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8
日落时，加文出席了这一天仪式中的大部分需要露面的公共场合。这是一次盛大的演出，他尽力让每一次出现都有所不同，这样让他感觉好受些。他总是几近全裸地去表演。各种色彩绽开，竞相穿过他的身体离去，看起来就像是又回到他的体内。
昨日的打斗之后再这么拼命使用魔法有点疼，但他不肯就此罢休。
然而，一切都如此之快，都结束了，人们正在离场奔赴狂欢。各式各样的狂欢将持续整晚。太阳日一直要持续至第二天凌晨，为那些净化的人举办的晚会将在天完全黑透后开始。加文坐在要塞的一个小礼拜堂中。他还有一些时间，还是祈祷吧。
他祈祷了一段时间，可以了。倘若奥赫拉姆神真的存在，他也会忙，他也会累，他也会不问世事，又或行同俗人。时间对奥赫拉姆神来说是不同的存在，他们说过。这样才能解释他对加文这一生的所作所为。
加文胸口一阵收紧。他呼吸困难，礼拜堂看起来变得又小又暗。他浑身冷汗，又湿又黏。他闭上眼睛。
加油！加文，你可以做到。你以前就做过。这都是为了他们。
这是个谎言，一切都是谎言。
那也比另外一个选项好。吸气。这不是为了你。你想走出去告诉那些等待的御光者们说他们整个一生都是骗局吗？说他们的辛劳都白费了？说奥赫拉姆神不明白他们的牺牲？说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所付出的都不重要？所有的人终有一死，加文，不要剥夺了这些人生存的意义。不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活得毫无价值。他们的牺牲会变得虚妄，整整一生都失去意义。
每一年他都会和自己进行这样的辩论。他以前甚至会带着桶进礼拜堂，还要额外多带些焚香。不过已经放弃有些年头了。
礼拜堂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
“光明王陛下，是时候了。”
第二晚奇普没有被蒙住眼睛。他们给他戴上了涂黑的护目镜，脑后用绳子绑着，紧紧地抵着眼睛，还把他的衬衫袖子扯掉了。提炼拉克辛很难，他周围的所有人肯定都多次提醒过他。
“很显然，他们有什么东西想让我们看。”卫兵们——镜光骑士和御光者们——催促他们快走出共乘的马车时，凯莉丝说。
他们被带到远离帐篷的一处安全边界。这里很奇怪，远离其余营地，空间开阔。所谓边界只是一根绳索，系在几根临时钉在地上的木桩之间，不过安全边界范围很大——营地里没有一个人踏出过边界。圈子里面有群人挤在一个平台前，跟圈子比起来可是渺小多了。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但天还没黑。
“他们不想被窃听，”凯莉丝说道，“跟你说他们有多疯。他们想用某个愚蠢的方法把队伍聚集起来，所有普通人都会嘲笑的法子。”
普通人？哦，就是说不会提取拉克辛的人。等等，那就是说……
那些人走近后，奇普明白自己的推论是对的：这里所有人都是御光者，这里有八百个或是一千个御光者！
“奥赫拉姆神，”凯莉丝吸一口气，“这里至少有五百个御光者。”
所以我数不清了，可那又怎样？
但是等那些人再靠拢些，就连奇普也不能再假装若无其事了。他和凯莉丝温柔地推着拥挤的人群，推开的第一个人用光闪闪的绿眼睛盯着他们。他的光晕裂开了，一条条绿色的蛇从他巩膜中扭动而出。
奇普感觉自己正在穿越动物园。几乎每个人的皮肤看上去都同样闪亮，展露出拉克辛的色泽。绿色，蓝色，红色，橙色，甚至还有紫色。他还看见幻紫色，那些幻紫色御光者从远处望去就像一个个指示灯，他们的斗篷、盔甲，就连皮肤上都满是图案——当然，幻紫色御光者除外，毕竟其余的人看不见幻紫色。奇普调整一下视线，看见薄红色御光者也是一样，他们的衣服上也刻画着龙、凤凰、螺纹和火焰图案。蓝色御光者穿的鞋子翘起来就像是公绵羊的角，小臂上绑着刀。他们走过一个橙色御光者，那人看起来很普通，只有头发用橙色拉克辛当头油顺在脑后，眼白是纯黄的，和虹膜没有区别，他的学徒身上还有黑色小点，不是完美的橙色。绿色御光者只穿着树叶，发出嘶嘶的声音。凯莉丝笑了。这确实像个动物园，只是奇普也和动物们一起被关在笼子里。
他们一路被带到前面。人群聚集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前，那石头表面已被风雨打磨光滑，高度足以充当平台。奇普和凯莉丝到达时，一个穿着兜帽斗篷的男人爬上石头。到了石头顶上，他就脱下兜帽，撕碎斗篷扔在一边，好像很厌恶那服饰似的。
男人的整个身躯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静默地站在那里，神情充满蔑视，双腿紧绷。他朝人群伸出一只手，每隔五步，火炬迸发出火焰形成火浪，将人群沐浴在光中。最后，石台上的火炬也点燃了，奇普看见那人整个身体是用拉克辛做成的，他体内迸发出光芒。
周围的御光者在万色之主面前跪下来。但并不是所有人，仍旧站着的那些看起来似乎很尴尬，而那些弯腰鞠躬的人也不仅仅只是鞠躬而已，他们的脸都贴到地上了。这真是纯粹的宗教信仰。
“别鞠躬，”凯莉丝说道，“那不是神。”
“他是什么人？”奇普小声问。
“我哥哥。”
万色之主伸出双手：“请不要这样。兄弟姊妹们，站起来，和我一起站起来。我们在人前已经拜服太久了。”
那个橙色御光者，艺术家阿西亚德拜倒在加文面前。他是今晚的第一个，这里是荣誉之地，阿西亚德应当受到尊敬。真正的尊敬，不是这样的滑稽模仿。但这里无路可走。从来就没有。
加文走向前。“站起来，我的孩子，”他说。每次称御光者为“我的孩子”他就感觉到很讽刺。但阿西亚德确实是个孩子，或者至少还不算个男人。
阿西亚德站起来，对上加文的目光，然后很快看向别处。
“你有事要说，”加文说道，“现在说吧。”有些御光者感觉需要忏悔自己的罪恶或秘密，有些提出要求，有些却只想表达自己的沮丧、恐惧和怀疑。每年加文会根据天亮前需要净化的御光者的数量，尽可能和每位御光者多待一些时间。
“我让您失望了，光明王陛下，”阿西亚德说道，“我让我的家族失望了。他们总是说我本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相反，我一无用处。我是个瘾君子。我有天赋，但却没能善用奥赫拉姆神的恩赐。”悔恨的泪水从他面颊上滚落。他还是无法正视加文的眼睛。
“看着我，”加文说。他双手捧起这年轻人的脸。“你和我一起参加了前所未有的伟大工程。你所做的事，就连我这个光明王也做不到。任何见识过落日的人都明白奥赫拉姆神重视美丽。你把那城墙建得如同奥赫拉姆神一样美丽绝伦，你的功业会持续千年。”
“但我们失守了！”
“我们失守了，”加文承认道，“我的错，不怪你。一个个王朝兴起又衰落，但城墙却会千秋万代守卫那些尚未诞生的王朝，激励成千上万的人。这些我都做不到，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你，阿西亚德，你筑造了美。奥赫拉姆神赐予你天赋，你把这个礼物呈现给了世间，我觉得那并不是失败。你的家人会为你自豪，我为你而骄傲，阿西亚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你鼓舞了我。”
那年轻人的脸上闪现一丝笑容：“这真是非常伟大的成就，对吗？”
“你的首次尝试完成得不错。”加文说。
阿西亚德大笑，他整个神情都变了。他确实是一道光。是神赐予世间的礼物，燃烧得如此美丽。
“你准备好了吗，孩子？”加文问。
“加文·盖尔，”年轻人说道，“我的光明王陛下。先生，您是一个伟大的人，是一位伟大的光明王。感谢您。我准备好了。”
“阿西亚德·水光，奥赫拉姆神赐予你天赋。”加文开始了。那个姓氏是他刚创造出来的。在帕里亚，只有地位高贵的男男女女才会拥有完整的姓名，有时候他们的孩子也会有。阿西亚德眼里蓄满泪水，深吸一口气，胸口自豪地挺起，加文知道自己说的话很恰当。“你奉献所有，是时候卸下你的重担了，阿西亚德·水光。你已尽己所能，你的功劳不会被忘记，你的失败在此逐渐模糊、忘却、消除。干得好，忠诚的仆人。你已经履行了契约。”
“他们说我们签订了契约！我们发过誓！因为那誓言，他们约束我们，他们埋葬了我们！”万色之主说。
丽维小心地推开人群朝前移动。她发誓自己看见奇普被带到那里了，头上还绑着黑色的护目镜。但其余所有人都入迷地看着前面的怪人，因此她没法走得更快一些。相反，她也假装在听的样子慢慢移动。
“就像这样，”万色之主说，他指指自己所站的圆形石台，“这就是那个伟大的古文明遗留下来的全部东西了。你们已经看到这片土地上散落的遗迹了。伟人的雕像被随后的侏儒族捣碎。”丽维支起双耳。莱克顿曾有一座破碎的雕像，在一片橘园里。从没有人说起过那东西从何而来，她想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吧。
“你们以为这些雕像都是谜团吗？”万色之主问道，“他们一点都不神秘。你们以为光明王之战在这里，在提利亚结束是个巧合？你们以为盖尔家的人只是在七郡游历，直到他们的军队发现彼此？事情发生在此只是碰巧？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些事情，一些你们已经了解的事情，一些你们都已经相信，但谁也不敢说出口的事情：赢得光明王战役的盖尔是假的。达森·盖尔想要改变情势，但为此遭到杀害。光明利亚杀了达森·盖尔。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担心他会改变一切事情。他们害怕他，因为达森·盖尔想要净化我们。”这句话引得人群一阵惊惶。他们都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还知道不到一里格之外的加里斯顿，那位光明王正在举行净化仪式。
“你们明白了吗？”万色之主说道，“你们感到不安吗？因为光明利亚歪曲了我们所有的语言来对抗我们。达森本来是想要净化我们的。达森知道光不可缚。”
“光不可缚。”一些御光者响应。那句话几乎就像是宗教副歌。
“他们称之为净化。放下你们的负担，我给予你们赦免和自由，光明王说。你们知道他会给予我们什么吗？你们知道吗？！”
“我给予你们赦免，”加文说着，心都要跳到喉咙里了，阿西亚德跪下，眼睛看着上方，右手扶着加文的大腿。“我给予你们自由。奥赫拉姆神保佑你，接纳你到他的怀抱。”他抽出刀埋进阿西亚德的胸膛，正对准心脏的位置。他抽回刀刃。刺入真精准啊。在此之前他已实践过多次。
他没有看伤口，没有看鲜血涌出阿西亚德的衬衫。他捧着男孩的脸，看生命从他眼中消失。然后，加文说：“请宽恕我，请宽恕我。”他把短剑插回刀鞘，用带来的擦手布擦拭双手——虽然它们并未沾上一丝鲜血。
“他们会杀死你们！”万色之主吼道，“他们把刀刺入你们的身体，看着你们死去。你们祈求啊，他们只看着——他们说神灵会为此微笑！告诉我，我们应该这样对待长者吗？在光明利亚，我们很少看到老人，因为都被杀了。哦，除了白袍使之外，除了安德洛斯·盖尔和他妻子之外。规矩对他们是不适用的，但是你们和我，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我们都会被杀死。他们说这是奥赫拉姆神的意愿。他们说这是契约。就像我们对无知小孩发誓一样，他们说杀死我们的父母是正确的。这都是什么样的罪恶啊？一个女人，一生效忠七郡，但最后的回报呢，就是将她处死吗？这就是自由吗？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净化’她吗？”
丽维看见了奇普，但她没有继续推开人群朝他靠近。
“你们知道那是错的。我知道那是错的。他们知道那样做是错的。因此他们说到此就是一片静默，要么就扯开话题。这不公平。这不是净化，这是谋杀，我们应该明白。接着呢，他们甚至不会体面地把你们的尸体交还你们的家人，相反会用在一些黑暗的仪式之中。我们的父辈效忠这么久就得到这样的结局？这公平吗？光明利亚玷污了它所碰到的每一样事物，你们以为那些‘净化’的人都是自愿的吗？”
万色之主嘲弄地笑了。
黑卫们把阿西亚德的尸体抬出屋子，小心不让血洒出来。这时门上响起一声敲门声。只一下，接下来就没声了。加文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傻子巴斯从来没有真正明白敲门是什么意思。
“进来，巴斯。”加文说。孩子和白痴。这就是我要杀的人吗？我浑身浸满无辜人的鲜血。
那人进来了。他穿着精美的服饰，显得相当英俊。和加文所知道的其他傻子不同，巴斯的脸部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
“很抱歉没按顺序进来，光明王陛下。我有一个问题，我不想在净化途中打断仪式来问。”
当然了，他是打断了其他人的净化来问问题的。
“请讲。”加文说。
“我听艾维·格拉斯说起过水光之墙。艾维是绿色和黄色双色御光者。她从血森林来，我想她一点都不吓人。我妈妈以前告诉我说，红头发的人看着你的时候像是要把你点燃一样，但艾维完全不那样。”
加文很了解艾维。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聪明，但直觉敏锐得不可思议，可她并不太信任自己的能力，至少多年前没有。
“艾维曾经救过我一次——”
“她说什么了，巴斯？”加文问。
“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救了我。我猜她可能喊了什么，但我没法确切告诉你——”
“艾维说水光之墙什么了？”
“我不喜欢您打断我的话，光明王陛下。这样让我紧张。”
加文忍住自己的急切。逼得再紧点，巴斯可能就完全说不了话了。
见加文不再催促，巴斯又想了一会儿。加文能看出他再度理清了思绪。“艾维说水光提取得很完美。她说自己不记得您是一位越识者。当然了，我自己看不出颜色区别的，但我想她不会撒谎。加文·盖尔不是越识者，他的兄弟达森才是。而且您比加文高。他要穿靴子才能看起来高一些，但达森在十三岁生日时已经比他高了。我记得那一天，那是个晴天。我祖母说奥赫拉姆神总会对盖尔家的人微笑。我当时穿着蓝色外衣……”
加文听不下去了，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塌了下去。他知道这一刻来了。他已经盼望了十六年了。他一开始以加文的身份参加会议时就期待有人，所有的人都来指着他大叫：“骗子！冒牌货！”别人也曾指出过，但从没像现在这样令他无法承受。他不能怀疑巴斯。这个人不受政治情势影响，大家都知道的。如果问起来，巴斯会指出一百条加文和达森的区别，等他说完，他冒充加文的事情就会败露。
但他是一个人来的。那么多机会，偏偏是今晚。
“所以我想问……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撒谎呢，达森？你为什么要假冒加文呢？达森很坏。他杀人，他杀了怀特奥克一家，全杀光了。他们说达森一间一间进入他们的宅邸，连佣人都杀了，然后放火烧了房子掩盖自己的罪行。孩子们被关在地窖里，他们找到孩子们时，小小的尸体堆成一堆，互相搂抱在一起。我也去了，我看见了。”巴斯停下来，明显是在回想那过去的画面。他记忆力那么好，肯定记得栩栩如生。“我对那些烧焦的小身体说，我会杀了达森·盖尔。”巴斯说。
加文感到一阵熟悉的恐惧，就像被老师用教鞭抽打一样。巴斯是绿色、蓝色和幻紫多色御光者。随着年岁渐长，每位御光者的性格都会或多或少被可御色光的个性影响。野蛮的绿色使得之前严守命令的巴斯忽略自己的立场，但是守秩的蓝色又使得他疯狂地想要知道原因，弄清楚事情的根由。“巴斯，我想告诉你些事情，之前，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告诉过一个人。我会回答你的问题。你应该知道。”他放低声音说，“十六岁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画面。一个醒着的梦境。我站在一个神明面前。我拜倒在地。我知道他很神圣，我很害怕……”
“是奥赫拉姆神吗？”巴斯问道，看起来将信将疑的样子，“我母亲告诉我说，提到奥赫拉姆神的人都是在撒谎。达森是个骗子！”他的声音在最后抬高了。
加文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巴斯的吼叫。“你想不想听我的回答？”他尖声问。
巴斯犹豫了。“是的，不过你难道——”
加文刺中了他的心脏。
巴斯瞪圆了眼睛。他抓住加文的手臂。加文拔出短剑。冷漠地，那声音如此冷漠，加文说：“你已尽己所能，巴斯。你的功劳不会被忘记，你的失败在此逐渐模糊、忘却、消除。我给予你赦免。我给予你自由。”
当他说到“赦免”的时候，巴斯已经死了。
加文小心地把巴斯放到地上。他走到侧门边敲几下，黑卫们走进来带走了尸体。就这样，冒牌货和谋杀者的身份一起被掩盖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昨日的打斗之后再这么拼命使用魔法有点疼，但他不肯就此罢休。
然而，一切都如此之快，都结束了，人们正在离场奔赴狂欢。各式各样的狂欢将持续整晚。太阳日一直要持续至第二天凌晨，为那些净化的人举办的晚会将在天完全黑透后开始。加文坐在要塞的一个小礼拜堂中。他还有一些时间，还是祈祷吧。
他祈祷了一段时间，可以了。倘若奥赫拉姆神真的存在，他也会忙，他也会累，他也会不问世事，又或行同俗人。时间对奥赫拉姆神来说是不同的存在，他们说过。这样才能解释他对加文这一生的所作所为。
加文胸口一阵收紧。他呼吸困难，礼拜堂看起来变得又小又暗。他浑身冷汗，又湿又黏。他闭上眼睛。
加油！加文，你可以做到。你以前就做过。这都是为了他们。
这是个谎言，一切都是谎言。
那也比另外一个选项好。吸气。这不是为了你。你想走出去告诉那些等待的御光者们说他们整个一生都是骗局吗？说他们的辛劳都白费了？说奥赫拉姆神不明白他们的牺牲？说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所付出的都不重要？所有的人终有一死，加文，不要剥夺了这些人生存的意义。不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活得毫无价值。他们的牺牲会变得虚妄，整整一生都失去意义。
每一年他都会和自己进行这样的辩论。他以前甚至会带着桶进礼拜堂，还要额外多带些焚香。不过已经放弃有些年头了。
礼拜堂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
“光明王陛下，是时候了。”
第二晚奇普没有被蒙住眼睛。他们给他戴上了涂黑的护目镜，脑后用绳子绑着，紧紧地抵着眼睛，还把他的衬衫袖子扯掉了。提炼拉克辛很难，他周围的所有人肯定都多次提醒过他。
“很显然，他们有什么东西想让我们看。”卫兵们——镜光骑士和御光者们——催促他们快走出共乘的马车时，凯莉丝说。
他们被带到远离帐篷的一处安全边界。这里很奇怪，远离其余营地，空间开阔。所谓边界只是一根绳索，系在几根临时钉在地上的木桩之间，不过安全边界范围很大——营地里没有一个人踏出过边界。圈子里面有群人挤在一个平台前，跟圈子比起来可是渺小多了。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但天还没黑。
“他们不想被窃听，”凯莉丝说道，“跟你说他们有多疯。他们想用某个愚蠢的方法把队伍聚集起来，所有普通人都会嘲笑的法子。”
普通人？哦，就是说不会提取拉克辛的人。等等，那就是说……
那些人走近后，奇普明白自己的推论是对的：这里所有人都是御光者，这里有八百个或是一千个御光者！
“奥赫拉姆神，”凯莉丝吸一口气，“这里至少有五百个御光者。”
所以我数不清了，可那又怎样？
但是等那些人再靠拢些，就连奇普也不能再假装若无其事了。他和凯莉丝温柔地推着拥挤的人群，推开的第一个人用光闪闪的绿眼睛盯着他们。他的光晕裂开了，一条条绿色的蛇从他巩膜中扭动而出。
奇普感觉自己正在穿越动物园。几乎每个人的皮肤看上去都同样闪亮，展露出拉克辛的色泽。绿色，蓝色，红色，橙色，甚至还有紫色。他还看见幻紫色，那些幻紫色御光者从远处望去就像一个个指示灯，他们的斗篷、盔甲，就连皮肤上都满是图案——当然，幻紫色御光者除外，毕竟其余的人看不见幻紫色。奇普调整一下视线，看见薄红色御光者也是一样，他们的衣服上也刻画着龙、凤凰、螺纹和火焰图案。蓝色御光者穿的鞋子翘起来就像是公绵羊的角，小臂上绑着刀。他们走过一个橙色御光者，那人看起来很普通，只有头发用橙色拉克辛当头油顺在脑后，眼白是纯黄的，和虹膜没有区别，他的学徒身上还有黑色小点，不是完美的橙色。绿色御光者只穿着树叶，发出嘶嘶的声音。凯莉丝笑了。这确实像个动物园，只是奇普也和动物们一起被关在笼子里。
他们一路被带到前面。人群聚集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前，那石头表面已被风雨打磨光滑，高度足以充当平台。奇普和凯莉丝到达时，一个穿着兜帽斗篷的男人爬上石头。到了石头顶上，他就脱下兜帽，撕碎斗篷扔在一边，好像很厌恶那服饰似的。
男人的整个身躯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静默地站在那里，神情充满蔑视，双腿紧绷。他朝人群伸出一只手，每隔五步，火炬迸发出火焰形成火浪，将人群沐浴在光中。最后，石台上的火炬也点燃了，奇普看见那人整个身体是用拉克辛做成的，他体内迸发出光芒。
周围的御光者在万色之主面前跪下来。但并不是所有人，仍旧站着的那些看起来似乎很尴尬，而那些弯腰鞠躬的人也不仅仅只是鞠躬而已，他们的脸都贴到地上了。这真是纯粹的宗教信仰。
“别鞠躬，”凯莉丝说道，“那不是神。”
“他是什么人？”奇普小声问。
“我哥哥。”
万色之主伸出双手：“请不要这样。兄弟姊妹们，站起来，和我一起站起来。我们在人前已经拜服太久了。”
那个橙色御光者，艺术家阿西亚德拜倒在加文面前。他是今晚的第一个，这里是荣誉之地，阿西亚德应当受到尊敬。真正的尊敬，不是这样的滑稽模仿。但这里无路可走。从来就没有。
加文走向前。“站起来，我的孩子，”他说。每次称御光者为“我的孩子”他就感觉到很讽刺。但阿西亚德确实是个孩子，或者至少还不算个男人。
阿西亚德站起来，对上加文的目光，然后很快看向别处。
“你有事要说，”加文说道，“现在说吧。”有些御光者感觉需要忏悔自己的罪恶或秘密，有些提出要求，有些却只想表达自己的沮丧、恐惧和怀疑。每年加文会根据天亮前需要净化的御光者的数量，尽可能和每位御光者多待一些时间。
“我让您失望了，光明王陛下，”阿西亚德说道，“我让我的家族失望了。他们总是说我本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相反，我一无用处。我是个瘾君子。我有天赋，但却没能善用奥赫拉姆神的恩赐。”悔恨的泪水从他面颊上滚落。他还是无法正视加文的眼睛。
“看着我，”加文说。他双手捧起这年轻人的脸。“你和我一起参加了前所未有的伟大工程。你所做的事，就连我这个光明王也做不到。任何见识过落日的人都明白奥赫拉姆神重视美丽。你把那城墙建得如同奥赫拉姆神一样美丽绝伦，你的功业会持续千年。”
“但我们失守了！”
“我们失守了，”加文承认道，“我的错，不怪你。一个个王朝兴起又衰落，但城墙却会千秋万代守卫那些尚未诞生的王朝，激励成千上万的人。这些我都做不到，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你，阿西亚德，你筑造了美。奥赫拉姆神赐予你天赋，你把这个礼物呈现给了世间，我觉得那并不是失败。你的家人会为你自豪，我为你而骄傲，阿西亚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你鼓舞了我。”
那年轻人的脸上闪现一丝笑容：“这真是非常伟大的成就，对吗？”
“你的首次尝试完成得不错。”加文说。
阿西亚德大笑，他整个神情都变了。他确实是一道光。是神赐予世间的礼物，燃烧得如此美丽。
“你准备好了吗，孩子？”加文问。
“加文·盖尔，”年轻人说道，“我的光明王陛下。先生，您是一个伟大的人，是一位伟大的光明王。感谢您。我准备好了。”
“阿西亚德·水光，奥赫拉姆神赐予你天赋。”加文开始了。那个姓氏是他刚创造出来的。在帕里亚，只有地位高贵的男男女女才会拥有完整的姓名，有时候他们的孩子也会有。阿西亚德眼里蓄满泪水，深吸一口气，胸口自豪地挺起，加文知道自己说的话很恰当。“你奉献所有，是时候卸下你的重担了，阿西亚德·水光。你已尽己所能，你的功劳不会被忘记，你的失败在此逐渐模糊、忘却、消除。干得好，忠诚的仆人。你已经履行了契约。”
“他们说我们签订了契约！我们发过誓！因为那誓言，他们约束我们，他们埋葬了我们！”万色之主说。
丽维小心地推开人群朝前移动。她发誓自己看见奇普被带到那里了，头上还绑着黑色的护目镜。但其余所有人都入迷地看着前面的怪人，因此她没法走得更快一些。相反，她也假装在听的样子慢慢移动。
“就像这样，”万色之主说，他指指自己所站的圆形石台，“这就是那个伟大的古文明遗留下来的全部东西了。你们已经看到这片土地上散落的遗迹了。伟人的雕像被随后的侏儒族捣碎。”丽维支起双耳。莱克顿曾有一座破碎的雕像，在一片橘园里。从没有人说起过那东西从何而来，她想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吧。
“你们以为这些雕像都是谜团吗？”万色之主问道，“他们一点都不神秘。你们以为光明王之战在这里，在提利亚结束是个巧合？你们以为盖尔家的人只是在七郡游历，直到他们的军队发现彼此？事情发生在此只是碰巧？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些事情，一些你们已经了解的事情，一些你们都已经相信，但谁也不敢说出口的事情：赢得光明王战役的盖尔是假的。达森·盖尔想要改变情势，但为此遭到杀害。光明利亚杀了达森·盖尔。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担心他会改变一切事情。他们害怕他，因为达森·盖尔想要净化我们。”这句话引得人群一阵惊惶。他们都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还知道不到一里格之外的加里斯顿，那位光明王正在举行净化仪式。
“你们明白了吗？”万色之主说道，“你们感到不安吗？因为光明利亚歪曲了我们所有的语言来对抗我们。达森本来是想要净化我们的。达森知道光不可缚。”
“光不可缚。”一些御光者响应。那句话几乎就像是宗教副歌。
“他们称之为净化。放下你们的负担，我给予你们赦免和自由，光明王说。你们知道他会给予我们什么吗？你们知道吗？！”
“我给予你们赦免，”加文说着，心都要跳到喉咙里了，阿西亚德跪下，眼睛看着上方，右手扶着加文的大腿。“我给予你们自由。奥赫拉姆神保佑你，接纳你到他的怀抱。”他抽出刀埋进阿西亚德的胸膛，正对准心脏的位置。他抽回刀刃。刺入真精准啊。在此之前他已实践过多次。
他没有看伤口，没有看鲜血涌出阿西亚德的衬衫。他捧着男孩的脸，看生命从他眼中消失。然后，加文说：“请宽恕我，请宽恕我。”他把短剑插回刀鞘，用带来的擦手布擦拭双手——虽然它们并未沾上一丝鲜血。
“他们会杀死你们！”万色之主吼道，“他们把刀刺入你们的身体，看着你们死去。你们祈求啊，他们只看着——他们说神灵会为此微笑！告诉我，我们应该这样对待长者吗？在光明利亚，我们很少看到老人，因为都被杀了。哦，除了白袍使之外，除了安德洛斯·盖尔和他妻子之外。规矩对他们是不适用的，但是你们和我，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我们都会被杀死。他们说这是奥赫拉姆神的意愿。他们说这是契约。就像我们对无知小孩发誓一样，他们说杀死我们的父母是正确的。这都是什么样的罪恶啊？一个女人，一生效忠七郡，但最后的回报呢，就是将她处死吗？这就是自由吗？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净化’她吗？”
丽维看见了奇普，但她没有继续推开人群朝他靠近。
“你们知道那是错的。我知道那是错的。他们知道那样做是错的。因此他们说到此就是一片静默，要么就扯开话题。这不公平。这不是净化，这是谋杀，我们应该明白。接着呢，他们甚至不会体面地把你们的尸体交还你们的家人，相反会用在一些黑暗的仪式之中。我们的父辈效忠这么久就得到这样的结局？这公平吗？光明利亚玷污了它所碰到的每一样事物，你们以为那些‘净化’的人都是自愿的吗？”
万色之主嘲弄地笑了。
黑卫们把阿西亚德的尸体抬出屋子，小心不让血洒出来。这时门上响起一声敲门声。只一下，接下来就没声了。加文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傻子巴斯从来没有真正明白敲门是什么意思。
“进来，巴斯。”加文说。孩子和白痴。这就是我要杀的人吗？我浑身浸满无辜人的鲜血。
那人进来了。他穿着精美的服饰，显得相当英俊。和加文所知道的其他傻子不同，巴斯的脸部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
“很抱歉没按顺序进来，光明王陛下。我有一个问题，我不想在净化途中打断仪式来问。”
当然了，他是打断了其他人的净化来问问题的。
“请讲。”加文说。
“我听艾维·格拉斯说起过水光之墙。艾维是绿色和黄色双色御光者。她从血森林来，我想她一点都不吓人。我妈妈以前告诉我说，红头发的人看着你的时候像是要把你点燃一样，但艾维完全不那样。”
加文很了解艾维。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聪明，但直觉敏锐得不可思议，可她并不太信任自己的能力，至少多年前没有。
“艾维曾经救过我一次——”
“她说什么了，巴斯？”加文问。
“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救了我。我猜她可能喊了什么，但我没法确切告诉你——”
“艾维说水光之墙什么了？”
“我不喜欢您打断我的话，光明王陛下。这样让我紧张。”
加文忍住自己的急切。逼得再紧点，巴斯可能就完全说不了话了。
见加文不再催促，巴斯又想了一会儿。加文能看出他再度理清了思绪。“艾维说水光提取得很完美。她说自己不记得您是一位越识者。当然了，我自己看不出颜色区别的，但我想她不会撒谎。加文·盖尔不是越识者，他的兄弟达森才是。而且您比加文高。他要穿靴子才能看起来高一些，但达森在十三岁生日时已经比他高了。我记得那一天，那是个晴天。我祖母说奥赫拉姆神总会对盖尔家的人微笑。我当时穿着蓝色外衣……”
加文听不下去了，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塌了下去。他知道这一刻来了。他已经盼望了十六年了。他一开始以加文的身份参加会议时就期待有人，所有的人都来指着他大叫：“骗子！冒牌货！”别人也曾指出过，但从没像现在这样令他无法承受。他不能怀疑巴斯。这个人不受政治情势影响，大家都知道的。如果问起来，巴斯会指出一百条加文和达森的区别，等他说完，他冒充加文的事情就会败露。
但他是一个人来的。那么多机会，偏偏是今晚。
“所以我想问……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撒谎呢，达森？你为什么要假冒加文呢？达森很坏。他杀人，他杀了怀特奥克一家，全杀光了。他们说达森一间一间进入他们的宅邸，连佣人都杀了，然后放火烧了房子掩盖自己的罪行。孩子们被关在地窖里，他们找到孩子们时，小小的尸体堆成一堆，互相搂抱在一起。我也去了，我看见了。”巴斯停下来，明显是在回想那过去的画面。他记忆力那么好，肯定记得栩栩如生。“我对那些烧焦的小身体说，我会杀了达森·盖尔。”巴斯说。
加文感到一阵熟悉的恐惧，就像被老师用教鞭抽打一样。巴斯是绿色、蓝色和幻紫多色御光者。随着年岁渐长，每位御光者的性格都会或多或少被可御色光的个性影响。野蛮的绿色使得之前严守命令的巴斯忽略自己的立场，但是守秩的蓝色又使得他疯狂地想要知道原因，弄清楚事情的根由。“巴斯，我想告诉你些事情，之前，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告诉过一个人。我会回答你的问题。你应该知道。”他放低声音说，“十六岁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画面。一个醒着的梦境。我站在一个神明面前。我拜倒在地。我知道他很神圣，我很害怕……”
“是奥赫拉姆神吗？”巴斯问道，看起来将信将疑的样子，“我母亲告诉我说，提到奥赫拉姆神的人都是在撒谎。达森是个骗子！”他的声音在最后抬高了。
加文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巴斯的吼叫。“你想不想听我的回答？”他尖声问。
巴斯犹豫了。“是的，不过你难道——”
加文刺中了他的心脏。
巴斯瞪圆了眼睛。他抓住加文的手臂。加文拔出短剑。冷漠地，那声音如此冷漠，加文说：“你已尽己所能，巴斯。你的功劳不会被忘记，你的失败在此逐渐模糊、忘却、消除。我给予你赦免。我给予你自由。”
当他说到“赦免”的时候，巴斯已经死了。
加文小心地把巴斯放到地上。他走到侧门边敲几下，黑卫们走进来带走了尸体。就这样，冒牌货和谋杀者的身份一起被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