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
奇普跟随铁拳指挥官走上另一层台阶，接着两人面前出现一扇双开的巨门，大到奇普以前从未见过。门由两块雾面玻璃制成，门面流光溢彩，宛如一汪湖水光色万千。
铁拳指挥官拎起一只巨大的银质门环，敲了三下。那三下敲击如同三颗石子被丢进一汪湖水之中，巨门纹丝不动，里面的光却裂成千万碎片，向四周泛出一圈圈涟漪。奇普看呆了，几乎忘记呼吸。他伸出一只手放到门上，指尖碰触的地方泛起小小的涟漪。
“别碰！”铁拳叫道。
奇普像被烫到一般立刻缩回手。
“奇普，进去之前，有些事儿你得知道，”铁拳说，“首先，这次是动真格的。每十个测试者就有一个会失败。”
“失败是说……”
“会死。其次，你随时都可以中止测试。进去之后，你会拿到一根绳子。拽动它，就会响起铃声，然后他们就会立刻中止测试。第三，如果中途退出，你就完蛋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将再也不能留下来。培养御光者需要郡首投入大量的财力，没人愿意把钱花在懦夫身上。加文给过我指示，假如你真的失败了，就让我给你一笔钱，这些钱足够你买一个小农场。我会把你送上船，让你想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待遇要比其他失败者好多了。但是，你永远都不可以再回来，因为你本身将成为一种耻辱。”
很显然，这很可能是一次事关生死的考验。“我是耻辱吗？”奇普问道，胸中激荡起痛苦。加文从没有这么对待过他。
铁拳眨眨眼：“御光者的人生艰难而短暂。我没时间跟你撒谎，虽然那能安慰到你。你是私生子。虽然对很多伟人来说，这种耻辱或许早已司空见惯，但那依然是种耻辱。任何人简单计算一下，都会知道在你被孕育出来的时候，光明王陛下还有婚约在身。婚约的另一方是凯莉丝·怀特奥克，是我们许多人都万分敬仰的女性。而百姓对光明王陛下的标准更加不同，所以你的存在要比常情更加让人感到难堪。即便你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卓越，也无法化解这份羞辱。但如果你是个废物，那情况会更糟。这是事实。就算再怎么粉饰，事实还是事实。
“我接着说，第四，据说奥赫拉姆神会见证每次测试，失败就意味着让他失望。孩子，你准备好了吗？”
如果奇普失败了，就会被逐出这个岛。他不仅会让他的救命恩人蒙羞，同时也会失去向杀母仇人报仇的唯一机会。
奇普坚定了绝不失败的决心。他宁愿死，也不要失败。
铁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很好。”
面前的巨门再一次地泛起波光，那被融化成液体的幻彩缓缓律动、轻轻摇曳，让人觉得它会时不时地飞溅出来。那感觉就像有个庞然大物正从莫测的深处上来，即将浮出水面。这时，一张巨大的脸突然浮现在门上，奇普的心揪起来。一切发生得太快，一时间他甚至无法掌握所有细节，只记得它有一头白发，还有一对星星一样的眸子。
各色深浅不同的液体从面部各处溅开，那张脸想要挣脱出去——它大张着嘴，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覆盖上整扇巨门。觉得自己可能要被那张嘴所吞噬，奇普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门开了，仿佛里面有个巨人猛地撞开这两扇门。一阵疾风拂过奇普的面庞。
“进去。”铁拳命令道。
奇普独自走了进去，来到一个圆形的大厅。跟大门一样，那里的地板与墙面都是用雾面水晶构建而成。地板上镶嵌着一个黑色圆盘，有七个身影排成新月形状围站在圆盘四周。奇普犹豫着不敢动，那七个人也完全没有动静。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该往哪边走。
那些身影都穿着斗篷，各为一种不同的颜色。代表幻紫色的人穿着紫色斗篷，代表薄红的人穿着深红色斗篷，以便那些无法看到这两种颜色的人也可以识别。然而当奇普睁大双眼聚精凝神看过去时，却瞧见代表薄红的人真的正在向外散发热量，而代表幻紫的人则全身都被紫色笼罩。一块块坚硬的幻紫拉克辛交错挂在一起，如同软甲上的铁环。
尽管依旧不清楚状况，奇普还是试着走向那些人。走近之后，他终于看清他们斗篷下的脸。他不禁攥紧拳头。薄红的那位，肤色很暗，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头顶冒出细小的火焰。绿色的那位，面部坑坑洼洼得像棵老橡树，眉毛像苔藓，头发更是像编到一起的地衣。蓝色的那位，面部则像块切下的玻璃，要么某处平滑得像被打磨过般，要么某处尖锐得如宝石的端点。
亲爱的奥赫拉姆神，这些是破光魔吗？就在他目光来回巡视的时候，橙色的那位眨了眨眼。奇普这才注意看那双眼睛，他们所有人的眼睛。
原来他们是乔装的御光者——都化装戴着面具。他们代表每种颜色的破光魔，以及七种不同的死亡与耻辱。奇普又能开始呼吸了，虽然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奇普走上他们面前的黑色圆盘。
“我是安奈特，我是暴怒，”薄红说，“我被愤怒吞噬。”
“我是戴纽，我是暴食，”红说，“我饥渴难耐。”
“我是摩罗克，我是贪婪，”橙说，“我永远无法满足。”
“我是贝尔弗戈，我是懒惰，”黄说，“我抑制我的才华。”
“我是艾提拉特，我是色欲，”绿说，“我渴望得到更多。”
“我是茂特，我是妒忌，”蓝说，“我不能接受别人幸福。”
“我是费里拉克斯，我是傲慢，”幻紫说，“我要取代奥赫拉姆之位。”
这些名字都来自旧神明，奇普几乎从未听闻。
“这些都是扭曲的人性。”
“是权力的诱惑。”他们依次流畅地说着，声音重叠起来，就像一个人。
“因为未掌控好自己的意识，我们最后变成了怪物。”
“我们躲在黑暗中，羞耻着，惭愧着。”
“但我们是奥赫拉姆的子女。”
“我们是奥赫拉姆的礼物，是他爱的表达。”
“是他法则的代言。”
“是他怜悯的示意。”
“是他真理的体现。”
“因此身披他的正义，我们问心无愧。”
薄红上前一步，扯掉面具，除掉斗篷。这是个帅气的青年，肌肉发达，一丝不挂。“撇开愤怒，我就是持久的耐心。”薄红说道。他抬起双手，就算不看他，也知道他开始使用御光术了。他周围的空气开始因热量泛出淡淡的红光。“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
红色走上前，揭开面具，褪掉斗篷。她也很年轻，散发着一种健美的靓丽，同样全身赤裸。奇普睁大眼睛，努力将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真是个阴沉的仪式，奇普。奥赫拉姆神在看你，别让自己下地狱，奇普。
“抛开暴食，我就是节制。”红色说着也抬起双手，全身透出红色拉克辛绽放的光芒：双眼，面庞，从颈部到前胸，乳头，结实的小腹，前胸，乳头——奇普！瞬间，她仿佛变成一座雕塑，每一寸肌肤都被染成完美的红色。“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她说。
橙色那位也走出来，我主慈悲，那是一个男人。“舍掉贪婪，我就是慷慨的布施。”他抬高双手，整个人放出闪耀的橙色光芒，“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
黄色说道：“离开懒惰，我就是勤奋。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她身上充满了闪亮的黄色光芒。
绿色是一个扰乱人心、线条优美的女人，她目光坚定地看向奇普的眼睛。对奇普来说，她脱掉斗篷时也能这么看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觉得如果自己看向她那对巨大的——你懂的，她大概会把自己的脑袋拍下来。“摆脱色欲，我就是理智，”她说，“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
蓝色那位褪掉斗篷。“不妒忌，我就是善良。”她柔声说道，“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
幻紫，最后那个男人，肌肉十分壮硕。“甩开骄傲，我就是谦逊，”他声音洪亮，“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
他们一致得就像一个人，一起放低双手，指向奇普的脚尖。一束光冲出来，击向奇普所站的黑色圆盘，他脚下开始隆隆作响。接着，黑色圆盘猛地开始下陷，奇普便也跟着陷下去。
片刻过后，奇普跌坐在地。由于下陷的坑洞有些窄，他的肚子挂在地板上，卡在那里下不去，因而不得不做出一些调整。陷得越深，奇普越发现自己的肉都挤在洞里，肚子和屁股都紧贴墙壁。
“举起你的右手。”幻紫说道。
奇普照做，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同时，他发现一条绳子从天花板上高高垂下来。天花板的强光让他看不清楚绳子。幻紫抓住绳子，放到奇普举起的右手上，打个结。
“拉一下绳子，就都结束了。”那人说道，语调里满是温柔与善意。
接着，奇普完全陷进坑洞里，并持续下陷。他在地板下面某处停下来，远在上面的测试大厅里的灯光全熄灭了，现在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试着做了一个深呼吸，但是这地方的空间太过窄小，他甚至连一次完整的深呼吸都做不到。
上面传来窃窃私语：“迪斯，你会这样测试我吗？”
回答的人的声音有些尴尬：“我从没给任何人做过这种测试，大人。你知道，我觉得我们把测试空间设得太窄了。他那么胖，会喘不过气来。”
“他是光明王陛下的私生子。”
“就算如此又怎样，陛下不在这。”
“意外总会发生，但发生的时候我不能在场。光明王陛下知道我恨他，可他不认识你。所以，如果在你监管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奇普听不见接下来的话了，因为开始有水从他头顶泼下来。很冷，刚开始还是很细的水流，后来变成很大一股。水顺着脖颈流入他紧紧抵在墙上的后背，周围的墙面开始迸出蓝色的强光。亲爱的奥赫拉姆神啊，他们竟为了报复他父亲而想杀他，正如加文之前告诫过他的那样。
水已经囤到他腰部四周。由于太胖，身体堵住了整个管道，水无法流到脚下。奇普的心开始怦怦作响。强光透过墙面放射出来，颜色由蓝转绿，也开始满满放出热量。颜色随着光谱的顺序变换，也随着热量的变化而变化。最终颜色消逝不见时，水已经没到奇普的脖子了。
到耳朵了。他努力地蠕动身体，想靠到另一侧去。屁股和墙面间出现了缝隙，囤的水开始往下流，但上面还是有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开始的一段时间，他能时不时通过用力贴在墙上让水流下去，但不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已经完全泡在水里。他又努力靠在墙上想让水落下去，可惜失败了。下面全是水，再没有流入的余地。很快，水漫到他被挤在下面的左肩上——右肩被挤在上面——然后到他的脖子，左耳。
他起初根本没注意到墙面跳动起透明的幻紫光，发现时已经变成蓝色，等到变成绿色时水已经没到他的下巴，变成黄色时没到他的嘴唇，变成橙色时没过嘴唇——是从他头顶泼下来的水越来越慢了吗？他的鼻腔深吸一口气，扭了扭试图用这种被卡住的姿势往管道的高处爬。接着，他发现肩头上的皮绳网在阻挠他向上。
这真是疯了！有人要杀他。奇普必须去摇响绳铃，他的手指已经在绳子上握成拳头。他可以在没人想要杀他的情况下再试一次。
不，放弃就意味着出局，意味着失败。
在水马上要没过鼻子之前，奇普抓紧时间深吸了一口气。
不停下落击打他头顶的水突然停了。奇普现在能想到大家会如何评价他了。“他太胖了，把水堵在那里了，要不水位不该那么高的。我们其实也没放太多水……他只是太恐慌了。你看，他不过是个孩子，被困在那里，怕到不行。他一定都没想过要拉绳子。”
就是这样了。要么他就只能中途放弃，丢父亲的脸，比他身为私生子这一存在还要丢父亲的脸，要么就是父亲的仇人来想方设法地杀掉他。
奇普屏住呼吸，他的肺开始像烧起来般难受。就在那一刻，一个清晰的念头出现在脑海：拉一下绳子，回家去吧。
但是，根本没有家了。那，拉下绳子，去农场……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或者就这样留在这里，也许会死。在这儿失败了，就会让父亲失望，让母亲失望。在这儿失败了，他将永远是一个失败者。
我绝不去拉那根绳子。
房间慢慢暗下来。因为薄红光的关系水开始变热，但片刻之后，连那点热量也渐渐消退。
我可不喜欢去农场种地。奇普咳出了一口气，笑起来。这想法太荒谬了，但痛苦迅速压制住这点幽默。他无法让心跳慢下来，无法克制不去痉挛式地吞咽，无法不让他的肺停止毫无意义地抽气，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空气。我绝不碰那根绳子，去死吧，我绝不。
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起初奇普以为水又要开始流了，但不是。脚下的地面开始上升，但他肩膀上的阻碍刚好挡住他，几乎将他碾碎。水完全没有要排掉的意思，慢慢升到他举起的右臂那么高。不一会儿，他便蹲下来，靠在自己的膝盖上。这样的姿势让他的身体受到挤压，他咳一下，最后一口气也跑掉了。
他想紧握住什么，但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握。他知道，把水吸进肺里要比没有空气呼吸更糟。尽管明白这一点，可身体依旧战胜了理智，接着他吸进一口水。水在肺中很烫，很扎，很辣。他呕了呕，背弯得更深，更靠近膝盖，身体像要裂开一样。他开始咳嗽，但奇迹般的，咳出来的水变成了空气，那美好的、荣耀的、自由的、美丽的空气！
奇普一边大喘着气，一边干呕，一边干咳，全身仍旧缩成一个球，但他能够呼吸了。他能呼吸了！基本可以了。由于蹲下的时候团得太紧，他本身并不灵活的关节根本无法支撑这个动作，膝盖弯得生疼。他的后背也很疼，还有肋骨。但是奥赫拉姆神，空气太美好了。要是他能好好地深呼吸一次就更好了。
什么都没发生。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奇普在出汗，这地方实在太挤了。每一秒都变得越来越热，他几乎浑身湿透。各色彩光在他身边闪过，再次按色谱顺序循环起来。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看到他不想中途退出，不想再给他一个测试颜色的机会。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绝不去拉那根绳子。“我绝不去拉那根绳子！”奇普大喊道。或者说，是试着想要喊出来，可他每次只能吸进半口气，无法大喊出声。
地板升得更高了。由于皮绳网挤在他肩头，奇普受到更强烈的碾压。奇普嚎叫着，听起来像个懦夫。
他甚至无法推开皮绳网，膝盖弯曲得让他无法借力。如果他去拽一下绳子，他就能呼吸，然后他就能继续战斗。
不！奇普开始活动他的手指与手臂，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细小的、微弱的呼吸。
这就足够了，会足够的。他会设法让这些变得足够。
一组连续的光模糊地闪过。奇普完全没有注意。他该做些什么吗？是什么呢？御光吗？真对。你们这帮人都见鬼去吧。
压力瞬间得到了缓解，地板也降了下去，然后墙也扩宽了。奇普几乎向前跌到。过了一会儿，麻木的双腿总算可以撑住他的重量。墙越退越远，他想将双脚叉开一些站稳，但除了那块黑色圆盘可以站人，周围全是空的。
奇普伸出一只手，根本摸不到墙。一阵微风吹过他的肌肤，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站在某个高处。这一定是错觉，他现在可是在学校里，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一个这么大的洞。
彩光闪过远处的墙，在令人恐惧的一瞬间里照亮大厅。奇普站在深渊之上，脚下的黑色圆盘成了一根柱子的圆顶。那柱子在虚空中央孤独地伫立着，四周的围墙在他三十步外。他头顶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抬起的手正戳着那里。
风抽打着奇普，他发现自己拽着绳子的手已经紧张得骨节泛白。他紧闭双眼，但是又无法判断自己是在顺风摇摆，或是迎风伫立，还是仅仅只是直直地站在那里。他的心跳得很快，却无法听到自己心跳，耳畔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他嘶喊几声，却连自己喊出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墙又向中心靠拢过来，稳稳地停在奇普四周，不过这次围成了一个很舒适的距离。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他成功了，他通过了，他没有放弃，没有拉绳——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腿。
那是什么？
它蜷在奇普的脚踝处，接着缠上他的小腿。是蛇。奇普抬起头，看见另一个长了好多条腿的东西掉到他的脸上。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把蜘蛛从面前扫开，却立刻感到手腕被什么扣住，并把他的左手臂往外拽，固定在某个位置上。他试图把腿上的蛇甩开。我靠，我靠。他的脚也被扣住了，还被大大地分开。
奇普尖叫起来。
蜘蛛掉进他的嘴里。
奇普狠狠地咬住蜘蛛，用牙齿碾碎它，汁液在他口中漫开。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奇普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又大叫起来，毫无意义的反抗。什么东西掉到他头发上，上百条爬虫一样的东西正顺着他的脚爬到腿上，他要疯了。
“我绝不去拉那根绳子！”他大喊，“你们这些混蛋，我绝不去拉那根绳子！”
奇普浑身抽搐起来。慈悲的奥赫拉姆神，他身上全都是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他哭着，喊着——救星就在手里。去农场生活有什么不好？没人会嫌弃他的失败，他也无须再见这里任何人，那他为什么还要去在乎他们的想法呢？整场试验都在与他作对。他完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伴随着非人般的一声哭喊，奇普拿起绳子——所有厌恶、愤怒与绝望涌上心头，彻底击垮了他，失败在呼唤他——然后用力把绳子扔出洞去。他靠墙滑坐下来，把脸埋在石头里，禁不住放声大哭。
各种光芒又一次闪过，可那些蛇和蜘蛛还没有消失，它们爬满奇普全身。
令人压抑的无边黑暗仍在继续。有个东西落到他背上，那东西很重，毛茸茸的。它的小爪子尖尖的，穿透奇普的上衣，一直在刺痛他的皮肤，是老鼠。又有一只落到他的大腿上。还有一只落在他的头上，从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滑下来时，不停地用爪子抓挠着他头皮。
奇普僵在那里，恐惧像闪电一般穿透全身。他就像被困在一个碗橱里，又饥又饿，无助而燥热。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的颤抖打乱了那些扰人的东西，他被咬了一口。奇普叫出声来，恼羞成怒。他扭动身体，得到更加刺痛的咬伤，蜇痛的咬伤，野蛮的咬伤。各种伤口遍布他的手臂、大腿、腹股沟和后背。奇普猛烈地摆动起身体，奋力往墙上撞，然后又撞上另一面墙，想要借此碾死这些野兽。老鼠从四面八方蹿出来爬上他的身体，不知厌倦，无穷无尽。奇普大哭起来，他感到备受羞辱。这感觉似乎同那只被他咬死的蜘蛛类似。
太过分了，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就这么完了。奇普无法克制自己，伸手够向那条绳子。他是个失败，是个耻辱，是一个肥硕的、哭哭啼啼的懦夫，一无是处。
这时，他感觉到绳子又被送回到手里。“给你，胖墩。”一个满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感觉，奇普。那感觉不对。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
女人的话奇普没怎么听进去。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拉动了绳子。我失败了。
头顶高处很远的地方，响起了铃铛的声音。刺痛一下停止了。不仅如此，奇普身上所有滑着爬着蜇着粘着的东西也都蒸发掉，消失不见。那些都不是真的，那些也不是真老鼠。之前咬到那只假蜘蛛时奇普就该意识到这点。如果当时他没有表现得那么像个懦夫，就会知道里面那些黏黏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内脏，而是拉克辛。这一切都是幻觉，恐惧也是假的。他被耍了。
他失败了。当平台升起来时，由于大脑不再被恐惧所蒙蔽，奇普才意识到是那个女人管他叫“胖墩”。以前芮米尔总这样叫他。奇普只觉痛不欲生。他再一次证明芮米尔说的是对的。
尽管如此，但他再次出现的时候，那些人都已穿戴上自己颜色的节日斗篷，炫目的宝石蓝、祖母绿、钻石黄、宝石红。他们看上去全都兴高采烈。
“恭喜你，测试者！”瓦里多斯夫人说着也加入到人群中来。
奇普盯着她，傻眼愣在那里。
“四分十二秒，你应该为此感到自豪。我相信你父亲也一定会为你自豪。”
她说的难道是奇普完全听不懂的另一种语言？自豪？他失败了啊。他觉得自己很丢脸，还让父亲丢脸。他中途放弃了。刚才过程中的那些愤怒与沮丧，现在突然变得无处发泄。奇普觉得自己蠢透了。
“我失败了。”他说。
“所有人都会失败！”那个壮硕的幻紫色肌肉男说道，“你做得很好！四分十二秒！我只挺了一分零六秒。”
“我不是很明白。”奇普说。
貌若天仙的黄色少女笑了：“测试就是这么设计的，我们都‘失败’了。”
他们围在他四周，男人们拍着他的后背，女人们则伸手触摸他的肩膀与手臂，所有人都在祝贺他。被这些如此美丽的人全心全意欢迎的感觉确实有点醉人。现在，奇普的大脑又开始工作起来，他注意到他们并没有完全让男人去扮演旧神，也没有完全让女人扮演女神。到底是因为那些神明已经太过久远而变得无足轻重，还是一种嘲弄？
“这是真的吗？”奇普向瓦里多斯夫人问道。她一直站在后面，以免人群拥挤站不稳。“每个人最后都会失败？”
她笑了：“几乎所有人。这测试的重点并非是能否通过考验，而是要了解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惧会让你瞪大双眼，你看到的那些闪过的光才是真正的测验，那能告诉我们你到底可以使用什么颜色的光。你准备好揭晓测试结果了吗？”
“等等，你说‘几乎所有人’？谁坚持到最后了？”奇普问。
原本欢欣鼓舞的人们全都安静下来。
那老妇说道：“唯一一个在我有生之年没去拉绳子的是……”
加文。奇普就知道。当然是他。他父亲一直都是唯一一个能做他人所不能为也不曾为之事的人。但奇普还是让他失望了。
“你的叔叔。”夫人说道。
是我“叔叔”加文，还是我真的叔叔达森？
夫人显然看出他的疑惑，说道：“你叔叔达森·盖尔，那个几乎摧毁我们整个世界的人。直行正道，不要学他，知道吗？”
她又在说奇普听不懂的语言了。见识过加文的能耐之后，居然得知通过测试的是加文的弟弟？
“四分钟已经很棒了，奇普。但这也只能用来跟人吹吹牛罢了。你准备好去看自己的颜色了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铁拳指挥官拎起一只巨大的银质门环，敲了三下。那三下敲击如同三颗石子被丢进一汪湖水之中，巨门纹丝不动，里面的光却裂成千万碎片，向四周泛出一圈圈涟漪。奇普看呆了，几乎忘记呼吸。他伸出一只手放到门上，指尖碰触的地方泛起小小的涟漪。
“别碰！”铁拳叫道。
奇普像被烫到一般立刻缩回手。
“奇普，进去之前，有些事儿你得知道，”铁拳说，“首先，这次是动真格的。每十个测试者就有一个会失败。”
“失败是说……”
“会死。其次，你随时都可以中止测试。进去之后，你会拿到一根绳子。拽动它，就会响起铃声，然后他们就会立刻中止测试。第三，如果中途退出，你就完蛋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将再也不能留下来。培养御光者需要郡首投入大量的财力，没人愿意把钱花在懦夫身上。加文给过我指示，假如你真的失败了，就让我给你一笔钱，这些钱足够你买一个小农场。我会把你送上船，让你想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待遇要比其他失败者好多了。但是，你永远都不可以再回来，因为你本身将成为一种耻辱。”
很显然，这很可能是一次事关生死的考验。“我是耻辱吗？”奇普问道，胸中激荡起痛苦。加文从没有这么对待过他。
铁拳眨眨眼：“御光者的人生艰难而短暂。我没时间跟你撒谎，虽然那能安慰到你。你是私生子。虽然对很多伟人来说，这种耻辱或许早已司空见惯，但那依然是种耻辱。任何人简单计算一下，都会知道在你被孕育出来的时候，光明王陛下还有婚约在身。婚约的另一方是凯莉丝·怀特奥克，是我们许多人都万分敬仰的女性。而百姓对光明王陛下的标准更加不同，所以你的存在要比常情更加让人感到难堪。即便你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卓越，也无法化解这份羞辱。但如果你是个废物，那情况会更糟。这是事实。就算再怎么粉饰，事实还是事实。
“我接着说，第四，据说奥赫拉姆神会见证每次测试，失败就意味着让他失望。孩子，你准备好了吗？”
如果奇普失败了，就会被逐出这个岛。他不仅会让他的救命恩人蒙羞，同时也会失去向杀母仇人报仇的唯一机会。
奇普坚定了绝不失败的决心。他宁愿死，也不要失败。
铁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很好。”
面前的巨门再一次地泛起波光，那被融化成液体的幻彩缓缓律动、轻轻摇曳，让人觉得它会时不时地飞溅出来。那感觉就像有个庞然大物正从莫测的深处上来，即将浮出水面。这时，一张巨大的脸突然浮现在门上，奇普的心揪起来。一切发生得太快，一时间他甚至无法掌握所有细节，只记得它有一头白发，还有一对星星一样的眸子。
各色深浅不同的液体从面部各处溅开，那张脸想要挣脱出去——它大张着嘴，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覆盖上整扇巨门。觉得自己可能要被那张嘴所吞噬，奇普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门开了，仿佛里面有个巨人猛地撞开这两扇门。一阵疾风拂过奇普的面庞。
“进去。”铁拳命令道。
奇普独自走了进去，来到一个圆形的大厅。跟大门一样，那里的地板与墙面都是用雾面水晶构建而成。地板上镶嵌着一个黑色圆盘，有七个身影排成新月形状围站在圆盘四周。奇普犹豫着不敢动，那七个人也完全没有动静。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该往哪边走。
那些身影都穿着斗篷，各为一种不同的颜色。代表幻紫色的人穿着紫色斗篷，代表薄红的人穿着深红色斗篷，以便那些无法看到这两种颜色的人也可以识别。然而当奇普睁大双眼聚精凝神看过去时，却瞧见代表薄红的人真的正在向外散发热量，而代表幻紫的人则全身都被紫色笼罩。一块块坚硬的幻紫拉克辛交错挂在一起，如同软甲上的铁环。
尽管依旧不清楚状况，奇普还是试着走向那些人。走近之后，他终于看清他们斗篷下的脸。他不禁攥紧拳头。薄红的那位，肤色很暗，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头顶冒出细小的火焰。绿色的那位，面部坑坑洼洼得像棵老橡树，眉毛像苔藓，头发更是像编到一起的地衣。蓝色的那位，面部则像块切下的玻璃，要么某处平滑得像被打磨过般，要么某处尖锐得如宝石的端点。
亲爱的奥赫拉姆神，这些是破光魔吗？就在他目光来回巡视的时候，橙色的那位眨了眨眼。奇普这才注意看那双眼睛，他们所有人的眼睛。
原来他们是乔装的御光者——都化装戴着面具。他们代表每种颜色的破光魔，以及七种不同的死亡与耻辱。奇普又能开始呼吸了，虽然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奇普走上他们面前的黑色圆盘。
“我是安奈特，我是暴怒，”薄红说，“我被愤怒吞噬。”
“我是戴纽，我是暴食，”红说，“我饥渴难耐。”
“我是摩罗克，我是贪婪，”橙说，“我永远无法满足。”
“我是贝尔弗戈，我是懒惰，”黄说，“我抑制我的才华。”
“我是艾提拉特，我是色欲，”绿说，“我渴望得到更多。”
“我是茂特，我是妒忌，”蓝说，“我不能接受别人幸福。”
“我是费里拉克斯，我是傲慢，”幻紫说，“我要取代奥赫拉姆之位。”
这些名字都来自旧神明，奇普几乎从未听闻。
“这些都是扭曲的人性。”
“是权力的诱惑。”他们依次流畅地说着，声音重叠起来，就像一个人。
“因为未掌控好自己的意识，我们最后变成了怪物。”
“我们躲在黑暗中，羞耻着，惭愧着。”
“但我们是奥赫拉姆的子女。”
“我们是奥赫拉姆的礼物，是他爱的表达。”
“是他法则的代言。”
“是他怜悯的示意。”
“是他真理的体现。”
“因此身披他的正义，我们问心无愧。”
薄红上前一步，扯掉面具，除掉斗篷。这是个帅气的青年，肌肉发达，一丝不挂。“撇开愤怒，我就是持久的耐心。”薄红说道。他抬起双手，就算不看他，也知道他开始使用御光术了。他周围的空气开始因热量泛出淡淡的红光。“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
红色走上前，揭开面具，褪掉斗篷。她也很年轻，散发着一种健美的靓丽，同样全身赤裸。奇普睁大眼睛，努力将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真是个阴沉的仪式，奇普。奥赫拉姆神在看你，别让自己下地狱，奇普。
“抛开暴食，我就是节制。”红色说着也抬起双手，全身透出红色拉克辛绽放的光芒：双眼，面庞，从颈部到前胸，乳头，结实的小腹，前胸，乳头——奇普！瞬间，她仿佛变成一座雕塑，每一寸肌肤都被染成完美的红色。“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她说。
橙色那位也走出来，我主慈悲，那是一个男人。“舍掉贪婪，我就是慷慨的布施。”他抬高双手，整个人放出闪耀的橙色光芒，“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
黄色说道：“离开懒惰，我就是勤奋。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她身上充满了闪亮的黄色光芒。
绿色是一个扰乱人心、线条优美的女人，她目光坚定地看向奇普的眼睛。对奇普来说，她脱掉斗篷时也能这么看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觉得如果自己看向她那对巨大的——你懂的，她大概会把自己的脑袋拍下来。“摆脱色欲，我就是理智，”她说，“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
蓝色那位褪掉斗篷。“不妒忌，我就是善良。”她柔声说道，“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
幻紫，最后那个男人，肌肉十分壮硕。“甩开骄傲，我就是谦逊，”他声音洪亮，“达成奥赫拉姆神的意志。”
他们一致得就像一个人，一起放低双手，指向奇普的脚尖。一束光冲出来，击向奇普所站的黑色圆盘，他脚下开始隆隆作响。接着，黑色圆盘猛地开始下陷，奇普便也跟着陷下去。
片刻过后，奇普跌坐在地。由于下陷的坑洞有些窄，他的肚子挂在地板上，卡在那里下不去，因而不得不做出一些调整。陷得越深，奇普越发现自己的肉都挤在洞里，肚子和屁股都紧贴墙壁。
“举起你的右手。”幻紫说道。
奇普照做，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同时，他发现一条绳子从天花板上高高垂下来。天花板的强光让他看不清楚绳子。幻紫抓住绳子，放到奇普举起的右手上，打个结。
“拉一下绳子，就都结束了。”那人说道，语调里满是温柔与善意。
接着，奇普完全陷进坑洞里，并持续下陷。他在地板下面某处停下来，远在上面的测试大厅里的灯光全熄灭了，现在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试着做了一个深呼吸，但是这地方的空间太过窄小，他甚至连一次完整的深呼吸都做不到。
上面传来窃窃私语：“迪斯，你会这样测试我吗？”
回答的人的声音有些尴尬：“我从没给任何人做过这种测试，大人。你知道，我觉得我们把测试空间设得太窄了。他那么胖，会喘不过气来。”
“他是光明王陛下的私生子。”
“就算如此又怎样，陛下不在这。”
“意外总会发生，但发生的时候我不能在场。光明王陛下知道我恨他，可他不认识你。所以，如果在你监管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奇普听不见接下来的话了，因为开始有水从他头顶泼下来。很冷，刚开始还是很细的水流，后来变成很大一股。水顺着脖颈流入他紧紧抵在墙上的后背，周围的墙面开始迸出蓝色的强光。亲爱的奥赫拉姆神啊，他们竟为了报复他父亲而想杀他，正如加文之前告诫过他的那样。
水已经囤到他腰部四周。由于太胖，身体堵住了整个管道，水无法流到脚下。奇普的心开始怦怦作响。强光透过墙面放射出来，颜色由蓝转绿，也开始满满放出热量。颜色随着光谱的顺序变换，也随着热量的变化而变化。最终颜色消逝不见时，水已经没到奇普的脖子了。
到耳朵了。他努力地蠕动身体，想靠到另一侧去。屁股和墙面间出现了缝隙，囤的水开始往下流，但上面还是有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开始的一段时间，他能时不时通过用力贴在墙上让水流下去，但不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已经完全泡在水里。他又努力靠在墙上想让水落下去，可惜失败了。下面全是水，再没有流入的余地。很快，水漫到他被挤在下面的左肩上——右肩被挤在上面——然后到他的脖子，左耳。
他起初根本没注意到墙面跳动起透明的幻紫光，发现时已经变成蓝色，等到变成绿色时水已经没到他的下巴，变成黄色时没到他的嘴唇，变成橙色时没过嘴唇——是从他头顶泼下来的水越来越慢了吗？他的鼻腔深吸一口气，扭了扭试图用这种被卡住的姿势往管道的高处爬。接着，他发现肩头上的皮绳网在阻挠他向上。
这真是疯了！有人要杀他。奇普必须去摇响绳铃，他的手指已经在绳子上握成拳头。他可以在没人想要杀他的情况下再试一次。
不，放弃就意味着出局，意味着失败。
在水马上要没过鼻子之前，奇普抓紧时间深吸了一口气。
不停下落击打他头顶的水突然停了。奇普现在能想到大家会如何评价他了。“他太胖了，把水堵在那里了，要不水位不该那么高的。我们其实也没放太多水……他只是太恐慌了。你看，他不过是个孩子，被困在那里，怕到不行。他一定都没想过要拉绳子。”
就是这样了。要么他就只能中途放弃，丢父亲的脸，比他身为私生子这一存在还要丢父亲的脸，要么就是父亲的仇人来想方设法地杀掉他。
奇普屏住呼吸，他的肺开始像烧起来般难受。就在那一刻，一个清晰的念头出现在脑海：拉一下绳子，回家去吧。
但是，根本没有家了。那，拉下绳子，去农场……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或者就这样留在这里，也许会死。在这儿失败了，就会让父亲失望，让母亲失望。在这儿失败了，他将永远是一个失败者。
我绝不去拉那根绳子。
房间慢慢暗下来。因为薄红光的关系水开始变热，但片刻之后，连那点热量也渐渐消退。
我可不喜欢去农场种地。奇普咳出了一口气，笑起来。这想法太荒谬了，但痛苦迅速压制住这点幽默。他无法让心跳慢下来，无法克制不去痉挛式地吞咽，无法不让他的肺停止毫无意义地抽气，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空气。我绝不碰那根绳子，去死吧，我绝不。
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起初奇普以为水又要开始流了，但不是。脚下的地面开始上升，但他肩膀上的阻碍刚好挡住他，几乎将他碾碎。水完全没有要排掉的意思，慢慢升到他举起的右臂那么高。不一会儿，他便蹲下来，靠在自己的膝盖上。这样的姿势让他的身体受到挤压，他咳一下，最后一口气也跑掉了。
他想紧握住什么，但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握。他知道，把水吸进肺里要比没有空气呼吸更糟。尽管明白这一点，可身体依旧战胜了理智，接着他吸进一口水。水在肺中很烫，很扎，很辣。他呕了呕，背弯得更深，更靠近膝盖，身体像要裂开一样。他开始咳嗽，但奇迹般的，咳出来的水变成了空气，那美好的、荣耀的、自由的、美丽的空气！
奇普一边大喘着气，一边干呕，一边干咳，全身仍旧缩成一个球，但他能够呼吸了。他能呼吸了！基本可以了。由于蹲下的时候团得太紧，他本身并不灵活的关节根本无法支撑这个动作，膝盖弯得生疼。他的后背也很疼，还有肋骨。但是奥赫拉姆神，空气太美好了。要是他能好好地深呼吸一次就更好了。
什么都没发生。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奇普在出汗，这地方实在太挤了。每一秒都变得越来越热，他几乎浑身湿透。各色彩光在他身边闪过，再次按色谱顺序循环起来。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看到他不想中途退出，不想再给他一个测试颜色的机会。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绝不去拉那根绳子。“我绝不去拉那根绳子！”奇普大喊道。或者说，是试着想要喊出来，可他每次只能吸进半口气，无法大喊出声。
地板升得更高了。由于皮绳网挤在他肩头，奇普受到更强烈的碾压。奇普嚎叫着，听起来像个懦夫。
他甚至无法推开皮绳网，膝盖弯曲得让他无法借力。如果他去拽一下绳子，他就能呼吸，然后他就能继续战斗。
不！奇普开始活动他的手指与手臂，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细小的、微弱的呼吸。
这就足够了，会足够的。他会设法让这些变得足够。
一组连续的光模糊地闪过。奇普完全没有注意。他该做些什么吗？是什么呢？御光吗？真对。你们这帮人都见鬼去吧。
压力瞬间得到了缓解，地板也降了下去，然后墙也扩宽了。奇普几乎向前跌到。过了一会儿，麻木的双腿总算可以撑住他的重量。墙越退越远，他想将双脚叉开一些站稳，但除了那块黑色圆盘可以站人，周围全是空的。
奇普伸出一只手，根本摸不到墙。一阵微风吹过他的肌肤，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站在某个高处。这一定是错觉，他现在可是在学校里，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一个这么大的洞。
彩光闪过远处的墙，在令人恐惧的一瞬间里照亮大厅。奇普站在深渊之上，脚下的黑色圆盘成了一根柱子的圆顶。那柱子在虚空中央孤独地伫立着，四周的围墙在他三十步外。他头顶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抬起的手正戳着那里。
风抽打着奇普，他发现自己拽着绳子的手已经紧张得骨节泛白。他紧闭双眼，但是又无法判断自己是在顺风摇摆，或是迎风伫立，还是仅仅只是直直地站在那里。他的心跳得很快，却无法听到自己心跳，耳畔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他嘶喊几声，却连自己喊出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墙又向中心靠拢过来，稳稳地停在奇普四周，不过这次围成了一个很舒适的距离。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他成功了，他通过了，他没有放弃，没有拉绳——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腿。
那是什么？
它蜷在奇普的脚踝处，接着缠上他的小腿。是蛇。奇普抬起头，看见另一个长了好多条腿的东西掉到他的脸上。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把蜘蛛从面前扫开，却立刻感到手腕被什么扣住，并把他的左手臂往外拽，固定在某个位置上。他试图把腿上的蛇甩开。我靠，我靠。他的脚也被扣住了，还被大大地分开。
奇普尖叫起来。
蜘蛛掉进他的嘴里。
奇普狠狠地咬住蜘蛛，用牙齿碾碎它，汁液在他口中漫开。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奇普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又大叫起来，毫无意义的反抗。什么东西掉到他头发上，上百条爬虫一样的东西正顺着他的脚爬到腿上，他要疯了。
“我绝不去拉那根绳子！”他大喊，“你们这些混蛋，我绝不去拉那根绳子！”
奇普浑身抽搐起来。慈悲的奥赫拉姆神，他身上全都是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他哭着，喊着——救星就在手里。去农场生活有什么不好？没人会嫌弃他的失败，他也无须再见这里任何人，那他为什么还要去在乎他们的想法呢？整场试验都在与他作对。他完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伴随着非人般的一声哭喊，奇普拿起绳子——所有厌恶、愤怒与绝望涌上心头，彻底击垮了他，失败在呼唤他——然后用力把绳子扔出洞去。他靠墙滑坐下来，把脸埋在石头里，禁不住放声大哭。
各种光芒又一次闪过，可那些蛇和蜘蛛还没有消失，它们爬满奇普全身。
令人压抑的无边黑暗仍在继续。有个东西落到他背上，那东西很重，毛茸茸的。它的小爪子尖尖的，穿透奇普的上衣，一直在刺痛他的皮肤，是老鼠。又有一只落到他的大腿上。还有一只落在他的头上，从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滑下来时，不停地用爪子抓挠着他头皮。
奇普僵在那里，恐惧像闪电一般穿透全身。他就像被困在一个碗橱里，又饥又饿，无助而燥热。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的颤抖打乱了那些扰人的东西，他被咬了一口。奇普叫出声来，恼羞成怒。他扭动身体，得到更加刺痛的咬伤，蜇痛的咬伤，野蛮的咬伤。各种伤口遍布他的手臂、大腿、腹股沟和后背。奇普猛烈地摆动起身体，奋力往墙上撞，然后又撞上另一面墙，想要借此碾死这些野兽。老鼠从四面八方蹿出来爬上他的身体，不知厌倦，无穷无尽。奇普大哭起来，他感到备受羞辱。这感觉似乎同那只被他咬死的蜘蛛类似。
太过分了，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就这么完了。奇普无法克制自己，伸手够向那条绳子。他是个失败，是个耻辱，是一个肥硕的、哭哭啼啼的懦夫，一无是处。
这时，他感觉到绳子又被送回到手里。“给你，胖墩。”一个满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感觉，奇普。那感觉不对。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
女人的话奇普没怎么听进去。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拉动了绳子。我失败了。
头顶高处很远的地方，响起了铃铛的声音。刺痛一下停止了。不仅如此，奇普身上所有滑着爬着蜇着粘着的东西也都蒸发掉，消失不见。那些都不是真的，那些也不是真老鼠。之前咬到那只假蜘蛛时奇普就该意识到这点。如果当时他没有表现得那么像个懦夫，就会知道里面那些黏黏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内脏，而是拉克辛。这一切都是幻觉，恐惧也是假的。他被耍了。
他失败了。当平台升起来时，由于大脑不再被恐惧所蒙蔽，奇普才意识到是那个女人管他叫“胖墩”。以前芮米尔总这样叫他。奇普只觉痛不欲生。他再一次证明芮米尔说的是对的。
尽管如此，但他再次出现的时候，那些人都已穿戴上自己颜色的节日斗篷，炫目的宝石蓝、祖母绿、钻石黄、宝石红。他们看上去全都兴高采烈。
“恭喜你，测试者！”瓦里多斯夫人说着也加入到人群中来。
奇普盯着她，傻眼愣在那里。
“四分十二秒，你应该为此感到自豪。我相信你父亲也一定会为你自豪。”
她说的难道是奇普完全听不懂的另一种语言？自豪？他失败了啊。他觉得自己很丢脸，还让父亲丢脸。他中途放弃了。刚才过程中的那些愤怒与沮丧，现在突然变得无处发泄。奇普觉得自己蠢透了。
“我失败了。”他说。
“所有人都会失败！”那个壮硕的幻紫色肌肉男说道，“你做得很好！四分十二秒！我只挺了一分零六秒。”
“我不是很明白。”奇普说。
貌若天仙的黄色少女笑了：“测试就是这么设计的，我们都‘失败’了。”
他们围在他四周，男人们拍着他的后背，女人们则伸手触摸他的肩膀与手臂，所有人都在祝贺他。被这些如此美丽的人全心全意欢迎的感觉确实有点醉人。现在，奇普的大脑又开始工作起来，他注意到他们并没有完全让男人去扮演旧神，也没有完全让女人扮演女神。到底是因为那些神明已经太过久远而变得无足轻重，还是一种嘲弄？
“这是真的吗？”奇普向瓦里多斯夫人问道。她一直站在后面，以免人群拥挤站不稳。“每个人最后都会失败？”
她笑了：“几乎所有人。这测试的重点并非是能否通过考验，而是要了解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惧会让你瞪大双眼，你看到的那些闪过的光才是真正的测验，那能告诉我们你到底可以使用什么颜色的光。你准备好揭晓测试结果了吗？”
“等等，你说‘几乎所有人’？谁坚持到最后了？”奇普问。
原本欢欣鼓舞的人们全都安静下来。
那老妇说道：“唯一一个在我有生之年没去拉绳子的是……”
加文。奇普就知道。当然是他。他父亲一直都是唯一一个能做他人所不能为也不曾为之事的人。但奇普还是让他失望了。
“你的叔叔。”夫人说道。
是我“叔叔”加文，还是我真的叔叔达森？
夫人显然看出他的疑惑，说道：“你叔叔达森·盖尔，那个几乎摧毁我们整个世界的人。直行正道，不要学他，知道吗？”
她又在说奇普听不懂的语言了。见识过加文的能耐之后，居然得知通过测试的是加文的弟弟？
“四分钟已经很棒了，奇普。但这也只能用来跟人吹吹牛罢了。你准备好去看自己的颜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