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烁火节
一夜之间,雨变成了雪。于是,烁火节的清晨,骑手们被钟声唤醒后,见到的是银装素裹的凌云树堡。从树屋的小圆窗户望出去,斯堪德看见屋顶、栈道上都积着厚厚的雪,树梢也被压得弯弯的。凌云树堡沐浴着十一月初的阳光,晶莹剔透,皑皑白雪没过了树干周围的部分铠甲。斯堪德仿佛置身于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冬日仙境,而非训练学校。
弗洛兴奋得难以自制:岛上很少下雪,赶上烁火季就更罕见了。米切尔和博比睡眼惺忪地才刚从树桩楼梯上下来,她就已经裹好大衣,戴好围巾和手套了。
“来呀!快点儿!到训练场去!不然水元素训练课一开始,雪就要化了!我想让银刃看看雪,说不定这样它能放松些。”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博比抱怨道,“对所有事都这么热情,不累吗?”
“也不是所有事啦,”弗洛冲过去,“下雪呀!博比,别这么扫兴嘛!”
“等你在我的雪球攻击下败阵,就会后悔说我‘扫兴’了!”博比气哼哼地说,“我妈妈在西班牙的内华达山脉地区长大,那地方年年下大雪。我外公外婆现在还住在那儿,所以我的本事不可小觑。”
弗洛更兴奋了。
米切尔凑在火炉旁边,俯身看着四极城的地图。
“你也一起来吗?”斯堪德问他。
“嗯……我还没想好,溜进监狱的计划还不太完善,必须做好充分准备才——”
“可是下雪了呀!”弗洛拉着他央求着。她大笑着,拉着米切尔转圈,他的眼镜在转圈时甩到了鼻尖上。“我可是银环社社员,你必须听我的话。”她开玩笑地说道。
米切尔又局促又高兴,茶色的皮肤上泛起了红色。“听说打雪仗挺好玩的,”他略一思索说道,“我和博比一队,斯堪德和弗洛一队。”
“你怎么能霸占博比呢!”弗洛立刻抗议。
“喂!我不好吗!”斯堪德也抗议。
“要说也挺公道,”弗洛打开门,咯吱咯吱地踩着平台上的积雪说,“我们这队有一头银色独角兽和一头驭魂独角兽,公平。”
但独角兽们在打雪仗方面并无建树,它们和弗洛一样,对铺在地上的冰凉奇物感到兴奋无比。鹰怒适应了好半天才松弛鬃毛,小心翼翼地把积雪烤干,免得弄湿蹄子。可当福星恶童冲过来嬉闹时,它就把形象什么的全都忘了。红夜悦兴奋得忘了形,脚下一滑,把角卡进了雪堆里。福星恶童咬着它的尾巴,想把它拽出来,惹得弗洛和博比笑得前仰后合。就连银刃也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扑扇翅膀。
“噢,瞧瞧,致命的雪中天使!”斯堪德开着玩笑,笑得腮帮子都疼了。
“是雪中神兽。”米切尔纠正道,但随后他脸上就挨了斯堪德一雪球。
弗洛看着银刃在雪中撒欢儿的模样,叹了口气说:“要是它一直这么放松该多好。”
雪仗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四个人像普普通通的初出生那样,和他们的独角兽滚在一起,嬉笑打闹。斯堪德完全忘了勇闯监狱的事,也不再去想阿加莎送他登岛究竟是好是坏。他暂时抛开了新元飞霜、织魂人、牺牲的特勤和失踪人口,就连即将到来的水元素训练也忘得干干净净。他一直担心自己控制不了福星恶童,最终会暴露真相。但在这短暂的时光里,斯堪德只顾着扎进雪里,躲开福星恶童,以免被它拽掉靴子。他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然而,当独角兽们因为玩得太尽兴而感到腹中空虚时,乐趣就戛然而止了。它们盯上了因为天气原因而不得不走出洞穴的动物,拖着它们的尸体在雪地里大快朵颐。洁白的积雪染上了淡淡的血色,还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这样团出来的雪球可就一点儿也不好玩了。不久之后,其他前来训练的独角兽也加入了这场血腥盛宴,场面就更糟糕了。
奥沙利文教官好不容易才整顿好秩序。在凌云树堡呼啸的寒风中,她大声地讲解道:“今天的练习内容是用水元素魔法召唤激浪。激浪在攻防之中作用显著,因为它能产生大量的水。举个例子,”奥沙利文教官通常都会举例说明,“我曾见过一位骑手用风元素叠加激浪,其威力之大,足以冲走混沌杯赛场上的一半独角兽。”斯堪德有时候会想,奥沙利文教官例证里的那些骑手,说不定就是她自己。
她的示范如行云流水般,看起来容易得很:她骑上天庭海鸟,伸出亮着蓝光的手掌,手指连贯而平滑地上下摆动,完美的激浪便出现在训练场上空,盘旋片刻之后,碎成了泛着泡沫的浪花。
“该你们了!”她命令道。
博比和米切尔几乎立刻就召唤出了小小的水浪,其他大部分初出生也是如此。弗洛正想好好给银刃讲讲什么是激浪,独角兽的鼻孔和耳朵里就涌出了水花。
“斯堪德?”奥沙利文教官骑着天庭海鸟走了过来,“让我看看你和福星恶童的表现。我见过不少驭水者借助激浪在年底的训练选拔赛中取得了好成绩,不知你们怎么样。”
斯堪德深吸一口气,不敢再惦记魂元素,尽力把全部精力集中在水元素上。他在脑海里勾勒着与水元素相关的画面:薄荷的气味、海水的咸味、湿漉漉的头发……他的掌心里亮起了蓝光。或许福星恶童捕捉到了骑手的意念,或许他们能安然闯过这一关。斯堪德模仿着奥沙利文教官示范的样子,伸出了手掌——
突然福星恶童嘶鸣着直立起来,它的反应比之前更快,腿也踢得更高。斯堪德的心中感受到了独角兽的怒意,一种不能使用他们结盟元素的愤怒。福星恶童猛地展开翅膀,击中了斯堪德的大腿,斯堪德再一次被甩下背去,扑通一声摔在潮湿的草地上。而斯堪德一旦放松了对魂元素的控制,福星恶童就平静了许多,它好奇地看着地上的骑手,好像很惊讶似的。
奥沙利文教官立刻从天庭海鸟的背上跳了下来。“别动,”她说,“摔伤了吗?”
“只是有点儿憋得慌,”斯堪德捂着胸口,长吁一口气,“应该没事。”
奥沙利文教官这才松了口气。“可能是肋骨骨折了,但也总比摔断脖子强。”她检查了一番,命令道,“走吧,我送你去医疗树屋。”
“啊,没这个必要吧……”
“谢谢你的建议,斯堪德,我说有必要就是有必要,”奥沙利文教官牵过福星恶童的缰绳,厉声训道,“去,你骑我的天庭海鸟。”
“不用了吧……”斯堪德央求道。但教官连反驳他的话都懒得说。
这真是斯堪德登岛以来最丢人的经历了。其他骑手留在原地,窃窃私语。奥沙利文教官牵着福星恶童往山上走,斯堪德自己则只能捂着胸口,趴在天庭海鸟的背上。
凌云树堡入口处的大树上出现一片漩涡,大门在奥沙利文教官面前打开了。
“我要给你看样东西。”她的声音很轻。
在身披铠甲的树林里走了一会儿,奥沙利文教官停下步子,指了指一棵孑然独立的树。
斯堪德眯起眼睛,看着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树干。
“这是什么?”他从独角兽背上下来,走近几步才看清树皮上嵌着点点金色。
“如果一名骑手成了游民,他的徽章就会碎成四块,留在凌云树堡。”
斯堪德感到了恐惧,但这恐惧又仿佛令他着魔,引着他凑得更近。果然,他辨认出了火焰的边角、断裂的旋风、碎掉的土石、仅剩半滴的水——都揳进了树干里。
“游民所在小队的成员各自分得其中的一块,”奥沙利文教官解释道,“第四块就被送到这里,嵌进树上,提醒大家,他也曾与我们一同训练。”
“为什么要带我看这个?”斯堪德害怕了,他慌不择言地说,“难道你——我绝不能变成游民!成为独角兽骑手是我唯一的梦想!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的!我要参加比赛,为我爸爸、我姐姐……为我妈妈而比赛……我妈妈很喜欢混沌杯……或许我只是能参加完比赛,也能令她骄傲!我定会更努力地训练的,我保证!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奥沙利文教官摊开手掌,阳光勾勒着她当年孵化独角兽时留下的伤疤。“我不是要宣布什么,目前你还不是。但我确实认为你有可能往这个方向发展。”她指着那棵树说,“你和福星恶童的资质当然不至于沦为游民。训练穹顶还在的时候,我见过你的本领,属实可圈可点。但我不能把其他初出生置于险境。坦白地说,你最近的表现堪称灾难。所以,这是个警告:管好你的福星恶童,否则我将别无选择,只能请你离开凌云树堡。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我们驭水者身上。”
“我会努力的,”斯堪德怯怯地说,“福星恶童只是在生我的气。”奥沙利文教官猛地回过头,追问道:“你认为它生气了,还是你感受到它生气了?这可是两回事。”
“我,我觉得,我能感受到它的情感,”斯堪德结结巴巴地说,“今天我就切切实实地知道它生气了。我因为什么事而难过时,能感觉到它顶我的胸口,像要看看我好不好。它会把快乐的情绪传递给我,就像它的心在哄我的心……这……这是正常的吗?”
“斯堪德,这正是我要说的!”奥沙利文教官的眼神凌厉起来,“你现在就能感受到联结中的情感,这是非常超前的。这说明,你们的联结是真正有力的。”她摸了摸福星恶童的黑鼻头,“你真得用用功了,为了你们俩。记住:如果它害怕了,你可以替它勇敢。联结让你们得以彼此支撑。我们得帮你成为一个优秀的驭水者。”她拍了拍斯堪德的肩膀,可末尾那句话却让他压力更大了。
突然之间,到阿加莎那里去讨一个答案,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或许,无论他多么努力,也成不了驭水者。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所有骑手都换上红色的夹克,出发去参加烁火节庆典。到处都是独角兽,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各元素的气味。自从训练开始,斯堪德就对这种气味习以为常了。第一天来凌云树堡时遇见的那头荒野独角兽浑身散发着腐臭,就像高温下腐烂的尸体。但有骑手联结的元素就不一样了。每位骑手对每种元素的气味都有不同的描述,所以斯堪德闻到的水元素,也和其他队员闻到的不同。而此刻,所有气味都混在一起,让斯堪德想到了橘子和烟尘。
凌云树堡的大门一开,老骑手们二话不说,骑上独角兽就飞上了天空,嘶鸣声、振翅声混在一起,像一支交响乐。
斯堪德和福星恶童将在几个星期后学会飞行,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此时想来,还挺令人兴奋的——只要福星恶童别在半空中把他甩下背去就好。
一片喧闹之中,红夜悦冲着鹰怒打了个嗝,臭烘烘的烟灰气泡爆裂开来,喷在了鹰怒的脖子上。
“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管管你的红夜悦行不行!”博比嚷嚷着,把独角兽翅膀上的烟灰掸掉,“你又不是不知道,鹰怒很在意外表!”
“红夜悦那样完全是自然反应。”米切尔不紧不慢地说道。
“哼,才不是……”博比没说下去。这对她来说可是很不寻常的。斯堪德发现她橄榄色的皮肤有些发白,刘海也黏在了额头上,像是出了汗。斯堪德意识到,她可能是惊恐症发作了,但他也知道,博比应该不希望他当着大家的面问起这件事。
他们骑着各自的独角兽离开了凌云树堡。弗洛一脸忧虑,不停地打量着福星恶童。
“没事的,”斯堪德安慰她说,“它今天心情很不错。是不是啊,小伙子?”他摸了摸福星恶童黝黑的脖颈。“哎哟!”小家伙电了他一下。
“真调皮。”斯堪德咕哝道。他敢肯定,要是独角兽也会笑,他们的联结此刻都会跟着乐得晃悠起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已经距离凌云树堡好远了。头顶上方的天空里,有独角兽正由东往西飞行,一双双翅膀在夕阳的余晖里翕动,仿佛在与夜色赛跑。从地面看去,很难分辨出它们到底是野生的,还是有骑手的。斯堪德觉得心脏四周咝咝作响,福星恶童似乎正絮絮地发出奇怪的低鸣,联结的悸动引得他莫名兴奋。斯堪德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他希望妈妈能看见他此刻骑着福星恶童的模样。不论她在哪里,他都希望她能看看这些神奇的独角兽。
据斯堪德推测,他们正在进入四极城。这里和本土的所有城市都不一样。道路两旁的树木五颜六色,似在狂欢。树屋有单层的、朴素的,也有大厦一般高耸入云的,座座颜色鲜亮——嫩红色映着淡黄色,天蓝色衬着翠绿色。就连树干和树枝也包上了织物,装饰一新。这里似乎没有刻意将元素区隔开来。斯堪德觉得这样挺好,像他们的树屋一样,让他自在。
再往前走,林荫大道上的商店鳞次栉比,可比马盖特的店铺有趣多了。许多商铺装饰着金漩涡标志,橱窗里陈列着独角兽、骑手和比赛所需用具。店面都开在地面上,这样顾客们就能在人行道上一路漫步选购。斯堪德盯着一家专门治疗烧伤的医馆出神,他发现商店的老板就住在店面上方的树屋里。遥望大道两旁的树木,尼姆罗鞍具店、贝蒂刷子大全、膏油购物中心、英姿制靴公司都是如此。在近距离见识了各种元素引发的爆炸之后,斯堪德完全理解这里的人必须搬离地面的理由。在辖独角兽尚且能惹出乱子,想到驯育课上看过的影片,斯堪德突然担心起荒野独角兽来。一旦成群的荒野独角兽受惊狂奔,那该有多危险!
“你信任他吗?”博比打断了斯堪德的思绪。
“谁?米切尔?”
“对,米切尔,除了他还有谁。”博比低声说道。鹰怒在她旁边叫唤起来。“他要是把我们引到了陷阱里,该怎么办?你想过吗?”
“没有,我……”
“你只是扔了几块巧克力蛋挞帮他打架,他就愿意召开四人小队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你不觉得可疑吗?几个星期前他还死都不肯跟你讲话呢,现在却答应帮你勇闯监狱?”
斯堪德耸耸肩说:“你是不是觉得人人都有阴谋啊?”
“不错,人人有阴谋,就是如此,斯堪德。”
“得了吧,才不是呢!”
“瞧瞧你自己,”博比拎着缰绳,指着斯堪德,“乍一看,你只是个又笨又可怜的初出生,可实际上呢,你是个不合法的驭魂者,你的独角兽是以魂元素与你联结的,你连登岛都是由越狱的夺魂刽子手帮忙完成的。哦,对了,你还把独角兽的头斑遮住了,那头斑的形状跟织魂人脸上画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织魂人可是有史以来最邪恶的骑手。”
“你小点声!”斯堪德赶紧拦着她。福星恶童喷着火星,好奇地左顾右盼。斯堪德检查了一下福星恶童的头斑,还好好地遮着,没事。他不得不承认,博比说得有道理。就在几个月之前,博比也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秘密:看似外向的驭风者,其实正与内在的心魔搏斗。或许,人正像元素一样。火元素不只是能引来火花或烈焰,这两者之间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柔和的微风与暴戾的飓风也相去甚远。或许,归属某种元素并不意味着你就是某类人,元素和人一样,是由很多可见的、不可见的部分组成的。
斯堪德希望,如果那天不是偶然撞见,博比有一天会主动告诉他自己的惊恐症。不知为什么,现在他似乎更了解她了,仿佛看见了她的整个脸庞,而不是半明半昧的模糊面目。而这其实并不会有损她驭风者的形象。
博比耸耸肩:“我只是说,你自己也藏着秘密嘛,怎么能轻信别人呢?我反正不会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个傲慢自大的米切尔·亨德森。”
“好吧,”斯堪德说,“可现在咱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啊。如果我能问问阿加莎怎样控制魂元素,说不定就能保护福星恶童和我自己了。你不也担心留在本土的家人吗?也许阿斯彭·麦格雷斯不知道的事,阿加莎知道。要是她帮得上忙呢?要是我帮得上忙呢?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博比!”
“我不喜欢这样。”博比咕哝道。鹰怒的翅膀上闪过星点电花。“如果你看错了米切尔,我们这就是自投罗网,陷入最简单的陷阱。”
拐下大道之后,四极城就变成了大杂院的模样。老门脸儿、木搭摊位、树屋酒馆都灰头土脸,街巷狭窄逼仄,独角兽和穿红衣的岛民挤在一起,半天也挪不了一步。初出生们赶在太阳下山时抵达了元素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四座石雕,周围环绕着火把。
广场上的独角兽挤挤挨挨,叫声震耳欲聋,各种元素魔法的气味浓得人喘不过气来。骑手们靠近石雕,渐渐看清了它们的形状:火焰代表火元素,波浪代表水元素,碎石代表土元素,闪电代表风元素。斯堪德暗自思忖,这里或许也曾有一座代表魂元素的雕像。这时,五头独角兽从天空中掠过,尾巴、鬃毛、蹄子上全都带着火焰。它们一会儿排成之字形,一会儿排成环形,一会儿又俯冲向地上的人群,激起阵阵欢呼。
“是火焰箭!”弗洛兴奋地告诉斯堪德和博比。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声一般,空中的骑手们炫技似的向黑暗中射出火花、火球和火苗,并用它们组成了漂亮的形状。斯堪德一如既往地闻到了火元素的气味——篝火、点燃的火柴、烤焦的面包。他真希望肯纳也在身边——姐姐喜欢烟花,而这一幕要比烟花表演美上千百倍。
广场上以长长的栅栏隔出了一块区域,里面竖着一排火把,两端各站着一头全副武装的独角兽。月光照在金属铠甲上,投下斑斑光影。骑手挥手,向聚集的人群致意。
这时,火把隔栅中央升起一面旗帜,两头独角兽相向全速飞奔。斯堪德看见骑手的手掌里亮起了光,一个是绿色的,一个是红色的,武器随之闪现。
驭火者亮出了完全由火焰构成的弓和箭,在即将与对方擦身而过时,拉开了弓,射出了箭。而驭土者以沙剑应战,在空中一晃,便挡住了燃烧的火箭,将它闷熄。沉甸甸的沙粒击中了驭火者的胸膛,发出砰的一声。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欢呼声。
两头独角兽放慢了步子,小跑着回到了火把隔栅两端。裁判举起标有“2”的旗子,指向了驭土者。
米切尔见斯堪德看得入神,便大声问道:“你们本土也有这种比武吗?”
“和这个不太一样!”斯堪德兴奋地答道。
“那个是不是尼娜·卡扎马?”弗洛眯眼望着下一对选手。果然,第一天带他们参观凌云树堡的那位步威生,此刻戴上头盔去比武了。
弗洛感叹道:“她真的挺棒的。我爸爸认为她有机会参加混沌杯呢。”
斯堪德催促福星恶童往前走几步,好看得更清楚些,却发现前面挡着两个步行的岛民。
“要是来真的,就拿着这个。到时候告诉我,听懂了吗,嗯?不要告诉任何人。”一个红褐色头发的男人说着,把一张纸塞到了一个金发女人的手里。女人接过来的时候,斯堪德瞥见纸上有个标志:一条宽弧线底下画着一个黑色圆圈,一条锯齿状的白线把圆圈从上到下一分为二。他扶着福星恶童的翅膀,想辨认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你怎么了?”当那两个陌生人为弗洛的银色独角兽让出路来时弗洛问道。
“我看见……”斯堪德皱起眉头。对啊,他看见了什么?他系紧脖子上的围巾,抵御寒意。
“走吧,”米切尔催促道,“时间差不多了。”
“不能先吃点东西吗?”博比抱怨道,“弗洛说这儿有各种各样的小吃……”
米切尔打断了她:“咱们可没工夫闲逛。计划,记得吗?进度已经拖后了。”
博比恨不得揍他一顿。
他们离开元素广场,先是遇见了一位吟游诗人,他口中唱着一首歌颂火焰与命运的优美歌曲。随后他们又途径几个售卖火元素小吃的摊位,其中一家名叫“威尔的火山椒”,另一家推销“煤太妃”,即直接用煤铲从焖烧的火堆里铲出的大块太妃糖。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后来,他们又碰见了叫卖“火焰巧克力”的摊位,斯堪德真希望能停下来尝尝。
除了在小吃摊上大快朵颐,在这里还能买到红色夹克、知名驭火独角兽的招贴画、红色围巾,以及当宠物养的火蜥蜴。四人小队骑着独角兽往前走,迎面而来的岛民个个欢天喜地,他们提着灯笼,举着火把,从头到脚都是红色。福星恶童不住地扭着脑袋咬斯堪德的靴子尖,利角危险地逼近了骑手的胫骨。福星恶童最近迷上了靴子的味道,但其他方面表现还不错。至于银刃,这一路上它都是大家驻足观赏的对象。
他们每拐一个弯,周围的人就少一些。远离元素广场之后,喧闹消散了,街巷立刻暗了下来,冷冷清清的,因为所有人都出门去过节了。米切尔和红夜悦仍然没有放慢速度,就这样他们一路赶到了四极城边上。
“到了。”不用他说也看得出来。月光下,半空里悬着一块巨石,铁链缠绕其上,四条铁链的另一端各缚在位于四角的一棵参天大树上。巨石的表面黯淡而光滑,看上去刀枪不入。
巨石监狱底下守着四名特勤,他们胯下的独角兽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和凌云树堡入口处的那些卫士一样。看来,米切尔说得不错——今晚其他人都在忙着参加烁火节庆典。
“步骤一,开始吧,罗伯塔。”米切尔咕哝道。
博比瞪了他一眼,从鹰怒背上跳下来,把缰绳交给了斯堪德。四头独角兽都躲进了一片小树林里。
“礼貌些!”弗洛叮嘱道。
斯堪德听见博比的声音又洪亮又干脆:“你们好啊,夺目闪耀闪瞎人眼的银色卫士!”
“她在干吗?”米切尔抱怨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博比煞有其事地清清喉咙,继续说:“司法委员要求你们立刻赶往元素广场协助工作。”
特勤们纹丝不动。
骑着黑色独角兽的那位出面回答道:“我们的工作是看守监狱,不能擅离职守。”
博比站得更直了:“增援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别担心,我会守在这儿等他们到岗的。”
骑着栗色独角兽的特勤冷笑一声,讥讽道:“你是骑手吗?你的独角兽呢?”
“你是在质疑艾拉·亨德森的命令吗?”尽管这是早就计划好的问题,米切尔听见爸爸的名字,还是有些畏惧。
特勤收住笑声:“你又不是艾拉·亨德森。”
弗洛和斯堪德交换了个眼神,有些担心:关键时刻来了。
博比大声地说出了那个他们认为可以扭转局势的句子。
“激流洪涛!”
效果立竿见影。几秒钟之后,四头独角兽全都跑得没影儿了。
见特勤离开,斯堪德、米切尔和弗洛骑着各自的独角兽,牵着鹰怒,从小树林里溜了出来。
“还真是有奇效啊!”弗洛惊奇地小声说道。
“好用得不同寻常。”博比意味深长地看了斯堪德一眼。
“不懂你们在担心什么,那是我爸爸的暗号,代表有紧急事件。”米切尔耸耸肩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手上拿本书,就不会有人怀疑你在偷听了。”
“而让别人来说这个暗号,就不会有人怀疑你闯进监狱了。”博比冲着斯堪德扬起眉毛,“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赶在他们发现没有紧急事件之前实施步骤二?”
弗洛仰头望着巨石监狱:“可是怎样才能上去呢?”
“好问题。”博比说,“我是挺喜欢挑战的,可这也太高了,至少得有五十米!”
“而且,大门在哪儿?”斯堪德盯着巨石表面,没发现一点缝隙。他猛然意识到,四根铁链分别涂着四种元素的代表颜色。这一刻,他更觉得自己这个驭魂者是个法外狂徒了。
“进入监狱的方法,我爸爸告诉过我。他说如果他死于非命,就要我替他去收拾那些文件之类的东西。”米切尔挺起胸膛。
“死于非命?”博比看着斯堪德,用口型重复道。
“他说这话时才像个父亲,”米切尔叹气道,“我们难得的亲密时光。”
“所以到底要怎么做?”弗洛催促道,“你也太不紧张了吧。”
“因为有计划,所以才不紧张啊。”
“那些特勤随时都可能找到你爸爸问个清楚吧?”
“好吧好吧,”米切尔有点恼怒地说,“相信我,好吗?现在特勤都走了,要进去也不难哪。看见那四条铁链了吗?用与之相匹配的元素魔法就能打开。四个人同时施法,效果更好。”
“四人小队第一次全体会议上你可没提这茬儿。”博比质疑道。
“因为这是次要信息。”
“呃,米切尔,”斯堪德说,“有个小问题啊。我是驭魂者,你知道吧,可不是驭水者。”
“用不着非得是驭水者啊,只要能召唤水元素就行了。”米切尔不耐烦了。
片刻之后,四人小队已在高悬的监狱底下各就各位,弗洛、博比和米切尔的手掌上分别亮起了绿色、黄色、红色的光,而斯堪德想等到最后一刻再召唤水元素——约束福星恶童、克制魂元素的时间越短越好。
米切尔开始倒数了:“十、九……”
“好了,福星恶童,”斯堪德凑到独角兽耳边轻声说,“现在召唤水元素,为的就是将来某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魂元素。”
“六、五……”
“就一小会儿,好不好?表现得好,我就奖给你一整包果冻软糖,给你抓小鸟,训练完了你还可以跟红夜悦一起玩。”斯堪德知道独角兽不可能听懂自己的话,但他希望能通过他们的联结,传递强烈的渴望。
“二、一……”
斯堪德成功地召唤了水元素,手掌上亮起了蓝色的光。福星恶童叫了几声。
“来吧!”米切尔叫道。半空中出现了火焰、闪电、土石,以及水流。
“福星恶童,干得好!”水流击中了铁链,斯堪德欣慰地欢呼起来。
四根铁链泛起了四种颜色的光芒,魔法能量在金属链环之间盘绕穿梭,而后汇聚向中央的巨石监狱——
唰——
巨石底部,大门洞开,一架金属梯子像闪电似的射了出来,尖尖的支脚正戳在米切尔脚边。
米切尔顾不上庆祝就提醒大家:“快,把独角兽领回小树林里藏好,以防特勤提前回来。”
现在,抬脚就能潜入监狱,斯堪德反而又紧张起来了。米切尔说特勤只守在监狱外面,可万一他的信息有误怎么办?他沿着梯子往上爬,每一步都心慌不已。他不愿意把福星恶童独自留下,博比的话也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你信任他吗?”“你信任他吗?”斯堪德会不会把自己还有朋友们,引到了陷阱里?这样轻易地把米切尔当作朋友,是不是太天真了?米切尔计划好了溜进监狱的方案,那出去的时候怎么办,他也想好了吗?或许,他的真实目的是帮爸爸抓住漏网的驭魂者?
进入监狱之后,斯堪德更担心了。这地方阴森可怖:圆形的石壁反射着脚步的声音,火把插在托架上,火苗噼啪作响,投下摇摇晃晃的影子,任何一点动静都像是有人在跟踪尾随他们。米切尔领着他们快速地通过了一条走廊,走廊两侧画卷高悬:有的描绘着残酷血腥的空战,有的则展示着胜利者睥睨失败者的姿态。走廊贴着弧形的外墙通向牢房,四人小队越往里走,越觉得诡异恐怖。斯堪德则思索着:画上的那些失败者会不会都是驭魂者?
“我觉得我应该单独去见阿加莎。”斯堪德说。再往里,内墙就被金属栏杆取代了。
“计划可不是这样的!”米切尔不同意,“问题清单还是我列的呢——”
斯堪德叹了口气:“我知道。但我担心,要是大家都去,驭魂者们可能不会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他们能相信这么多人吗?可我是见过阿加莎的,她认识我。”
“你能行吗,斯堪德?”弗洛一只手扶着斯堪德肩膀问道。
斯堪德点点头。他已经听见前方传来的窃窃低语声了。
“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你。”米切尔似乎重新调整了他的计划,“我们给你放风,盯着特勤。记着,你可没有太多时间。”
越往前走就越黑,遥远的细语声渐渐清晰。
“阿加莎,你在吗?”他问。
无人应答。
“阿加莎,我得跟你谈谈,你在哪儿?”
仍然没有回应。
斯堪德心里一沉:看来她根本不在这儿。只能去问问其他驭魂者了。或许他们知道阿加莎在哪儿,或许他们愿意帮忙?怎样才能让他们开口呢?斯堪德绞尽脑汁思索着。突然,他想到了安布尔的爸爸——怎么把他忘了!
“西蒙·费尔法克斯,您在吗?”
栏杆后面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他不在这儿,”一个尖尖的声音应道,“你心知肚明,司令大人心知肚明。”
“他不在这儿?什么意思?”斯堪德的心怦怦直跳。
“你是谁?”一个粗哑的声音反问道,“听起来你年纪不大。”
“我……”斯堪德犹豫了。阿加莎知道他的身份,但向这些陌生人透露实情,似乎有些危险。
“我不是守卫。但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是谁。对不起,我也希望能说出来。”
栏杆后面响起了一阵好奇的低语。黑影憧憧,不肯露出真容。“得了,管你是谁,反正西蒙·费尔法克斯不在这儿。”有人愤愤地说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铁栏杆间回荡。“这就是真相,小伙子,他们绝不肯透露的真相。他们根本没抓住西蒙·费尔法克斯。是啊,夺魂刽子手杀了他的独角兽,可他本人没踏进监狱一步。司令大人至今也不知道织魂人是谁呢。”
斯堪德的心跳加速了。这是真的吗?难道安布尔的爸爸就是……他张了张嘴想追问,但又停住了。用特勤暗号争取来的时间很短,他有更重要的问题亟待解决。
“夺魂刽子手在这里吗?”他的声音颤抖着,“阿加莎在不在这里?你们知道她的情况吗?或者北极绝唱的情况?”
“别在这儿提起这个名字!”有人嚷嚷起来。
“你到底是谁?”那个粗哑苍老的声音再次发问。
斯堪德扭头就跑,沿着弧形的石壁往前冲,想绕回同伴们身边,可他越跑越觉得不对劲儿。竖着栏杆的窗户透不进几丝月光。斯堪德不喜欢黑暗,从来都不喜欢。他停住了步子。驭魂者们的声音消失了。他迷路了吗?这下可麻烦了。他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他把福星恶童推进险境里去了。什么险境?安布尔的爸爸?如果安布尔的爸爸是唯一一个逍遥法外的驭魂者,那么是否意味着——
“斯堪德,”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等等。”前方不远的栏杆后面,探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关节粗糙而扭曲,仿佛不久前刚经历过一番恶斗。
“阿加莎?”斯堪德愣住了,“是你吗?”
“我就知道我没听错!看在五元素的分儿上,天啊,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找你啊,”斯堪德朝着栏杆走了过去,轻声说道,“我到处找你,可其他人不愿意告诉我关于你的任何事。你还好吗?”
“我在这儿可不受欢迎。”阿加莎叹着气说道。斯堪德只能依稀辨认出她的轮廓。“他们把我单独关起来了。你找我干什么?”
找到了阿加莎,斯堪德反倒不知道从何问起了。
“不错,你是一个驭魂者。”阿加莎说。
“你是怎么……”
“直觉。”她说。斯堪德觉得这句话里暗含着一点儿笑意。
“魂元素,我该怎么藏呢?要怎样才能控制它?”斯堪德急切地问道,“我想压住它,可是不管用。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变成游民了……”
“把它和其他元素结合起来,”阿加莎飞快地说道,“压制是可行的,但我估计,你的独角兽有些麻烦吧?”
斯堪德咽了口唾沫:“我不让它用魂元素,它就跟我作对,就讨厌我。”
“它不是讨厌你,它只是不理解你的用意。不要摒绝魂元素,它可以帮助你控制其他元素,控制独角兽的行为。”
斯堪德松了口气,差点儿就要跪下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特勤什么时候回来?米切尔的爸爸会不会突击检查?
“织魂人。”斯堪德极力回忆着乔比的话,“驭魂者有办法找回新元飞霜吗?你是因为这个才带我登岛的吗?我还应该学些什么?我能帮忙对付织魂人吗?”
阿加莎沉默了片刻。“我也不能肯定。我不清楚织魂人到底想干什么,但肯定与联结有关。织魂人一向对此感兴趣。而你能看见联结。”
“看见?不不,我看不见!”可他话一出口,就想到了自己突变时看见的那些奇怪的颜色。那会不会是其他初出生的联结?
“只要不再抗拒魂元素,你很快就会看见的。这就是只有驭魂者能制服织魂人的原因。只有驭魂者能看见联结。”
“可你能不能……”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很重,他感到胸口的皮肤贴着T恤一起一伏的。他还有太多问题,但时间不够了。他一直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乔比说错了——他曾说没什么可帮的,说织魂人跟他没关系。
“全靠你了,斯堪德。我太虚弱,不中用了。而且,他们抓走了我的独角兽。非常抱歉,重担全在你肩上了。”阿加莎的声音愈发痛苦。
“可我要怎么学,怎么用?图书馆里根本没有关于魂元素的书,一旦被他们发现,我也会被关进来的!说不定,还会更惨……外面没人能帮我啊!”斯堪德急了,声调高了起来。
“拿着这个。他们认为它和我一样危险,所以一并锁在这里。”
从栏杆后面递出来一本厚厚的、白色皮面的书。光线只够斯堪德辨认出一个符号:彼此缠绕的四个金环。封面上赫然印着“魂之书”。
“快拿着。”阿加莎催促道。斯堪德伸手接过了元素经典全集的第五卷,也是最后一卷。厚重的书页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斯堪德忍不住随手翻开一页,粗粗读了几段。
驭魂者能够提升自己对其他元素的应用能力,这意味着,在与驭火者、驭水者、驭土者、驭风者对战时,驭魂者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魂元素不是攻击性最强的元素,但在所有元素之中,它的防御性能是无与伦比的……
原来,魂元素是真正存在的!这太令人振奋了!这本书里讲得很清楚,是五元素,不是四元素!他又翻了几页。
驭魂者对荒野独角兽有一种亲和力,因为他们与“联结”本身的关系非常特殊,这一点是其他骑手无法比拟的。荒野独角兽能感知到骑手身上的魂元素能量,并对其葆有兴趣和尊重,对其他人或动物则都没有……
以魂元素结盟的独角兽有能力转化其他元素,或在外表上呈现出其他元素的特点。
阿加莎再次开口:“去找秘洞。那里有更多书,更多关于魂元素的信息。你要尽可能多地学习,练习。”
“秘洞是什么?”斯堪德问。可阿加莎正要回答时,警报突然响了。
“快走!快走!马上离开这儿!”阿加莎催促道。但她说着却抓住了斯堪德的手腕,把他拉近栏杆。
她的声音嘶哑而绝望:“斯堪德,千万不要杀死织魂人。尽全力阻止织魂人的计划,但不要……”
“什么?”斯堪德想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听清楚。
“算我求你,不要杀死织魂人。”阿加莎松了手,隐没在栏杆之后,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斯堪德疯了似的跑回去找他的朋友们,而朋友们此刻也正疯了似的到处找他。斯堪德以为是特勤回来拉响了警报。但弗洛和米切尔齐声叫道:“荒野独角兽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