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与猛兽同行
你觉得,或许,你需要成为另外一个人。
你不确定应该成为谁。之前的那些个你,曾经更强大、更冷漠,也曾更温情、更软弱。这两组属性中任何一种组合,都更适合带你撑过眼前这番混乱。而当下,你是冷漠兼软弱,这副样子,对谁都没好处。
你可以改头换面成为一个新人,或许吧。你之前做过这样的事;容易得令人吃惊。一个新名字,新的生活重心,然后把新人物的“衣衫”套上,试试肥瘦松紧,寻找最完美的契合点。几天之后,你就会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是其他人。
但是。只有一个你,是奈松的妈妈。这是迄今为止让你没有转变的原因,最终,这是决定性的因素。等到这一切都结束,当杰嘎已死,终于可以安全地痛悼你死去的儿子……如果她还活着,奈松会需要她出生以来一直认识的妈妈。
所以你必须继续是伊松,而伊松就必须接受现状,用杰嘎残害过的这个自己,继续残破的生活。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拼合那些残片,在缺损的地方,用意志力强行添补,无视时不时出现的摩擦声和断裂声。只要没有任何重要的部位断裂就好,不是吗?你能坚持。你别无选择。只要你的一个孩子还有可能活着。
你在战斗的喧嚣中醒来。
你和男孩在驿站旁的空地宿营,周围还有几百个其他人,大家都是同样的主意。没有人真的在驿站里面睡(这驿站只是一座没有窗户的低矮石屋,里面有一眼压水井),因为按照无声的共识,那里是中立区域。同样,驿站周围的数十座帐-篷之间,人们也绝少交流,因为按照无声的共识,他们也都惊慌得宁愿先动刀砍人,然后再问问题。世界的变化太快太剧烈。《石经》或许一直都试图让人们对具体事务有所准备,但灾季来临时的种种恐怖状况,依然是任何人都无法轻易面对的冲击。毕竟,仅仅一周以前,还都是一切正常。
你和霍亚安顿下来,生了一堆火过夜,位置就在草原旁边的一片空地。你别无选择,只能跟这个孩子轮流守夜,虽然你担心他只会在当班时睡着而已,周围有这么多人,放松警戒的话太危险了。盗贼是最大的潜在问题,因为你有一个满满的逃生包,而你俩只是一名妇女带一个小孩,势单力孤。火也是一种危险,因为有那么多不懂得如何安全使用火石的家伙,却在干枯的草原旁边生火扎营。但你又筋疲力尽。仅仅一周前,你还过着自己舒适安定的小日子,你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进入适合旅行的身\_体状态。于是你让那孩子守夜,到那一大块泥炭土烧完时叫你起来。这本应该给你四到五小时的睡觉时间。
实际上,你却睡到很多小时之后,天将破晓时,当营地远端的人们开始尖声大叫。你们这边也响起喊叫声,人们大声互相警告,你挣扎着爬出铺盖卷儿,站立起来。你不确定是什么人在喊叫,也不清楚是为了什么。这不重要。你只是一只手抓起逃生包,另一只手拉起男孩,转身就跑。
他在你没能跑开之前就甩开了你,抓起他的小布包。然后他又一次握住你的手,黑暗中,冰白色的双眼里泛着野性的光芒。
然后你们——所有人,附近每一个人,还有你和那个男孩——都在疯跑,跑啊跑,跑到草原更深处,远离大路,因为那里是第一声尖叫传来的方向,也因为盗贼或无社群者或民兵或其他任何造成了麻烦的人在完成了要做的事情之后,很可能会顺着大路撤走。在黎明前灰白色的光线中,你周围所有人都像是亦真亦幻的影子,沿着平行方向奔跑。有一会儿,整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的,只有那男孩、背包和你脚下的大地。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你感觉气力耗尽,终于跌跌撞撞停住了脚步。
“刚刚怎么了?”霍亚问。他听起来一点儿都没有气喘吁吁。孩子就是耐力好啊。当然,你也没有一路狂奔;你现在身\_体太虚,做不到那样。最基本的底线是不能停步,这点你倒是做到了,没有足够气力奔跑时,就快步急走。
“我也没看到。”你回答。反正呢,出了什么事并不重要。你揉-搓身\_体侧面痉挛的部位。缺水;你取出-水壶来喝,看到里面接近全空,忍不住皱眉。在驿站时,你当然错过了灌满水壶的时机。你本来打算第二天一早去灌的。
“我也没看到。”男孩说,他回转身,伸长脖子,就像这样能看到似的。“一开始还挺安静的,然后就……”他耸耸肩。
你看了他一眼:“你没睡着吧?”你逃跑之前看到了火堆,火已经只剩一摊黑灰。他本应该在几小时之前就叫醒你的。
“没有。”
你向他做出一副臭脸,这样子曾让你自己的俩孩子胆寒,还有几十个别人家的孩子。他也有些畏缩。看似有点儿困惑。“我就是没睡着啊。”
“泥炭土烧完时,你为什么没把我叫起来?”
“因为你需要睡觉,我当时不困。”
可恶。这意味着他晚些时候就将会犯困。这么固执的孩子,让大地吞了算了。
“你腰痛啊?”霍亚靠近,看似很担心,“你受伤了吗?”
“就是突然有点儿痛。会过去的。”你环顾周围,尽管在大量尘灰掉落的环境下,二十英尺外的视野就已经模糊不清。周围并没有其他人靠近的迹象,而且你也听不到驿站周围传来任何声响。你们周围鸦雀无声,事实上,只能听到尘灰落在草叶上的轻响。从逻辑上讲,其他在驿站周围扎营的人应该也没有逃出太远才对,但你的感觉是完全孤单。身边只有霍亚做伴。“我们不得不回驿站一趟。”
“为了取回你的东西?”
“是的。还要打水。”你眯眼看驿站方向,这样没用,还是看不清,这段时间,只要很短距离之外,平原就是一片灰白。你现在无法确认下一座驿站正常能用。它或许被将来的匪帮头目占据,或者被惊慌的乱民捣毁;也或者已经无法正常运行。
“你可以往回走一段。”你转向那男孩,他已经坐在草地上,让你意外的是,他嘴里含着某种东西。他之前从来没有吃过食物的……哦。他把自己的破布包扎紧,吞咽之后才开口。“去那条你让我洗澡的小溪取水。”
这也是一种可能的选择。你们上次用水之后不久,溪水再次潜入地下消失。距离这儿只有一天路程。但这一天是向你来的方向走,另外……
没什么另外。回到那条小溪是最安全的选择。你不愿回去,才是愚蠢、错误的。
但奈松在前面的某个地方。
“他在对她做什么?”你轻声问,“到现在,他一定已经知道她是什么人。”
那男孩只是观察你。如果也在为你担心的话,他的脸上至少没有显露出来。
好吧,你本来就是要多给他一些可以担心的理由:“我们还是要回驿站。时间已经过去足够长。盗贼或者土匪或者随便什么人,现在理应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并且离开了。”
除非他们想要的是那座驿站。安宁洲有几个最古老的社群,最早就是某地区最强大的团体占据了水源,然后坚守,击退所有来犯之敌,直到灾季结束。这种时代,无社群者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没有社群接纳他们的情况下,成立自己的社群。不过毕竟,很少有无社群者团体拥有足够严密的组织,足够的内聚力,足够强大的实力,来成功实现这样的目标。
而且也很少需要跟一名原基人对抗,后者又比他们更需要水源。
“而如果他们想要占领水源,”你说,你是认真的,尽管是这么小的一件事,你只是需要水,但在那个时刻,每个障碍都像山岗一样巨大,而原基人可以吃掉大山作为早餐,“识相的话,最好还是分我一些。”
听到刚才那句话,你多少有几分怀疑那男孩会尖叫着逃开,但实际上他只是站起来。你在上一个途经的社群给他买过衣服,同时买了那块泥炭土。现在,他已经有了结实的、适合赶路的靴子,还有上好的厚袜子,两整套衣服可以替换,还有一件外套,样式跟你自己的外套特别相像。除了他怪异的容貌之外,外套的相似性让你们两个一看就像是一伙的。这种事会传达出无声的信息,意味着组织性,共同的追求,团队精神;这效果并不大,但任何威慑力都有用处。我们还真是可怕的一对哦,一个疯女-人,加上一个诡诈的熊孩子。
“走啦。”你说,然后开始走。他跟在后面。
你们靠近驿站时周围一片寂静。你从草地上的混乱状况可以看出,你们已经接近驿站石屋:这里是某些人舍弃的营地,火堆还在冒烟;那边有个被扯坏的逃生包,后面有忙乱中抓起逃跑途中掉落的补给品。还有一圈野草被拔掉,宿营用炭,一副被遗弃的铺盖卷儿,也许就是你的。你经过时把它捡起,卷好了塞-在你背包的带子下面,回头再拴紧。然后,驿站石屋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比你预期的更早。
一开始,你以为这里没有人。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你听不到任何声音。男孩几乎不出声,但在你们回到大路时,他踏在沥青路面上的脚步声特别重。你看了他一眼,他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他停下来,在你走路时仔细观察你的步子。看你如何脚跟落地,车轮一样前辗,到脚尖离地,不是大踏步前进,而是轻轻让脚剥离地面,然后小心地重复整套动作。之后,他也开始学你这样做,如果你不需要时刻留意周围环境,如果你不是被自己的心跳加速转移了注意力,你会被他脸上惊诧的表情逗乐的,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声变轻时,小脸上一派震惊,简直可爱啊。
但这时,你已经进入驿站,发现里面有人。
首先你看到的只有压水井和它的水泥基座。这些简单驿站只有这么点儿功能,给水井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然后你看到一个女-人,她正在自得其乐哼着歌儿,取走一个大水壶,然后又放上一个,空的,比刚才那壶更大。水壶放在出-水管下面。她忙着转过井身,又去压水,动作特利索,开始压水之后,才发现了你们。然后她定住,你和她愕然相对。
她是无社群者。只是最近才无家可归的人,不可能脏到她那种程度。(除了你带的这个奇葩小孩,你心里给自己补充。但灾后的身\_体肮脏,跟长年不洗的肮脏还是有区别的。)那女-人头发卷曲,不像你这样,有干净整齐的发卷,而是纯粹不收拾的那种乱;发丝脏兮兮地结成大小不均的几绺,从头顶垂下。她的皮肤已经不只是沾满脏污,那脏东西似乎已经渗入肌体,成了永久性的身\_体特征。某些灰土本身含铁,然后已经生锈(因为皮肤分泌物吧),把她的毛孔染成了红色。她的一部分衣物显得较新——考虑到驿站周围那么多被丢弃的物品,你不难猜出这些的来源。而她脚边的背包只是三个包裹之一,每个包里都装满补给品,还吊着另一个已经装满的水壶。但她的体臭太浓烈刺鼻,你真心希望她打水是为了洗个澡。
她的眼睛快速扫过你和霍亚,内心算计的应该也是同样迅速而且彻底,过了一刻,她耸耸肩,压水,按了两次就灌满了大水壶。然后她拿起壶,扣上盖子,把壶吊在脚边一个背包上,然后(动作迅捷到让你有几分敬佩)抱起全部三个背包,向后退开。“用吧。”
之前你也见过无社群者,当然了,每个人都见过。在那些需要比壮工更廉价劳动力的城市中(以及壮工工会较弱的地方)他们住在棚屋区,沿街乞讨。其他所有地方,他们都住在社群之间的地带,森林中、沙漠边缘这类地方,通过狩猎生活,用垃圾建造营地。他们中那些怕麻烦的人,会偷抢社群边缘的农田或仓库;好斗的那些,则会抢劫较小的、防卫粗疏的社群,并在方镇中偏僻的商路上打劫。有些这类事情发生,方镇长官并不介意。这有助于让所有人保持警惕,并提醒社群内找麻烦的人,不听话会落到何种下场。不过要是偷盗事件太多,或者攻击过于血腥暴力,民军就会被派出去剿杀无社群者。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不想惹任何麻烦。”你说,“我们只是来取水的,跟你一样。”
那女-人一直在好奇地看着霍亚,现在把视线闪回到你的方向。“我也不想惹麻烦的。”她有点儿刻意地扣上另一个已经装满的水壶。“不过,我还有几个这种水壶要装,所以,”她向你的背包和仅有的水壶点首示意,“你用不了多长时间。”
她的水壶真心巨大,很可能也像原木一样重。“你在等其他人来吗?”
“没有。”那女-人微笑,露出相当好的牙齿。就算她现在是无社群者,也肯定并非一直如此。那牙床没有多少营养不良的迹象。“想杀我啊?”
你必须承认,之前都没料到对方会这样说。
“她一定在附近有窝点的。”霍亚说。你很满意地发现他在门口,向外察看。还保持着警惕。精明的孩子。
“是啊。”那女-人说,情绪挺好,并不烦恼,虽然别人已经发现了她刻意掩饰的秘密。“想跟踪我吗?”
“不想。”你坚决地说,“我们对你没兴趣。你不惹我们,我们就不惹你。”
“我同意。”
你解下自己的水壶,一步步挨进水井。这场面有点儿尴尬,这东西本来应该是一人压水,另一人拿水壶接着的。
那女-人一只手按在压水机上,无声的表示愿意帮忙。你点头,她替你压了水。你先让自己喝够,然后在装满水壶的过程中,周围是一派压抑的寂静。你紧张,所以先开口说话:“你来这儿冒了很大风险。很快其他人也都会回来的。”
“一些人吧,也不会太快。你也冒了很大风险。”
“没错。”
“那么,”那女-人冲着她那堆已经灌满的水壶点头,你这才发现——那是什么?就在其中一个水壶嘴上,有某种设备,用树枝、扭曲的树叶和一条弯弯的导线组成。你瞪视的过程中,它发出咯咯轻响。“我反正也在做测试。”
“什么?”
她耸耸肩,看着你,你这时才醒悟过来:这女-人才不是普通的无社群者;正如你不是哑炮。
“那场来自北方的地震。”她说,“至少得有九级——而这还只是我们在地面上的感觉。震源还很深呢。”她突然停顿,实际上是侧头远离你,皱起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人震惊的响动,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石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震。波形特征极为奇怪。”然后她又盯着你看了一下,眼睛像鸟儿一样灵动。
“很可能损坏了好多个地下水池。他们当然会修复啦,假以时日,但短期来说,说不好这附近会有怎样的污染。我是说,这里本来是建立城市的理想地点,对吧?地势平坦,靠近水源,附近没有断层线。意味着以前很可能曾有过一座城市在这里,某段时期。你知道当一座城市死亡,会给后人留下怎样可怕的遗产吗?”
你现在紧盯着她看。霍亚也一样,但他看到谁都那样盯着。然后那个装在水壶上的东西不再咯咯响,那个无社群女弯腰把它拔出来。它之前是把一片什么东西(树皮?)悬在水里。
“安全。”她宣布,然后才为时已晚地发现你在注视她。她微微皱眉,举起那个小片。“这东西的材料跟安全茶是一样的。你知道吗?那种待客茶?但我额外用了些制剂处理过,这样就能测出安全茶没反应的那些毒素了。”
“那种东西不存在。”你脱口而出,然后安静下来,有些不安,当她犀利的眼神对准你。现在你不得不说完了。“我是说……安全茶没反应的东西,对人体都是无害的。”这就是人们饮用它的唯一原因,因为它的味跟煮熟了的屎似的。
现在这女-人看上去不高兴了。“这不对。你从什么烂地方学到这些的?”这是你以前在特雷诺童园教别人的知识,但在你有机会回答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冷冷地解释:“安全茶如果用冷水冲泡,效果就不理想;这点尽人皆知。它需要到室温或者温热程度。它还无法测出那些能在数月后致人死命的东西,只对几分钟后致死的毒素有效。要是你今天活下去了,明年却皮肤剥落而死,又能算什么好事?!”
“你是个测地学家。”你莽撞地说。这看似不可能发生。你以前见过测地学家。他们是人们在宽容的想象中原基人应该是的样子:高深莫测,拥有凡人不该掌握的知识,令人不安。除了测地学家之外,没有人会了解那么多没用的知识,还这样透彻。
“我不是。”那女-人站起来,身\_体几乎因为怒火而涨大起来。“我可没有笨到去跟大学里那帮白痴学样。我没那么蠢。”
你再次目瞪口呆,脑子里特别混乱。然后你的水壶满溢,你手忙脚乱找盖子。她停止压水,把那片树皮状的小东西放进她巨大的裙子兜里,开始打开她脚边较小的那个背包,动作简洁高效。她取出一个水壶(大小跟你的水壶一样)丢在一边,然后那小包裹也已经空了,她把包裹也丢开。你的眼睛盯着这两样东西。如果男孩可以携带自己的补给品,你的确能更轻松一点儿。
“要是你想要,最好就动手拿。”那女-人说。尽管她不看你,但你意识到她是故意把那些东西挑出来给你的。“我不会在此逗留,你也一样不该久留。”
你靠过去拿起水壶和空背包。那女-人再次站起,帮你装满这个水壶,然后又开始翻找她自己的东西。而你系好水壶,还有之前捡的铺盖,并把你背包里的几样东西转到小包里给男孩携带。你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什么人干的?”你朝尖叫声把你们吵醒的方向做了个手势。
“我怀疑那并不是‘什么人’。”那女-人说。她丢开几包臭掉的食物,一条小孩的裤子,看上去可能够大,适合霍亚,还丢掉几本书。谁会在逃生包里放书啊?尽管那女-人在丢书之前,还扫了一眼书名。“面对这样规模的巨变,人类的反应快不过大自然。”
你暂时把第二个水壶也挂在自己的背包上。因为你不会蠢到让霍亚带的行李过重。他只是个男孩,而且发育得不好。因为那无社群女-人显然不想要,你把那条裤子也从她丢弃的物品堆里拿过来,那堆东西越来越多,你拿了,她看似也不在意。
你问:“什么,你的意思是,刚才可能是某种动物袭击吗?”
“你没看到死尸?”
“我都不知道有死尸。有人尖叫,然后开始逃跑,我们就跟着逃跑了。”
那女-人叹气说:“那倒也算是精明之举,但的确会让你……失去一些机会。”就像为了表明自己观点一样,她又丢开一个刚刚拿空的包裹,站起来,背上余下的两个背包。其中一个更为破旧,显然也比另一个更舒服:她自己的。她用麻绳把沉重的水壶串在一起,让它们靠在自己腰际,利用她尺寸可观的-屁-股提供支撑。而不是像多数人的水壶那样悬空吊着。她突然瞪了你一眼。“不许跟着我。”
“本来就没这个打算。”小背包已经准备好交给霍亚。你背上自己的包,确定一切安全舒适。
“我认真的。”她靠近一点儿,整个脸凶恶得近乎狂野。“你不知道我要回什么地方。我可能会住在一个有围墙的巢-穴-里,有五十个跟我一样的同党。我们可能会有磨牙的锉刀,还有烹制‘鲜嫩多汁蠢货’的菜谱。”
“好啦,好啦。”你退后一步,这似乎让她放心了一点儿。现在她由凶恶变成放松,继续忙着把背包整理舒服。你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是时候离开了。男孩得到自己的背包,似乎也很满意。你帮他背好包。你这样做的时候,无社群女-人从你们身边经过离开,而你残留的旧我促使你说,“顺便说下,谢谢你。”
“不客气。”她轻描淡写地说,一路走出门口——然后却忽然站定。她在盯着某种东西。脸上的表情让你颈后所有的寒毛全都直立了起来。你很快也来到门口,看她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只克库萨,一种体形修长、毛茸茸的动物,中纬度地区的人们养作宠物,作为狗的替代品,因为狗太贵了,除了最爱慕虚荣的赤道富人,没人养得起。克库萨的外形更像是旱獭,而不像犬类。它们可以驯养,而且特别便宜,因为只吃低矮灌木的叶子,还有上面的昆虫。而且它们小的时候,比小狗还要更可爱……但这只克库萨不可爱。它很大,光洁的皮毛下面足有上百磅健康、精壮的肌肉。某人曾经非常喜欢它,至少是直到最近:它脖子上还有一条精美的皮项圈。它在吼叫,而当它从草丛里钻出,走上大路,你看到它嘴角周围和有力的前爪上都有红色血花。
看到没,这就是克库萨的问题。每个人都能养得起它们的原因,是它们吃树叶——直到尝到了足够多的灰,然后就会激发内心里的某种通常都在沉睡的本能,然后它们就会变。任何东西在灾季都会变。
“可恶。”你小声说。
无社群女在你身边低声嘶吼,你身\_体紧张起来,感觉到自己的意识短暂地进入地底。(你强行把它拉回,出于习惯。不能在别人面前动手,除非你别无选择。)她已经移动到柏油路边上,很可能是想快步跑到草地上或者远方的树丛里。但就在离大路不远处,大约是有人尖叫的地点附近,你看到草丛剧烈摇晃,听到其他克库萨吠叫和哼唧的声响——有多少只,你说不清。不过它们很忙,在吃东西。
这只曾经是宠物。也许它还有关于人类主人的美好回忆。也许它在其他动物攻击时还有犹豫,因此只尝到了一点点肉食,直到灾季结束,这都将是它的主食。现在,如果它不肯重新考虑自己过于文明的行为方式,就会挨饿。它在柏油路上来往徘徊,自顾自地喳喳叫,就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却还是没有离开。它在跟自己的良心斗争的同时,把你和霍亚还有无社群女困在了这里。可怜啊,可怜的东西。
你站稳了脚跟,轻声招呼霍亚,还有那女-人,如果她想听——“别动。”
但还没来得及找到任何不会造成损害的力量来源,例如你能移动的岩石突出部,或者你能诱发的热泉,让你有个凭借,能从空气里和这个特大号松鼠身上吸走一部分热量。霍亚就已经扫了你一眼,然后跨步上前。
“我说过了。”你发了火,伸手扳住他肩膀,要把他拉回来,只不过他完全拉不回来。你就像在搬一块披了外套的巨石。你的手只能从皮衣上滑开。衣服下面,他的身\_体纹丝不动。
你的抗议声卡在了嘴里,男孩继续向前走。你意识到,他并不是简单的不听话;他的举止里有太强的目的性。你甚至不确定他是否感觉到过你想制止他的努力。
然后男孩面对那畜生,间距只有几英尺。它已经停止了徘徊,站在原地,就像是在——等待。等什么?它完全不像是要发动袭击的样子。它低下头,摇摇它的短尾巴,一次,不确定。很警惕。
男孩背向你。你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突然之间,他短小的身-躯显得不再那样幼小,也不再那样无害。他抬起一只手,伸向那只克库萨,就像要给他闻一下。就像它还是一只宠物。
那只克库萨发动了进攻。
它很快。它们本来就是行动敏捷的动物,但你才刚看到它肌肉收缩,它就已经接近了五尺。它的嘴巴张开,牙齿已经咬住了男孩的手,一直吞到上臂中段。然后,哦,大地啊,你看不下去啦,一个孩子死在你面前,就像小仔死的时候你没能看见,你怎么能让这样两件事发生呢,你真是全世界最差劲的人。
但或许,如果你能集中精神,就可以冻结那只动物,又不伤及男孩,你放低视线,努力集中精神;与此同时,无社群女惊呼一声,男孩的血滴落在柏油路面上。现在观察霍亚受苦只会让事情更难办,重要的是救他活命,就算他失去这只胳膊。但随后——
又是一片寂静。
你抬头看。
那只克库萨已经不再动弹。它还在原来的地方,牙齿咬住霍亚的一只胳膊,双眼瞪得好大,特别……不是凶悍,更像是恐惧。它甚至还在微微颤-抖。你听到它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声音,只是空洞的哀嚎声。
然后那只克库萨的皮毛开始动。(什么?)你皱眉,眯起眼睛细看,但真相并不容易看清,尽管那动物距离不远。它皮毛上的每一根毛都在战栗,看似同时指向各个方向。然后它身上泛出光芒。(什么?)变硬。突然之间,你意识到它不只是肌肉变硬,表层皮肤也在变硬。而且不只是变僵硬,而是……变坚实了。
然后你才察觉:整个克库萨僵化成了实心的一坨。
什么?!
你搞不懂自己亲眼看到的状况,于是你继续紧盯着看,一点点明白了过来。它的眼睛变成了玻璃,它的爪子变成了晶石,它的牙齿成了带彩色矿脉的褚石。曾经活力满满的躯体,现在变得特别安静。它的肌肉像岩石一样硬,而这不是比喻。它的皮毛只是全身最后一个发生变化的部分,是在下面的毛囊转化为其他质地时,随之来回扭转。
你和那个无社群女一样目瞪口呆。
哇哦。
真的,你当时就这么一点儿想法。你没有更贴切的反应。哇哦。
至少,这足以让你行动起来。你挨到近处,直到能从更有利的角度观察整个场景,但事实没有任何改变。男孩还是看起来安然无恙,尽管他的胳膊有一半被吞进那东西的食道里。克库萨还是死透腔。好吧。还挺美,但死透了。
霍亚扫了你一眼,你突然发觉他有多么不开心。就像他感觉到了-羞-耻。为什么?他救了你们这帮人的命,即便这个办法有点儿……你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是你做的吗?”你问他。
他垂下眼帘:“我还没想让你看到这个呢。”
好吧。这个……以后咱们再考虑:“你做了什么?”
他紧绷起嘴唇,不说话。
这种时候,他却选择了当闷葫芦。但话说回来,也许现在并不适合进行这种谈话,考虑到他的胳膊还在某个玻璃怪兽的牙齿间卡着。那些牙齿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肤。现在还有血液涌出,沿着它不再是血肉之躯的下巴流下。“你的胳膊。让我……”你环顾周围,“让我找个东西帮你脱身。”
霍亚看似这才想起自己的胳膊。他又瞄了你一眼,显然不喜欢让你目睹这种情形,但随后叹了口气。接着他活动了一下手臂,你还没来得及警告他别乱动,以免再受伤。
那只克库萨的头部碎裂。大块沉重的石头掉落到地面上;闪亮的晶尘喷向周围。男孩的胳膊又流了更多血,但已经重获自由。他活动一下手指。它们都没事,他让胳膊垂到身侧。
你要照顾他的伤口,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因为这是你能理解,也能帮忙的状况。但他很快挣脱,用另外一只手盖住伤处。“霍亚,请让我——”
“我没事。”他小声说,“不过,我们该走了。”
其他克库萨还在近处,尽管它们还在草丛里,吞食某个可怜傻瓜的尸体。那顿饭不会永远吃不完。更糟的是,其他绝望的逃亡者很快也将决定返回驿站,希望坏事已经过去。
其中一件坏事就在这里,你心里想。一面看着克库萨没有了牙齿的下颌。你能看出它舌-头背面的粗糙瘤节,现在都已经变成了闪亮的晶石。然后你转身面向霍亚。他还在手握流血的胳膊,一脸惨兮兮的表情。
最终,这份痛苦又把恐惧压回你的心里,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份更熟悉的感觉。他这样做,是因为他不知道你有能力自保吗?还是出于其他难以揣测的原因。说到底,这并不重要。你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一个能把活物转变成石雕的怪物,但你的确知道该如何应对一个不开心的小孩。
而且,你还有很丰富的经验,应对实际上是怪物的孩子。
于是你伸出自己的手。霍亚看上去很吃惊。他瞪视了一会儿,然后又看你,眼光里有一种东西,完全跟人类无异,在那个瞬间,他感谢你的接纳。这让你也觉得自己更像人类,好神奇。
他握住你的手。他的抓握看似并没有因为受伤而减少力量,于是你拉他一起走,转而向南,接着赶路。无社群女一声不出地跟着,或者她只是跟你们去同一个方向,或许她是觉得人多力量大。你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在你身后,草地上,克库萨还在不停地吃。
警惕松动岩石上方的地面。警惕强壮的陌生人。
警惕突如其来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