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死人的聚会
邀请函上的地址把他们带到了布鲁克林一片很广阔的工业区，街道两边都是工厂和仓库。克拉丽看出有些改建成了公寓或画廊，但赫然耸立的高大建筑，为数不多的窗户，还加有铁栅栏，依旧有种令人生畏的感觉。
他们从地铁站里出来，伊莎贝尔拿着感应仪带路，那家伙似乎还储存有地图。西蒙很喜欢这类小仪器，对感应仪很着迷——或者说，至少装出一副他是对感应仪很着迷的样子，而不是对其他人。克拉丽希望避开他们，所以就在穿过一个长满灌木丛的公园时故意落后。公园里的草地因为疏于管理而在夏日的炙烤下枯黄了。在她右边，教堂的尖顶在没有星星的夜空映衬下发出幽暗的光。
“快跟上。”她耳边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是杰斯，他留下来走在她旁边。“我可不想不停地回头看，好确定你没有出什么事情。”
“那就请不必回头，免得麻烦。”
“上一次我留下你一个人时，就有恶魔袭击了你。”他说。
“好吧，我当然不愿意突然死掉，以免打扰到你这次愉快的夜晚漫步。”
他眨了眨眼睛。“在嘲讽和赤裸裸的敌意之间有一条很微妙的界限，你似乎是跨过了界限。你怎么了？”
她咬着嘴唇。“今天早晨，一群奇怪又可怕的人钻进我的脑子。现在我又要去见那个一开始就钻进我脑子里的怪人。如果我讨厌他所发现的东西怎么办？”
“是什么让你觉得讨厌？”
克拉丽把黏在自己脖子上的头发弄开了些。“我讨厌你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
“不，你不是觉得讨厌，你觉得我很有魅力。不管怎么说，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不想。我是说，也许吧。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你呢？”
“就是这条街！”伊莎贝尔大喊道。眼前是一个街区，他们在一条两边都是老仓库的狭窄街道上，尽管大部分都有被改建成住宅的痕迹：窗台上摆满了鲜花，蕾丝窗帘随着潮湿的夜风摆动，人行道上放着编了号的塑料垃圾桶。克拉丽努力地看了看，但是完全没办法判断这是不是她在骸骨之城看见的那条街——在她头脑中所看到的是一条几乎被白雪所覆盖的街道。
她感到杰斯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肩膀。“绝对想。而且一直想。”他低声说。
她从一侧看着他，没理解他的话。“什么？”
“真相，”他说，“我想——”
“杰斯！”是亚历克在大叫，他站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克拉丽思忖着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响。
杰斯转过身，手从她的肩膀上滑落下来。“怎么了？”
“不觉得我们是找对地方了吗？”他指着一样克拉丽看不到的东西。那东西藏在一辆黑色的汽车身后。
“是什么？”杰斯来到亚历克旁边，克拉丽听到他也在笑。她转到汽车后面看见了他们正在看着的东西：几辆摩托车，线条流畅，闪着银光，还有很低的黑色底盘，看起来沾满油污的管线缠绕在四周，像是静脉一样。这些车子看起来似乎是有机体，让人感到不安，就像是齐格画作中的有机生物似的。
“吸血鬼。”杰斯说。
“在我看来它们像是摩托车。”克拉丽边说边朝着这些车子皱起眉头。西蒙也和身边的伊莎贝尔一起来到他们旁边。
“它们是摩托车，但是改装过了，它们有恶魔的引擎，”伊莎贝尔解释说，“吸血鬼会骑它们——好在夜晚行动得更快。《盟约》上没有严格规定，但是……”
“我听说有些车会飞，”亚历克急切地说，听起来像是西蒙得到一款新的电子游戏时的语气，“或者是一开开关就能隐身，或者能在水下骑。”
杰斯跳下人行道，围着摩托车打转，仔细看着它们。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其中富有流线型的一辆。车子的侧面刷了一行银色的字：NOX INVICTUS。“胜利的夜晚。”他翻译道。
亚历克奇怪地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克拉丽觉得自己看到杰斯把手伸进了口袋。“没什么。”
“好了，快点走吧，”伊莎贝尔说，“我穿得这么漂亮不是来看你们围着路边的几辆摩托车打转的。”
“它们很好看，”杰斯说，跳回了人行道，“你必须承认这一点。”
“我也很好看，”伊莎贝尔说，听上去不准备承认任何东西，“现在快点。”
杰斯看着克拉丽。“这幢楼，”他边说边指着一幢红色墙砖砌成的仓库，“是这幢吗？”
克拉丽出了一口气。“我想是吧，”她不确定地说，“周围这些看起来完全一样。”
“有个方法可以把它找出来。”伊莎贝尔说着步伐坚定地踏上台阶。其余的人也跟上了，都相互挤在有股臭味的门廊里。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由一根电线悬在头顶，照亮一扇巨大的铁皮门，还有左边墙上一排公寓门铃。只有一个门铃上面有名字：贝恩。
伊莎贝尔按了下门铃，没什么动静，她又按了一下。她正要按第三下的时候，亚历克拉住了她的手腕。“别这么粗鲁。”他说。
她瞪着他。“亚历克——”
门一下开了。
一个瘦瘦的男人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他们。伊莎贝尔第一个回过神来，立即露出灿烂的笑容。“马格纳斯？马格纳斯·贝恩？”
“算是我吧。”堵在门口的这个男人又高又瘦，像是根杆子，满头浓密的头发全是黑色的尖刺。他是个亚洲人，颧骨高而优雅，面貌英俊，尽管身形消瘦，肩膀却很宽。他无疑穿着参加派对的行头，穿着一条牛仔裤和有很多金属搭扣的黑色衬衣。眼睛上戴着个有深灰色亮片的浣熊皮面具，嘴唇也涂成了深蓝色。他用一只戴满戒指的手理了一下尖刺状的头发，满脸猜疑地看着他们。“拿非力人的孩子，”他说，“好啊，好啊。我不记得邀请了你们。”
伊莎贝尔拿出邀请函挥了挥，像是拿了面白旗。“我有一张邀请函，他们——”她用手臂画了一个大圆圈，指着剩下的人，“是我的朋友们。”
马格纳斯从她手中夺过邀请函，带着厌恶认真看了看。“我一定是喝醉了，”他说着把门完全让开，“进来吧。尽量不要杀死我的任何一位客人。”
杰斯挤进门，用眼睛打量着马格纳斯。“甚至是有人在我的新鞋子上洒了酒也不行？”
“对。”马格纳斯的手飞快地一伸，快到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他把石杖从杰斯的手中夺了过来——克拉丽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石杖已经在他手中了——然后举了起来。杰斯看起来有些窘迫。“至于这个，”他说着把石杖插进杰斯的裤子口袋，“放在自己的裤子里，暗影猎手。”
马格纳斯咧嘴一笑，走上楼梯，把满脸震惊的杰斯留下扶着门。“来吧，”他说，招呼剩下的人进去，“在别人意识到这是我的聚会之前。”
他们从杰斯身旁走过去，神色紧张地笑笑。只有伊莎贝尔停下来摇了摇头说：“请不要惹怒他，否则他就不会帮我们了。”
杰斯看起来很不耐烦。“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希望如此。”伊莎贝尔一甩裙子，从杰斯身边迅速走了过去。
马格纳斯的公寓在一条不是非常牢固的长长的楼梯尽头。西蒙快走几步跟上克拉丽，后者正在后悔为了保持平衡，用手扶了一下栏杆。那上面很黏，还有一层微微发光的绿色东西，让人觉得恶心。
“呃，”西蒙递上自己T恤衫的一角让她把手弄干净，她擦了擦，“你还好吗？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他看起来很面熟。马格纳斯，我是说。”
“你觉得他也在圣泽维尔上学吗？”
“真有幽默感。”她生气地看着他。
“你说得对，他太老了，不会是个学生。我本以为去年跟他上过化学课。”
克拉丽一下笑出了声。伊莎贝尔立即来到她身旁，呼吸的气息就在她脖子边上。“我错过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西蒙？”
西蒙看起来有些尴尬，但什么也没说，这点风度他还是有的。克拉丽嘀咕了一句：“你什么也没错过。”她重新跟在两人后面，伊莎贝尔那双硬底的靴子开始让她的脚感到有些痛。当她上到楼梯顶端的时候，腿就有些瘸了，但是她一走进马格纳斯的家，就马上忘记了疼痛。
这层楼面很宽敞，而且几乎没什么家具。落地窗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污垢和颜料，把街上昏暗的灯光几乎全遮挡住了。巨大的金属柱子上缠绕着彩灯，支撑起拱形的炭黑色天花板。门连同合叶一起都拆了下来，放在满是凹陷的金属垃圾桶上，在房间的另一端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吧台。一个淡紫肤色的女人穿着一件金属质感的紧身衣在吧台后面提供各种饮料，色彩耀眼的高脚杯晕染出里面液体的颜色：血红色、青紫色、毒药一般的绿色。即使和一个纽约的酒保相比，她上酒的速度也高效得惊人——这可能得益于除了正常的一双手臂之外，她还有一双细长而优雅的手臂。克拉丽想起了卢克的那尊印度神像。
剩下的人群也同样奇怪。一个长得还不错的男孩有一头湿漉漉的黑绿色头发，正越过一大盘看起来像是整条生鱼的东西朝自己微笑。他锯齿状的牙齿非常锋利，像是鲨鱼的。旁边站着一个女孩留着一头脏兮兮的金色长发，和花朵一起编成了辫子。在绿色短裙下面，她的脚像青蛙那样有蹼。还有一群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克拉丽想她们脸上是不是化了什么白色的舞台妆。她们正在从有凹槽的水晶杯里吸着红色的液体喝，那液体太浓稠了，不像是红酒。尽管克拉丽看不到有任何乐队，但是房间中部挤满了随着震天响的音乐舞动的人。
“你喜欢这个派对吗？”
她转头看到马格纳斯靠在一根柱子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四下一看，她发现杰斯和其他人都走开了，消失在人群中。
她努力一笑。“是为了什么而举办的吗？”
“我猫咪的生日。”
“哦，”她朝周围看看，“那你的猫呢？”
他从柱子边离开，看起来十分严肃。“我不知道。它跑了。”
由于杰斯和亚历克此时又出现了，克拉丽便不用对这个答案做出回应了。亚历克看起来像往常一样闷闷不乐。杰斯脖子上戴了一条很细的发光花环，似乎很自得其乐。“西蒙和伊莎贝尔呢？”克拉丽问。
“在跳舞。”他指着。她在那群拥挤的人群边缘看到了他们，西蒙像以往跳舞的时候那样，用前脚掌支撑着上下跳动，看起来让人很不舒服。伊莎贝尔围着他游走，扭动起来像是一条蛇，手指尖轻抚着他的胸部，而且看着他，好像要把他拉到一个角落去亲热。克拉丽抱起双臂，手镯碰在一起发出声音。如果他们再跳得更近一些，他们就不用到角落里去亲热了。
“对了，”杰斯说着转向马格纳斯，“我们真的需要和你谈——”
“马格纳斯·贝恩！”这低沉的隆隆声来自一个矮得出奇的男人。他看起来三十刚出头，肌肉发达，头剃得很光，一把山羊胡。他用颤抖的手指着马格纳斯。“有什么人刚刚在我车子的油箱里倒了圣水。全毁了。毁了。所有的管子都融化了。”
“融化了？”马格纳斯嘀咕了一句，“太可怕了。”
“我想知道是谁干的。”那男人龇着牙，露出长而尖的犬齿。克拉丽惊异地看着，那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她想象中吸血鬼的獠牙：它们又细又尖，像针一样。“我记得你保证过今晚这里不会有狼人，贝恩。”
“我可一个月亮之子也没有邀请，”马格纳斯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看着自己闪闪发光的手指甲，“全是因为你们之间那愚蠢而又微不足道的夙仇。如果他们中有人要破坏你的车子，那就不是我的客人，所以说……”他动人地一笑，“也不是我的责任。”
吸血鬼用手指着马格纳斯，生气地吼道：“你是要告诉我那个——”
马格纳斯把涂得亮闪闪的食指轻轻一晃，克拉丽觉得他几乎没有动，但吼到一半的吸血鬼立即捂住嘴，抓住喉咙。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是没了声音。
“你不再受欢迎了。”马格纳斯懒洋洋地说着睁大了眼睛。克拉丽吃惊地看到他的瞳孔是竖起来的一道缝隙，像猫那样。“现在走吧。”他张开手指一挥，吸血鬼自动转过身，像是有人抓着肩膀让他转了过去。他穿过人群，朝大门走去。
杰斯吹了个口哨。“真让人印象深刻。”
“你是说这个坏脾气的矮个子？”马格纳斯朝天花板看着，“我知道。”
亚历克发出了一声咳嗽一样的声音，过了片刻克拉丽才意识到他是笑了一下。他应该经常这样才好。
“是我们把圣水倒进了他的油箱。”他说。
“亚历克，”杰斯说，“闭嘴。”
“我猜到了，”马格纳斯说，觉得这十分好笑，“你们真是报复心强的小坏蛋，不是吗？你们明知道他们的摩托车装的是恶魔引擎。我怀疑他可能修不好了。”
“又少了一个有豪华坐骑的吸血家伙，”杰斯说，“我的心在流血啊。”
“我听说他们有的能让车子飞起来。”亚历克插话说，此时的他看起来很有兴致。他几乎笑起来。
“这只不过是老巫师们的故事，”马格纳斯说着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里闪出光彩，“这就是你们要冲进我派对来的原因？就只是想毁掉几辆吸血鬼的车子？”
“不，”杰斯又一本正经起来，“我们要和你谈谈。最好在隐蔽点的地方。”
马格纳斯扬起一边的眉毛。该死，克拉丽想，又来了。“我和圣廷之间有什么麻烦吗？”
“没有。”杰斯说。
“也许没有，”亚历克说，“噢！”他瞪着杰斯，后者在他脚踝上重重踢了一脚。
“没有，”杰斯重复道，“我们能在《盟约》之下跟你谈谈。如果你帮助我们，你所说的一切都是保密的。”
“那如果我不帮助你们呢？”
杰斯摊开手掌，上面的如尼文显出醒目的黑色印记。“可能不会怎么样。也可能会去无声之城走一趟。”
马格纳斯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碎冰碴上浇了层蜂蜜。“你给我的选择题可真是不错，小暗影猎手。”
“应该说是别无选择。”杰斯说。
“是的，”巫师说，“我正是这个意思。”
马格纳斯的卧室色彩纷杂：淡黄色的床单和床罩铺在床垫上，而床垫直接放在了地板上，铁青色梳妆台上涂料和化妆品的小瓶子比伊莎贝尔的还要多，七彩的天鹅绒窗帘遮住了落地窗，手工复杂的羊毛地毯铺在地上。
“这地方不错，”杰斯说，把窗帘上厚重的垂饰拉了过来，“我猜做布鲁克林的大巫师应该收入不菲吧。”
“还不错，”马格纳斯说，“尽管没有很多福利，比如牙医的费用就不包括在内。”他在身后关上门，靠在上面。他抱起双臂的时候，T恤衫往上一提露出了一条平坦的金色肚皮，上面竟没有肚脐。“那么，”他说，“你们邪恶的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事实上，不是关于他们，”克拉丽在杰斯开口回答前说道，“我才是那个想和你谈谈的人。”
马格纳斯把他那双与人类不同的眼睛转向克拉丽。“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他说，“不是圣廷的人。但是你能看到这个凡人不可见的隐形世界。”
“我妈妈是圣廷的人。”克拉丽说。这是她第一次大声讲出来，而且清楚地明白这一切是真的。“但她从没跟我说起过，她把这当成一个秘密，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么去问她好了。”
“我没法问。她……”克拉丽犹豫着，“她走了。”
“那你的父亲呢？”
“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马格纳斯生气地一声叹息。“就像奥斯卡·王尔德曾说过的那样，‘失去了父亲或母亲，还可以说是不幸；双亲都失去了就未免太大意了。’24”
克拉丽听到杰斯轻轻发出了嘶的一声，像是空气从他的牙齿中间吸过。她说：“我没有失去我母亲。她只是从我身边被抓走了。瓦伦丁抓走的。”
“我不知道什么瓦伦丁。”马格纳斯说，但他的眼睛像扑朔的烛光那样闪烁了一下。克拉丽知道他在说谎。“对于你的不幸遭遇，我很抱歉。但我看不出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能告诉我——”
“她没法告诉你，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杰斯尖锐地说道，“有人清除了她的记忆。所以我们去了无声之城，去试试看兄弟会能从她脑袋里掏出什么。他们得到了六个字，我想你能猜到是什么。”
有一瞬间大家都很安静。最后，马格纳斯嘴角一扬，笑容有些勉强。“我的名字，”他说，“我当初干这事的时候就知道会是件蠢事，是种狂妄自大啊……”
“是你封印了我的记忆？”克拉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
马格纳斯抬起手，在空中画出一串火焰般的字母。当他放下手时，字母还悬在空中，滚烫的金黄色让他化了妆的眼睛和嘴角都闪烁出光彩。马格纳斯·贝恩。
“在你身上施展的法术让我非常引以为傲，”他看着克拉丽慢慢地说道，“非常干净，非常完美。你所看到的都将忘记，即便是你的确看到了什么。没有任何一种妖魔鬼怪会出现在你完美无缺的凡人的梦境中。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样子。”
克拉丽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尖细。“是谁所希望的？”
马格纳斯叹了口气，火焰般的字母一接触到他的气息便化成了炙热的灰烬。他最终开口说——尽管她一点儿也不吃惊，尽管她确切地知道他要说出来的是什么，但她还是觉得那几个字像在她胸口重重地一击。
“你母亲。”他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们从地铁站里出来，伊莎贝尔拿着感应仪带路，那家伙似乎还储存有地图。西蒙很喜欢这类小仪器，对感应仪很着迷——或者说，至少装出一副他是对感应仪很着迷的样子，而不是对其他人。克拉丽希望避开他们，所以就在穿过一个长满灌木丛的公园时故意落后。公园里的草地因为疏于管理而在夏日的炙烤下枯黄了。在她右边，教堂的尖顶在没有星星的夜空映衬下发出幽暗的光。
“快跟上。”她耳边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是杰斯，他留下来走在她旁边。“我可不想不停地回头看，好确定你没有出什么事情。”
“那就请不必回头，免得麻烦。”
“上一次我留下你一个人时，就有恶魔袭击了你。”他说。
“好吧，我当然不愿意突然死掉，以免打扰到你这次愉快的夜晚漫步。”
他眨了眨眼睛。“在嘲讽和赤裸裸的敌意之间有一条很微妙的界限，你似乎是跨过了界限。你怎么了？”
她咬着嘴唇。“今天早晨，一群奇怪又可怕的人钻进我的脑子。现在我又要去见那个一开始就钻进我脑子里的怪人。如果我讨厌他所发现的东西怎么办？”
“是什么让你觉得讨厌？”
克拉丽把黏在自己脖子上的头发弄开了些。“我讨厌你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
“不，你不是觉得讨厌，你觉得我很有魅力。不管怎么说，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不想。我是说，也许吧。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你呢？”
“就是这条街！”伊莎贝尔大喊道。眼前是一个街区，他们在一条两边都是老仓库的狭窄街道上，尽管大部分都有被改建成住宅的痕迹：窗台上摆满了鲜花，蕾丝窗帘随着潮湿的夜风摆动，人行道上放着编了号的塑料垃圾桶。克拉丽努力地看了看，但是完全没办法判断这是不是她在骸骨之城看见的那条街——在她头脑中所看到的是一条几乎被白雪所覆盖的街道。
她感到杰斯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肩膀。“绝对想。而且一直想。”他低声说。
她从一侧看着他，没理解他的话。“什么？”
“真相，”他说，“我想——”
“杰斯！”是亚历克在大叫，他站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克拉丽思忖着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响。
杰斯转过身，手从她的肩膀上滑落下来。“怎么了？”
“不觉得我们是找对地方了吗？”他指着一样克拉丽看不到的东西。那东西藏在一辆黑色的汽车身后。
“是什么？”杰斯来到亚历克旁边，克拉丽听到他也在笑。她转到汽车后面看见了他们正在看着的东西：几辆摩托车，线条流畅，闪着银光，还有很低的黑色底盘，看起来沾满油污的管线缠绕在四周，像是静脉一样。这些车子看起来似乎是有机体，让人感到不安，就像是齐格画作中的有机生物似的。
“吸血鬼。”杰斯说。
“在我看来它们像是摩托车。”克拉丽边说边朝着这些车子皱起眉头。西蒙也和身边的伊莎贝尔一起来到他们旁边。
“它们是摩托车，但是改装过了，它们有恶魔的引擎，”伊莎贝尔解释说，“吸血鬼会骑它们——好在夜晚行动得更快。《盟约》上没有严格规定，但是……”
“我听说有些车会飞，”亚历克急切地说，听起来像是西蒙得到一款新的电子游戏时的语气，“或者是一开开关就能隐身，或者能在水下骑。”
杰斯跳下人行道，围着摩托车打转，仔细看着它们。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其中富有流线型的一辆。车子的侧面刷了一行银色的字：NOX INVICTUS。“胜利的夜晚。”他翻译道。
亚历克奇怪地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克拉丽觉得自己看到杰斯把手伸进了口袋。“没什么。”
“好了，快点走吧，”伊莎贝尔说，“我穿得这么漂亮不是来看你们围着路边的几辆摩托车打转的。”
“它们很好看，”杰斯说，跳回了人行道，“你必须承认这一点。”
“我也很好看，”伊莎贝尔说，听上去不准备承认任何东西，“现在快点。”
杰斯看着克拉丽。“这幢楼，”他边说边指着一幢红色墙砖砌成的仓库，“是这幢吗？”
克拉丽出了一口气。“我想是吧，”她不确定地说，“周围这些看起来完全一样。”
“有个方法可以把它找出来。”伊莎贝尔说着步伐坚定地踏上台阶。其余的人也跟上了，都相互挤在有股臭味的门廊里。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由一根电线悬在头顶，照亮一扇巨大的铁皮门，还有左边墙上一排公寓门铃。只有一个门铃上面有名字：贝恩。
伊莎贝尔按了下门铃，没什么动静，她又按了一下。她正要按第三下的时候，亚历克拉住了她的手腕。“别这么粗鲁。”他说。
她瞪着他。“亚历克——”
门一下开了。
一个瘦瘦的男人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他们。伊莎贝尔第一个回过神来，立即露出灿烂的笑容。“马格纳斯？马格纳斯·贝恩？”
“算是我吧。”堵在门口的这个男人又高又瘦，像是根杆子，满头浓密的头发全是黑色的尖刺。他是个亚洲人，颧骨高而优雅，面貌英俊，尽管身形消瘦，肩膀却很宽。他无疑穿着参加派对的行头，穿着一条牛仔裤和有很多金属搭扣的黑色衬衣。眼睛上戴着个有深灰色亮片的浣熊皮面具，嘴唇也涂成了深蓝色。他用一只戴满戒指的手理了一下尖刺状的头发，满脸猜疑地看着他们。“拿非力人的孩子，”他说，“好啊，好啊。我不记得邀请了你们。”
伊莎贝尔拿出邀请函挥了挥，像是拿了面白旗。“我有一张邀请函，他们——”她用手臂画了一个大圆圈，指着剩下的人，“是我的朋友们。”
马格纳斯从她手中夺过邀请函，带着厌恶认真看了看。“我一定是喝醉了，”他说着把门完全让开，“进来吧。尽量不要杀死我的任何一位客人。”
杰斯挤进门，用眼睛打量着马格纳斯。“甚至是有人在我的新鞋子上洒了酒也不行？”
“对。”马格纳斯的手飞快地一伸，快到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他把石杖从杰斯的手中夺了过来——克拉丽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石杖已经在他手中了——然后举了起来。杰斯看起来有些窘迫。“至于这个，”他说着把石杖插进杰斯的裤子口袋，“放在自己的裤子里，暗影猎手。”
马格纳斯咧嘴一笑，走上楼梯，把满脸震惊的杰斯留下扶着门。“来吧，”他说，招呼剩下的人进去，“在别人意识到这是我的聚会之前。”
他们从杰斯身旁走过去，神色紧张地笑笑。只有伊莎贝尔停下来摇了摇头说：“请不要惹怒他，否则他就不会帮我们了。”
杰斯看起来很不耐烦。“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希望如此。”伊莎贝尔一甩裙子，从杰斯身边迅速走了过去。
马格纳斯的公寓在一条不是非常牢固的长长的楼梯尽头。西蒙快走几步跟上克拉丽，后者正在后悔为了保持平衡，用手扶了一下栏杆。那上面很黏，还有一层微微发光的绿色东西，让人觉得恶心。
“呃，”西蒙递上自己T恤衫的一角让她把手弄干净，她擦了擦，“你还好吗？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他看起来很面熟。马格纳斯，我是说。”
“你觉得他也在圣泽维尔上学吗？”
“真有幽默感。”她生气地看着他。
“你说得对，他太老了，不会是个学生。我本以为去年跟他上过化学课。”
克拉丽一下笑出了声。伊莎贝尔立即来到她身旁，呼吸的气息就在她脖子边上。“我错过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西蒙？”
西蒙看起来有些尴尬，但什么也没说，这点风度他还是有的。克拉丽嘀咕了一句：“你什么也没错过。”她重新跟在两人后面，伊莎贝尔那双硬底的靴子开始让她的脚感到有些痛。当她上到楼梯顶端的时候，腿就有些瘸了，但是她一走进马格纳斯的家，就马上忘记了疼痛。
这层楼面很宽敞，而且几乎没什么家具。落地窗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污垢和颜料，把街上昏暗的灯光几乎全遮挡住了。巨大的金属柱子上缠绕着彩灯，支撑起拱形的炭黑色天花板。门连同合叶一起都拆了下来，放在满是凹陷的金属垃圾桶上，在房间的另一端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吧台。一个淡紫肤色的女人穿着一件金属质感的紧身衣在吧台后面提供各种饮料，色彩耀眼的高脚杯晕染出里面液体的颜色：血红色、青紫色、毒药一般的绿色。即使和一个纽约的酒保相比，她上酒的速度也高效得惊人——这可能得益于除了正常的一双手臂之外，她还有一双细长而优雅的手臂。克拉丽想起了卢克的那尊印度神像。
剩下的人群也同样奇怪。一个长得还不错的男孩有一头湿漉漉的黑绿色头发，正越过一大盘看起来像是整条生鱼的东西朝自己微笑。他锯齿状的牙齿非常锋利，像是鲨鱼的。旁边站着一个女孩留着一头脏兮兮的金色长发，和花朵一起编成了辫子。在绿色短裙下面，她的脚像青蛙那样有蹼。还有一群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克拉丽想她们脸上是不是化了什么白色的舞台妆。她们正在从有凹槽的水晶杯里吸着红色的液体喝，那液体太浓稠了，不像是红酒。尽管克拉丽看不到有任何乐队，但是房间中部挤满了随着震天响的音乐舞动的人。
“你喜欢这个派对吗？”
她转头看到马格纳斯靠在一根柱子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四下一看，她发现杰斯和其他人都走开了，消失在人群中。
她努力一笑。“是为了什么而举办的吗？”
“我猫咪的生日。”
“哦，”她朝周围看看，“那你的猫呢？”
他从柱子边离开，看起来十分严肃。“我不知道。它跑了。”
由于杰斯和亚历克此时又出现了，克拉丽便不用对这个答案做出回应了。亚历克看起来像往常一样闷闷不乐。杰斯脖子上戴了一条很细的发光花环，似乎很自得其乐。“西蒙和伊莎贝尔呢？”克拉丽问。
“在跳舞。”他指着。她在那群拥挤的人群边缘看到了他们，西蒙像以往跳舞的时候那样，用前脚掌支撑着上下跳动，看起来让人很不舒服。伊莎贝尔围着他游走，扭动起来像是一条蛇，手指尖轻抚着他的胸部，而且看着他，好像要把他拉到一个角落去亲热。克拉丽抱起双臂，手镯碰在一起发出声音。如果他们再跳得更近一些，他们就不用到角落里去亲热了。
“对了，”杰斯说着转向马格纳斯，“我们真的需要和你谈——”
“马格纳斯·贝恩！”这低沉的隆隆声来自一个矮得出奇的男人。他看起来三十刚出头，肌肉发达，头剃得很光，一把山羊胡。他用颤抖的手指着马格纳斯。“有什么人刚刚在我车子的油箱里倒了圣水。全毁了。毁了。所有的管子都融化了。”
“融化了？”马格纳斯嘀咕了一句，“太可怕了。”
“我想知道是谁干的。”那男人龇着牙，露出长而尖的犬齿。克拉丽惊异地看着，那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她想象中吸血鬼的獠牙：它们又细又尖，像针一样。“我记得你保证过今晚这里不会有狼人，贝恩。”
“我可一个月亮之子也没有邀请，”马格纳斯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看着自己闪闪发光的手指甲，“全是因为你们之间那愚蠢而又微不足道的夙仇。如果他们中有人要破坏你的车子，那就不是我的客人，所以说……”他动人地一笑，“也不是我的责任。”
吸血鬼用手指着马格纳斯，生气地吼道：“你是要告诉我那个——”
马格纳斯把涂得亮闪闪的食指轻轻一晃，克拉丽觉得他几乎没有动，但吼到一半的吸血鬼立即捂住嘴，抓住喉咙。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是没了声音。
“你不再受欢迎了。”马格纳斯懒洋洋地说着睁大了眼睛。克拉丽吃惊地看到他的瞳孔是竖起来的一道缝隙，像猫那样。“现在走吧。”他张开手指一挥，吸血鬼自动转过身，像是有人抓着肩膀让他转了过去。他穿过人群，朝大门走去。
杰斯吹了个口哨。“真让人印象深刻。”
“你是说这个坏脾气的矮个子？”马格纳斯朝天花板看着，“我知道。”
亚历克发出了一声咳嗽一样的声音，过了片刻克拉丽才意识到他是笑了一下。他应该经常这样才好。
“是我们把圣水倒进了他的油箱。”他说。
“亚历克，”杰斯说，“闭嘴。”
“我猜到了，”马格纳斯说，觉得这十分好笑，“你们真是报复心强的小坏蛋，不是吗？你们明知道他们的摩托车装的是恶魔引擎。我怀疑他可能修不好了。”
“又少了一个有豪华坐骑的吸血家伙，”杰斯说，“我的心在流血啊。”
“我听说他们有的能让车子飞起来。”亚历克插话说，此时的他看起来很有兴致。他几乎笑起来。
“这只不过是老巫师们的故事，”马格纳斯说着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里闪出光彩，“这就是你们要冲进我派对来的原因？就只是想毁掉几辆吸血鬼的车子？”
“不，”杰斯又一本正经起来，“我们要和你谈谈。最好在隐蔽点的地方。”
马格纳斯扬起一边的眉毛。该死，克拉丽想，又来了。“我和圣廷之间有什么麻烦吗？”
“没有。”杰斯说。
“也许没有，”亚历克说，“噢！”他瞪着杰斯，后者在他脚踝上重重踢了一脚。
“没有，”杰斯重复道，“我们能在《盟约》之下跟你谈谈。如果你帮助我们，你所说的一切都是保密的。”
“那如果我不帮助你们呢？”
杰斯摊开手掌，上面的如尼文显出醒目的黑色印记。“可能不会怎么样。也可能会去无声之城走一趟。”
马格纳斯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碎冰碴上浇了层蜂蜜。“你给我的选择题可真是不错，小暗影猎手。”
“应该说是别无选择。”杰斯说。
“是的，”巫师说，“我正是这个意思。”
马格纳斯的卧室色彩纷杂：淡黄色的床单和床罩铺在床垫上，而床垫直接放在了地板上，铁青色梳妆台上涂料和化妆品的小瓶子比伊莎贝尔的还要多，七彩的天鹅绒窗帘遮住了落地窗，手工复杂的羊毛地毯铺在地上。
“这地方不错，”杰斯说，把窗帘上厚重的垂饰拉了过来，“我猜做布鲁克林的大巫师应该收入不菲吧。”
“还不错，”马格纳斯说，“尽管没有很多福利，比如牙医的费用就不包括在内。”他在身后关上门，靠在上面。他抱起双臂的时候，T恤衫往上一提露出了一条平坦的金色肚皮，上面竟没有肚脐。“那么，”他说，“你们邪恶的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事实上，不是关于他们，”克拉丽在杰斯开口回答前说道，“我才是那个想和你谈谈的人。”
马格纳斯把他那双与人类不同的眼睛转向克拉丽。“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他说，“不是圣廷的人。但是你能看到这个凡人不可见的隐形世界。”
“我妈妈是圣廷的人。”克拉丽说。这是她第一次大声讲出来，而且清楚地明白这一切是真的。“但她从没跟我说起过，她把这当成一个秘密，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么去问她好了。”
“我没法问。她……”克拉丽犹豫着，“她走了。”
“那你的父亲呢？”
“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马格纳斯生气地一声叹息。“就像奥斯卡·王尔德曾说过的那样，‘失去了父亲或母亲，还可以说是不幸；双亲都失去了就未免太大意了。’24”
克拉丽听到杰斯轻轻发出了嘶的一声，像是空气从他的牙齿中间吸过。她说：“我没有失去我母亲。她只是从我身边被抓走了。瓦伦丁抓走的。”
“我不知道什么瓦伦丁。”马格纳斯说，但他的眼睛像扑朔的烛光那样闪烁了一下。克拉丽知道他在说谎。“对于你的不幸遭遇，我很抱歉。但我看不出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能告诉我——”
“她没法告诉你，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杰斯尖锐地说道，“有人清除了她的记忆。所以我们去了无声之城，去试试看兄弟会能从她脑袋里掏出什么。他们得到了六个字，我想你能猜到是什么。”
有一瞬间大家都很安静。最后，马格纳斯嘴角一扬，笑容有些勉强。“我的名字，”他说，“我当初干这事的时候就知道会是件蠢事，是种狂妄自大啊……”
“是你封印了我的记忆？”克拉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
马格纳斯抬起手，在空中画出一串火焰般的字母。当他放下手时，字母还悬在空中，滚烫的金黄色让他化了妆的眼睛和嘴角都闪烁出光彩。马格纳斯·贝恩。
“在你身上施展的法术让我非常引以为傲，”他看着克拉丽慢慢地说道，“非常干净，非常完美。你所看到的都将忘记，即便是你的确看到了什么。没有任何一种妖魔鬼怪会出现在你完美无缺的凡人的梦境中。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样子。”
克拉丽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尖细。“是谁所希望的？”
马格纳斯叹了口气，火焰般的字母一接触到他的气息便化成了炙热的灰烬。他最终开口说——尽管她一点儿也不吃惊，尽管她确切地知道他要说出来的是什么，但她还是觉得那几个字像在她胸口重重地一击。
“你母亲。”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