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达玛亚,身处一切的支点
支点学院的生活,有它独特的秩序。
人们总是黎明即起。达玛亚在农村一直这样,所以她轻易就能做到。对其他料石生(这就是她现在的身份了,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等着被打磨成有用的形态,或者至少起到一点儿辅助作用,帮助其他更优质的石料得到磨砺)来说,醒来的时间是一位教导员进入宿舍,敲响一口响得刺耳的钟,这会让所有人都吓一跳,包括已经醒来的。每个人都抱怨不止,包括达玛亚。这让她感觉自己成了某个整体的一部分。
他们起床,整理卧具,要把被子叠得跟军人一样整齐。然后大家鱼贯进入淋浴室,里面用电灯照得白晃晃,瓷砖光洁,弥漫着植物清洁剂的味道,因为支点学院雇用了壮工,还有尤迈尼斯棚户区来的无社群者来负责清洁。因为这个,还有其他原因,淋浴过程很舒适。她以前从来都不能像现在这样每天使用热水,几吨分量的水,直接从房顶上的小洞里落下,像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雨。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欣喜过于明显,因为有些其他料石生来自赤道区,会笑话她——小地方来的土包子,见到一点儿舒适、整洁、轻松的生活条件就大惊小怪。但,事实上,她的确就是这样。
这之后,料石生们刷牙,然后返回宿舍穿衣打扮。他们的制服是浆硬的灰色织物长裤,还有黑色滚边的长袍,男孩女孩都一样。孩子们如果是长发、波浪发或者头发稀疏到能向后梳理,扎成发髻,都被要求这样做;灰吹发、鬈发或短发的孩子们,也要确保发型规整。然后料石生们站在他们的床前,等着教导员们进来,逐个检查仪表。他们会确保所有料石生真正整洁。教导员也会检查床铺,确保没有人尿床或者被子没叠好。身上不够干净的人要被打发回去再洗一次澡,这次是冷水,教导员要站在旁边看着,确保这次洗到位。(达玛亚确保自己不会被迫做这种事,因为这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好玩儿。)料石生如果在着装、仪容和整理床铺方面行为不当,会被送到惩戒部,他们会依照触犯的规矩受到相应惩罚。不梳头的人,头发会被剪得很短;多次再犯会被剃光头。不刷牙的人会被迫用肥皂洗牙。着装不当,要在luo露的-屁-股或后背上承受五下鞭笞,床铺不整洁的惩罚是十下。鞭笞不会导致皮开肉绽,教导员们受过训练,会用正好足够的力度,但的确会留下鞭痕,而这个应该就是故意让制服的硬质衣料蹭到,以此来增加痛苦的。
你们代表着我们所有人,教导员说,如果有任何料石生胆敢对这种待遇提出抗议的话。如果你肮脏,就意味着所有原基人都肮脏。如果你懒惰,就等于我们都懒惰。我们伤害你,是为了不让你伤害到我们其他人。
以前,达玛亚可能会对这样的处理结果表示抗议。支点学院的孩子们各不相同:不同年龄,不同肤色,不同体形。有些人说桑泽标准语有不同口音,因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个女孩牙齿磨尖,因为她们全族都要磨尖牙齿;另一个男孩没有阴茎,虽然每次淋浴之后,他都会在内裤里塞-一只袜子;另有一个女孩很少能吃上正常的饭,每顿都狼吞虎咽,跟饿死鬼似的。(教导员总是在她床铺周围发现隐藏的食物。他们迫使她吃下去,全部吃掉,在其他学生面前,就算撑吐了也得接着吃。)这么千奇百怪的一群人,本不应该指望他们整齐划一,在达玛亚看来,用几乎毫无共同之处的其他孩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并无意义,他们只有一点相同,就是原基力这种诅咒。
但现在的达玛亚已经知道,这世界并不公平。他们是原基人,当今世界的米撒勒,生来就背负诅咒,是坏人。眼下这些做法都是必须的,为了确保他们安全。反正,如果她做到所有要求,就不会遭遇任何意外。她的床铺总是完美,牙齿干净洁白。当她开始忘记什么最重要,就会看自己的右手,每逢阴雨天,那儿还是会痛,尽管骨头在几周内就已经恢复。她记得那份痛,还有它带来的教训。
检查之后就是早餐——只有一点儿水果和一根桑泽口味的烤肠,大家在宿舍门厅里取到这些食物,边走边吃。他们三五成群,到支点学院各种各样的讲堂上课,早几届的料石生称之为熔炉,尽管这不是正确的名称。(料石生们谈话时,会说很多不对成年人说的内容。成年人们也心知肚明,但装糊涂。这世界并不公平,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讲。)
在第一号熔炉,有房顶的一个地方,当天第一节课要坐在椅子里,面对书写板,听学院的一位教导员讲课。有时候,会有口头测试,问题一个接一个抛给料石生,直到有人答不上来。没能答上来的料石生要负责擦所有的书写板。这样,他们学会了在压力下冷静地学习。
“旧桑泽帝国第一位皇帝叫什么名字?”
“厄尔塔发生一场地震,发出推挤波的时间是六点三十五分零七秒,震荡波时间六点三十七分零二十七秒。滞后时长是多少?”如果被提问的是年龄较大的料石生,问题也会更复杂,会涉及对数和函数计算。
“《石经》建议说:‘务必提防圆心。’这个论断包含怎样的谬误?”
这是某天轮到达玛亚回答的问题,于是她站起来。“这个论断解释了如何利用地图判断原基人所在地点的方法,”她说,“它本身不对,过度简化,因为原基人的聚力区域并不是圆形,而是一个螺旋面。很多盲从这句话的人,都不知道原基力的影响区域还能向上或向下延伸,如果是训练有素的原基人,甚至能把这个区域变换成其他三维形状。”
马凯赛特教导员点头认可这个解释,这让达玛亚感到骄傲。她喜欢答对题的感觉。马凯赛特继续说:“如果经常出现‘小心环形曲面体的倒置支点’这种句子,《石经》可能会变得难以背诵,所以我们就有了圆圈和圆心。为了让经文更有诗意,就牺牲一下准确性喽。”
这让全班哄堂大笑。其实笑话本身并没有那么可笑,不过在测试的日子里,大家都很紧张。
几堂课之后是午饭,安排在巨大的露天专用饭堂里。这个饭堂有油布做成的活动顶篷,中间配置板条支架,下雨时可以关闭,尽管尤迈尼斯这座内陆城市很少碰上阴雨天。所以,料石生常常可以坐在明媚蓝天下的长凳长桌旁用餐,一面互相踢打笑闹,乱起滑稽的绰号。午餐很丰盛,用于弥补小量的早餐,食品多样、美味、有营养,尽管很多来自遥远地区,有些达玛亚都叫不上名字。(但她还是会吃光自己那份。太婆教过她,永远不要浪费食物。)
这是达玛亚一天里最喜欢的时间,尽管她是独自坐在空桌上的料石生之一。很多其他孩子也会这样做,她察觉到了——太多,所以不能说都是没交上朋友的人。其他独坐的人,也都有一种共同的面貌特征,她很快就能辨认出来——行动上的某种秘密感,一点儿犹豫,眼睛和下巴上的几分紧张。有些人身上,带着旧日生活留下的、较为明显的印迹。有个灰色头发的西海岸男孩,他少了一只胳膊,只剩手肘以上的那截,尽管他灵巧到可以独臂生活。还有个桑泽外貌的女孩,也许年长五岁吧,她一侧脸上有好多条扭曲的烧痕。然后另一个料石生,入校比达玛亚还要晚,她的左手裹了一个特别的皮囊,看上去像是无指手套,在手腕那里拴牢。达玛亚认出了这皮囊,因为她的手恢复期间也曾戴过,在进入支点学院的最初几周里。
他们彼此打量得不多,她和其他那些独坐的人。
午饭后,料石生们静默着排成长队穿过戒者花园,有些教导员陪同,以免他们跟成年原基人对话,或者太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们看。达玛亚当然不会盯着看,因为这个不被允许。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他们看到获得戒指之后的生活。那座花园像个奇迹,那里的原基人也一样:成年人,老者,形形色色,全都健康美丽——又自信,这是他们魅力的源泉。所有人都威风凛凛,身着黑色制服,亮闪闪的长靴。他们随意挥洒,戴了戒指的手指闪耀光芒,或者悠闲地翻动书页,反正那书也不是非读不可,又或者把爱人卷曲的头发从一侧耳边-撩-开。
达玛亚在他们身上察觉到的东西,一开始她并不理解,却痛切地想要得到它,那份感觉让她又惊又怕。最初几周过去,到数月后,她熟悉了每天的日程,也开始理解年长原基人展现出来的东西:控制力。他们主宰了自己的力量。没有任何得到了戒指的原基人,会因为某个男孩推了自己一下就让校园结冰。这些精干的黑袍专业人士,无论面对一场地震,还是亲人的反感,所有人都不会多眨一下眼睛。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接受了其中蕴含的一切,而且他们无所畏惧——不怕哑炮,不怕同类,甚至不怕大地老人。
如果要得到这个,达玛亚一定得忍受几处骨折,或者在没人疼爱,甚至没人待见的地方待几年,这代价其实不算大。
这样,她一心投入下午的原基力应用训练。在实践熔炉,支点学院建筑群的最深处。达玛亚跟其他经验水准类似的料石生站成一排。那里,在教导员警觉的注视下,她学习怎样获得视觉信息,怎样呼吸,怎样随心所欲扩展自己对大地的知觉,而不仅仅对它的动向或自己的激动情绪做出本能反应。她学习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还有其他任何不利情绪——能导致她的潜能被激发,对不存在的威胁做出过度反应的那些。这个阶段,料石生们还没有精细控制能力,所以他们任何人都不允许实际移动任何东西。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教导员们能看出他们即将那样做的迹象——而且因为所有教导员都有戒指,他们有能力穿透任何孩子正在形成的聚力螺旋,用迅速得令人震惊的冷锋冲击给出警告,达玛亚还不明白这样做的原理。这是课程事关重大的一种提醒——也让老生们熄灯后小声传播的一件事有了些许可信性。如果你上课犯了太多错误,教导员们就会冰死你。
很多年后达玛亚也才明白,当教导员杀死一名跑偏了的学生时,他们的用意不是惩罚,而是善意。
应用课之后,是晚餐和自由活动时间,那个时段他们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给年幼的心智一些时间。最新加入的料石生通常睡得早,因为费力控制那些看不见的、几乎只会本能反应的肌肉而筋疲力尽。加入更久的孩子们耐力更强,体力更充沛,所以会有些欢笑声,宿舍床位周围各种打闹持续一段时间,直到教导员宣布熄灯。第二天,一切照旧。
就这样过了六个月。
午饭时间,有个较老资格的料石生来到达玛亚面前。这男孩个头儿较高,是赤道人,但看上去不完全是桑泽体质。他的头发质地是灰吹型,颜色却是偏远地区的金色。他肩膀宽阔,将来有望像壮工一样魁梧,这让她马上紧张了起来。她还是觉得世上到处是扎布那样的坏小子。
不过,这男孩笑容可掬,站到她独坐的小桌前面时,行为举止也似乎没有恶意。“我可以坐这里吗?”
达玛亚耸耸肩,因为她并不想让他坐这儿,但还是情不自禁感到好奇。“我叫阿齐特。”他说。
“那个才不是你的名字。”她回答,对方的笑容变得有几分尴尬。
“那是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他说,面容显得更严肃了些,“而我也打算继续用这个名字,直到他们有办法剥夺它。他们永远都做不到,因为,你知道的,这是一个名字。但如果你更喜欢另外的称呼,我的官方登记名称是麦克西瑟。”
意思是最高品级的海蓝宝石,几乎全部被用来刻制艺术品。这名字适合他;他是个帅气的男孩,尽管有些北极或者南极人的遗传特征(她不在意,但赤道人在意),这让他显得危险,高大帅气、五官棱角分明的男孩自带的那种危险感觉。因为这个,她决定叫他麦克西瑟。“你想干什么?”
“哇哦,你还真是很注重形象呢。”麦克西瑟开始吃,咀嚼食物时,两肘撑在桌面上。(但在这之前,他先确认了没有教导员注意自己的嚣张态度。)“你明白人们通常会怎么想,对吧?长得好看又受欢迎的帅哥,突然对偏僻乡村来的耗子姑娘表现出兴趣。每个人都会因此痛恨她,她却由此对自己增强了信心。然后那男孩背叛了她,背义负心。这很糟糕,但此后,她‘发现了自我’,意识到自己并不真正需要这男孩,其间或许还会发生一些其他事件。”(他的手指在空中晃动)“最终,她变成了最美的女孩,因为真心爱自己。但整件事都无法启动,如果你现在不表现得语无伦次,两腮飞红,装作你并不喜欢我。”
听到这番胡言乱语,达玛亚脑子里满是困惑。这些话让她如此厌烦,以至于她马上说:“我就是不喜欢你啊。”
“啊!”麦克西瑟装作被扎了心的样子。他的怪相的确让达玛亚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点点。这也让他面露微笑。“啊,这样好多了。什么,难道你都不读书的吗?或者,在你出身的那个中纬区穷乡僻壤,都没有讲经人演出吗?”
达玛亚的确不怎么读书,因为她当时还不太擅长阅读。她的父母满足于教她足够的生活常识,教导员们也布置了每周的课外阅读作业,以提升她的原基力技能。但她并不想承认自己孤陋寡闻。“我们当然有讲经人啦。他们教我们《石经》,还告诉我们如何准备应对——”
“呵呵。你们有的,是那种正规的讲经人。”男孩摇头说,“在我老家,只有童园老师和最无聊的测地学家才会听他们啰唆。而所有人都喜欢听的,是另外那种流行式讲经——就是在剧院和酒吧演出的类型,知道吗?他们的故事没有任何教育意义,单纯就是好玩儿。”
达玛亚以前从未听说过这种事,但或许这就是赤道区的流行特色,从来没有传播到中纬地区那种。“但讲经人不就是讲《石经》的吗?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这个。要是那些人连《石经》都不讲,那他们是不是应该……我说不好,换个别的名称呢?”
“也许喽。”他耸耸肩,伸手从她餐盘里偷走一片奶酪;她被大众讲经人的概念吸引,并没有抗议。“真正的讲经人一直在告发他们,向尤迈尼斯城的领导者们抱怨,但据我所知,并没有什么结果。他们两年前把我带来这里,然后我就没听过后续的消息了。”他叹气,“不过,我倒是希望大众讲经人不会消失。我喜欢他们,虽然他们的故事有点儿蠢,结局很容易猜到。因为,他们的故事发生在真正的童园里,而不是像这种地方。”他的嘴角下撇,带着些许反感环顾周围。
达玛亚完全懂得他要表达的意思,但还是想知道他是否会明说:“这种地方?”
他用眼角打量她。露齿一笑,这笑容很可能会赢得多数人的欢心,而不是让人心生警惕。然后他说:“哦,你知道的。这种美丽的、神奇的、完美的,充满了爱与光明的地方。”
达玛亚笑起来,然后控制住自己。接着她开始困惑,两件事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
“是啊。”男孩又开始兴冲冲地吃饭,“我来到这儿之后,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能笑出来。”
她喜欢这男孩,一点点,在这句话之后。
他什么都不想要,她是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的。他就是闲聊几句,吃掉一些她的食物,这没关系,因为她本来就差不多吃饱了。看上去,他像是也不介意她叫他麦克西瑟。她还是不信任这个人,但他看似只想找个人聊天儿。这个她倒是可以理解。
最后他站起来,感谢她——“为了才华横溢的对话”。其实说话的主要是他自己,然后他离开,回到自己的朋友们身旁。她把这件事放到一边,继续自己的日常事务。
只是,到第二天,情况有了变化。
最开始是早上在浴室,有人撞到了她,重得足以让她的浴巾掉落。当她环顾周围,同一浴室里没有任何男孩或女孩往她的方向看,也没有人道歉。她把这个当成意外,没放在心上。
但是,等她出了浴室,发现有人偷走了她的鞋子。鞋子本来是跟衣服放在一起,淋浴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事先放好在床-上,以便加快穿衣速度。她一直都这样做,每天早上。现在鞋子却不见了。
她有条不紊地寻找鞋子,想确认自己没把它们放在别处,尽管她明知自己一定没放错。而当她环视周围的其他料石生,发觉所有人都刻意回避她的目光,教导员宣布检查着装,而她身上穿着一尘不染的制服,却只能光着脚。她明白了正在发生什么。
那次检查她不合格,受到的惩罚是承担清洁工作,这让她那天剩余的时间脚底发麻,刺痛,他们给她的新鞋子并不舒服。
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那天傍晚吃饭时,有人在她晚餐的果汁里加了些东西。餐桌礼仪太差的料石生要去帮厨,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对任何人的食物动手脚。她忘了这件事,没有留意果汁里的怪味,直到她感觉到注意力难以集中,头也开始痛。到那时,她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摇摇晃晃一个人走回宿舍。有一位教导员把她拉到一旁,皱起眉头,奇怪她的重心为什么那么不稳。“你喝了多少?”那位男教导员问。
达玛亚也皱眉,很困惑,因为她只是喝了正常量的一杯果汁而已。她反应迟钝的原因,是她已经醉了:有人在她的果汁里掺了酒。
原基人被禁止喝酒。任何时候都不允许。移山撼岳的能力加上神志不清,等于灾难随时发生。那位拦下达玛亚的教导员是加莱那,较为年轻的一位四戒持有者,平时主持下午的原基力训练。他在熔炉里极为严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当时却在同情她。加莱那让她离队,带她去了自己的住所,幸好就在不远处。他让达玛亚躺在一张长椅上,命令她把酒劲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当达玛亚在喝水,并奇怪自己嘴里的味道怎么那么难闻时,加莱那让她坐下,说:“你必须马上解决这件事。如果任何一位元老发现你喝醉的话——”他摇头。这种错误太严重,都没有常规的处罚规定。结局一定很惨;他们俩人都清楚这点就够了。
其他料石生决定欺负她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在这样做,而这个行为已经不再是无害的恶作剧。他们试图让她被冰冻而死。加莱那说的没错。达玛亚必须解决这件事。马上。
她认定自己需要一名盟友。
那些独坐的人中间,有另外一个女孩吸引了她的注意。所有人都会注意到那女孩;她有些不对劲。她的原基力总是特别不稳,被压抑着,像是随时可能扎入地底的匕首——而训练只是让情况变得更糟,因为现在,那把匕首更加锐利了。这本来是不该出现的事。她的名字叫瑟鲁,她还没有赢得、也没有人赐给她原基人的名字,但其他料石生称她为破罐,因为这样好玩儿,而这个成了她的通行称呼。这样叫她,她甚至还会答应,因为看起来她也无力阻止别人用这个绰号。
每个人都在暗中嘀咕,说她绝对撑不下去。这让她成了盟友的完美人选。
达玛亚第二天就对破罐采取了行动。(她现在只喝清水,自己从附近的喷口取来;她还是不得不食用别人提供的食物,但任何东西,吃下去之前她都会认真检查。)“嗨。”她说着,把自己的餐盘放下。
破罐瞅了她一眼:“认真的?情况已经绝望到让你找我帮忙?”
这是个好迹象,她们从一开始就能坦诚相见。“是的,”达玛亚说,她坐下来,因为破罐也没有真的反对。“她们也在捉弄你,对吧?”当然是这样。达玛亚并没有看出他们在做什么,但这样才对。支点学院的生活有它的隐藏模式。
破罐叹气。这让整个房子微微晃动,或者在那个瞬间给人这种感觉。达玛亚迫使自己没有做出反应,因为好的合作关系不能从露怯开始。破罐看在眼里,略微放松,只有那么一点点。马上会发生灾变那种紧迫感消散。
“是啊。”破罐轻声说。达玛亚突然感觉到,破罐已经非常愤怒,尽管她的视线还在餐盘上。怒火表现在她的叉子握得太紧,表情也过于平淡。突然之间,达玛亚心里产生了怀疑:到底是破罐的自制力有问题?还是那些折磨她的人做得太过分,一心想逼她崩溃?“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达玛亚概述了她的计划。最初的畏缩之后,破罐意识到她是认真的。她们静静地吃完饭,破罐在考虑她的立场。最后,破罐说:“我加入。”
其实这计划很简单。她们需要找到毒蛇的头脑,而达成目的的最佳方法,就是使用诱饵。她们决定从麦克西瑟身上下手,因为麦克西瑟一定跟这件事有关。达玛亚的麻烦就是从他假装友好的接近姿态之后开始的。她们等到一天早上,当麦克西瑟仍在淋浴房,跟朋友们大声谈笑时,达玛亚回到自己的床位旁。“我的鞋子哪儿去了?”她大声问。
其他料石生转身来看;有些人出声表示不屑,轻易就相信那帮坏孩子缺乏创意,同样的坏招儿用两次并不稀奇。杰士珀,那个仅仅比达玛亚早入支点学院几个月的男孩,皱起了眉头。“这次没人拿走你的鞋子,”他说,“它们就在你的柜子里。”
“你怎么会知道?上次是你拿走的吗?”达玛亚上前逼近他,而他也生起气来,来到房间正中面对她,肩膀气势汹汹地向后张开。
“我才没有拿起的臭东西!要是它们不见了,也是你自己搞丢的。”
“我从来不丢东西。”达玛亚用一根手指戳他胸口。他跟她一样,也来自北中纬地区,但是干瘦苍白;很可能来自接近极地的某个社群。他一生气就会-脸-红;其他孩子会嘲笑他这一点,但并不多,因为他嘲笑起别的孩子来嗓门儿很大。(优秀的原基力策略是转移,而不是压制。)“就算不是你干的,你也知道干坏事的是谁。”达玛亚又一次用手指戳他,而对方推开了她的手。
“不许碰我,你这只愚蠢的小猪崽子。信不信我掰断你的臭手指头啊。”
“怎么回事?!”
他们都吓了一跳,安静下来,转身看。在门口,准备开始晚间查房的,是卡内里安,教导员中间为数不多的元老之一。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大胡子,较年长,较严厉,拥有六枚戒指。孩子们都怕他。出于敬畏,料石生们全都马上逃回自己床边的位置,立正站好。达玛亚也情不自禁感到一阵恐慌——直到她跟破罐视线相接,破罐对她微微点头。这一点支持就已经足够。
“我问过了,这是怎么回事?”料石生到齐,卡内里安进入房间。他瞪着杰士珀,后者的脸颊还是红得跟苹果似的,尽管现在应该是因为恐惧,而不是愤怒。“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杰士珀瞪着达玛亚:“我没有问题,教导员。”
当卡内里安转身面对她时,她已经准备就绪:“有人偷走了我的鞋子,教导员。”
“又偷?”这是个好兆头。上一次,卡内里安简单粗暴地训斥了达玛亚一顿,说她自己丢了鞋子,还找借口。“你有证据证明是杰士珀干的吗?”
这是最难的部分,她一直都不擅长撒谎。“我确信是某个男孩干的。他们上次洗澡的时候溜走了,而当时所有的女孩都还在浴室,跟我一起。我数过的。”
卡内里安叹了口气:“如果你自己有缺点,却想怪罪到别人头上的话——”
“她这人总这样。”一个红头发的东海岸女孩说。
“她毛病可多了。”另一个看似来自同一社群的男孩说,假如他跟那女孩不是近亲的话。半数料石生都在冷笑。
“请搜查男生们的储物柜。”达玛亚的声音盖过他们的讪笑。她上次没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当时她不知道鞋子会在哪儿。但这次她有把握。“没有多少时间处理那双鞋。它们肯定还在这里。看看他们的柜子就知道了。”
“这不公平。”一个特别矮小的赤道男孩说,看起来,他年龄还不够从幼童园毕业。
“不,的确不公平。”卡内里安说,他看着达玛亚,眉头越皱越紧,“你要求我侵犯同学们的隐私之前,一定要特别确信。如果你弄错了,我们这次绝不会轻饶你。”
达玛亚还记得上次被扫帚抽打双脚时的刺痛:“我明白,教导员。”
卡内里安叹了口气。然后他转身面向男生区域那侧:“所有人,打开储物柜。让我们快点处理完这件事。”打开柜子期间好多人在嘟嘟囔囔,足够多的人怒目而视,达玛亚知道她已经让自己的处境更为糟糕。他们现在全都痛恨她。这没关系。如果这些人一定要恨她,她更喜欢有来由的恨。但等这场游戏结束,这局面或许会改变。
麦克西瑟跟别人一样打开了储物柜,同时绝望地叹息起来,她的鞋子就在那儿,放在叠好的制服上方。当达玛亚目睹他的表情由厌烦变成困惑,又变成恐惧,她感觉很糟糕。她并不喜欢伤害别人。但她仍然细心观察,麦克西瑟的表情变成狂怒的瞬间,他迅速转身瞪着某个人。达玛亚沿着他的视线望去,紧张,也做好了准备——
发现他看的是杰士珀。是的。她预期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么,他才是那个领头的。
不过,杰士珀突然变得脸色苍白。他摇头,像是企图摆脱麦克西瑟怨恨的目光,但没能奏效。
卡内里安教导员目睹了一切。他下巴上有块肌肉在抽动,目光再次转移到达玛亚身上。他看上去几乎是在生她的气。但为什么?他一定也知道,她只能这样做,别无选择。
“我明白。”他说,像是在回应她的想法。然后他盯着麦克西瑟,“你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吗?”
麦克西瑟没有声称自己无辜。达玛亚看到了,男孩肩膀下垂,双拳无助地颤-抖,他明知任何辩解都是徒劳。但他又不肯独自毁灭。他低着头,说:“上一次,是杰士珀偷走了她的鞋。”
“我没有!”杰士珀从他自己的床位退开,从检阅线退开,到了房间正中。他全身都在发抖。就连眼睛都在抖动;他看上去马上就要哭了。“他在撒谎,他只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但当卡内里安的目光移动到杰士珀身上,杰士珀瑟缩了一下,安静了。他几乎是啐出了后面的话。“她帮我卖掉了那双鞋。把它们给了一个负责清扫的无社群者,换来了烈酒。”
然后他的手指向破罐。
达玛亚深吸一口气,震惊得内心一片麻木。破罐?
破罐。
“你这混蛋,食人部落的野种,男妓!”破罐攥紧双拳,“是你让那个老变态摸遍你全身,才换到了烈酒,还有那封信,你明明知道,他才不会为了一双烂鞋就给我们那些——”
“那是我妈妈寄来的信啊!”杰士珀现在绝对是痛哭流涕,“我又不想让他那么……那么做,但我又不能……他们不肯让我给她回信啊……”
“你明明很爽。”破罐冷笑,“我跟你说过了,要是你敢泄露任何消息,我就讲出这件事,对吧?好了,我看到你了。他把手指头插到你后面,你的-呻-吟声听起来很满足,就像你梦想中要成为的繁育者一样,只不过繁育者还能有点儿廉耻——”
全乱了。一切都乱了。每个人都在尴尬地面面相觑,看喋喋不休的破罐,看达玛亚,看哭泣的杰士珀,看卡内里安。房间里满是惊叫声和窃窃私语声。那种感觉再次出现:那被压抑、被扭曲、不完全像是震动的感觉,那是破罐的原基力在缓缓发动,房间里每个人都被刺激得蠢蠢欲动。或者他们是被那番讲述及其对应的行为刺激到了吧,因为这都不是料石生应该了解或者去做的事。惹麻烦,没问题,他们还是孩子,孩子们的确经常惹麻烦。但惹到这样的麻烦,绝对不行。
“不!”杰士珀对着破罐哭喊,“我跟你说过不要说出来!”他现在在号陶大哭。他的嘴巴还在动个不停,但已经说不出任何能够辨认出来的话,只剩下低沉的、绝望的哼唧声——或许还是那一个字的延续:不。不可能分辨清楚了,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在发声,有些人冲着破罐叫嚷,让她闭嘴,有些跟杰士珀一起啜泣,有些人紧张地讪笑,因为杰士珀在哭鼻子,还有些人姿态夸张地交头接耳,互相求证他们听说过,但不太相信的细节——
“够了。”卡内里安不动声色地下令,房间马上安静下来,只剩杰士珀轻微的喘息声。过了一会儿,卡内里安下巴抽动。“你,你,还有你。”他依次指向麦克西瑟,杰士珀和破罐。“跟我走。”
他走出房间。三名料石生互相交换眼神,简直奇迹,他们眼中都有那么浓烈的仇恨,却没有人当场爆发。然后麦克西瑟骂了一句,起步跟随卡内里安。杰士珀用一侧手臂抹了把脸,随后跟上,他低垂着头,两手紧握成拳。破罐环视整个房间,样子特别傲慢,直到她跟达玛亚视线相遇。这时破罐有些畏缩。
达玛亚回望着破罐,因为她震惊得顾不上回避。也因为她对自己很生气。这就是相信别人的下场。破罐从来就不是她的朋友,甚至不是她喜欢的人,但她本来以为她们至少还能互相帮助。现在她找到了那颗想要吞掉自己的蛇头,而这颗蛇头,又被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毒蛇吞掉,已经在食道中间。结果低俗得几乎让人无法直视,更不要说去杀死它了。
“你死,强过我死。”破罐说,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达玛亚什么都没说,也没要求对方解释,但破罐还是给了解释,就摆明在所有人面前。没有人再说一个字甚至没有人大声呼吸。
“我就是这样想的。再有一次错失,我就完蛋了,但你,你还是这里小小的完美公民。所有测试都拿最高分,应用课上表现出完美的控制力,没有一丝逾越规矩。教导员们现在还不会真的特别关照你,暂时不至于。当他们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他们眼中的明星学生为什么突然犯错时,所有人都会暂时不再关注我何时崩溃,何时炸毁一座山。或者诱使我那样做……至少,能有一段时间喘息。”她的笑容淡去,目光投向别处,“我就是这样想的。”
达玛亚无言以对。她甚至无法思考。于是过了一会儿,破罐摇头,叹气,跟在别人后面,跟在卡内里安后面离开。
房间一片寂静。没有人看任何其他人。
然后门口有动静,又来了两位教导员,开始检查破罐的床位和储物柜。料石生们全都看着,见一位女教导员掀起床垫,另一位钻到床下。一下短暂的撕裂声,然后那位教导员钻出来,单手拿着一个大大的棕色瓶,半满。她打开盖子,嗅了下里面装的东西,脸上显出厌恶的表情,对女同伴点点头。两人一同离开。
等到两人的脚步声不再回响,达玛亚去到麦克西瑟的柜子前,拿回自己那双鞋。她关了柜门,寂静中,那声音很响。没有人动弹,直到她回到自己的床位,坐下来穿鞋子。
就像这是个信号,周围响起几声叹息,有几个人开始挪动,准备下节课要用的书,鱼贯而出前往第一号熔炉,去侧面板桌上取早餐。当达玛亚自己也来到板桌前时,另外一个女孩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移开视线。“对不起,”她咕哝说,“上次在淋浴房,是我把你推倒的。”
达玛亚看了她一眼,发觉暗藏的恐惧让她眼睛周围的皮肤绷紧。
“没关系。”她小声说,“别再为这个担心。”
其他女孩再也没找过达玛亚的麻烦。之后麦克西瑟回来了,两手骨折,目光凄惨;他再也没跟达玛亚说过一句话。杰士珀没回来,但卡内里安告诉他们,他已经被送去北极地区的支点分院,因为对他来说,尤迈尼斯的学院有太多可怕的回忆。这安排或许是出于善意,达玛亚却从中看出了流放的味道。
但是,他们的结局还不算最糟。再没有人见到破罐,也没有提到过她。
菌灾季:帝国纪元602年
东赤道地区季风雨季发生一系列海水倒灌事件,导致该地区--湿--度上升,阻断阳光长达六个月之久。尽管与其他灾季相比,这次还算温和,但其发生的时间,却给菌类繁殖创造了完美的外部条件,菌类爆发式生长,从赤道一直扩展到南北中纬地区,让当时充当主食的摩罗奇(此物种当前已灭绝)全部绝收。由此造成的饥荒被载入官方测地学纪录中,将这次灾季延长到四年(菌灾两年后结束,又过两年,农业生产和食品流通体制也得以恢复)。几乎所有受灾社群都能依靠自有存粮维持生存,由此证明了帝国改革及灾季应对计划的效果。灾后,北中纬及南中纬地区的更多社群自愿并入帝国。开启了帝国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