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9
他是个骗子。奇普分不清哪些是谎言哪些是真话，但万色之主是格拉多王的心腹，他们毫无缘由地屠杀了他的村民。如果杀人对他们而言无足轻重，撒谎又有何难？
但就像所有高明的谎话一样，他的话里真假参半。所谓“圣契”就是那么回事，难怪他们总是旁敲侧击、窃声私语地谈论它。你年纪大了，瞳晕破碎了，就变成了一条疯狗，他们就必须处理掉你。奇普还记得柯尔文以前那条被浣熊咬了的狗，没过多久就开始口吐白沫。那时柯尔文，女镇长，还有其他几个男人给火枪上了膛就去追狗。是柯尔文亲手将狗的脑门轰开的，之后他埋着脸，每个人都假装不曾看见他落泪。又过了一年他才重新提起那只狗来，每当说起时，他都绕开了狗发狂和被枪杀的部分。净化仪式也是一样的，大家闭口不谈是因为没人愿意亵渎死者：“奇普一向是个人物，直到他发了疯妄图杀掉他的朋友，我们不得不杀了他。”
所以这是个残酷的真相，却并不是谎言。事实上，这样有可能更像真相。
但这群人里没一个肯接受这种说法，他们想把害死自己父母的罪责加在别人头上，自己也不愿意去死。他们大可以用某种听起来很神圣的胡话来粉饰这一切，但奇普看透了那层面纱后的真相。这些人都是杀人犯。而加文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人，是立在这些侏儒中的巨人，所以才不得不做出这些艰难的事情。伟大的人得做出艰难的抉择，由此其他人才得以生存。所以他让人坚持履行“圣契”，那又怎样？大家都是发过誓的，也都明白自己的誓言是什么，这其中没有悬疑，没有欺诈。他们做了一笔交易，直到付出代价之前都对此很满意。
这些人全是懦夫，毁誓者，人渣。
我必须得离开这里。
他转过身，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那个女人。
“伊利塔滴漏显示，今晚是全年最短的一夜，”从门道里传来菲丽雅·盖尔的声音，“但对你来说这总是最漫长的一夜。”
加文抬头看她，神色黯淡了下去：“我以为你黎明前才会来。”
她笑了。“队伍的顺序被打乱了，朴实的巴斯插了队，而有些人退到后面。”她耸耸肩。
退到后面？这么说也许他们知道了。情势在全盘崩溃。
也许这样是最好的。我现在杀掉自己的母亲，这样她就用不着看见一切分崩瓦解。
“孩子，”她说，“达森。”那两个字几乎是一句叹息，一声郁积在内心压力的释放。多年的谎言之后，终于大声道出真相。
“母亲。”看见她高兴是好事，可在这里看见她却不是。“我做不到——我答应过你的那趟飞行都还没带你去。”
“你真的能飞？”
他点点头，喉咙发紧。
“我儿子能飞，”她的笑意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达森，我真为你骄傲。”
加文试图搭腔，但他发不出声来。
她的双眼中尽是温柔。“我会帮你的。”她说。她跪在栏杆旁，选择了更加正式的仪式。加文早该料到的，这才像他母亲。“光明王陛下，我愿忏悔我的罪孽。您可否倾听我的忏悔，让我得到宽恕？”
他眨着眼睛，把突然涌出的泪水憋回去，控制住自己：“很荣幸……我的孩子。”
她那纯粹的虔诚帮助他进入了角色。此时此地，他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神父，在她最神圣的这天，将她与奥赫拉姆神连接起来。
“光明王陛下，我择夫不善，惶恐度日。我被自己担心遭丈夫冷落的恐惧主宰，遇事当讲而不敢讲。我放任自己的儿子们同室操戈，其中一个还因此丧命。他们的父亲因为愚钝未曾预见，但我早就知道。”
“母亲。”加文打断她。
“是孩子。”她坚定地纠正。
加文顿了一下，然后顺从了。“孩子，继续吧。”
“我曾口出恶言，还说过无数谎话。我曾残酷对待自己的奴隶们，不顾他们的幸福安康……”她说了五分钟，不是在宽恕自己，而是直白坦率的剖析。精简的话语并非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加文——今晚他还有好多忏悔需要倾听，好多人需要宽恕。这感觉非常不真实。
过去的十六年里，加文听过更惊人的坦白，也见过数名高洁之人的那些更阴暗的一面，然而听到自己母亲坦白说她在发现安德洛斯同其他女人在床上之后，盛怒之下暴打一名无辜奴隶的事情，还是感到极其心痛和震惊。听着母亲的坦白，就如同看着她一丝不挂的样子。
“而且我还杀过人，三次。我失去了两个儿子，无法容忍最后一个也离我而去。”她说。加文几乎无法相信。“一次是我发现一个对他起了疑心的黑卫，就在赤崖山暴动时把他调到危险的岗位，明知道这是让他去送死；一次是德瓦尼·马拉格斯在提利亚荒野失踪多年后乘船返家，我派了海盗去袭击，他声称在裂岩山大火时自己是最接近那里的人，还发现了无人知晓的秘密，我试过收买他，但却被他给溜掉了；还有一次是在索恩谋反期间，我雇佣了一名杀手，利用旁人的争斗做掩护，杀掉了想要敲诈我儿子的人。”
加文哑口无言。在他顶替哥哥的第一年里，为了保住身份，他杀了三个人，流放了十几人，接下来的七年里，又有两人因此送命。在那之后他就没有冷血地杀掉任何人了——直到巴斯。他以前就知道母亲在保护他，可他一直觉得她所做的不过是通风报信。母亲向来是极度护犊的，但他从未想象过她会做得多过火，就因为他抛掉了达森的身份，竟会将她逼至如斯境地。
亲爱的奥赫拉姆神，此时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你的信徒，相信你会宽赦我的所作所为。
“每一次，”她说，“我都告诉自己，我是在为奥赫拉姆神和七大郡效力，而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家族。但我却一直未做到问心无愧。”
他仍处于震惊之中，口中吟诵着那些传统的祷词，给予她宽恕。
她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现在，孩子，在我卸下负担之前，还有几件事你得知道。”她没有等他做出回应，这样很好，因为他根本不觉得自己还能张嘴说什么。
“你不是恶人，达森。你只是误入歧途，但并非灵魂卑劣，你是位真正的光明王——”
“误入歧途？我杀了怀特奥克一家！我——”
“真的吗？”她尖锐地打断了他。随后，她的声音柔和起来：“我目睹着这件事像毒药一样侵蚀了你十六年。你总是拒绝提起它。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要是不以血缘归宗，就性格而言，他母亲真是个实实在在的盖尔家人。这些年来她一直想说这件事。
“我不能。”
“如果不对我说，那谁还听你倾诉？如果不是现在，那还要等到何时？达森，我是你的母亲。让我给你这个机会吧。”
他的舌头像打了结，可那些画面在眼前栩栩如生。怀特奥克兄弟们不怀好意的脸，极端的恐惧使他不能动弹。加文舔了舔嘴唇，依旧一个字也吐不出。恨意再次涌上心头，怒火也蹿了起来。七对一。不止。还有那些谎言。“当时我和加文的关系已经变差，蓝色和绿色的能力先在我体内觉醒了，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更进一步。我告诉他了。你知道的，自从他被宣告为光明王候选人之后，我们就不再那么亲近了，而塞瓦斯汀的死更是让我们的关系雪上加霜。当时我大概是以为，告诉他我的能力在增长会让我俩重修旧好，说不定我们能再次成为最好的朋友的。可他不乐意，丝毫也不。”一汪眼泪不知从何处浮上加文的眼睛。他对兄长如此的思念，撕裂了他的灵魂。“我现在明白，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失去自己独一无二的个性是多么可怕，可是当时，我不懂。就在我告诉他自己是多色御光者的第二天，听见他在催促父亲让他和凯莉丝订婚。那时这于我是世上最大的背叛，她的爱是唯一一件让我独一无二的东西。过了些时日，我才明白了二者的对等性。
“总之，我那时以为凯莉丝对我的爱和我爱她一样深，当父亲宣布她和加文的婚约时，我们决定了要一起私奔。她一定是告诉了别人，也许只是说漏了嘴，也许是觉得选加文更合适。我们本来计划午夜之后在她家宅子外面碰头，可她失约了。她的侍女告诉我她在宅子里面。当然了，这是陷阱。怀特奥克兄弟知道我和凯莉丝幽会，想教训教训我，理由是我让他们蒙羞，把他们的妹妹变成了荡妇。”
他一进门就立即被他们捉住了。七兄弟全在。他们扯掉了他的斗篷，夺走了他的护目镜和他的剑。他记得那宽敞、紧闭的庭院，仆人们从窗户和门后窥视打探，院子里生着很大一堆篝火——有足够的光，但一个没有护目镜的蓝绿双色御光者也只能对它望而兴叹。“他们开始揍我，全都喝了酒。有几个还在操纵红光，然后失控了。我那时觉得——现在依然认为——他们是想杀了我。我抓到一次机会逃脱了，想要开门却发现门已经被铁链锁住了。”
“是他们把门锁上的？”菲丽雅·盖尔问道。后来流传的故事里这部分已经变成了达森所为——出于他的残忍。凯莉丝的父亲心知肚明，但他从没矫正过这个谎言。
“他们不想让我逃脱，也不想让护卫或者士兵在他们收手之前从外面进来干涉。”加文安静下来，看着他母亲。她脸上全是温柔。他移开了视线。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分解了光，那种感觉……很奇妙。我曾以为自己能操纵幻紫到黄色的拉克辛，可那天夜里，我用了红拉克辛，大量的红拉克辛。可能我那时还没准备好应对盛怒时红拉克辛对人的影响。”他还记得当他开始御光时怀特奥克兄弟脸上震惊的表情。他们知道他是个蓝绿双色御光者，他们清楚他所做的是不可能的。每一代只有一位光明王。火球从他流血的双手中闪现的画面依稀再现，还有克约斯·怀特奥克头颅冒烟挺立着的画面，还有怀特奥克家的护卫一批批被屠杀，破碎的肢体血流成河的画面。“我杀了怀特奥克兄弟和他们家所有护卫。大火四处蔓延，我逃脱时正门坍塌了，我听见人群在尖叫。”他蹒跚着离开去找自己的马，感到空虚而麻木。
“侧门边站着一名女仆，就是那个把我引进圈套的女人。她透过门栏求我为她开门。我一开始尝试逃走时的那扇。它从里面被反锁了，可她没有钥匙。我告诉她干脆被烧死好了，然后就离开了。我没意识到——我甚至从未想过其他门也全是锁住的。我只是想离开。大概他们没能及时找到钥匙吧。因为那不经意的残忍，我将上百个无辜的生命置于死地。”就好像是错杀三千好过放走一个罪人。
真是可笑。他会因为无法与兄长为友哭泣，但却对那些逝去的无辜亡魂无动于衷。奴隶和下人们不是自主选择依附怀特奥克家的，更别提那些孩子。这简直是滔天的罪孽。
在后来的那场战争里，大部分加入达森阵营的人从未过问那天夜里的真相，他们就是愿意为一个赶尽杀绝的男人战斗——因为那意味着他坚不可摧。他对这些人是如此地鄙夷。
他的母亲上前来抱住他。此时，他无声地哭了。也许是为了那些逝者，也许只是出于自私，因为他要失去她了。
“达森，那天夜里你所犯下的过错，还有你至今背负的战争之痛，都不是我能宽赦的，可我真的尽我所能地原谅你。你不是怪物。你是真正的光明王，而且我爱你。”她颤抖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双颊滚落，但她却神采奕奕。她吻了加文的嘴唇，在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她就不再这么做了。“我为你骄傲，达森。以做你的母亲为傲。”她说，“塞瓦斯汀也会为你骄傲的。”
他抱住她，不住哭泣。他早已罪无可赦了。塞瓦斯汀的死无力回天，而她另外那个儿子在加文亲手为他锻造的地狱里已经腐烂掉了。她不会原谅这些罪恶的。可他哭泣时她仍抱着他，再一次把他当成一个小孩一样抚慰着。
然后，快得措手不及，她又把他推开。“时间到了。”她说，深深地吸了口气，“能……能允许我最后一次用御光术吗？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用过。”
“当然可以。”加文答道，强打起精神。他对墙上的橙色嵌板比了个手势。
她变出橙拉克辛，身体发颤，幽幽地叹息。“感觉就像生命一样，对吧？”她优雅地跪下，说，“记住我说的话。”
“我记着每一个字。”他发誓道，虽然我并不信那些话。
“没关系，”她说，“总有一天你会信的。”
他眨了眨眼。
菲丽雅·盖尔轻笑出声：“你知道的，你的聪慧不全继承自你父亲。”
“我从未怀疑过。”
她把头发捋到了肩后，扫除了心脏前的障碍。她的手扶上他的腿，抬头望向他，橙色的拉克辛从她手中消散。“我准备好了。”她说道。
“我爱您。”加文说道。他深呼吸了一下。“菲丽雅·盖尔，你奉献出了全部。你的贡献不会被遗忘，但你的失败将就此全部抹去、忘记、消除。我赦免你。我给你自由。你做得很好，优秀虔诚的仆人。”
他刺穿了她的心脏，然后抱着她，同她一起跪下，在她生命流失时亲吻着她的面颊。那几分钟如此漫长，最后他终于有力气重新站起来，传召黑卫。
当他们打开大门的时候，他看见大厅里站着上百名御光者，在等着他。他们脸上毫无笑意。大块头的紫熊——尤瑟夫·泰普——向前走来。“我们不想打搅您和您母亲的独处，不过阁下，我们需要谈谈。”
他们叫他阁下，不是光明王陛下，不是加文。
来吧，终场终于开幕。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但就像所有高明的谎话一样，他的话里真假参半。所谓“圣契”就是那么回事，难怪他们总是旁敲侧击、窃声私语地谈论它。你年纪大了，瞳晕破碎了，就变成了一条疯狗，他们就必须处理掉你。奇普还记得柯尔文以前那条被浣熊咬了的狗，没过多久就开始口吐白沫。那时柯尔文，女镇长，还有其他几个男人给火枪上了膛就去追狗。是柯尔文亲手将狗的脑门轰开的，之后他埋着脸，每个人都假装不曾看见他落泪。又过了一年他才重新提起那只狗来，每当说起时，他都绕开了狗发狂和被枪杀的部分。净化仪式也是一样的，大家闭口不谈是因为没人愿意亵渎死者：“奇普一向是个人物，直到他发了疯妄图杀掉他的朋友，我们不得不杀了他。”
所以这是个残酷的真相，却并不是谎言。事实上，这样有可能更像真相。
但这群人里没一个肯接受这种说法，他们想把害死自己父母的罪责加在别人头上，自己也不愿意去死。他们大可以用某种听起来很神圣的胡话来粉饰这一切，但奇普看透了那层面纱后的真相。这些人都是杀人犯。而加文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人，是立在这些侏儒中的巨人，所以才不得不做出这些艰难的事情。伟大的人得做出艰难的抉择，由此其他人才得以生存。所以他让人坚持履行“圣契”，那又怎样？大家都是发过誓的，也都明白自己的誓言是什么，这其中没有悬疑，没有欺诈。他们做了一笔交易，直到付出代价之前都对此很满意。
这些人全是懦夫，毁誓者，人渣。
我必须得离开这里。
他转过身，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那个女人。
“伊利塔滴漏显示，今晚是全年最短的一夜，”从门道里传来菲丽雅·盖尔的声音，“但对你来说这总是最漫长的一夜。”
加文抬头看她，神色黯淡了下去：“我以为你黎明前才会来。”
她笑了。“队伍的顺序被打乱了，朴实的巴斯插了队，而有些人退到后面。”她耸耸肩。
退到后面？这么说也许他们知道了。情势在全盘崩溃。
也许这样是最好的。我现在杀掉自己的母亲，这样她就用不着看见一切分崩瓦解。
“孩子，”她说，“达森。”那两个字几乎是一句叹息，一声郁积在内心压力的释放。多年的谎言之后，终于大声道出真相。
“母亲。”看见她高兴是好事，可在这里看见她却不是。“我做不到——我答应过你的那趟飞行都还没带你去。”
“你真的能飞？”
他点点头，喉咙发紧。
“我儿子能飞，”她的笑意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达森，我真为你骄傲。”
加文试图搭腔，但他发不出声来。
她的双眼中尽是温柔。“我会帮你的。”她说。她跪在栏杆旁，选择了更加正式的仪式。加文早该料到的，这才像他母亲。“光明王陛下，我愿忏悔我的罪孽。您可否倾听我的忏悔，让我得到宽恕？”
他眨着眼睛，把突然涌出的泪水憋回去，控制住自己：“很荣幸……我的孩子。”
她那纯粹的虔诚帮助他进入了角色。此时此地，他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神父，在她最神圣的这天，将她与奥赫拉姆神连接起来。
“光明王陛下，我择夫不善，惶恐度日。我被自己担心遭丈夫冷落的恐惧主宰，遇事当讲而不敢讲。我放任自己的儿子们同室操戈，其中一个还因此丧命。他们的父亲因为愚钝未曾预见，但我早就知道。”
“母亲。”加文打断她。
“是孩子。”她坚定地纠正。
加文顿了一下，然后顺从了。“孩子，继续吧。”
“我曾口出恶言，还说过无数谎话。我曾残酷对待自己的奴隶们，不顾他们的幸福安康……”她说了五分钟，不是在宽恕自己，而是直白坦率的剖析。精简的话语并非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加文——今晚他还有好多忏悔需要倾听，好多人需要宽恕。这感觉非常不真实。
过去的十六年里，加文听过更惊人的坦白，也见过数名高洁之人的那些更阴暗的一面，然而听到自己母亲坦白说她在发现安德洛斯同其他女人在床上之后，盛怒之下暴打一名无辜奴隶的事情，还是感到极其心痛和震惊。听着母亲的坦白，就如同看着她一丝不挂的样子。
“而且我还杀过人，三次。我失去了两个儿子，无法容忍最后一个也离我而去。”她说。加文几乎无法相信。“一次是我发现一个对他起了疑心的黑卫，就在赤崖山暴动时把他调到危险的岗位，明知道这是让他去送死；一次是德瓦尼·马拉格斯在提利亚荒野失踪多年后乘船返家，我派了海盗去袭击，他声称在裂岩山大火时自己是最接近那里的人，还发现了无人知晓的秘密，我试过收买他，但却被他给溜掉了；还有一次是在索恩谋反期间，我雇佣了一名杀手，利用旁人的争斗做掩护，杀掉了想要敲诈我儿子的人。”
加文哑口无言。在他顶替哥哥的第一年里，为了保住身份，他杀了三个人，流放了十几人，接下来的七年里，又有两人因此送命。在那之后他就没有冷血地杀掉任何人了——直到巴斯。他以前就知道母亲在保护他，可他一直觉得她所做的不过是通风报信。母亲向来是极度护犊的，但他从未想象过她会做得多过火，就因为他抛掉了达森的身份，竟会将她逼至如斯境地。
亲爱的奥赫拉姆神，此时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你的信徒，相信你会宽赦我的所作所为。
“每一次，”她说，“我都告诉自己，我是在为奥赫拉姆神和七大郡效力，而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家族。但我却一直未做到问心无愧。”
他仍处于震惊之中，口中吟诵着那些传统的祷词，给予她宽恕。
她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现在，孩子，在我卸下负担之前，还有几件事你得知道。”她没有等他做出回应，这样很好，因为他根本不觉得自己还能张嘴说什么。
“你不是恶人，达森。你只是误入歧途，但并非灵魂卑劣，你是位真正的光明王——”
“误入歧途？我杀了怀特奥克一家！我——”
“真的吗？”她尖锐地打断了他。随后，她的声音柔和起来：“我目睹着这件事像毒药一样侵蚀了你十六年。你总是拒绝提起它。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要是不以血缘归宗，就性格而言，他母亲真是个实实在在的盖尔家人。这些年来她一直想说这件事。
“我不能。”
“如果不对我说，那谁还听你倾诉？如果不是现在，那还要等到何时？达森，我是你的母亲。让我给你这个机会吧。”
他的舌头像打了结，可那些画面在眼前栩栩如生。怀特奥克兄弟们不怀好意的脸，极端的恐惧使他不能动弹。加文舔了舔嘴唇，依旧一个字也吐不出。恨意再次涌上心头，怒火也蹿了起来。七对一。不止。还有那些谎言。“当时我和加文的关系已经变差，蓝色和绿色的能力先在我体内觉醒了，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更进一步。我告诉他了。你知道的，自从他被宣告为光明王候选人之后，我们就不再那么亲近了，而塞瓦斯汀的死更是让我们的关系雪上加霜。当时我大概是以为，告诉他我的能力在增长会让我俩重修旧好，说不定我们能再次成为最好的朋友的。可他不乐意，丝毫也不。”一汪眼泪不知从何处浮上加文的眼睛。他对兄长如此的思念，撕裂了他的灵魂。“我现在明白，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失去自己独一无二的个性是多么可怕，可是当时，我不懂。就在我告诉他自己是多色御光者的第二天，听见他在催促父亲让他和凯莉丝订婚。那时这于我是世上最大的背叛，她的爱是唯一一件让我独一无二的东西。过了些时日，我才明白了二者的对等性。
“总之，我那时以为凯莉丝对我的爱和我爱她一样深，当父亲宣布她和加文的婚约时，我们决定了要一起私奔。她一定是告诉了别人，也许只是说漏了嘴，也许是觉得选加文更合适。我们本来计划午夜之后在她家宅子外面碰头，可她失约了。她的侍女告诉我她在宅子里面。当然了，这是陷阱。怀特奥克兄弟知道我和凯莉丝幽会，想教训教训我，理由是我让他们蒙羞，把他们的妹妹变成了荡妇。”
他一进门就立即被他们捉住了。七兄弟全在。他们扯掉了他的斗篷，夺走了他的护目镜和他的剑。他记得那宽敞、紧闭的庭院，仆人们从窗户和门后窥视打探，院子里生着很大一堆篝火——有足够的光，但一个没有护目镜的蓝绿双色御光者也只能对它望而兴叹。“他们开始揍我，全都喝了酒。有几个还在操纵红光，然后失控了。我那时觉得——现在依然认为——他们是想杀了我。我抓到一次机会逃脱了，想要开门却发现门已经被铁链锁住了。”
“是他们把门锁上的？”菲丽雅·盖尔问道。后来流传的故事里这部分已经变成了达森所为——出于他的残忍。凯莉丝的父亲心知肚明，但他从没矫正过这个谎言。
“他们不想让我逃脱，也不想让护卫或者士兵在他们收手之前从外面进来干涉。”加文安静下来，看着他母亲。她脸上全是温柔。他移开了视线。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分解了光，那种感觉……很奇妙。我曾以为自己能操纵幻紫到黄色的拉克辛，可那天夜里，我用了红拉克辛，大量的红拉克辛。可能我那时还没准备好应对盛怒时红拉克辛对人的影响。”他还记得当他开始御光时怀特奥克兄弟脸上震惊的表情。他们知道他是个蓝绿双色御光者，他们清楚他所做的是不可能的。每一代只有一位光明王。火球从他流血的双手中闪现的画面依稀再现，还有克约斯·怀特奥克头颅冒烟挺立着的画面，还有怀特奥克家的护卫一批批被屠杀，破碎的肢体血流成河的画面。“我杀了怀特奥克兄弟和他们家所有护卫。大火四处蔓延，我逃脱时正门坍塌了，我听见人群在尖叫。”他蹒跚着离开去找自己的马，感到空虚而麻木。
“侧门边站着一名女仆，就是那个把我引进圈套的女人。她透过门栏求我为她开门。我一开始尝试逃走时的那扇。它从里面被反锁了，可她没有钥匙。我告诉她干脆被烧死好了，然后就离开了。我没意识到——我甚至从未想过其他门也全是锁住的。我只是想离开。大概他们没能及时找到钥匙吧。因为那不经意的残忍，我将上百个无辜的生命置于死地。”就好像是错杀三千好过放走一个罪人。
真是可笑。他会因为无法与兄长为友哭泣，但却对那些逝去的无辜亡魂无动于衷。奴隶和下人们不是自主选择依附怀特奥克家的，更别提那些孩子。这简直是滔天的罪孽。
在后来的那场战争里，大部分加入达森阵营的人从未过问那天夜里的真相，他们就是愿意为一个赶尽杀绝的男人战斗——因为那意味着他坚不可摧。他对这些人是如此地鄙夷。
他的母亲上前来抱住他。此时，他无声地哭了。也许是为了那些逝者，也许只是出于自私，因为他要失去她了。
“达森，那天夜里你所犯下的过错，还有你至今背负的战争之痛，都不是我能宽赦的，可我真的尽我所能地原谅你。你不是怪物。你是真正的光明王，而且我爱你。”她颤抖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双颊滚落，但她却神采奕奕。她吻了加文的嘴唇，在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她就不再这么做了。“我为你骄傲，达森。以做你的母亲为傲。”她说，“塞瓦斯汀也会为你骄傲的。”
他抱住她，不住哭泣。他早已罪无可赦了。塞瓦斯汀的死无力回天，而她另外那个儿子在加文亲手为他锻造的地狱里已经腐烂掉了。她不会原谅这些罪恶的。可他哭泣时她仍抱着他，再一次把他当成一个小孩一样抚慰着。
然后，快得措手不及，她又把他推开。“时间到了。”她说，深深地吸了口气，“能……能允许我最后一次用御光术吗？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用过。”
“当然可以。”加文答道，强打起精神。他对墙上的橙色嵌板比了个手势。
她变出橙拉克辛，身体发颤，幽幽地叹息。“感觉就像生命一样，对吧？”她优雅地跪下，说，“记住我说的话。”
“我记着每一个字。”他发誓道，虽然我并不信那些话。
“没关系，”她说，“总有一天你会信的。”
他眨了眨眼。
菲丽雅·盖尔轻笑出声：“你知道的，你的聪慧不全继承自你父亲。”
“我从未怀疑过。”
她把头发捋到了肩后，扫除了心脏前的障碍。她的手扶上他的腿，抬头望向他，橙色的拉克辛从她手中消散。“我准备好了。”她说道。
“我爱您。”加文说道。他深呼吸了一下。“菲丽雅·盖尔，你奉献出了全部。你的贡献不会被遗忘，但你的失败将就此全部抹去、忘记、消除。我赦免你。我给你自由。你做得很好，优秀虔诚的仆人。”
他刺穿了她的心脏，然后抱着她，同她一起跪下，在她生命流失时亲吻着她的面颊。那几分钟如此漫长，最后他终于有力气重新站起来，传召黑卫。
当他们打开大门的时候，他看见大厅里站着上百名御光者，在等着他。他们脸上毫无笑意。大块头的紫熊——尤瑟夫·泰普——向前走来。“我们不想打搅您和您母亲的独处，不过阁下，我们需要谈谈。”
他们叫他阁下，不是光明王陛下，不是加文。
来吧，终场终于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