老许多——灰白的头发,布满皱纹而下垂的脸;然而他却保持着剑士般挺拔优雅的身姿。进屋时他还在系着睡袍。"感谢马里博尔你平安无事。我们还以为你遭遇了同样的不幸。"
阿尔里克无言以对。他只是呆立着,凝视父亲静止的躯体。
"陛下,请别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我知道这有多艰难。你还这么年轻就——"
"你在说什么?"阿尔里克看向他。"处理什么?你要处理什么?"
"很多事务,陛下。包括城堡的防卫,凶案调查,缉拿凶手,安排葬礼,当然还有最终的加冕仪式。"
"加冕?"
"您现在就是国王了,陛下。我们需要安排您的加冕典礼,不过这自然可以等其他事项都处理妥当后再说。"
"但我以为——威林告诉我凶手已经被抓了。"
"他抓住了其中两人。我只是要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他们会怎样?"他回头看着父亲静止的躯体。"那些杀手,他们会怎样?"
"这由您决定,陛下。除非您希望我代为处理,毕竟这可能会令人不适。"
阿尔里克转向他的叔叔。"我要他们死,珀西叔叔。我要他们受尽折磨再死去。"
"当然,陛下,当然。我向您保证他们会的。"
埃森顿城堡的地牢深埋在地下两层。地下水从墙缝渗出,浸湿了石壁表面。菌类在石块间的灰浆中生长,霉菌覆盖着木制的门、凳子和水桶。令人作呕的霉味与腐朽的恶臭混合在一起,走廊里回荡着死刑犯们凄厉的哀嚎。尽管梅德福德酒馆里流传着各种传言,城堡地牢的容量其实相当有限。不用说,狱卒们为弑君者们腾出了位置。他们转移了其他囚犯,给罗伊斯和哈德良安排了一间独立牢房。
国王死讯很快传开,多年来第一次,囚犯们有了值得兴奋的谈资。
"谁能想到我比老阿姆拉斯活得还久,"一个沙哑的声音嘟囔道。他笑了起来,但笑声很快变成一连串咳嗽和喘息。
"出了这种事,王子有没有可能重新审理我们的案子?"一个更虚弱、更年轻的嗓音问道,"我是说,有这个可能吧?"
这个问题换来长久的沉默,更多的咳嗽声,和一个喷嚏。
"卫兵说他们就在他自己的礼拜堂里捅了那杂种的后背。这算哪门子虔诚?"一个新的、充满怨恨的声音质疑道,"要我说,他对上头那位要求得也太多了。"
"干这事的人就关在我们原来的牢房。他们把我和丹尼挪出来腾地方。转移时我看见他们了——两个人,一个大个子,一个小个子。"
"有人认识他们吗?说不定他们本来想救我们几个出去,结果半路出了岔子,嗯?"
"敢在国王自己的城堡里弑君,胆子可真够肥的。他们不会有审判的,连走过场都不会有。能活到现在我都觉得稀奇。"
"行刑前肯定要当众用刑。这地方太平太久了,好些年没见识过像样的酷刑了。"
"那你们觉得他们为啥要这么干?"
"你咋不自己问他们去?"
"喂,那边儿的?牢房里那位还醒着吗?还是被打成傻子了?"
"说不定已经断气了。"
他们没死,但也没吭声。罗伊斯和哈德里安被铁链拴在牢房尽头的墙上,脚踝锁在木枷里,嘴上勒着皮革口衔。虽然关进来还不到一个钟头,哈德里安的肌肉已经疼得发僵。士兵们扒走了他们的装备、斗篷、靴子和外衣,只给留了条衬裤抵御地牢的湿寒。
他们悬吊着听其他囚犯东拉西扯。沉重的脚步声逼近时,闲谈戛然而止。牢区的铁门被推开,重重撞在内墙上。
"您这边请,殿下——我是说,陛下。"典狱长的声音急促地响起。
一把金属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牢房的门嘎吱作响地打开了。四名皇家侍卫领着王子和他的叔叔珀西·布拉加走了进来。哈德良认出了布拉加——梅伦加的大公兼掌玺大臣,但他从未见过阿尔里克王子。王子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他身形矮小瘦削,面容清秀,浅棕色的头发垂至肩膀,下巴上只有稀疏的胡茬。这般身材样貌想必遗传自他的母亲,因为先王是个熊一般魁梧的男人。此刻他只穿着丝质睡袍,腰间滑稽地系着一条过大的皮带,上面挂着一把巨剑。
"就是这两个人?"
"是的,陛下。"布拉加回答。
"火把。"阿尔里克命令道,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一名士兵从墙上的托架取下火把递给他。王子对这般呈递方式皱了皱眉。"举到他们脸旁边。我要看清他们的长相。"阿尔里克仔细打量着他们。"没有伤痕?没挨鞭子?"
"没有,陛下。"布拉加说,"他们未作抵抗就投降了,威林队长认为在搜查城堡其他区域时,先把他们关起来最为妥当。我认可这个决定。不能确定这两人是否有同谋。"
"当然不能。谁下令堵他们嘴的?"
"我不清楚,陛下。"布拉加回答,"要取下他们的口塞吗?"
"不用了,珀西叔叔——哦,我不能再这么叫你了,对吧?"
"您现在是一国之君了,陛下。随您怎么称呼微臣。"
"但这不够庄重,有失君王体统。可叫'大公'又太生分——我叫你珀西行吗?"
"我再无权对您的决定妄加置评了,陛下。"
"那就叫珀西吧,不,别摘掉他们的口塞。我懒得听那些谎言。除了矢口否认,他们还能说什么?被擒的杀手向来抵赖罪行。他们别无选择,除非想用生命最后时刻往国王脸上吐唾沫——我岂会给他们这种痛快。"
"他们或许会供出是单独行动还是受人指使。甚至可能说出主谋姓名。"
阿尔里克继续审视他们。目光落在罗伊斯左肩扭曲的"M"形烙印上。他眯起眼,烦躁地夺过卫兵火把,几乎灼到罗伊斯皱眉闪避的脸:"这是什么?像纹身又不太像。"
"是烙刑印记,陛下。"布拉加答道,"曼赞特的标记。看来这畜生曾是曼赞特监狱的囚徒。"
阿尔里克面露困惑:"据我所知曼赞特从不释放囚犯,也无人能越狱。"
布拉加同样显得疑惑不解。
阿尔里克转而检查哈德良。当他发现对方颈间挂着的银质小徽章时,王子轻蔑地挑起翻看,随即嫌弃地甩开。
"无所谓了。"阿尔里克说,"看他们也不像会老实招供的样子。明早拖到广场用刑,若吐出有价值的情报就给个斩首痛快。"
"若没有呢?"
"否则,就慢慢肢解他们。把他们的肠子拖出来晒太阳,让御医尽可能延长他们的生命。哦,在行刑前,务必确保传令官有时间多次宣告。我要让群众围观,让人们知道叛国罪的下场。"
"如您所愿,陛下。"
阿尔瑞克走向门口又停下。他转身用手背狠狠扇了罗伊斯一耳光。"他是我父亲,你这肮脏的废物!"王子扬长而去,留下两人无助地悬在墙上等待黎明。
哈德里安只能猜测他们被吊在墙上的时间——或许已过去两三个小时。其他囚犯模糊的交谈声逐渐稀疏,最终完全消失,要么因无聊沉默,要么已入睡。罩住哈德里安嘴巴的口衔已被唾液浸透,让他呼吸困难。镣铐摩擦的手腕阵阵刺痛,背部和双腿也疼痛不已。更糟的是,寒气使肌肉紧绷,让痛苦变本加厉。他不愿看罗伊斯,只能交替着闭眼与凝视远处的墙壁,竭力不去想天亮后的遭遇。自责的念头却挥之不去——这都是他的错。是他执意破坏规矩才害他们沦落至此。他们的死将是他一手造成。
牢门开启,这次皇家卫兵带着一名女子走进来。她身材高挑纤瘦,穿着酒红镶金丝的礼服,在火炬下如火焰般闪耀。她容貌姣好,有着赤褐秀发与白皙肌肤。
"摘掉他们的口塞,"她干脆利落地命令道。
狱卒们急忙解开皮带,取下口套。"现在都退下吧。"
狱卒们迅速退了出去。
"你也退下,希尔弗雷德。"
"殿下,我是您的护卫。我需要留下——"
"他们被锁在墙上呢,希尔弗雷德,"她厉声说,随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没事。现在请出去把守大门。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明白吗?"
"如您所愿,殿下。"护卫鞠躬退出,顺手关上了门。
她向前走去,仔细打量着两人。她腰间别着一把镶宝石的波状刃短剑。哈德良认出那修长的波浪形刀刃是东方术士用来施展魔法附魔的款式。不过此刻他更在意它的另一种用途——作为致命武器。她把玩着龙形刀柄,仿佛随时可能抽出来刺向他们。
"知道我是谁吗?"她问哈德良。
"艾莉丝塔·艾森顿公主,"哈德良回答。
"很好。"她对他笑了笑。"现在,说说你们是谁?别费心撒谎。你们活不过四个小时了,撒谎有什么意义?"
"哈德良·布莱克沃特。"
"你呢?"
"罗伊斯·梅尔伯恩。"
"谁派你们来的?"
"一个叫德维特的人,"哈德良回答。"他是达加斯坦德洛肯公爵的手下,但我们不是来刺杀你父亲的。"
"那你们来干什么?"她涂着蔻丹的指甲在银制刀柄上轻叩,眼睛紧盯着他们。
"来偷皮克林伯爵的剑。德维特说伯爵昨晚在宴会上向他提出决斗挑战。"
"你在小教堂里做什么?"
"德威特说他藏剑的地方就是那里。"
"我明白了..."她停顿片刻,石雕般的面具开始松动。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眼中涌出泪水。她转身背对他们,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垂着头,哈德里安能看见她娇小的身躯在抽搐。
"听着,"哈德里安说,"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我们没有杀害你父亲。"
"我知道,"她说,仍然背对着他们。
罗伊斯和哈德里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们今晚被派来这里,就是要为这桩谋杀案顶罪。你们两个都是无辜的。"
"你是在——"哈德里安刚开口又停住了。自被捕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希望,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转向罗伊斯:"她是在说反话吗?你通常比我更能分辨。"
"这次不是,"罗伊斯说,脸色紧绷。
"我只是无法相信他真的走了,"艾瑞斯塔喃喃道,"几小时前我还和他吻别道晚安。"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身子才转过来面对他们。"我哥哥为你们俩制定了计划。今早你们将被酷刑处死。他们正在搭建一个行刑台,你们会在那里被五马分尸。"
"我们已经从你哥哥那里听说了细节,"罗伊斯沮丧地说。
"他现在是国王了。我阻止不了他。他铁了心要惩罚你们。"
"你可以和他谈谈,"哈德里安满怀希望地建议,"你可以解释我们是无辜的。你可以告诉他关于德威特的事。"
阿里斯塔用手腕内侧擦了擦眼睛。"根本没有德威特。昨晚这里没有晚宴,没有来自卡利斯的公爵,皮克林伯爵也好几个月没来过这座城堡了。就算这些是真的,阿尔里克也不会相信我。这座城堡里没人会相信我。我只是个情绪化的女孩。他们会说'她心烦意乱,她在闹脾气'。今天我阻止不了你们被处决,就像昨晚我救不了我父亲一样。"
"你知道他会死?"罗伊斯问。
她点点头,强忍着再次涌出的泪水。"我知道。有人告诉我他会被杀,但我不相信。"她停顿片刻,打量着他们的表情。"告诉我,如果要在天亮前活着离开这座城堡,你们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两人震惊地对视着,陷入沉默。
"我觉得什么代价都行,"哈德良说,"你呢,罗伊斯?"
他的搭档点点头。"我得说我完全同意。"
"我阻止不了处决,"阿里斯塔解释道,"但我可以确保你们离开这个地牢。我可以归还你们的衣物和武器,还能告诉你们通往城堡下水道的路。我觉得那里能带你们出城。不过要说明,我从没亲自探索过那里。"
"我...我觉得也是,"哈德良说,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了每个字。
"你们逃跑时必须离开这座城市,这很重要。"
"我觉得这不是问题,"哈德良解释,"我们本来也打算这么做。"
"还有一件事,你们必须绑架我哥哥。"
两人都盯着她看,一时间陷入沉默。
"等等,等一下。你是要我们去绑架梅伦加尔的王子?"
"严格来说,他现在是梅伦加尔的国王了,"罗伊斯纠正道。
"哦,对。我忘了,"哈德良嘟囔着。
艾瑞丝塔走回牢房门口,从窗户向外窥视,然后又折返回来。
"为什么想让我们绑架你弟弟?"罗伊斯问道。
"因为杀害我父亲的人接下来就会对阿尔里克下手,我猜在他加冕之前就会动手。"
"为什么?"
"为了断绝艾森顿的血脉。"
罗伊斯盯着她:"那你不也处于危险之中吗?"
"是的,但只要阿尔里克被认为还活着,对我的威胁就不会太严重。他是王储,我只是个愚蠢的女儿。何况我们中必须有人留下来治理王国,找出杀害父亲的凶手。"
"你弟弟做不到这些吗?"哈德良问。
"我弟弟坚信是你们杀了他。"
"哦对——你得原谅我。一分钟前我还差点被处决,现在居然要去绑架国王。这转变对我来说有点太快了。"
"我们把你弟弟带出城后该怎么处置?"罗伊斯问道。
"我要你们带他去古塔利亚监狱。"
"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罗伊斯说。他看向哈德良,后者也摇了摇头。
"不奇怪,知道的人很少,"艾瑞丝塔解释道,"那是尼弗伦教会专属的秘密宗教监狱,位于温德米尔湖北岸。你们知道那个地方吗?"
两人都点了点头。
"沿着湖边行走;在两座小山之间有条古老的小路;顺着它走就行。我要你带我弟弟去见一个叫埃斯拉哈顿的囚犯。"
"然后呢?"
"就这样,"她说,"希望他能向阿尔瑞克解释清楚一切,让他明白正在发生什么。"
"所以,"罗伊斯说,"你是想让我们越狱,绑架国王,带着他穿越乡野,同时躲避那些想必不会听我们解释的士兵,再去另一座秘密监狱让他探监?"
艾莉丝塔看起来并不觉得好笑。"要么这样,要么四小时后你们会被折磨致死。"
"我觉得这计划棒极了,"哈德良宣布,"罗伊斯?"
"我喜欢任何能让我免于惨死的计划。"
"很好。我会让两名修士进来为你们做临终仪式。到时他们会解开镣铐和枷锁让你们跪下。你们要换上他们的修士袍,把他们锁在你们的位置上,用布团堵住他们的嘴。你们的物品就放在监狱办公室外。我会告诉典狱长你们是为穷人取物品的。我会让我的贴身护卫希尔弗雷德带你们去下层厨房。那里至少一小时内不会有人。你们可以在那里独自行动。洗手池附近有个可以掀开的铁栅,是用来清扫垃圾排入下水道的。我会说服我弟弟单独来厨房见我。你们应该很能打吧?"
"他是。"罗伊斯朝哈德良点了点头。
"我弟弟不行,所以你们应该能轻易制服他。记住不要伤到他。"
"我这个问题可能真的很蠢,"罗伊斯说,"但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不会直接杀了你弟弟,把尸体扔进下水道任其腐烂,然后就此消失?"
"没有任何保证,"她回答,"和你一样,我别无选择。"
修士们没造成什么麻烦。换上长袍并仔细拉起兜帽后,哈德良和罗伊斯溜出了牢房。希尔弗雷德已在门外等候,迅速将他们护送至厨房入口,然后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夜视能力更佳的罗伊斯带领两人穿过由巨型锅具和堆积餐盘组成的黑暗迷宫。宽松的袖口与碍手碍脚的长袍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显得格外不便,稍有不慎就可能碰倒陶瓷器皿引发警报。
至此艾瑞丝塔的计划进展顺利。空无一人的厨房里,他们换回自己的衣物装备。在中央水池下方发现了巨大的铁栅栏,虽然沉重但得以悄声移开。令人惊喜的是,铁栅下竟有通往幽暗处的铁梯。深处隐约传来流水声。哈德良在储满蔬菜的储藏室摸索,找到装土豆的麻袋后倒空土豆,尽量抖净袋子,又翻找出捆扎用的麻绳。
他们离自由还很遥远,但未来看起来比几分钟前要好得多。尽管罗伊斯一句话也没说,但这件事要由哈德良负责的事实让他耿耿于怀。当他和罗伊斯一起在那里等待时,愧疚与沉默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你不打算说'我早告诉过你'吗?"哈德良低声说。
"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哦,所以你是说要留着这句话,等到将来某个对你更有利的时刻再拿来怼我?"
"我觉得现在浪费掉没意义,你觉得呢?"
他们让厨房门微微敞着,不久后远处出现了火把的光芒,哈德良能听到逐渐接近的说话声。看到这个信号,他们各自就位。罗伊斯背对着入口坐在桌边,拉起斗篷的兜帽,假装俯身在一盘食物上。哈德良站在门的一侧,手握短剑的剑刃。
"看在马里波尔的份上,为什么选这里?"
"因为我给老人送盘吃的,再给他个地方洗洗。"
哈德良听出是阿尔里克和阿里斯塔的声音,推测他们现在就在厨房门外。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非得撇下护卫,阿里斯塔。我们不知道——可能还有其他刺客。"
"所以你必须去见他。他说他知道是谁雇了杀手,但拒绝和女人交谈。声明只跟你谈,而且你必须单独前往。听着,眼下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你同样心里没底。我们无法确定幕后黑手,甚至守卫中可能都有内应。别担心,对方是个老头,而你是剑术高手。我们必须弄清他掌握的情报。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
"当然想,可你怎么确定他真知情?"
"我没有任何把握。但他没索要钱财,只求开始新生活。说到这个,这些是给他换洗的衣物。"短暂的停顿后,"听着,我觉得他值得信任。若是骗子,早该索要金银土地了。"
"就是觉得...太蹊跷。连希弗瑞德都没跟着你。就像影子突然消失了一样,实在令人不安。光是和你这样单独下来就——唉,你我毕竟是...兄妹啊,却难得见面。这几年说过的话怕是不超过十句,还都是节日去德隆迪尔庄园的时候。你总把自己关在那座塔楼里,天知道在忙什么,可现在——"
"我明白,确实反常,"艾瑞丝塔答道,"就像火灾那晚重演。我至今仍会梦见那个夜晚,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再添新的噩梦。"
阿尔瑞克的声音变得柔和。"这不是我的重点。只是我们从未真正和睦相处过。但现在,你是我仅剩的亲人了。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但我突然发现这对我很重要。"
"你是想说想和我做朋友吗?"
"不如说我想要停止敌对。"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存在敌意。"
"自从母亲告诉你'只要有小儿子在,长女就不能当女王'之后,你就一直嫉妒我。"
"我没有!"
"我不想争吵。也许我确实想要成为朋友。我现在是国王了,我需要你的帮助。毕竟你比大多数大臣都聪明,父亲总是这么说。你还受过大学教育,这比我强多了。"
"相信我,阿尔瑞克,我不仅仅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姐姐,我会照顾你的。现在进去听听这个人要说什么。"
当阿尔瑞克走进厨房时,哈德里安用剑柄猛击了他的后脑勺。王子砰的一声闷响倒在地上。艾瑞丝塔冲了进来。
"我说过不要伤害他!"她责备道。
"否则他现在就该喊卫兵了,"哈德里安解释道。他用布条堵住王子的嘴,把麻袋套在他头上。罗伊斯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用麻绳捆住阿尔瑞克的脚踝。
"他没事吧?"
"他会活着的,"哈德里安一边说,一边捆住昏迷王子的双手和手臂。
"这可比他打算给我们的待遇好多了,"罗伊斯补充道,同时收紧王子脚踝上的绳结。
"别忘了,他坚信是你杀了他父亲,"公主说道。"换作是你,会怎么做?"
"我从不知道父亲是谁,"罗伊斯冷漠地回答。
"那就说你母亲。"
"罗伊斯是个孤儿,"哈德良一边继续用麻绳捆扎王子,一边解释。"他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我想这解释了很多事。那么,想象一下当你找到今晚把你送进教堂的人时,你会怎么对他。我怀疑你们面对面时你会大发慈悲。无论如何,你们已经许下承诺。请按我说的做,好好照顾我弟弟。别忘了今晚是我饶了你们的命。希望这点能确保你们信守诺言。"
她递过弟弟掉落的包袱:"这里有套合身的衣服,原本是管家的儿子的,我一直觉得他和阿尔瑞克身材差不多。对了,把他的戒指摘下来但保管好,上面有梅伦加尔的皇家印章,能证明他的身份。没了它,除非遇到认识他相貌的人,阿尔瑞克就只是个普通农夫。到监狱后再还给他,他需要这个才能进去。"
"我们会履行约定的,"哈德良对她说,同时他和罗伊斯将王子捆扎好的身体移向敞开的蓄水池。罗伊斯从阿尔里克的指头上拽下那枚华丽的深蓝色戒指,塞进自己的胸前口袋。随后他爬入蓄水池底部。哈德良利用绑在阿尔里克脚踝上的绳子,将王子头朝下地降给罗伊斯。待王子落地后,哈德良抓起火把扔给罗伊斯。接着他钻进洞口,将格栅拖回原位。梯子底部是一条五英尺宽、四英尺高的拱形隧道,里面流淌着污秽的浅溪。
"记住,"公主透过金属栅格低声说,"去古塔里亚监狱找埃斯拉哈顿谈谈。还有,请保护好我弟弟。"
麻袋下的王子发出一连串难以理解的嘟囔。虽然他们不能确定具体内容,但罗伊斯和哈德良能听出王子正竭力叫喊,显然对自身处境极为不满。
从加勒威尔河倒灌进下水道的冷水惊醒了他。此刻污水已齐腰深,虽然气味有所改善,温度却依旧冰冷。当他们从蓄水池尽头向外望去,黎明第一缕苍白的天光勾勒出森林地平线与天空的分界。夜色正在快速消退,他们能听到马雷斯教堂为清晨礼拜敲响的钟声。整座城市很快就要苏醒了。
哈德里安推测他们正位于绅士广场下方,距离工匠街不远——那里是城市与河流的交界处。判断位置并不困难,因为这是全镇唯一设有封闭下水道的区域。一道金属栅栏堵住了出口,哈德里安欣慰地发现栅栏是用铰链和挂锁而非螺栓固定的。罗伊斯轻松撬开了锁,生锈的铰链经哈德里安猛踹几脚后也应声而开。通道畅通后,罗伊斯外出侦查,哈德里安则带着阿尔里克坐在下水道出口处。
王子已经蹭掉了口中布条,哈德里安此刻能听清他的叫嚷:"我要把你们鞭笞至死!立刻放开我!"
"给我安静,"哈德里安回应道,"否则就把你扔进河里,看看捆着手脚怎么踩水。"
"你不敢!我是梅伦加尔的国王,你这贱民!"
哈德里安扫腿将阿尔里克绊倒,王子面朝下栽进污水。任由他挣扎片刻后,哈德里安拽着衣领把他提起来。"现在闭嘴,下次可能就让你直接沉底了。"阿尔里克呛咳着吐出泥水,再没吭声。
罗伊斯像幽灵般无声地滑回下水道。"我们就在河边。我在渔民码头发现条小船,以陛下之名征用了。就藏在斜坡下的芦苇丛里。"
"不行!"王子激烈扭动肩膀抗议,"你们必须放了我!我是国王!"
哈德里安掐住他的喉咙,对着耳朵低语:"我刚怎么警告你的?再出声音就游泳。"
"可是——"
哈德良再次把王子按入水中,拉起让他短暂换气,然后又按了下去。"再出声试试,"哈德良低吼道。
阿尔里克呛着水,哈德良拽着王子,跟随罗伊斯滑下斜坡。
那艘船不过是个超大号的划艇,被阳光晒得发白,堆满了渔网和彩色浮标。船上浓重的鱼腥味掩盖了下水道的恶臭。船头支着防水布搭成的小帐篷,用来存放装备或充当遮蔽处。他们把王子塞进去,用渔网和浮标把他压在里面。
哈德良用他在船上找到的长篙撑离河岸。罗伊斯操纵木舵引导小船,而河流则推动他们顺流而下。在加莱维尔河源头附近,水流湍急,前进动力不成问题。他们只需努力让船只保持在河道中央,便能快速向西航行。正当天空从炭灰色转为暗沉的铁灰色时,他们驶过了梅德福德城的阴影。从河面上,他们能看见埃森顿城堡的高塔,塔顶的猎鹰旗帜为逝去的国王降半旗致哀。这面旗帜是个好兆头,但距离他们发现王子失踪并降下旗帜,还能有多久呢?
这条河划出了城市的南界,沿着工匠街蜿蜒流淌。河岸旁矗立着灰色砖砌的两层大仓库,巨大的木制水车轮伸入河中,借助水流驱动磨坊和锯木厂。由于加勒威尔河的浅水区使深龙骨船只无法通行,众多码头专门停泊来自罗伊小渔港的平底驳船。渔业建造的码头则直通鱼市,那里的滑轮吊起大网,将渔获倾倒在处理台上。晨曦微露时,海鸥已开始在码头盘旋,渔民们正清理着小渔船上的钓线。没人特别注意河面上那艘随波漂流的小船里的两个男人。尽管如此,他们仍低伏在船中,直到城市的最后轮廓消失在逐渐升高的河岸后方。
日光渐强,水流也愈发湍急。礁石开始显现,河床变得更深。罗伊斯和哈德良都不是熟练的船夫,但他们竭力躲避着暗礁与浅滩。罗伊斯掌着舵,哈德良则跪在船头用长木杆推开障碍物。有几次船底擦过看不见的巨石,船身随着沉闷的碰撞声猛然颠簸。每逢这时他们都能听见王子发出呜咽,除此之外他都保持安静,这段航程还算平稳。
时光流转,太阳的整张脸孔已升至天顶,河面陡然开阔,水流变得平缓,两岸延伸出沙质的堤岸与远处丰饶的绿色原野。加莱威尔河划分着两个王国:南岸是格劳斯顿——瓦里克王国最北端的边疆领地;北岸则是梅伦加最大行省加里林,由皮克灵伯爵统辖。这条河曾是两个互相猜忌的军阀激烈争夺的分界线,但那样的日子已一去不返。如今它成了友好邻邦间平静的藩篱,两岸尽是被干草垛与放牧牛群点缀的深秋田园风光,安宁祥和,美不胜收。
这天气温暖得反常。由于时值深秋,四周几乎看不见飞虫。蝉鸣早已销声匿迹,连蛙声也归于沉寂。唯有柔风拂过枯草的沙沙声仍在耳畔。哈德里安舒展四肢横卧船中,脑袋枕着管家儿子的旧衣物包袱,双脚架在船舷上。他脱去了斗篷与靴子,衬衫领口大敞。罗伊斯同样翘着腿躺着,漫不经心地掌着舵。野莎莉芬的甜香浓烈地弥漫在空气里,这些植物历经初霜后散发的芬芳愈发沁人。除了腹中饥馑,这实在是完美的一天——即便数小时前他们才刚刚逃过一场灭顶之灾。
哈德里安仰起脸,任阳光铺满整个面庞。"也许我们该改行当渔夫。"
"渔夫?"罗伊斯将信将疑地反问。
"这感觉真不错,是吧?以前从没发现自己这么喜欢听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我很享受这一切:蜻蜓的嗡嗡声,香蒲的景色,还有岸边懒洋洋漂过的风景。"
"鱼又不会自己跳进船里,知道吗?"罗伊斯指出,"你得撒网、收网、清理内脏、斩掉鱼头、刮鳞片。光漂着可不行。"
"被你这么一说,听起来倒真像是在干活了。"哈德良从河里捧起一捧水,洒在自己发烫的脸上。他用湿漉漉的手指梳过头发,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你觉得他还活着吗?"罗伊斯朝阿尔瑞克的方向点了点头问道。
"当然,"哈德良头也不抬地回答,"他可能睡着了。为什么这么问?"
"我就是在想...你觉得人会被湿麻袋闷死吗?"
哈德良猛地抬头看向一动不动的王子。"在这之前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起身摇晃阿尔瑞克,但王子毫无反应。"你怎么不早说!"他抽出匕首割断绳索,扯开了麻袋。
阿尔瑞克仍然躺着不动。哈德良弯腰检查他是否还有呼吸。就在这时,王子狠狠踹向哈德良,将他踢向罗伊斯方向。阿尔瑞克开始疯狂地解脚上的绳子,但还没解开第一个结就被哈德良再次按住。哈德良将他重重摔在甲板上,双手死死压住他的手腕。
"把麻绳递给我,"哈德良对罗伊斯吼道,后者正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场摔角比赛。罗伊斯漫不经心地扔给他一小卷绳子,当哈德良终于把王子捆结实后,他坐回原位休息。
"看,"罗伊斯说,"这更像是钓鱼;只不过鱼当然不会踢人。"
"好吧,这确实是个馊主意。"哈德良揉着被王子击中的腰部。
"你们这两个暴徒如此虐待我,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你们知道吗?"
"陛下,您不觉得这话有点多余吗?"罗伊斯问道,"毕竟今天您已经判过我们一次死刑了。"
王子侧身翻了个身,仰起头,眯起眼睛躲避刺眼的阳光。
"是你!"他震惊地喊道,"但你们怎么——艾瑞丝塔!"他的眼睛因愤怒而眯起。"她该不会是嫉妒吧!我亲爱的妹妹策划了这一切!她雇你们杀了我父亲,现在又要除掉我好让她来统治!"
"国王也是她的父亲。再说了,如果我们想杀你,你觉得你还能活到现在吗?"罗伊斯反问,"我们何必大费周章把你拖下河?早就可以割断你的喉咙,绑上石头把你沉底了。容我补充一句,这样的结局可比你为我们准备的要仁慈多了。"
王子沉思了片刻。"那么是绑架勒索了。你们打算把我卖给出价最高的人吗?她承诺给你们分赃?如果你们相信这种鬼话就是蠢货。艾瑞丝塔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她宁愿看到我死。为了稳固她的王位,她必须这么做。你们一个铜板都别想得到!"
"听着,你这该死的皇室小混蛋,我们没杀你父亲。说实话,就事论事,我觉得老阿姆拉斯算是个不错的国王。我们也不是要绑架或贩卖你。"
"呵,你们把我像猪一样捆起来,总不会是为了讨好我吧?那你们到底想对我做什么?"王子挣扎着想要摆脱绳索,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们是在救你的命。虽然听起来很荒唐。"哈德里安说。
"你们什么?"阿尔里克震惊地问。
"你姐姐似乎认为城堡里有人——就是杀害你父亲的那帮人——正在密谋杀害所有王室成员。因为你可能是下一个目标,所以她释放了我们,让我们秘密把你带出去保护你的安全。"
阿尔里克蜷起双腿,挣扎着坐起身来,背靠着那堆红白相间的浮标。他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如果艾瑞丝塔没雇你们杀我父亲,那你们今晚出现在城堡里到底为了什么?"
哈德里安简短叙述了与德威特的会面经过,王子安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然后艾瑞丝塔就去地牢找你们,编了这个故事,让你们绑架我来保护我的安全?"
"相信我,"哈德良说。"如果有别的办法离开那里,我们早就把你丢下了。"
"所以你真的相信她?你比我想的还要蠢,"阿尔里克摇着头说。"你没看出她在干什么吗?她想要独占这个王国。"
"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要让我们绑架你?"罗伊斯问。"为什么不直接像对你父亲那样杀了你?"
阿尔里克沉思片刻,目光飘向船板,然后点了点头。"她很可能试过了。"他抬头看着他们。"昨晚我不在自己房间。我溜出去赴约,直到听见动静才醒来。很可能派了刺客来找我,但我不在那里。之后我一直带着护卫,直到艾瑞丝塔说服我必须单独去厨房。我早该知道她在背叛我。"
他把被绑的双腿甩到渔网堆上。"我只是从没想过她会冷酷到杀害我们的父亲,但这就是她的本质,你明白吗。她极其聪明。她告诉你们这个关于叛徒的故事,可信是因为这是真的。她只在不知道是谁这点上撒了谎。当她的刺客失手后,就利用了你们。比起谋杀,你们更可能同意绑架,所以她设计了你们。"
罗伊斯没有回答,只是瞥了哈德良一眼。
"还有这艘船,"王子环顾四周继续说,"完美符合你们需求的船就等在河边。"
阿尔里克朝他身旁的防水布点了点头。"能有这样带篷的船把我藏起来真好。有了好船和河道,你们就不会偏离水路。从城里没法逆流而上,上游水流太急。只能往海的方向走。她很清楚我们在哪,也知道我们会去哪。她说过带我去哪里吗?是沿着这条河往下游走吗?"
"温德米尔湖。"
"啊,温德修道院?离罗伊不远,这条河正好通向那里。真方便!当然啦,我们永远到不了,"王子告诉他们,"她会在岸边埋伏杀手。他们会杀了我们。她会说是你们杀了我,就像你们杀了我父亲一样。当然了,她的卫兵会在你们试图逃跑时杀了你们。她会为我和父亲举办隆重的葬礼。第二天就召萨杜尔主教来给她加冕。"
罗伊斯和哈德良沉默地坐着。
"还需要更多证据吗?"王子继续说,"你们说雇你们的家伙叫德威特?说是卡利斯人?艾瑞斯塔两个月前才从那里访问回来。也许她交了些新朋友。也许她许诺给他们梅伦加的土地,换取他们帮忙除掉挡在她和王座之间碍事的父亲和哥哥。"
"我们得离开这条河,"罗伊斯对哈德良说。
"你觉得他说得对?"哈德良问。
"现在这不重要了。就算他错了,这艘船的主人也会报失窃。等王子失踪的消息传开,他们就会把两件事联系起来。"
哈德良站起身,朝下游望去。"如果我是他们,我会派一队骑兵沿河岸搜索以防我们停船,再派另一队骑兵快速沿韦斯特菲尔德大道前进,在威森德浅滩拦截我们。他们只需三四个小时就能到那儿。"
"也就是说他们可能已经到了。"罗伊斯得出结论。
"我们得离开这条河。"哈德良说。
小船驶入威森德浅滩的视野范围,这是一片平坦多石的区域,河道在此突然变宽变浅,可以涉水而过。农夫威森德在水边用劈开的栏杆建了个简易畜栏,让牲畜可以无人看管地吃草饮水;这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河岸两侧长满了茂密的赫尔德莓灌木丛,几株泛黄的垂柳弯向河面,枝条轻触水面,在河面上荡起涟漪和奇妙的漩涡。
小船刚进入浅滩区,埋伏的弓箭手就从岸上射来箭雨。一支箭砰地钉在船舷上。第二支和第三支箭则精准命中王子长袍背后绣着的皇家猎鹰纹章。穿着长袍的身影栽倒在船舱底部。更多箭矢射中了舵手的胸膛,他栽进水里,还有撑篙人,他只是软绵绵地歪向一边。
灌木和柳树的屏障后面,走出六个身着土褐色、脏绿色和秋金色的男人。他们涉水进入河中,抓住了仍在漂流的小船。
"正式宣告,我们死定了。"罗伊斯戏剧性地宣布,"有意思的是,最先中箭的是阿尔里克。"
他们三人正隐蔽地躺在东边山丘的高草丛中,从那里可以俯瞰浅滩上游的河流。在他们右侧不到一百码的地方就是韦斯特菲尔德路。这条路沿着河岸一直延伸到罗伊,在那里河流汇入大海。
"现在你相信我了吗?"王子问道。
"这只能证明确实有人想杀你,而且不是我们的人。他们也不是士兵,至少没穿军装,所以可能是任何人,"罗伊斯告诉他们。
"他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那些箭矢,他们的衣服?从这个距离我只能看到移动和颜色,"阿尔里克说。
哈德良耸了耸肩。
王子现在穿着管家的儿子的衣服:一件宽松的灰色束腰外衣,破旧褪色的及膝羊毛马裤,棕色长袜,还有一条过长、破旧肮脏的羊毛斗篷。他脚上穿的鞋几乎就是系在脚踝上的软皮袋子。虽然王子不再被捆绑,但哈德良仍然握着一根系在他腰间的绳子。哈德良还替他拿着王子的剑。
"他们正在靠近那艘船,"罗伊斯宣布。
哈德良只能看到树下模糊的移动身影,直到其中一个人走到阳光下抓住船头。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只杀了三捆裹着旧衣服的灌木丛,"哈德良对罗伊斯说。"所以我建议快点行动。"
罗伊斯点点头,迅速跑下山坡。
"他在干什么?"阿尔里克震惊地问,"他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我们!"
"这是一种看法,"哈德良说,"就安静待着吧。"
罗伊斯悄然隐入树荫之中,哈德良立刻看不见他了。"他去哪了?"王子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问道。
哈德良再次耸了耸肩。
在他们下方,那些人聚集在船边,哈德良听到远处传来喊叫声。他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看到有人举着插满箭矢的阿尔里克灌木丛。其中两人留在船边,其他人则涉水向岸边走来。就在这时,哈德良注意到树林中有动静,一队被拴着的马匹正沿着斜坡小跑,朝着他和阿尔里克而来。岸边传来惊慌的叫骂声,远处那些人正奋力穿过田野向山坡上追赶。
当马群靠近时,哈德良发现罗伊斯蹲伏着,悬挂在最前面两匹马之间。他抓住其中两匹马,扯下一匹的缰绳,迅速将牵引绳系在另一匹马的笼头上。他命令阿尔里克上马。弓箭手发现他们时爆发出愤怒的叫喊。两三个人停下来搭箭,但往山上射的箭都够不着距离。在他们逼近前,三人已策马奔向大路。
罗伊斯带领他们向西北方向行进一英里,来到韦斯特菲尔德和斯通米尔两条道路的交汇处。在这里,哈德良——以及必然跟随的阿尔里克——向西骑行。罗伊斯则带着那队缴获的马匹留在后面混淆踪迹,然后向北而去。一小时后,他只骑着一匹马追上了他们。他们离开大路进入一片开阔的田野,远离河流但大体仍向西行进。
马匹浑身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当众人抵达灌木篱墙地带时,他们放慢了步伐。最终来到灌木丛前,众人勒马停驻。阿尔里克找了块没有荆棘的空地坐下,烦躁地拉扯着不太合身的外套。罗伊斯和哈德良趁机检查这些马匹。袭击者身上没有任何标记、符号、羊皮纸或徽章可供辨认。而且除了哈德良坐骑上留下的一把备用十字弩和几支弩箭外,马鞍是它们唯一的装备。
"总该带点干粮吧?哪有人出门不带水的?"哈德良抱怨道。
"显然他们没打算在外久留。"
"为什么还绑着我?"王子恼怒地质问,"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怕你走丢嘛。"哈德良咧嘴笑道。
"没必要再拖着我到处跑了。我相信你们没杀我父亲。都是我那狡诈的姐姐设的局。这很合理,她聪明绝顶,连我都着了道。现在若你们不介意,我想回城堡收拾她——趁她还没巩固权势调动全军追杀我之前。至于你们俩,爱去哪就去哪,我根本不在乎。"
"可你姐姐说——"哈德良刚开口
"我姐姐刚才还想把我们全灭口呢,难道你没注意?"
"我们没证据表明是她指使。要是放你回埃森顿,而她说的是实话,你就是去送死。"
“我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她干的?你还打算按她说的护送我去那个地方吗?你不觉得她会设下另一个圈套吗?我觉得走那条路比走其他任何路都更可能送命。听着,这是我的命,我觉得由我来决定很公平。再说,我死我活关你什么事?我刚才差点让人把你们俩活活折磨死。记得吗?”
“你知道吧”——罗伊斯停顿了一下——“他这话确实有道理。”
“我们答应过她的,”哈德良提醒他,“而且她救过我们的命。别忘了这点。”
阿尔里克举起双手翻了个白眼。“以马尔神的名义!你们是盗贼不是吗?又不是要你们恪守什么荣誉准则。再说了,最先背叛你们、把你们置于险地的就是她。别忘了这点!”
哈德良没理会王子的话。“我们不能确定是她主使的,而且我们确实承诺过。”
“又要当好人?”罗伊斯问,“还记得上次当好人把我们害得多惨吗?”
哈德良叹了口气。“来了来了!这话憋不了多久是吧?没错,我是搞砸过,但不能说明这次也错了。温德米尔离这儿最多十英里吧?天黑前就能到。我们可以去修道院借宿。僧侣必须帮助迷途旅人,这是他们的教规还是戒律什么的。我们真的需要吃点东西了,你不觉得吗?”
“他们可能还知道些关于监狱的事。”罗伊斯推测道。
“什么监狱?”阿尔里克紧张地站起身来问道。
“古塔利亚监狱——就是你妹妹让我们押送你去的地方。”
"要把我关起来吗?"王子惊恐地问道。
"不,不是。她想让你去那里见个人,有个叫...埃斯拉——哦,叫什么来着?"
"哈顿,我想是。"哈德里安说。
"管他呢。你知道这个监狱的情况吗?"
"不,我从没听说过,"阿尔里克回答,"不过听起来就像是那种——当处心积虑的妹妹夺走哥哥的王位后,不受欢迎的皇室成员会神秘消失的地方。"
罗伊斯的马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他一边抚摸着马头一边思考着现状。"我太累了,没法清醒思考。我觉得现在我们谁都做不出明智的决定,考虑到事态的严重性,我们不该草率行事。至少先到修道院吧。和他们谈谈,看能打听到什么关于监狱的消息。然后再决定下一步。这样公平吗?"
阿尔里克重重地叹了口气。"如果非去不可,至少让我有尊严地自己骑马行吗?"停顿片刻后他又补充道,"我以国王的名义起誓。在到达修道院之前,我不会试图逃跑。"
哈德里安看向罗伊斯,后者点了点头。于是他取下挂在马鞍后的弩弓,抵在地上,拉弦上至第一档,装上了一支弩箭。
"不是我们不信任你,"罗伊斯在哈德里安准备弓箭时说。"只是这些年我们明白,贵族的荣誉感往往与其爵位成反比。因此,我们更倾向于依靠更实在的激励方式——比如自保。你早知道我们不想你死,但如果你曾全速策马奔驰时遭遇马匹失蹄,就该明白死亡随时可能发生,而骨折几乎不可避免。"
"还有可能完全射偏没中马,"哈德里安补充道。"我箭术不错,但即便最好的弓箭手也有失手的时候。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没错,你可以自己控制马匹。"
他们在当天的剩余时间里保持着适中而稳定的行进速度。罗伊斯带领他们穿过田野、灌木树篱和森林小径。他们避开大路和村庄,直到最后两者都消失不见。随着大地褪去驯服的样貌,进入梅伦加尔的荒野高地后,连农庄也杳无踪迹。地势逐渐升高,森林愈发茂密,可行走的路径越来越少。沟壑底部形成沼泽,山丘隆起成峭壁。这片崎岖地带占梅伦加尔西部三分之一,缺乏可耕土地,至今无人定居。这里是狼群、驼鹿、野鹿、熊、亡命之徒以及所有寻求隐居者的家园——比如风息修道院的僧侣们。文明人避之唯恐不及,迷信的村民则恐惧其幽暗森林与巍峨群山。这里流传着诸多传说:水中仙女引诱骑士溺亡,狼人吞噬迷途者,古老恶灵化作密林间飘浮的磷火,将孩童诱入地底黑暗洞穴。姑且不论那些可能的超自然威胁,单是天然险阻就足以令人绕道而行。
哈德良从不质疑同伴选择的路径或方向。他明白罗伊斯避开韦斯特菲尔德大道的缘由——这条沿河岸通往罗伊渔村的道路平坦易行。尽管坐落在加莱威尔河口与世隔绝的位置,罗伊已从昏昏欲睡的小码头发展为繁荣的海港。虽然那里能提供食物、住宿和想象中的安全,但很可能被人监视。另一个轻松选择是沿着石磨路北上——罗伊斯故意留下足够踪迹假装走这条路线,希望误导追踪者以为他们要去德隆迪尔原野。每条路径都有明显优势,任何追捕者同样心知肚明。因此他们只能在荒野中劈荆斩棘,循着能找到的兽径艰难前行。
在密林深处经历异常艰辛的穿行后,他们意外登上一道山脊,壮丽的落日余晖尽收眼底。夕阳染红了温德米尔山谷,又在湖面投下倒影。温德米尔湖是整个阿夫林地区最深的湖泊之一。由于水深得无法滋养植物,湖水近乎晶莹剔透。在三面环山的褶皱裂隙间,湖水泛着粼粼波光,这些山丘构成了一个拉伸的锯齿状三角盆地。山势高过林线,裸露的峰顶只见灌木与巉岩。哈德良勉强能辨认出最南端山顶的石砌建筑。除了罗伊渔村,数英里内唯一的人类文明迹象就是这座风息修道院。
队伍朝建筑物方向前进,下入山谷,但未及半途夜幕便已降临。所幸远处修道院的灯火为他们指明了方向。哈德里安已连续两日精神紧绷、长途跋涉且粒米未进,疲惫感正不断侵蚀着他的体力。虽然罗伊斯表现得更不明显,但他猜测同伴同样如此。王子状态最为糟糕——骑着马走在哈德里安前方的艾尔瑞克,脑袋随着马匹的每一步行进越垂越低,几乎要从马鞍上栽落。每次他都会猛然惊醒挺直身体,而后这个循环又会重新开始。
虽然白昼温暖,但夜晚刺骨寒意渐起。在渐升明月的柔光下,人马呼出的白雾在清冽的夜空中氤氲。头顶繁星如钻石碎屑般洒满天幕,远处猫头鹰的啼叫与蟋蟀尖促的鸣响在山谷间回荡。若非精疲力竭又饥肠辘辘,他们或许会称那夜的行程堪称美妙。然而此刻众人只是咬紧牙关,紧盯前方道路。
当罗伊斯以惊人的技巧带领他们沿着只有其锐目才能辨识的之字形小径攀登南山时,管家之子单薄的旧衣根本无法抵御严寒,王子很快就开始发抖。更糟的是随着海拔升高,气温骤降而山风愈烈。很快乔木退化为低矮灌木,地表逐渐被苔藓地衣覆盖的岩石取代。最终,他们抵达了风之修道院的台阶前。
乌云遮蔽了天空,月光已然消隐。黑暗中,除了他们追随的台阶与微光,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们下马走近大门。一座尖顶中殿内的石拱门洞开着,门廊是从山体直接开凿而成的岩石平台。蟋蟀的鸣叫消失了,猫头鹰的啼叫也听不见了;唯有不息的风声打破沉寂。
"有人吗?"哈德里安喊道。过了许久,他又喊了一声。正当他要第三次呼喊时,看见里面有了光亮移动。如同幽暗萤火在看不见的树林间穿行,那光点忽隐忽现于廊柱与墙壁之后,每次重现都更近些。待它临近,哈德里安看清这诡异的鬼火原是个穿着破旧长袍、提着灯笼的矮小男子。
"来者何人?"那人用柔弱胆怯的声音问道。
"过路人。"罗伊斯回答,"又冷又累,想找个地方歇脚。"
"你们有几人?"那人探出头摇晃灯笼。他停下来仔细打量每张面孔,"就三位?"
"是的,"哈德里安答道,"我们赶了一整天路,粒米未进。久闻马里博尔僧侣的好客之名,特来叨扰。可有空房?"
僧侣迟疑片刻道:"我...我想有的。"他退后让出通道,"请进,你们可以——"
"我们还有马匹。"哈德里安打断道。
"真的吗?太令人兴奋了,"僧侣回应,语气透着惊讶,"噢,我倒是想看看,但天色已晚——"
"不,我是问有没有能拴马过夜的地方?马厩或者棚屋之类的?"
"哦,我明白了。"僧侣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轻敲嘴唇,"啊,我们原本有个不错的畜棚,主要养奶牛、绵羊和山羊,但今晚恐怕不行。还有些关猪的围栏,那里更不合适。"
"要是可以的话,我们就把马拴在外头什么地方吧,"哈德里安提议,"我记得那边有一两棵小树。"
僧侣点点头,似乎为问题解决而松了口气。他们把马鞍堆放在门廊后,这个小个子男人领着他们穿过一道入口,来到看似大庭院的地方。
借着僧侣提灯微弱的光亮,哈德里安看不清石径远处的情形,而且即便僧侣有意炫耀他的住所,疲惫的他也无心参观。修道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让人联想到可能有床铺的、噼啪作响的温暖壁炉。
"我们不是有意吵醒您的,"哈德里安轻声说。
"哦,不是我,"僧侣回答,"其实我睡得很少。当时正在看书,读到句子中间时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太烦人了。这地方白天都难得听见人声,更不用说漆黑的夜晚。"
云层下矗立着几根独立的石柱,各处点缀着各种黑色剪影般的雕像。烟味更浓了,但唯一在燃烧的似乎只有僧侣手中的提灯。他们来到一小段石阶前,他带头走下看似粗凿的石砌地下室。
"你们可以住这里,"僧侣告诉他们。
三人盯着这座简陋的小屋,哈德良觉得它甚至比不上埃森顿城堡的地牢舒适。屋内极其狭窄,堆满整齐码放的木柴、捆好的细枝与石楠、两个木桶、一个夜壶、小桌和一张单人床。众人一时无言。
"条件简陋,我知道,"修士歉疚地说,"但目前只能提供这样的住处了。"
"我们会凑合的,多谢。"哈德良向他保证。他疲惫至极,只要能躺下避风就行。"能否给我们几条毯子?如您所见,我们确实什么都没带。"
"毯子?"修士面露难色。"这儿倒有一条。"他指向单人床上叠得方正的薄毯。"实在抱歉没有更多了。油灯可以留给你们。我摸黑也认路。"修士再不多言便匆匆离去,像是生怕他们再提要求。
"他连我们名字都没问。"王子说。
"这不正是意外之喜么。"罗伊斯提着油灯在屋内走动时指出。哈德良看着他清点少得可怜的存货:角落藏着的十几瓶酒、草垛下的小袋土豆,还有一截麻绳。
"简直难以忍受。"阿尔里克嫌恶地说,"这等规模的修道院总该有比这猪圈像样的住处。"
哈德良找出一双旧的粗麻布鞋,清理干净后躺在了地窖地板上。"我其实挺同意这位殿下的看法。我听说这座修道院的待客之道很有名。看来我们只能得到最差的待遇了。"
"问题是,为什么?"罗伊斯说,"这里还有谁?需要好几个团体或一个庞大的队伍才能把我们赶到这种破地方。只有贵族才会带着这么庞大的随从出行。他们可能在找我们。可能和那些弓箭手有关。"
"我表示怀疑。如果这是在罗国,我们才需要更担心,"哈德良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再说了,这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应该不会料到这么晚还有人来。"
"不过,我明天一早要起来四处看看。我们可能得匆忙离开。"
"吃完早饭再说,"哈德良坐在地板上,踢掉靴子,"我们得吃点东西,而且我知道修道院的美食很出名。实在不行,你可以偷点。"
"好吧,但殿下最好不要到处走动。他需要保持低调。"
艾尔瑞克站在地窖中央,一脸厌恶地说:"真不敢相信我要忍受这种待遇。"
"就当是度假吧,"哈德良建议道,"至少有一天你可以假装自己是个无名小卒,一个普通农民,说不定是个铁匠的儿子。"
"不行,"罗伊斯一边准备自己的睡处一边说,脚上的靴子都没脱,"他们可能会指望他知道怎么用锤子这类事。看看他的手,谁都能看出他在撒谎。"
"大多数人从事的都是需要动手的工作,罗伊斯,"哈德良指出。他将斗篷裹在身上,侧过身子。"一个普通农民能做的事情,有什么是修道士完全不懂、又不会让他们长老茧的?"
"他可以当小偷或妓女。"
两人都看向王子,后者对自己的前途感到畏缩。"我要睡那张小床,"阿尔里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