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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你,在老古董之间

你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凯斯特瑞玛过了一辈子。本来不应如此。只是又一个社群,只是又一个名字,只是又一个新的开始,或者至少是部分地重新开始。结局很可能跟其他历次一样。但……的确有那么一些区别,在这里,每个人都了解你是什么人。这是一大优点,曾出现于支点学院,还有喵呜,作为茜奈特的生活:你可以坚持真我。这是一份奢侈,你正在学着重新珍视它。

你又到了地面上,在凯斯特瑞玛-上城,人们习惯这样称呼它,站在小镇聊胜于无的绿地。凯斯特瑞玛周围的土地是碱性、沙质;你听依卡说过,真心盼望下一点儿酸雨,让土质改善一点儿。你感觉,要让这招儿管用,地上很可能还需要更多有机物……但有机物不可能太多,因为来这儿的路上,你已经见过三座煮水虫堆。

好消息,是这些土堆易于发现,尽管它们只比周围地面上的灰高出一点点。里面的昆虫总在刺激你的感应系统,它们很适合被用作你在世界的热能和压力来源。来这儿的路上,你向孩子们展示了如何隐知那份潜在的不同,将它们跟周围更凉爽、更放松的环境区分开来。年龄较小的孩子们拿这个来比赛,每当感应到虫堆就惊叫着指出来,看谁能找到更多。

坏消息,就是这周的煮水虫堆要比上周更多。这很可能不是什么好迹象,但你不会让孩子们看出你的担心。

总共有十七个孩子,凯斯特瑞玛原基人的主体。有几个超过十岁,大多数都更年幼,有个最小的仅仅五岁。多数都是孤儿,或者相当于孤儿,这一点儿都不让你感觉意外。让你意外的是,他们一定都有相对较强的自控力和反应能力,因为如若不然,就活不过地裂事件。他们当时应该是及时察觉了灾难来临,早到足以去往无人处,让本能救了他们的命,恢复体力,然后去往别处,赶在其他人开始寻找未破坏区域的中心点之前。他们多数都是中纬度混血种人,跟你接近——不是很有桑泽特色的古铜色皮肤,不是那种灰吹型的头发,眼睛和体形介乎极地与海岸原住民之间。跟你在特雷诺童园里教过的孩子们区别不大。只是传授内容不同,而你的教学方法,因此也必须有所不同。

“隐知我的做法——只要隐知就好,现在还不要模仿。”你说,然后你在身\_体周围建起一个聚力螺旋。你做了几遍,每次换一种方法——有时候旋得又高又紧,有时候让它稳而且宽大,接近孩子们。(有一半的小孩惊叫着躲开。这正是他们应该做出的反应,很好。不妙的是还有一半孩子傻傻站在原处。你将来要对他们下功夫。)“现在,距离拉开一些。你去那里,你去那里;你们所有人都保持大约那么大的间距。一旦你们就位,就旋出一个聚力螺旋,要求跟我现在做出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支点学院会使用的传授方法。那里有长达数年的时间,还有安全的围墙,头顶有令人愉悦的蓝天,教学过程会更温和,循序渐进,给孩子们足够的时间克服恐惧,长大到足够成熟。而在灾季里,你没有时间讲温情,凯斯特瑞玛残破的城墙里面也没有犯错的空间。你已经听过那些抱怨,看过那些反感的眼神,当你跟各职阶的人一起工作,或者前往公共浴室时。依卡认为凯斯特瑞玛是个特别的地方:一个让基贼和哑炮和平共处的地点,大家同心协力求生。你感觉她太天真。这些孩子必须做好准备,要有能力应对凯斯特瑞玛向他们翻脸为敌的时刻。

所以你展现,并尽可能用语言纠正他们的模仿,还一度使用了消除聚力螺旋的“耳光”,当一个较大的孩子把螺旋面旋得过大,险些冻结一名同伴时。“你绝对不能心不在焉!”那孩子坐在冰冻的地面上,瞪大眼睛看你。你还让他脚下的地面涌动,把他掀翻在地,你现在高高站在他身旁,大喊大叫,故意做出可怕的样子。他差点儿杀掉另外一个孩子;他应该感到害怕。“如果你犯错,就可能有人会死。你想要这样的结果吗?”慌乱的摇头。“那就站起来,再做一遍。”

你凶巴巴地督促所有人完成练习,直到每个人都至少展现出了基本的聚力螺旋控制能力。这感觉不太公平,就教他们这些,而不教任何帮助他们理解的理论,让他们知晓自己的能力因何起效,还跳过了那些旨在让本能与力量分离的稳定性练习。你必须在几天时间里让他们掌握自己花费数年才掌握的本领;在你堪称艺术家的那个领域,他们最多不过是拙劣的模仿者。你带他们返回凯斯特瑞玛时,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你怀疑有些孩子恨你。事实上,你很确定他们恨你。但这样子,他们会对凯斯特瑞玛更有用——而到了凯斯特瑞玛不可避免与他们为敌的那天,他们也将能够做好准备。

(这系列的思路很是熟悉。一度,在你训练奈松期间,你告诉自己说:如果她到训练结束时恨你,这也没关系;她自己能活命,也会因此理解你的爱。但那感觉从来都不对,是吧?因此,你对小仔更温柔了一点儿。而且你一直都打算向奈松道歉,稍晚,等她年龄大到能够理解时……啊,你心里有太多遗憾,它们像在旋转不息,像浓缩过的钢铁一样,压在你心里。)

“你是对的,”埃勒巴斯特这样说,当时你坐在一张病床-上,讲了之前的课程情况。“但你也不对。”

你这次来的时间比平时晚,结果,就是他比平时更躁动不安。勒拿给他的药物效力正在褪去。跟他在一起,你心里总是有各种愿望互相激荡:你知道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教你这些东西,但你也想延长他的寿命,每天,当你的到来让他疲惫倦怠,你都像是被冰川辗到一样痛苦。焦急和绝望,这两种情绪很难和平共处。你之前已经下定决心,这次要早一点儿结束,他却倾向于多讲一些,此该正靠在安提莫妮手上,紧闭双眼。你情不自禁地想到,这应该是节省气力的方法,就像只要看到你,就会让他觉得累。

“不对?”你提醒他。也许你语调里有些护短倾向。你一直都有些偏袒自己的学生,不管他们是什么人。

“因为浪费你自己的时间啊,这是一个方面。他们永远达不到太高的精确度,最多也不过能推推石头而已。”埃勒巴斯特的语调里全是讽刺。

“艾诺恩也是推石头的层次。”你没好气地说。

埃勒巴斯特的下巴上有块肌肉在抽动,他停顿了一会儿:“如此说来,或许你教会他们安全地搬动石头也是一件好事,尽管你的态度不怎么好。”现在,他话语中的轻蔑消失了。这或许是你能从他这里得到的,最接近道歉的反应了。“但我还是坚持其他部分的意见:你教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因为他们的学习,已经在耽搁你自己的学习。”

“什么?”

他让你再次隐知他的一只断臂,然后——噢。噢噢噢。突然之间,你感觉更难把握他细胞之间的那种东西。你的感知力需要更多时间来自我调整,等到调整完毕,你还是持续不断地要打着激灵调整自己,避免只是感知到热能和小颗粒的悸动。仅仅是一下午的教学,就让你的学习进度后退了一周有余。

“支点学院采取那样的方法教你们,是有原因的。”他最终解释说,当你向后坐倒,揉着眼睛,努力抑-制挫败感。他现在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盯着你,本身却在阴影里。“支点学院的教法,实际上就是一种适应过程,有意让你们倾向于能量重配,远离魔法——其实你有各种方法吸取周边能量。但他们用这种方式,让你习惯将注意力向下集中来使用原基力,从不向上。你头顶之上的一切都不重要。只有你身\_体周围的环境,从不顾及远方。”埃勒巴斯特尽可能大幅度地摇头。“想想这件事,会感觉很神奇。整个安宁洲的人全都这样子。从不注意海洋里有什么,从不在意天空中有什么;从不遥望自己生命的地平线,好奇更远的彼岸是什么。我们花了好多个世纪的时间嘲笑天文学家捉襟见肘的理论,但我们真正难以相信的,其实就是他们何必费力仰首观天,来创建出这些理论。”

你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这个侧面:梦想家,叛逆者,一直都在思考陈规,因为它们或许一直都不应该是那副样子。他也是对的。安宁洲的生活抑-制反思,打击重构。毕竟,这里的智慧是刻在石头上的东西;这就是大家不相信金属可塑性的原因。埃勒巴斯特是你小家庭的磁性核心,是有原因的。之前,当你们都在一起的时候。

可恶,你今天老是怀旧。这让你禁不住说道:“我觉得,你现在不止有十戒水平了。”他吃惊地眨眨眼。“你总是在不停思考。而且你还是个天才——只不过,你的天分所属的领域,没有人真正尊重它。”

埃勒巴斯特瞪了你一会儿,眼睛眯起来:“你喝醉了?”

“不,我才没有——”可恶,美好回忆全被破坏掉了。“继续讲你的烂课吧。”

看上去,他比你更欢迎这个话题转换:“总之,这就是支点学院的训练对你造成的影响。你学会了把原基力看成取决于努力,而事实上,它更像是信赖于……高度。和感知力。”

一个埃利亚风味的噩梦告诉你,支点学院为什么不想要随便哪位三脚猫野生原基人尝试连接附近的方尖碑。但你还是花了点时间,努力理解他讲述的内容跟旧知识体系之间的区别。的确,使用能量跟运用魔法之间,存在本质性的不同。支点学院的方式,让原基力感觉就像它现在的面貌:练习推动沉重物体,只用意志力,而不使用双手或杠杆。而魔法,感觉像是很轻松——至少在使用时如此。疲惫是后来出现的。在施法当时,重点只是知道魔力的存在。训练你自己的洞察力。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你说着,一面思考,一面用手指敲击床垫。支点学院是由原基人建造。至少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过去某个时间点,一定隐知过魔法。但……你想到真相,不由得浑身发抖。啊,是的。那些最强大的原基人,那些更容易察觉到魔力,或者在学习能量重配方面碰到困难的人,就是被送往维护站的那些。

埃勒巴斯特想到的范围更宏大,不只是学院。“我觉得,”他说,“他们是懂得了风险。不只是缺乏必要的精细控制力的基贼可能连接方尖碑,然后丧命;也担心一些可能成功连接的人——如果他们是出于错误的原因。”

你尝试想出一个正当理由,有必要激活一个古老杀人网络的那种。埃勒巴斯特读懂了你的表情。“我怀疑,我本人应该不是第一个想把学院变成岩浆池的基贼。”

“言之有理。”

“还有那战争。别忘了那个。话说,跟支点学院合作的守护者,是我跟你说过的参战方之一。他们是想要维持现状的人:基贼安全又有用,还在承担所有工作,以为他们自主管理着那个地方;守护者实际上管理着一切。控制那些能够控制自然灾害的人。”

你闻言大吃一惊。不,你吃惊的,是你自己为什么就没想到过这些。但毕竟,你也没花过太多时间考虑守护者们,只要身边没有这种人就好。也许这就是你被训练出的思考禁区:不要抬头看,也不想考虑那些可恶的笑容。

现在,你决定让自己考虑它们了。“但是在灾季里,守护者也会死亡……”可恶。“他们说过他们也会死……”可恶。“他们当然并不会死。”

埃勒巴斯特发出一阵沙哑的怪声,可能是要大笑:“我还真是容易把人带坏啊。”

他一直都是。你禁不住微笑,尽管这感觉没能持久,因为当前的对话。“但他们不会加入社群。他们一定去了其他地方,来避过灾季。”

“也许。也许就是这个叫作‘沃伦’的地方。看似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埃勒巴斯特停顿,若有所思。“我猜,离开我的守护者之前,我应该问她那地方在哪里的。”

没有人能够轻易离开自己的守护者。“你说过,你并没有杀死她。”

他眨眼,脱离回忆。“不。我治好了她。某种意义上是的。你知道他们脑子里的那东西。”是的。血迹,还有你手掌上的刺痛。沙法把某个小小的、血淋淋的东西交给另外一名守护者,特别小心的样子。你点头。“那东西让他们得到种种超常能力,但也会污染他们,扭曲他们。支点学院的元老们常在暗中议论这件事。污染有多种不同等级……”他闭紧嘴巴,显然是想转移话题。你可以猜出为什么。污染的特定阶段,会有赤luo上身的守护者,一触就能取人性命。“反正呢,我把那东西从我的守护者身上取出来了。”

你咽下口水:“我见过一名守护者杀死另一名同僚,就用取出那东西的方法。”

“是的。当污染发展到过于严重时。那时他们甚至对其他守护者都构成威胁,然后就必须被清洗掉。我听说他们下手毫不留情。甚至对同类,也一样心狠手辣。”

它目前很愤怒,守护者提梅当时说,就在沙法杀死她之前。正在准备,迎接回归之时。你深吸一口气。那段记忆在你脑子里依旧清晰,因为就是那天,你和汤基-比诺夫——一起找到了那个接口。那也是你获得首枚戒指的考验之日,为时过早,输掉就会没命。你不会忘记那天的任何细节。而现在——“是大地。”

“什么?”

“守护者体-内的怪东西。那种……污染。”它改变那些想要控制它的人。将他们的命运与自己紧密相连。“她当时开始替大地发声!”

你看得出,你这次是真的让他意外了,前所未有。“如此说来……”他考虑了一会儿,“我明白了。这就是他们转换立场的时刻。不再为现状服务,不再维护守护者的利益,相反,开始为大地的利益行动。难怪其他人会杀了他们。”

这就是你需要理解的东西了。“大地又想要什么?”

埃勒巴斯特的眼神特别特别沉重。“任何活物会怎样,面对一个连孩子都要偷走的残忍敌人?”

你咬紧牙关。复仇。

你从病床滑到地上坐,背靠着床边:“给我讲讲方尖碑之门。”

“是的。我就知道你会对那个感兴趣。”埃勒巴斯特的声音又一次变轻,脸上却有一份神采,让你觉得,他制造地裂那天,一定也是这副样子。“你还记得基本原理。并联协力。把两头牛套在一起,而不是只用一头牛。两名基贼协作,可以比单独一个做到的事情更多。这办法对方尖碑也管用,只是……指数式增加。一个矩阵网络,而不是简单的牛轭。动态加强。”

好吧,迄今为止,你还能懂:“所以说,我需要学会怎样把它们全部绑定在一起喽。”

他微微点头回应:“而且你将需要一个缓冲区,至少在开始阶段需要。我在尤迈尼斯打开那道门的时候,利用了数十名站点维护员。”

数十名被麻醉、被扭曲的基贼,早就被变成了无意识的武器……而埃勒巴斯特想出了某种方法,让他们倒戈反对其主人。还真是他的风格,也很完美。“缓冲区吗?”

“来缓解那份冲击。来……促使连接能量流平稳……”他说不下去了,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到时候你试试就知道了。”

到时候。他想当然的事情还真多。“你做的事,杀死了那些站点维护员?”

“不完全是。我利用他们开启了那道门,制造出那条裂谷……然后他们就开始努力做他们被设定要做的事:阻止地震。稳定地面。”你面露痛苦,明白了真相。就算是你这样极端的个性,在那股冲击波到达特雷诺时,也不会蠢到努力阻止它。唯一安全的选择,就是把它的力量引向别处。但站点维护员们没有那份头脑和控制力来做安全的事情。

“我没把他们全用光。”埃勒巴斯特若有所思地说,“身处遥远西方,还有北极南极地区的人,都不在我能触及的范围之内。多数在那之后也已经死了。没有人来照顾他们继续存活。但我还是能隐知到某些地点有活跃的维护站。抑震网络的残余部分:南方,靠近支点南极分院的地方,还有北方,靠近雷纳尼斯。”

他当然可以一直隐知到南极区的活跃维护站。你只能隐知到凯斯特瑞玛周围一百英里左右,还必须费死劲才能扩展到那么远。也许支点南极分院的基贼们也都设法存活下来,选择了照顾他们不那么幸运的那些维护站里的同类,但是……“雷纳尼斯?”那不可能啊。它是个赤道区的城市。比大多数城市更偏西南;在尤迈尼斯人的藐视等级中,它也仅仅比南中纬落后地区略高一步。但雷纳尼斯靠赤道足够近,本应该已经消失了的。

“裂谷向西北方向偏出,沿着一条我找到的古老断层线。它离雷纳尼斯足有数百英里远……我想,那已经足够让维护站里的原基人做点有意义的事。其实本应该还够杀死大多数维护者,剩下的人因为支持团队逃离,也应该已经死掉的。但我也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

他安静下来,也许是累了。他今天声音沙哑,两眼充血。又感染了。勒拿说,他总是感染的原因,是身上有些烧伤的部位一直没有恢复。社群缺少止痛药,也是雪上加霜。

你试着理解他对你说过的话,加上安提莫妮告诉你的事,以及你历经考验和折磨亲身了解的现实。也许数量重要。两百一十六块方尖碑,不明数量的其他原基人充当缓冲区,还有你。魔力将三者连接……具体方法不明。所有这一切组成一张网,要捕捉那个地火诅咒的鬼月亮。

埃勒巴斯特在你思考的过程中什么都没说,最终你瞥了他一眼,看他睡着没有。但他还醒着,两眼眯成缝,观察你。“怎么了?”你皱眉,一如既往地警觉。

他露出四分之一的笑容,用他没被烧伤的半边嘴。“你从来都没变。要是我求你帮忙,你会对我说,死一边去。如果我一句都不说,你就能为我实现奇迹。”他叹气,“哦,邪恶的大地,我真是想你。”

这个……还真是意外地让人伤心。你马上意识到原因:因为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人跟你说过这样的话。杰嘎可以热情如火,但他不是个情感细腻的人。艾诺恩用性爱和玩笑来表现他的柔情。但埃勒巴斯特……这一直都是他惯用的方式。这种出乎意料的姿态,突如其来的夸奖,你可以看作调笑,甚至侮辱。没有这些,你变坚强了好多。在离开他的日子里,你看似强大、健康,内心却像他现在的外表一样:满身易碎的石头和伤疤,如果弯腰幅度过大,很容易开裂。

你试图微笑,但失败了。他没有尝试。你们只是互相注视。你们拥有一切,同时又一无所有。

这时刻当然无法长久。有人进入病房,走过来,你意外地发现她是依卡。加卡在她身后,懒洋洋地走着,用桑泽特色的方式表现她的无聊:拿着一根抛光的小木条剔她磨尖的牙齿,一只手按在线条健美的腰间,灰吹发比平时更乱,一侧显然更平,表明她刚睡醒。

“抱歉打扰了。”依卡说,语调里并没有特别多的歉意,“但我们又有麻烦了。”

你已经开始痛恨这几个词。但毕竟,课程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于是你向埃勒巴斯特点头,站起来。“又怎么了?”

“你朋友。那个懒虫。”汤基,她既没有加入创新者工作团队,轮到她取食物也不去,职阶一开会就消失。换个其他社群,她这样的早被踢出去了,但她得到了特别宽待,因为“全社群第二强原基人挚友”身份。不过,人的宽容总是有限的,而这回的依卡看上去尤其生气。

“她找到了控制室。”依卡说,“然后把自己锁在里边了。”

“控——”什么?“什么东西的控制室啊?”

“凯斯特瑞玛。”依卡貌似很烦解释这个,“你们刚来我就说过:这地方要靠一批机械设备来运行,照明啊,空气啊什么的。我们把控制室位置保密,因为要是有人发起疯来,想要砸坏那里的东西,他们就可能害死我们所有人。但你们的专家已经跑到里边去了,地知道她想搞什么。我基本上就是在问你,杀了她会不会有关系,因为这差不多就是我的当前立场。”

“她不会影响到任何重要机能的。”埃勒巴斯特说。这让你们两个都吓了一跳。你意外,是因为不习惯看他跟任何其他人打交道,依卡吃惊,可能是因为她一直把他看成浪费药品的某种怪物,而不是人。埃勒巴斯特也同样不太瞧得起依卡。他的眼睛现在又闭上了。“更有可能伤到她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真是好消息。”依卡说,尽管她的眼神还是很怀疑,“你如果不是在用-屁-股想问题,胡说八道的话,我会更放心一点儿。因为我看到你一天到晚待在病房里,应该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不过,这愿望还不赖。”

他哼了一声,似乎觉得有趣:“对这个老古董,我从到达的那一瞬间开始,就了解了自己需要知道的一切。如果除了伊松之外,你们其他任何一个人能让它发挥真正的功用,我一秒钟都不会在这里多待。”你和依卡瞠目相视的同时,埃勒巴斯特重重叹了一口气。他身\_体里有颤音,这让你担心,你暗自记住,回头要找勒拿问问。但他什么都没再说,最终,依卡瞅了一眼,眼神显然在说:我真的已经受够了你这帮奇葩朋友,然后她示意你跟她一起出去。

上到控制室所在的鬼地方路途相当远。加卡爬完第一架梯子就开始喘,但之后适应得不错,然后找到了行进节奏。依卡表现更好些,尽管十分钟后,她也开始冒汗。你还保持着赶路期间的身\_体素质,所以攀爬过程应付得不错。但是爬完前三段阶梯,一座竖梯,再加上一段环绕较粗大晶体柱的螺旋形平台之后,就连你也想要跟人聊聊天,以便转移注意力,不去留意脚下越来越远的地面了。“对那些拒绝履行职阶义务的人,你们通常是怎么处罚的?”

“踢出去呗,还能怎样?”依卡耸耸肩说,“不过,我们也不能把他们丢到灰尘满天的野外了事;必须杀掉来保持隐秘。但这事要有个过程,一次警告,然后是一轮听证。莫拉特——就是创新者职阶的首领,还没向我提出过正式申诉。我要求她申诉了,可是她不肯。说你的朋友给过她一个便携式的水质检测工具,可能会在野外救下我们猎人的命。”

加卡干笑。你摇头,觉得有趣:“这招儿贿赂还挺高明的。她就算没别的长处,至少善于保命。”

依卡翻了个白眼:“也许吧。但这事影响很坏,有人不加入任何工作团队,还没受到惩罚,即便她在工作时间以外发明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其他人也会开始怠工,到时候你让我怎么办?”

“把那些没发明任何东西的家伙踢走呗。”你建议。然后你停下,因为依卡停住了。你以为她是因为你刚才说的话生气,她却在环顾周围,观察整个社群。于是你也停住。在这么高的地方,你们已经远远高出居住层。晶体球里回荡着喊叫声和某人敲击某物的响声,还有一支工作队伍在齐唱劳动号子。你冒险从最近处的栏杆向下看,发现有人做了一部简单的绳箱吊篮,用于中层区域运货,唯一能把沉重货物运到高处的办法,就是跟它玩拔河。现在有二十个人一起拔。这场景莫名搞笑。

“你在同化外来者方面的想法是对的。”加卡说。她声音轻柔,自己也在观察凯斯特瑞玛的繁忙与活力。“如果没有更多人,我们不可能让这个地方成功运行起来。我本来以为你脑子里进了屎,事实证明你没有。”

依卡叹气。“管用也只是迄今为止。”她看看加卡,“你以前从未说过你不喜欢这个主意。”

加卡耸肩:“我离开家乡社群,就是不想承受领导者的负担。我在这儿,也同样不想当头儿。”

“地啊,你只想表达自己观点的话,并不需要跟我动刀,抢到首领之位。”

“当灾季行将来临,又是这个社群仅有的领导者职阶成员,我最好连意见都谨慎提出。”她耸肩,然后对依卡微笑,带有一份貌似真情的样子。“我总觉得,你现在每一分钟都可能让人把我干掉。”

依卡笑了一声:“你如果跟我易地而处,就会这样做吗?”你听出这话带刺。

“别人教我的剧本就是这样写的,没错——但如果照搬到这里,那就蠢了。世上从未有过这样的灾季……这个社群也独一无二。”加卡看看你,用意很明显,你就是凯斯特瑞玛特别之处的最新表现。“在眼前状况下,传统只会碍事。更好的办法,是有一个完全不知道事情应该怎样做的女首领,只清楚她想要怎样。这个女首领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惜踹倒所有必要的-屁-股。”

依卡消化这番话,静默了一会儿。显然,不管汤基做过什么,都不是那么紧急严重。然后她转身继续攀爬,显然是认定休息时间结束了。你和加卡叹口气追随。

“我觉得,最早建造这地方的人们并没有考虑清楚。”依卡在继续攀爬的中途说,“太没效率,过度信赖于可能损坏和生锈的机械设备。而且还把原基力当作动力来源,这基本上是有史以来最不可靠的动力了。但话说回来,有时候我也想,他们会不会本来并不想建成这样。也许是某种原因,迫使他们快速躲避到地下,他们发现了一颗巨大的晶体球,然后就竭尽全力将就。”你们继续走,她手扶一道栏杆。这是最早建造在晶体球内部各处的原有金属结构之一。高于居住层,是很古老的金属制品了。“这总是让我觉得,他们真的应该就是凯斯特瑞玛人的祖先,他们尊重辛勤劳动,能够在高压下适应环境,就像我们。”

“不是人人都这样吗?”除了汤基。

“只是有些人。”她没有咬那个过于明显的诱饵。“我十五岁时,就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了身份。当时在南边一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森林火灾。光是浓烟,就已经在熏死社群里的老人和小婴儿。大家以为必须抛弃家园逃走了。最后,我去了火场边缘,那里有一帮其他村民,正在试图建起隔断墙。在此过程中有六人丧命。”她摇头。“那办法不会管用的。火势太强。但我跟你说,这就是我的老乡们。”

你点头,这的确就像你了解的凯斯特瑞玛。这听起来也像你认识的特雷诺村民,还有喵坞人,还有埃利亚人,还有尤迈尼斯人。安宁洲的任何人,如果不是坚忍到可怕,都不会幸存到现在。但依卡需要把凯斯特瑞玛想象成一个特别的地方——而它的确也是特别,在它特有的方面。于是你明智地选择了闭嘴不反驳。

她说:“我阻止了那场大火。冻结了森林中正在燃烧的部分,并用那些能量,在南方更远处建起防护层,以免有新火燃起。所有人都目睹了我这样做。他们当时就了解了我的身份。”

你停下脚步,瞪着她看。她回转身,似笑非笑。“当时我告诉他们我会离开,如果他们想要召唤守护者,送我去支点学院。或者要是他们想直接把我捆绑起来,我也承诺不会冻结任何人。相反,他们争论这件破事争了三天。我以为他们是难以决定杀我的方式。”她耸肩。“所以我回了家,跟父母一起吃了顿好饭——他俩早就知道,当时也特别担心我,但我劝阻了他们用马车偷偷送我逃走的计划。第二天还去了童园,跟平时一样。最终我才知道,村民们当时在讨论的,其实是怎样让我接受训练,而又不让支点学院参与。”

你张大嘴巴。你之前见过依卡的父母,他们还都健康强壮,带着一份桑泽人的固执。你可以相信他俩的反应。但其他人也都能这样?好吧。也许凯斯特瑞玛的确特别。

加卡说:“嚯。那么,你最后是怎么受到训练的呢?”

“呃,你也知道这些中纬度小社群的德行了。地裂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没有争论出结果。我全是自学的。”她大笑,加卡叹气,“我的老乡们也那样。一群大笨蛋,但都是好人。”

你当时情不自禁地想,要是小仔和奈松一出生,我就带他们来这里该有多好。

“并不是你们所有的同胞,都赞同让我们来这里。”你不假思索地说,几乎是在反驳自己的想法。

“是啊,我也听到那些闲话了。所以我才很高兴你在教那些孩子,而且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把煮水虫从特忒斯身上去掉。”她痛心地说,“可怜的特忒斯。但你又一次证明了:有我们这样的人在身旁,胜过杀死我们,或者把我们赶走。凯斯特瑞玛人都很务实的,伊茜。”你马上就开始痛恨这个诨名。“务实到不会因为别人说应该怎样做,他们马上就怎样做。”

说完,她继续向上爬。过了一会儿,你和加卡也开始跟。

你已经习惯了凯斯特瑞玛这种到处纯白的环境;只有一小部分晶体柱带有一点儿紫晶色或烟石英色。不过,在这里,晶体球顶部却被一种平滑的、玻璃样子的东西分隔,颜色是翡翠绿。这颜色真是让人意外。通往这里的最后一段阶梯宽到足以容纳五人并行,所以你并不意外地发现,已经有两名凯斯特瑞玛壮工守在一道老式滑门两旁,门也是那种同样的绿色材质。其中一名女壮工手持小小的窄刃玻钢佩刀,另外一位只靠他粗壮的、抱在胸前的臂膀。

“还是没动静。”你们三个到达时,那名男性壮工说,“我们总是听到里面有声音——咔嗒声、嗡嗡声,有时候她还叫嚷些什么。但门一直是卡住的。”

“叫嚷过什么?”加卡问。

他耸肩:“像是‘我早就料到’,还有‘原来如此’之类。”

听起来很像汤基。“她是怎么把门堵上的?”你问。女性壮工只是耸肩。传统上,壮工都是肌肉发达,头脑简单,但有些人符合这项要求的程度略显过头。

依卡又给了你一个全都怪你的眼神。你摇头,然后爬到顶层台阶,用力砸门。“汤基,你这混蛋,开门。”

有一段寂静,然后你听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怎么是你。”汤基在离门较远的地方咕哝,“等一下,别冻结任何东西。”

过了一会儿,门上有东西在咔咔响。然后门滑开。你、依卡、加卡还有两名壮工一起爬上台阶——尽管你们其他人都停下来瞠目相视,除了依卡,所以只剩她两臂交叉,狠狠地怒视汤基,这才是她应得的。

地板以上,头顶是空的。绿色材料构成地板,隔出来的房间长满了通常的白色晶体,从晶球灰绿色的顶篷上冒了出来。真正让你们停步,张大嘴巴,脑仁疼痛,困惑到无话可说的,是绿色屏障这一边的晶体全都在闪烁,变幻,随机转变状态,一会儿是闪亮的晶体影像,一会儿变得实实在在,周而复始。这些晶体柱的尖端或者中段,有的从地板中穿到外面,就不再有这些变化。凯斯特瑞玛的其他晶体柱全都不是这样。除了发光之外——这个,的确,也表明了它们不是简单的岩石——凯斯特瑞玛通常的晶体柱跟其他石英物质并无区别。不过,在这里……你突然明白了埃勒巴斯特说起的,凯斯特瑞玛能够发挥的作用。凯斯特瑞玛的真相突然那样恐怖地展现在了面前。这个晶体球里面充斥的并不是普通晶体柱,而是潜在的方尖碑。

“我×,怎么这样?”一名壮工感叹。这说出了你们所有人的心声。

房间里到处是汤基的破烂儿:奇怪的工具,画满图形的石板和皮革片,还有屋角的地铺,说明了她近来为什么不常在自己房间过夜。(没有她和霍亚,你最近感觉好孤单,但你并不想对自己承认这个。)她现在正从你面前走开,时不时回头瞪视,显然不喜欢你的到来。“你他妈什么都别碰啊,”她说,“你这么强的原基人碰到这些玩意儿的话,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依卡翻了个大白眼:“你才是什么都不该碰的人好吧。你根本就没有得到来这里的许可,你自己也知道。行啦,走吧。”

“不走。”汤基蹲在房间正中,一根奇怪的、低矮的柱脚旁边。它看上去像是一根晶体柱,中段被截掉了:你看到那个(闪耀的,不真实的)根部从房顶长出,而那段柱脚就是(同步闪耀)的延伸部分,但两者之间有一段五英尺长的部分,现在完全是空的。柱脚表面切割处平滑如镜——而且切割面始终真实可见,尽管柱体其他部分时隐时现。

一开始,你以为那上面没什么。但汤基看那个柱脚表面的神情如此专注,以至于你也走过去到她身旁。当你弯腰细看,她仰头扫了你一眼,你震惊地察觉,她眼里有份难以掩饰的兴奋。其实真正让你吃惊的不是那表情;你现在对她已经很了解。你震惊的是,这份快意,加上抛去伪装的新相貌,干净的短发,考究的衣服,让她如此明显地变成了长大版本的比诺夫,以至于你很奇怪自己早先竟没能马上看出来。

但这都不重要了。你集中精神看那根柱脚,虽然现场还有其他奇观可看:房间后半有另一根较高的柱脚,上方悬浮着一块一英尺高的微型方尖碑,跟地板一样是翡翠色;另一根柱脚支持着一块扁长石块,也是悬浮;还有一系列线条清晰的方形块,刻在一面墙上,上面是某种装备的奇怪图解;方块下面是一系列面板,每个上面都有指示表盘,测定某种数据,显示的数字你也无力解读。

不过,在那根粗大的柱脚上,有整个房间里最不显眼的东西:六个小小的金属碎片,每个都像针一样细,长度不超过你的拇指。它们不是凯斯特瑞玛古老结构中常见的那种银色金属;这种金属颜色黝黑,隐约有红色锈迹。黑铁。凯斯特瑞玛已经存在这么多年,这些东西居然没有全部被氧化。除非——“这些是你放在这儿的吗?”你问汤基。

她马上就火了:“是的,当然我会闯进死去文明的遗迹里,找到其中最危险的设备,然后往上面扔生锈的金属片!”

“拜托,你别犯混。”尽管你的确有几分罪有应得,你太困惑,顾不上真的烦。“你为什么会觉得,这设备是最危险的一件呢?”

汤基指着那根柱脚倾斜的侧面。你靠近看,眨眨眼睛。这上面不像其他晶体一样光滑;边缘深深地刻着一些符号和文字。文字跟墙上图板一致——哦,它们还在闪烁红光。那颜色看似能浮动起来,就在那材料表面颤动。

“还有这个。”汤基说。她举起一只手,向柱脚表面和金属小片接近。突然,那红色字母跃入空中——这是你能想到的最佳描述了。转瞬间它们就已经被放大,并朝向你,点亮了,跟眼睛方向平齐,显然是在提示某种警告信息。红色是岩浆池的颜色。也是湖水中一切生物死亡殆尽,仅剩有毒藻类时的颜色:这种警告,往往意味着打击马上就将来临。有些东西并不会因时间流逝和文明变迁而更改,你感觉很确信。

(总体来说,你是错的。但就眼前这个特定情形而言,你完全正确。)

每个人都在盯着看。加卡靠近一些,抬起一只手,试着触摸悬浮文字;她的手指穿过了它们。依卡绕着那根柱脚转圈,不由自主被它吸引。“我以前也察觉过这东西,但从没有真正注意过它。那些字跟着我转向呢。”

字其实没动。但你侧身时——的确,在你这样做的同时,那些字母也微微转向,继续正对着你。

汤基不耐烦地缩回自己的手,示意加卡也把手拿开,那些文字变平,缩回柱脚边缘。“不过,这里没有阻隔。通常来说,在死去文明的遗迹里——我是说这个文明的遗迹——任何真正危险的东西都有某种程度的封闭措施。或者有个实体封闭设备,或者就是有证据残留,表明曾经有封闭措施,但是时间长坏掉了。如果他们真心不想让你触碰某种东西,你或者就是碰不到它,或者就是要费尽心机才能碰到。这个呢?只有这么一条警告。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能触碰这些东西吗?”你把手伸向其中一个铁块,这次无视跳出来的警告。汤基那么尖厉地对你喊,以至于你像干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我说过了,别他妈的乱碰!你这人什么毛病?”你恨得咬牙,但这次被训斥也是活该,你当妈那么久,不会否认这个。

“你往这儿跑了多长时间了?”依卡蹲在汤基睡觉的地铺旁边问。

汤基在俯首观察那些小铁块,最开始,你以为她没听见依卡的话;她好半天都没回答。脸上那副样子,开始让你厌烦。你现在也不能说,自己对她的了解就能超过当初充当料石生的年代,但你至少知道,她不是那种阴沉着面孔的人。她现在一脸严肃,下巴上肌肉紧绷,突出到完全不是平日样貌,让你感觉是个很坏的兆头。她有某种企图。“一星期了。但我三天前才搬进来。我感觉是。我有点儿搞不清。”她揉揉眼睛。“我最近睡得不多。”

依卡摇摇头,站起来:“好吧,至少你还没有毁灭整个破烂社群。那么,告诉我你的发现吧。”

汤基转身,警惕地看她:“墙边那些控制面板,可以激活并且管理水泵,以及空气流通系统,还有降温过程。但你早就知道那些了。”

“是啊。因为我们还没死。”依卡拍拍手,掸掉从地上沾的灰尘,她缓步走向汤基,那样子既是在思考,也暗藏着威胁意味。她不像大多数桑泽女-人那样高大,要比加卡矮足足一英尺。她的危险性不像别人那样明显,但现在,你已经感觉到她的原基力开始准备就绪。她完全准备好了砸烂这地方,或者让随便什么妨碍她的东西冰冻。两名壮工调整姿态,也逼近一点儿,强化她无言的威胁。

“我想知道的,”她继续说,“是你怎样得知那些。”依卡停下来,面向汤基。“早些时候,我们搞清楚那些事,是通过不断尝试和犯错。触摸一种东西,周围变凉,触摸另一个,公共浴池的水变热。但过去一周里,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汤基微微叹气:“这些年来,我学会了怎样解读部分符号。只要花足够的时间在这类废墟里,你就会看到同样的东西不断重复出现。”

依卡想了想这个,然后向柱脚边缘的警告文字指点:“那些,说了什么?”

“不知道。我说的是解读,而不是阅读。符号,而不是语言。”汤基走到一块墙面指示板前,指着右上角一个明显的设计元素。那东西并不符合直觉:有点儿绿,像是箭头形,但是弯弯曲曲,大致朝下。“我总是在有水浇灌的花园看到这种符号。我感觉,它应该跟花园得到的光照质量和强度有关。”她看看依卡。“事实是,我知道它是用来调节花园光照强度的。”

依卡下巴微微上挑,仅仅足够让你知道汤基猜对了:“这么说来,这里跟你见过的其他废墟并没有什么两样?其他废墟也有晶体柱,跟这里一样?”

“不。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凯斯特瑞玛这样的地方。除了——”她瞅了你一眼,只一眼,然后就望向别处。“反正,没有跟凯斯特瑞玛完全一样的地方。”

“支点学院的那东西跟这个完全不同。”你不假思索地说。那件事已经是二十年前,但你还清晰地记得那里的所有细节。那儿有个坑,而凯斯特瑞玛是块巨岩,中间有个洞。如果说两者出自同一种人,为了达到同一种目的,现场并没有任何证据。

“实际上,还挺像的。”汤基回到柱脚前,挥手召唤出警告信息。这次,她指着闪烁的红色文字中的一个符号:一个实心黑圈,周围是白色八角形。你不知道此前自己怎么就没看到,它在鲜红的字符中间还挺醒目的。

“我在支点学院也看到过这个标志,涂画在一些照明灯板上。你当时只顾着往洞里看;我感觉你应该没有注意到。但那之后,我大概去过六处方尖碑制造场所,这符号总是出现在危险的东西旁边。”她郑重地看着你。“有时候,我会在一旁看到死人。”

你不由自主地想到守护者提梅。她不是死后被发现,但还是因此而死,而那天的你,也险些步她后尘。然后你想起身处无门之室的那个瞬间,站在张开血盆大口的深坑旁……跟这些铁块一模一样。

“那接口。”你喃喃说道。那是守护者对它的称呼。“会带来污染。”你感觉到自己颈后一阵刺痛。汤基犀利地看着你。

“可恶,‘某种危险’可以是任何东西。”加卡说,她很烦,你们还站在那里,盯着几块生锈的铁块在看。

“不,这一次,它指的东西非常明确。”汤基瞪得加卡垂下眼帘,这本身就已经让人印象深刻。“这就是它们敌人的标志。”

×,你现在明白了。我×,×,×。

“什么?”依卡问,“邪地啊,你们到底在讲些什么?”

“他们的敌人。”汤基小心翼翼,靠在柱脚边缘,你注意到她的小心,也发觉她是要强调这东西。“他们在打仗,你们难道不懂吗?在临近尾声时,就在他们的文明蒙尘前夜。他们所有的废墟,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切,全都是防卫性质,旨在求生。跟现在的社群一样——只不过他们拥有更多防卫手段,远不只是石墙。就像这种可恶的巨大的地底晶体球。他们是藏身在这类地方,并且研究他们的敌人,也许制造武器,旨在反击。”她拧身指向上方,示意柱脚的上半部分。它这时正好在闪烁,像方尖碑一样。

“不,”你失神地说。所有人都在看你,你哆嗦了一下。“我是说……”可恶,但你现在已经在说,“那些方尖碑才不是……”你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除非告诉他们整个故事,而你并不想全部都说。你不确定是为什么。也许跟安提莫妮试图阻止埃勒巴斯特向你讲出内情时的想法一样:他们还没做好准备。现在你需要讲完这句话,同时又不引来更多追问。“我不觉得它们是防卫性质,也不是某种……武器。”

汤基默然良久:“那么,它们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也不是假话。你的确无法完全确定。“一种工具吧,或许是。如果用错了会有危险,但初衷并不是杀戮。”

汤基看上去已经做了准备:“我知道埃利亚城遭遇了什么,伊松。”

这是意外一击,的确让你从情感上跌到了谷底。幸运的是,你这辈子都在受训,练习转移意外打击。你说:“方尖碑制造的初衷,并不是被那样使用。那次是意外。”

“你怎么能——”

“因为我跟那鬼东西连接着呢,在它开始熔穿的时候!”你这句话喊得太响,以至于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回荡,你自己也才吃惊地发觉自己有多愤怒。其中一名壮工倒吸凉气,眼神里发生了某种变化,让你马上想起特雷诺的壮工们,当拉什克下令放你出门时,他们也是用同样的眼光看你。就连依卡看你的样子,也在无声地提示,你正在吓坏本地人,快他妈的给我安静下来。于是你深吸一口气,静下来。

(直到晚些时候你才回想起这段对话中用过的那个词。熔穿。你将奇怪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它是什么意思,而且自己也无力回答。)

汤基长出一口气,很小心,这也像是反映了整个房间其他人的意见。“有可能,我的确可能有些先入为主的错误看法。”她说。

依卡一只手抚过头发。这让她的头一时显得特别小,直到头发恢复蓬松。“好吧。我们已经知道,凯斯特瑞玛之前也曾被用作社群。也许有好几次。如果你之前找我问,而不是像个捣蛋孩子一样闯进来,我也会知无不言,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想搞清楚这个地方的真相——”

汤基发出刺耳的狂笑:“你们这帮人啊,没有人一个够聪明,谁也理解不了这个。”

“但你做出这些破事之后,已经让我无法相信你。我不会让自己不信任的人胡作非为,那样可能伤害到我爱的人。所以我要让你彻底远离此处。”

加卡皱眉:“依克,这有点儿太严厉了,不是吗?”

汤基马上紧张起来,被吓得两眼瞪大,一副很受伤的样子:“你不能把我赶走。这个破烂社群里的其他任何人,都完全不懂——”

“我们这个破社群里的随便哪个人,”依卡说,现在,壮工们看她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忐忑,因为她几乎是在吼叫,“都不会把我们所有人烧着了,只为研究世界年轻时就已经灭绝的那些人。我觉得,你早晚会干出这么恐怖的事。”

“你们可以监督我来这里!”汤基说。她现在看似很绝望。

依卡上前一步逼近她,紧贴到她脸前,汤基马上安静了。“我宁愿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依卡说,她现在虽然激动,语调却冷酷又低沉,“也不想冒险毁掉它。你能说同样的话吗?”

汤基也瞪着她,身\_体显然在颤-抖,但什么也没说。答案很明显,不是吗?汤基跟加卡相像,两人都生在领导者之家,家教是让他们优先考虑公众利益,但两人都选择了更为自私的路线。这甚至不是个问题。

这就是后来你回想当时,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不意外的原因。

汤基转身,扑向红色警示光,然后就抓了一个铁块在她的拳头里。等你意识到她拿东西,她已经在转身离开。跳向梯口的大门。加卡惊叫;依卡只是站在原地,有些吃惊,但主要是松了一口气;两名壮工困惑地呆看,然后为时已晚地起步追赶汤基。然而片刻之后,汤基惊呼一声,跌跌撞撞停步。一名壮工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当汤基号叫时,就又放开了。

你还没有思考,就已经开始行动。某种意义上,汤基是你的人——就像霍亚,就像勒拿,就像埃勒巴斯特,好像失去孩子们之后,你就在无条件收养任何一个能够让你自己产生情感羁绊的人,哪怕只有一瞬间让你动心。你甚至都不喜欢汤基。但当你抓住她的手腕,发现她满手是血,还是觉得腹中一紧。“这到底是——”

汤基看着你:迅速的,动物性的恐慌。然后她身\_体一颤,再次大叫,你这次险些放手,因为有东西在你拇指下面蠕动。

“可恶,这是什么?”依卡叫道。加卡的手也抓住汤基的胳膊来帮忙,因为汤基慌起来力量很大。你抑-制住自己难以解释的、强烈的反感,移开拇指,仍旧握紧汤基的手腕,以便看清。是的。有东西就在她皮肤下面移动。它有时跳跃,有时微微偏转,但总体方向朝上,沿着那里的一条主要血管移动。看大小,应该就是那铁块。

“邪恶的大地啊!”加卡说,快速地向汤基脸上投去担心的一瞥。你勉强抑-制住歇斯底里的大笑,加卡只是随口骂人,却意外地接近真相。

“我需要一把刀。”你说。在你自己的耳朵听来,你的声音相当平静。依卡探身过来,看到你们看见的东西,骂了一句。

“噢,我×,可恶,混蛋。”汤基-呻-吟着,“把它弄出来!把它弄出来,我再也不来这里了。”这是谎话,不过当时,她或许是真心的。

“我可以把它咬出来。”加卡抬头看你。她磨尖的牙齿像剃刀一样锋利。

“不行。”你说,确信那东西肯定会钻进加卡身\_体里,还做同样的事。割开舌-头,可是要比割开胳膊更难。

依卡大叫:“给我刀!”她冲着一名壮工喊,带玻钢刀的那位。刀很锋利,但是小,更像是割绳子用的,而不像武器;用这货杀人,大概需要捅一百万次——除非精确命中要害。就只有这东西可用,你还抓着汤基胳膊,因为她像动物一样乱挣扎,乱喊叫。有人把刀放进你手里,动作拖泥带水,还把刀刃冲着你。感觉像是花了一年,才调好握刀姿势,但你一直盯着汤基棕色皮肤下面那个战栗的,活动的小块。这坏东西要去哪儿?你内心过于恐惧,无暇细想。

但在你准备好小刀,能把它切除之前,它消失了。汤基再次尖叫,声音尖锐,充满恐惧。它钻进了她的肌肉里。

你划了一刀,在她手肘上方切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这本来应该在它前方。汤基-呻-吟着说:“更深些!我能感觉到它。”

再深就要割到骨头了,但你咬紧牙关,还是割深了些。现在到处是血。你无视汤基的喘息和呼痛声,试着摸索那东西——尽管你内心里也暗自害怕,怕它接下来会钻进你的肌肉里。

“动脉里。”汤基喘息着说。她在哆嗦,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他妈的高速路通往——隐知——啊!我×!”她捶打自己的二头肌。现在,它的位置已经比你预料的更高。进入更粗的血管之后,移动速度加快了。

隐知。你瞪了汤基一会儿,意识到她想说的是隐知盘,这让你心惊胆寒。依卡从你背后伸过手来,握住汤基的那只胳膊,就在肩部三角肌以下,用力捏紧。她看看你,但你知道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了。靠那把袖珍小刀你是做不了的……但你还有其他武器。

“把她的胳膊伸开。”你不等着看加卡和依卡有没有照办,就抓住了汤基的肩膀。你想到的是埃勒巴斯特的招数——一个小小的,精细的,区域化的聚力螺旋,就像他用来杀灭煮水虫的那种。这次,你将用它来刺穿汤基的胳膊,冻结那个小铁块。希望能成功。就在你展开意识,闭上眼睛来集中精神时,却又发生了变化。

你已经深入她的体热中,寻找那铁块的金属结构,试图将它的金属材料,跟汤基血液中的铁质区分开来,然后——是的。那种来自魔力的银色闪光的确存在。

你没有预料到这个,出现在她细胞的胶质泡状物质之间。汤基并不像埃勒巴斯特那样,正在变成石头,你也从未在其他任何活物体-内感知到魔力。但在这儿,汤基体-内这里,却有一个持续闪光的东西,银色光泽,细如丝线,从她脚下升起——来自哪儿?并不重要——但终点是那铁块。难怪那东西跑那么快,原来它是有其他东西充当动力来源。利用这个动力源,它伸展出自己的触须,拉扯汤基的肌肉,拖动自己向前。这就是让她疼痛的原因——因为它触及的每个细胞都会像烧伤一样战栗,然后死去。那触须也会在每次接触后变长,那该死的东西,在钻过她身\_体的过程中还在生长,用某种不可知的方式,以她的身\_体为食。有一根导向触须向前摸索,一直指向汤基的隐知盘,你本能地知道,如果让它到达那里,结局一定很糟。

你试图抓住那条根源线,考虑截断它,或者去除它的力量,但,

哦,

那里有仇恨,还有

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还有愤怒,以及

啊,你好,我的小敌人

“嘿!”加卡的声音在你耳中震响,她在喊叫,“可恶,你醒醒!”你摆脱那团迷雾,之前都不知道自己陷入了恍惚。好吧。你要远离那根接地线,以免再遭遇到驱动那东西的力量。刚才那一瞬间的接触却是值得的,因为现在你知道该怎样去做了。

你想象剪刀,无比锋利,两刃都是闪耀的银色。剪断导引。剪断那些触须,否则它们还会再长。剪除那污染,抢在它更深入汤基身\_体之前。你这样做的时候想着汤基,想要救她的命。但汤基在你眼里不是汤基,只是一堆颗粒和材质。你切了下去。

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相信,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然后,等你没法儿让隐知盘放松,调整感知系统变成宏观视角,你发现自己浑身——真的浑身都是血,你很吃惊。你不是很明白汤基为什么在地上,不停喘息,她身边那片血泊在蔓延,加卡正在朝一名壮工吼叫,要他的腰带,马上,马上。你感觉到那铁块在附近抖动,吓得一激灵,因为你现在知道那些东西有何种企图,而且也确定它们极为邪恶。当你转头看那铁块,却困惑不解,因为只看到平整的棕色皮肤,上面粘着血迹,还有一片熟悉的衣料。然后你感觉到抽搐一样的动作,你的手开始感应到重量。然后。然后,好吧。你手里拿着汤基被截掉的胳膊。

你掉落了它。更像是把它丢开,惊吓中力气还挺大。它掉落在地上,正好在依卡和两名壮工身后,他们正集中在汤基身旁,做些什么,也许是努力救她的命,你甚至无法抱头哀恸,因为现在你看到,汤基胳膊上的切面是个完美的,微微倾斜的断口,仍在流血和抽搐,因为你刚刚把它切断,但等等,不对,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从骨头附近的一个小洞里,你看到有东西扭-动着钻出来。那个洞是被切断的动脉。那个东西就是那铁块,它掉落在翠绿色地板上,然后就躺在血泊里,仿佛只是一块无害的金属。

你好,小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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