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迪蒙酒店
晚上，钻石大街的教堂看上去阴森恐怖，哥特式的拱形窗户像银镜一般反射着月光。四周是锻铁护栏，刷成了暗黑色。克拉丽推了推栅栏，但上面挂了一把结实的锁。“锁住了。”她说着抬头看看杰斯。
他挥了挥石杖。“让我来。”
他摆弄起那把锁，她在旁边看着他后背结实的曲线，还有短袖T恤衫下露出的肌肉块。月光下他的发色更淡了，几乎变成了银色而不是金色。
挂锁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金属也变了形。杰斯看起来很得意。“像以往一样，”他说，“我非常擅长这个。”
克拉丽突然觉得很厌烦。“如果今晚这个自我庆贺的部分结束了的话，也许我们能回到拯救我好朋友的部分了，好让他不要血尽人亡。”
“血尽人亡，”杰斯用很钦佩的语气说，“这句不错。”
“你真是个大——”
“啧啧，”他打断了她，“在教堂里不要骂人。”
“我们还没进入教堂。”克拉丽一边小声说，一边跟随他沿着石头路来到两扇大门前。上方的拱门雕着精美的石刻，最高处是一位天使向下俯瞰，夜幕衬托出教堂尖顶高耸的轮廓，克拉丽意识到这里就是今晚早先时候她在麦卡伦公园里瞥过一眼的那座教堂。她咬住嘴唇说：“不管怎么样，弄开教堂门上的锁似乎不太对。”
月光下杰斯的身影看起来很安详。“我们不会那么做。”他说着把石杖放回口袋里。他伸出手，这只皮肤黝黑的手消瘦而布满细小的白色疤痕，像是戴了一层蕾丝纱巾。他把手放在木头大门的门闩上方。“以圣廷之名，”他说，“我请求进入这处圣所；以永恒之战的名义，我请求使用这里的武器；而以天使拉结尔之名，我请求保佑我这次与黑暗的战斗。”
克拉丽盯着他，他一动不动，尽管夜风把他的头发吹进了眼睛里，他也只眨了眨眼。就在她要开口讲话的时候，门咯噔一声开了，铰链吱吱呀呀地作响。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向内打开，露出幽暗的空间，里面还点着几盏灯火。
杰斯向后退了一步说：“你先请。”
克拉丽一踏进教堂里，迎面就感受到一阵凉爽的空气，还有石头与烛台的气息。一排排昏暗的长椅向祭坛延伸开去，远处墙边烛架上点着许多烛火。她意识到，继学院之后，那个还不能真的算数，她还是第一次真正走进一座教堂。她看过教堂的照片，在电影里、动画片里看到过，那里面经常出现。她最喜欢的一部动画片场景就是在教堂里，那里有一个可怕的吸血鬼牧师。在教堂里应该会有安全感，但她没有，她觉得似乎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从黑影里冒出扑到自己身上。她打了个哆嗦。
“石墙的隔热效果很好。”杰斯注意到了。
“不是因为这个，”她说，“你知道，我以前从没来过教堂。”
“你不是进过我们学院？”
“我是说一个真正的教堂，会有人来做礼拜，或者是那类仪式。”
“这倒是。好吧，这是中殿，长椅就放在这里，是礼拜的时候大家坐着的地方，”他们往前走着，声音在石墙间回荡，“前面是壁龛，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那边是祭坛，牧师施圣餐的地方，一般在教堂的东面。”他在祭坛前跪下，她一时间以为他在祈祷。祭坛很高，由深色的花岗岩筑成，还铺着红色的台布。后面是一块华丽的金色围屏，画着圣人和殉道者，他们头上都有一轮金盘，象征着光环。
“杰斯，”她轻声说，“你在干什么？”
他把双手放在石板上，飞快地前后摸索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的指尖扫起很多灰尘。“在找武器。”
“在这儿？”
“一般在祭坛周围藏着。为了在紧急情况下给我们使用。”
“那这算什么，你们和天主教堂之间的协约？”
“准确地说也不是。这世上有些恶魔和我们存在的时间一样长。它们遍布全球，只是名称不同——希腊语是半兽人，波斯语是邪神，在印度叫做阿修罗，在日本叫做鬼。大部分的信仰体系里都有它们的存在，还有与它们的斗争。暗影猎手不效忠于任何一种宗教信仰，但反过来所有的宗教都支持我们的战争。我能很容易地在一座犹太教堂或日本神道庙里寻求到帮助，或者——啊，在这儿。”他把灰尘扫到一边，克拉丽也在旁边蹲下来。在祭坛前一块八角形的石板上刻着如尼文，克拉丽一下就认了出来，几乎就像是她读英语那样容易。这个如尼文的意思是“拿非力”。
杰斯掏出石杖，轻轻碰着石板。随着一阵摩擦声，石板移开了，下面是个漆黑的隔层，里面有个长长的木头盒子。杰斯打开盒盖，满意地看着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物件。
“几瓶圣水、福佑之刀、铁剑和银剑，”杰斯说着把武器都堆放在旁边，“一些琥珀金——现在没什么用处，不过是不错的备选——银子弹、护身咒、十字架、大卫之星——”
“上帝啊。”克拉丽说。
“我很犹豫要不要带上他。”
“杰斯！”克拉丽惊愕地说。
“怎么了？”
“我不知道，但似乎不该在教堂里开这种玩笑。”
他耸了耸肩。“我不怎么信教。”
克拉丽吃惊地看着他。“你不信？”
他摇摇头，一绺头发掉了下来，但是他正在检查一瓶纯净的液体，没有伸手把头发弄回去。克拉丽的手指发痒，很想帮他弄一下。“你以为我很虔诚？”他说。
“那个，”她犹豫了一下，“如果有恶魔存在，那么也一定有……”
“一定有什么？”杰斯把瓶子放进口袋里。“啊，”他说，“你是说如果有这个，”他向下指指地板，“就一定有那个。”他又向上指了指房顶。
“这符合逻辑，不是吗？”
杰斯又拿起一把剑，检查了一下剑柄。“我来告诉你吧，”他说，“我一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降服各种恶魔，我肯定打发了有五百个，让它们回到不管是什么样的罪恶空间里去，一开始它们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在所有那些时候——所有时候——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天使，也没听说谁见过。”
“但起先就是一个天使创造了暗影猎手，”克拉丽说，“霍奇是这么说的。”
“这只是个不错的故事。”杰斯用像猫一样眯起来的眼睛看着她，“我父亲相信上帝。”他说，“但我不信。”
“一点也不信？”她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刺激他——她从来也没考虑过自己是否相信有上帝和天使的存在。所以如果有人这么问自己，她也会说不相信。但杰斯身上有种让她想逼问下去的因素，她想打破他那层愤世嫉俗的外壳，让他承认相信一些东西，感受得到一些东西，真正关心一些东西。
“让我这么说吧。”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对六翼天使插进腰带里。淡淡的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一个个色块。“我父亲相信上帝是公正的。Deus Volt，这是他的座右铭——‘遵循神的旨意’。但当我看到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垂死挣扎，我才发现我并不是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只是突然觉得他不在意我们。也许有上帝，克拉丽，也许没有，但是我觉得这不重要。因为不管怎样，我们都只能靠自己。”
他们是这节开往市郊的地铁里唯一的乘客。克拉丽坐着不说话，脑子里全是西蒙。每隔一段时间杰斯就看看她，像是要说什么，但随后就又陷入那不同寻常的沉默之中。
当他们走出地铁的时候，街上荒无人烟，空气很浑浊，还有一股金属的气味，酒馆、自助洗衣店和取现中心都在卷帘门后面很安静。他们最终在一个小时之后找到了酒店，在116号大街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他们有两次都错过了，因为感觉那里只不过又是一处荒废了的公寓大楼，直到克拉丽看到了招牌。一颗钉子已经松了，招牌就悬在一颗长势不良的树后面。迪蒙酒店，招牌上应该是这个，但有人把字母N涂掉，改成了字母R。
当克拉丽指给他看时，他说道：“真有趣。”
克拉丽只学过两年法语，但是这足以让她明白这个玩笑。“Du mort，”她说，“法语里有死亡的意思。”
杰斯点点头。他一下警觉起来，像是一只看见了沙发后面有老鼠窜过去的猫。
“但这里不可能是酒店，”克拉丽说，“窗户全都用木板封起来了，门也用砖堵起来了——哦，”她说完之后看到了他的表情，“对了。吸血鬼就要这样。但是他们怎么进去的呢？”
“他们飞进去。”杰斯指着楼顶说。这里很明显曾经是座光鲜的高档酒店，石头外墙都装饰着精美的曲线和鸢尾花雕刻，因为常年暴露在浑浊的空气和酸雨之中，颜色都变深了，也有些腐蚀了。
“我们可不会飞。”克拉丽觉得必须指出这一点。
“是啊，”杰斯很赞同，“我们不会飞，我们要破门而入。”他准备穿过街道接近酒店。
“飞上去听上去更有趣。”克拉丽说着急忙赶上他。
“现在很多事情都听上去比这个更有趣。”她思忖着他话里的意思。克拉丽能感觉到他很兴奋，一种对狩猎的渴望，在她看来不像是他有什么不快。他杀死的恶魔比任何同龄人都多。能杀死那么多恶魔，绝不会在打斗中很不情愿，并退缩在后面。
一阵热风袭来，搅动着酒店门外那棵小树上的叶子，同时把阴沟里和街边上的垃圾都吹上了不平坦的人行道。这片区域荒凉得让人觉得诡异，克拉丽想——一般来说在曼哈顿，街上总有些人，即便是在凌晨四点。街边上的一排路灯有好几盏都不亮了，但最靠近酒店的一盏还是发出了昏黄的微弱的灯光，越过人行道照射着昔日的酒店大门。
“别待在灯光下。”杰斯说，扯着她的衣袖把她拉向自己。“他们可能正从窗户向外看。也别抬头。”他补充说，但是太晚了，克拉丽已然朝顶楼那几扇破旧的窗户瞟了一眼。一瞬间，她似乎瞥见了窗边有人影晃动，一道白光，可能是一张脸或者是拉开窗帘的一只手——
“过来。”杰斯把她拉向自己，隐藏在离酒店比较近的暗处。她感到一阵阵紧张刺穿了自己的脊柱，手腕上的脉搏快速跳动着，耳边也想起怦怦的心跳声。远处汽车微弱的嗡嗡声似乎在千里之外，她所能听到的唯一声音就是自己的鞋子踩在满是垃圾的人行道上的声音。她真希望自己走起路来没有声响，像暗影猎手那样，也许什么时候她能让杰斯教自己一下。
他们溜过酒店的转角进入一条小巷，这里也许曾经是卸货用的员工通道。巷子很窄，堆满了垃圾：腐烂的硬纸箱子、空玻璃瓶、塑料碎片，还有些散落在一旁的东西，克拉丽起先觉得是牙签，但走近一看像是——
“骨头，”杰斯平淡地说，“狗骨头，猫骨头。别仔细看了。翻开吸血鬼的垃圾很难看到什么像样的画面。”
她把一阵恶心压了下去。“好吧，”她说，“至少我们能确定来对了地方。”杰斯眼中闪现出一丝肯定，虽然很短暂，但也算作是种褒扬。
“哦，我们是来对了地方，”他说，“现在我们只需要想办法进去。”
这里以前很明显是有窗户的，但是现在堵了起来，也没有门或者逃生通道。“这儿还是酒店的时候，”杰斯缓慢地说，“他们一定是从这里卸货的。我是说他们肯定不是从正门把货物搬进去，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地方能停卡车了。所以这儿一定有能进去的地方。”
克拉丽想起了在布鲁克林自己家附近的那些小商店和酒馆，她看到过他们卸货，就是自己清早走路上学的时候，那家韩国熟食店的老板把人行道上正门旁边的金属门打开，一箱箱纸巾和猫粮就这么被搬进地窖储藏起来。“我打赌门在地上，可能就埋在这些垃圾下面。”
杰斯在她身后突然说：“我也这么想。”他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想我们最好移开这些垃圾，可以从这个垃圾桶开始。”他指着那个垃圾桶，看起来非常不乐意。
“你更愿意去迎接一大群凶残的恶魔，不是吗？”克拉丽说。
“恶魔至少不会搞得到处都爬满蛆虫。好吧，”他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至少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有一次，有一个恶魔，我一路追击它到下水道里，在中央——”
“别说了，”克拉丽抬起一只手，算是个警告，“我现在没心情听故事。”
“这是第一次有女孩这么跟我说。”杰斯自言自语道。
“跟我在一起这不会是仅有的一次。”
杰斯嘴角一撇，说：“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们还有个垃圾桶要搬开呢。”他走到垃圾桶旁，抓住一边。“你负责另一边，我们把它斜着拉开。”
“拉开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克拉丽站在巨大的垃圾桶的另一边争论道。这是城市里常见的那种垃圾桶，刷成了深绿色，上面全是奇怪的污点。这只垃圾桶比其他的都要更臭，混合着垃圾和其他什么东西的味道，更浓烈厚重，让她嗓子很难受，直想呕吐。“我们应该慢慢推开。”
“瞧——”杰斯正准备说话，突然他们身后的黑影中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真的想要这么做吗？”那个声音说道。
克拉丽僵在原地，盯着小巷入口处的黑影。慌乱中她一时间觉得是不是自己幻听了，但杰斯也僵住了，满脸惊愕。很少有东西让他这么吃惊，而更少见的是有人从背后偷袭了他。他离开垃圾桶几步，手滑向腰间，声音很平静。“是什么人？”
“哦，天啊。”是个男性的声音，很放松地用流利的西班牙语说了一句，继而又用带口音的英语问道：“你不在附近住，是吗？”
他向前走了几步，从黑影中走出来，慢慢现出了轮廓：一个男孩子，不比杰斯年龄大，但可能矮了十五厘米。他身形消瘦，深色的眼睛很大，皮肤像迪戈·里维拉25画中人物的那种浅棕色。他穿着黑色的宽松长裤和白色衬衣，领口敞开着，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子，当他靠近灯光的时候闪烁出微弱的亮光。
“你可以这么说。”杰斯谨慎地回答道，手没有从腰际离开。
“你不该在这儿，”男孩用一只手梳理了一下落在额头的浓密黑色卷发，“这里很危险。”
他的意思是说附近治安不好。克拉丽几乎想笑出来，尽管这一点儿也不好笑。“我们知道，”她说，“我们有点迷路了，就这样。”
男孩指着垃圾桶说：“你们要把那个怎么样？”
我真不擅长撒谎圆场，克拉丽想，她看着杰斯，希望他更擅长。
他立即就让她失望了。“我们想进入酒店，我们认为这个垃圾桶下面有个门通向地窖。”
男孩的眼睛因为不相信而睁大了。“见鬼——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杰斯耸了耸肩。“就是个恶作剧，你知道的，找点乐子。”
“你不明白，这个地方闹鬼，被诅咒了，会带来厄运，”他用力摇着脑袋，然后用西班牙语说了一连串词语，克拉丽猜大体上应该跟被宠坏了的愚蠢的白人孩子有关，而他们这两个人尤其愚蠢，“跟我走吧，我把你们送去地铁站。”
“我们知道地铁站在哪儿。”杰斯说。
男孩轻轻一笑。“明白了。你们当然知道，但如果你们和我一起，就没人会来找你们麻烦。你们不想有麻烦，是吧？”
“那要看情况了，”杰斯说着往前走了一步，稍稍敞开了一些夹克衫，露出插在腰际的武器，“他们给你多少钱，让你在外面看着不让人靠近酒店？”
男孩朝身后看看，克拉丽神经一紧，想象着从巷子口涌来一群黑影，白色的脸，血红的唇，闪光的牙齿像是突然之间从人行道上出现一片耀眼的金光。当他又回头看着杰斯时，嘴紧绷成一条线。“谁给我多少钱，小家伙？”
“吸血鬼。他们给你多少钱？或者是给你其他什么好处——他们是不是告诉你会把你变成像他们一样，可以永生不死，没有痛苦，没有疾病，可以永远活着？这些都不值得。当你永世都见不得阳光时，生命只是无谓地延长，小家伙。”杰斯说。
男孩面无表情。“我的名字是拉斐尔，不是小家伙。”
“但你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吸血鬼？”克拉丽说。
拉斐尔把头转向旁边，啐了一口。当他转头回来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是的，吸血鬼，那些吸血的畜生。在酒店封起来之前就有这样的传说了，深夜的时候有笑声，还有小动物会消失不见，还有那种声音——”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这附近所有的人都知道要远离这里，但除此之外，你还能怎么办呢？你又不能把警察叫来，告诉他们你的烦恼是吸血鬼。”
“你见过他们吗？”杰斯问，“或者知道有什么人见过吗？”
拉斐尔慢慢地说：“曾经有几个男孩，是一群好伙伴。他们觉得自己有个好主意，就是进入酒店，把那些妖怪杀死在里面。他们带上枪，还有刀，都让一个牧师施过咒。可他们没能出来。我姨妈她后来在家门前发现了他们的衣服。”
“你姨妈的家？”杰斯说。
“是的。其中有个男孩是我哥哥，”拉斐尔干巴巴地说，“所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半夜到这个地方来了吧，从我姨妈那儿回家去要路过这里。你也知道为什么我要提醒你们离开了吧。如果你们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朋友在里面，”克拉丽说，“我们来救他。”
“啊，”拉斐尔说，“那也许我不能让你们离开了。”
“你不能，”杰斯说，“但是别担心，你朋友们的事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他拿出腰上的一把六翼天使，举起来，武器发出微弱的光，他的脸颊被照亮了，可眼睛周围却显得更暗了，“我以前杀死过很多吸血鬼。虽然他们的心脏不会跳动，但他们还是会死的。”
拉斐尔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低声说了几句西班牙语，克拉丽没来得及听明白。他走向他们，一时间太匆忙了，差点让一堆塑料包装纸绊倒。“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我听说过你们这类人，跟圣塞西莉亚教堂的老牧师一样。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克拉丽说，但声音很轻，他似乎没有听到。他看着杰斯，紧握着拳头。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他说。
杰斯摇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我能告诉你们怎么进去。”拉斐尔说。
杰斯摇摆不定起来，脸上明显露出受到了诱惑的神情。“我们不能带上你。”
“好吧。”拉斐尔走到他身边，把一堆垃圾踢到墙边。那里露出一个栅栏，细细的铁条上布满红褐色的锈迹。他跪下去，抓住铁条把栅栏提了起来。“这里就是我哥哥和他朋友们进去的入口。我想能一直通到地下室。”他抬头看看走到身边来的杰斯和克拉丽。克拉丽屏住呼吸，因为垃圾的臭味太强烈了，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那里爬满了蟑螂。
杰斯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手里还擎着六翼天使，魔法的光芒诡异地照在他的脸庞上。这让克拉丽想起十一岁的时候，西蒙拿手电筒照着下巴，讲鬼故事给她听的样子。“谢谢，”杰斯对拉斐尔说，“这个入口应该没问题。”
另一个男孩的脸色惨白。“你们进去为了朋友去做我未尽的事情吧，就是我没能为我哥哥所做的事情。”
杰斯把六翼天使插回腰间，看了克拉丽一眼。“跟我来。”他说着脚朝下，敏捷地钻进了栅栏入口。她屏住呼吸，等着听他痛苦的尖叫或者惊异的感叹，但只传来一声脚轻轻落在坚硬地板上的声音。“没问题，”他向上喊，声音有些含混，“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她看了拉斐尔一眼。“谢谢你的帮助。”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她握住他的手来保持平衡，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姿势，准备跳下去。他的手很冷，当她跳下栅栏的时候，他的手就松开了。下落只是几秒钟的事情，杰斯在下面接住她，她的裙子在大腿上皱了起来，他的手先碰到了她的腿，继而她整个人滑入他的臂弯。他几乎马上就让她从自己怀里离开了。“你还好吧？”
她往下拉了拉裙子，很庆幸在黑暗中他看不到自己。“我还好。”
杰斯从腰际拿出微弱发光的六翼天使，高举起来，四下照着看了看。他们站在一个低矮的房间中，水泥地板上布满裂纹，一堆堆尘土显示出地板破碎的痕迹。克拉丽看到黑色的藤蔓沿着墙壁往上爬，旁边是个门廊，没有门，通往另一个房间。
身后一声很大的动静让她一惊，她回头一看，是拉斐尔跳了下来，他刚着地，膝盖弯曲着，就在她身后几步开外，他也跟随他们从栅栏入口下来了。他站直身体，兴奋地咧嘴一笑。
杰斯看起来很生气。“我告诉过你——”
“我听到了，”拉斐尔轻蔑地挥挥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呢？我已经不能从我们下来的入口出去了，你也不能把我留在这里等死……你会吗？”
“我正考虑这么办。”杰斯说。克拉丽吃惊地发现他看起来很疲劳，眼睛下面的黑影更明显了。
拉斐尔用手指着说：“我们得往那边走，朝楼梯走，他们在酒店上面的几层。你会明白的。”他挤过杰斯，穿过狭窄的门廊。杰斯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我真的开始非常讨厌盲呆了。”他说。
酒店底层的走廊像是一片迷宫，四下不是空荡荡的储藏间，就是荒废的洗衣房——发霉的浴巾高高堆在腐烂的柳条筐里——还有个阴森森的厨房，里面长长的不锈钢台面一直延伸到黑暗处。大部分通往楼上的楼梯都不见了，不是烂掉了，而是被故意拆掉了，都变成了堆在墙边的木条，曾经奢华的波斯地毯也被一条条地扔在一边，长满了毛茸茸的霉菌。
这些被拆掉的楼梯让克拉丽感到很困惑。为什么吸血鬼这么讨厌楼梯？他们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副完好的楼梯，隐蔽在洗衣房后面。在有电梯之前，服务员一定是用这个楼梯运送床单的。现在台阶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像是铺了一层灰色的雪花，克拉丽不由得咳嗽起来。
“嘘，”拉斐尔小声说，“他们会听见的。我们离他们睡觉的地方很近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小声地反问道，他不应该来过这里。是什么能让他有权利教训她不要出声？
“我感觉得到，”他的眼角一抽，她看到他也像她一样有疤痕，“你感觉不到吗？”
她摇摇头。她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周围诡异的寒冷，与外面夜晚的闷热相比，酒店里的阴冷更加刺骨。
在楼梯的尽头是一扇门，上面原本刷着的“大堂”两个字积满了多年的尘土，勉强能辨认出来。当杰斯推开门的时候，还有铁锈屑落下来。克拉丽抱紧自己的双臂——
可走进去的这间也是空的，他们站在宽敞的门厅，透过已经腐朽的地毯能看到下面一条条的木地板。这间房间的中央曾是一个大楼梯，优雅地盘旋而上，两侧有镀金扶手，还铺着金色和红色相间的华丽地毯。现在只有最上面几层台阶还保留着，通向远处的黑暗。那唯一留存的台阶就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半空中。这个场景仿佛乔斯琳所喜爱的马格里特的抽象画般超现实。这幅画，克拉丽想，可以叫做《通往乌有之梯》。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干涩，就如同覆盖所有东西的尘土那么干涩。“为什么吸血鬼这么讨厌楼梯？”
“没什么，”杰斯说，“只是他们不需要楼梯。”
“那是显示这里是他们的地盘的一种方式。”拉斐尔的声音很响亮，听起来似乎十分兴奋。杰斯从旁边瞟了他一眼。
“你真的见过吸血鬼吗，拉斐尔？”杰斯问。
拉斐尔不怎么在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他们比人类更白更瘦，但是非常强壮。他们走起路来像猫一样轻，弹跳起来像蛇一样敏捷。他们很美，但也很可怕，就像这所酒店。”
“你觉得他们很美？”克拉丽吃惊地问。
“因为你能看到多年以前的容貌。就像是一个曾经很美的老妇人，可时间夺走了她的美貌。你一定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楼梯过去的样子，煤气灯把上上下下的楼梯点亮，像黑暗中的萤火虫，阳台上挤满了人。不像现在这个样子，这样——”他停了下来，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被砍掉了。”杰斯很直接地提议说。
拉斐尔似乎一惊，像是杰斯打扰了他的梦境。他不安地笑笑，转身走开了。
克拉丽转向杰斯。“他们到底在哪儿？我是说吸血鬼。”
“可能在楼上吧。他们睡觉的时候喜欢在高处，就像蝙蝠。而且现在快到日出的时间了。”
就像头部有线牵着的木偶那样，克拉丽和拉斐尔同时抬起头，上面除了画了壁画的天花板，什么都没有，天花板似乎也经历过一场大火而发黑开裂。左手的拱门那边一片漆黑，两边的柱子上都雕刻着花草。拉斐尔低下头的一瞬间，他喉咙下面露出一道白色的疤痕，在棕色的皮肤上非常醒目，像眼睛那样闪过一道光。不由让克拉丽思索他是怎么有了那样一道疤痕。
“我想我们必须回去走服务员的那个楼梯，”她小声说，“在这儿我有种完全暴露在外的感觉。”
杰斯点点头。“你才意识到这点。一旦我们在这种地方，你难道想大声叫西蒙，希望他能听到你？”
克拉丽想是不是自己的恐惧已经完全显露在了脸上。“我——”
她的话让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打断了，克拉丽一阵恍惚。
拉斐尔。他不见了，原本他该站着的地方空无一物——甚至没有被拖走的痕迹。她本能地伸手去拉杰斯，但是他已经飞快地跑向远处墙边张开大口的拱门，消失在拱门后面的黑暗当中。她看不到他，但跟上了他手中武器所发出的光，那道魔法的光亮飞快地移动，而她像是一个跟随邪恶的鬼火穿越沼泽的旅行者。
拱门后面以前是一个宽敞的舞厅，已经破损的地上铺着白色大理石，那无数的裂痕看起来像是漂着浮冰的北冰洋。沿墙四周有圆形的阳台，阳台的栏杆全都生满了锈迹。阳台之间的墙壁上还镶着带金边的镜子，顶端雕着镀金的丘比特头像。蜘蛛网飘荡在湿冷的空气中，像是古老的新娘面纱。
拉斐尔站在房间中央，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克拉丽跑过去，杰斯在后面慢慢跟着。“你还好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他慢慢点点头。“我以为这边暗处有动静，可什么都没有。”
“我们决定回到服务员的楼梯那里，”杰斯说，“这层没什么。”
拉斐尔点点头。“好主意。”
他朝门口走去，也不管他们是否跟上来。他刚走了几步，杰斯就叫道：“拉斐尔？”
拉斐尔转过身，好奇地睁大眼睛，杰斯突然把手里的刀扔了过去。
拉斐尔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还是不够快。刀打中了他，力道之大让他脚下不稳，重重地摔在开裂的大理石地板上。在微弱的魔法光亮下，他的血看起来是黑色的。
“杰斯。”克拉丽难以置信地叫道，她心中一惊。他是说过讨厌盲呆，但是他绝不会——
她转身向拉斐尔跑去，可杰斯把她用力地推到旁边。他冲到那个男孩身边，想把刀从拉斐尔的胸口拔出来。
但是拉斐尔动作更快，他抓住了刀，当他的手触碰到十字架形状的刀柄时，不由得尖叫了出来。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刀刃上粘满了黑色的液体。杰斯一只手抓着拉斐尔的衬衫，一只手擎着六翼天使，它所发出的夺目光亮让克拉丽能看到四周的色彩：斑驳的宝蓝色墙纸，大理石地板上的金色斑点，还有拉斐尔胸口的红色血污。
可拉斐尔大笑起来。“你没刺中，”他说着，第一次露出笑容，也露出了白色的尖牙，“你没刺中我的心脏。”
杰斯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你在最后一刻躲开了，”他说，“真是不配合。”
拉斐尔皱着眉，吐出一口红色的东西。克拉丽向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一切。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他的口音消失了，现在说话干脆利落。
“在巷子里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杰斯说，“但我想你会先带我们进入酒店，再对我们不利。一旦我们擅自进入你们的地盘，就不再受到《盟约》的保护，这很公平。但你迟迟没有动手，一度让我以为自己猜错了。但是后来我看到你喉咙上的疤痕。”他稍稍向后退了一些，但仍用剑抵着拉斐尔的喉咙，“我想我看到了一条链子，就是用来挂十字架的那种。而你的确挂过一个，不是吗，在你出去看望家人的时候？你们这类家伙伤口恢复得很快，那点小小的烫伤算什么？”
拉斐尔笑着说：“就这些？就是因为我的烫伤？”
“当你离开门厅的时候，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时我就明白了。”
“不是你哥哥进来寻找恶魔再也没出去，对吗？”克拉丽恍然大悟，“而是你自己。”
“你们两个都很聪明，”拉斐尔说，“可还不是十分聪明。往上看。”他说着举起一只手指向天花板。
杰斯把他的手打下去，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斐尔。“克拉丽，你看到什么？”
她慢慢抬起头，吓得身上的血液好似都凝固住了一般。
你一定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楼梯曾经的样子，煤气灯把上上下下的楼梯点亮，像黑暗中的萤火虫，阳台上挤满了人。上面现在全是人影，一层层吸血鬼露出他们惨白的脸颊和血红的嘴唇，都茫然地往下看着。
杰斯还是盯着拉斐尔。“你呼唤了他们，不是吗？”
拉斐尔仍旧笑着，他胸口受伤的地方已经不再流血。“这重要吗？他们有很多人，即便对你来说，维兰德。”
杰斯什么也没说，尽管他一直没动，可仍急促地喘着气。克拉丽几乎能感觉到他想要杀死这个吸血鬼男孩的强烈愿望，想把剑直插进他的心脏，让他脸上的狞笑永远消失。“杰斯，”克拉丽提醒他说，“别杀他。”
“为什么不？”
“也许我们能把他当人质。”
杰斯的眼睛睁大了。“人质？”
她能看到他们，人数越来越多，挤满了拱形的门廊，像骸骨之城兄弟会的圣者那样无声地移动着。但是圣者们的脸色不像他们这样惨白，牙齿也不会像针一般锋利……
克拉丽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让他站起来，杰斯。”
杰斯看了她一眼，耸了下肩。“好吧。”
拉斐尔厉声说：“这一点都不有趣。”
“所以也没有人笑。”杰斯站起来，把拉斐尔也拽起来，用剑尖抵着拉斐尔的后背。“我能从后背轻易地刺穿你的心脏，”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动。”
克拉丽转身朝向慢慢涌过来的黑影。她抬起一只手。“停在那里，”她说，“否则他就用那把剑刺穿拉斐尔的心脏。”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或者是笑声。“站住。”克拉丽又说了一遍，这次杰斯也做了点小动作，她虽然没看到，但是听到了拉斐尔痛苦的尖叫声。
其中一个吸血鬼抬起一条手臂，让其他人都停了下来。克拉丽认出他就是马格纳斯派对上那个戴耳环的金发男孩。“她是认真的，”他说，“他们是暗影猎手。”
另一个吸血鬼挤上前来，站在他旁边——这是个长着蓝色头发的漂亮亚裔女孩，穿着条银色的短裙。克拉丽想是不是没有长相丑陋的吸血鬼，或者是身材肥胖的吸血鬼，或许他们不会把不好看的人变成吸血鬼，又或许长得不好看的人不愿意永生不死。“暗影猎手擅自进入了我们的领地，”她说，“他们不再受到《盟约》的保护。我说我们还是杀死他们吧——他们杀了我们很多人。”
“你们这儿谁是主事？”杰斯说，他的声音很干脆，“让他出来说话。”
那女孩露出尖牙。“别用圣廷的那一套对付我们，暗影猎手。是你来到我们这儿，破坏了你们那宝贵的《盟约》，《大律法》不会保护你的。”
“够了，莉莉，”金发男孩严厉地说道，“我们当家的不在，她去伊德里斯了。”
“那也有人会顶替她的位子管着你们。”杰斯说。
他们沉默了一下。阳台上面的吸血鬼都跨过栏杆，侧身过来听着他们所说的一切。“拉斐尔是主事。”金发的吸血鬼说。
蓝色头发名叫莉莉的女孩不满意地喊了一声：“雅各布——”
“我提议做个交易，”克拉丽飞快地说，打断了莉莉的斥责和雅各布的回应，“你们今晚从派对上把很多人都带回了家，其中一个是我的朋友西蒙。”
雅各布扬起了眉毛。“你和吸血鬼是朋友？”
“他不是吸血鬼，也不是暗影猎手，”她补充了一句，看到莉莉浅色的眼睛眯缝了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男孩。”
“我们没有从马格纳斯的派对上把任何一个人类男孩带回来，那是有违《盟约》的。”
“他被变成了一只老鼠，一只褐色的小老鼠，”克拉丽说，“肯定是有人以为他是只宠物，或者……”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们都以为她是疯子那样盯着她，一股冰冷的绝望钻进她的骨髓。
“让我直说了吧，”莉莉说，“你是要拿拉斐尔的命换一只老鼠？”
克拉丽无助地回头看看杰斯，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她：这是你的主意，全要靠你自己。
“对，”她说着回头看向吸血鬼，“这就是我们提出的交易。”
他们盯着她，惨白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如果在其他的情形下，克拉丽会把这种表情解读为茫然。
她能感觉到杰斯就站在她身后，因为听得到他有力的呼吸声。她思索着他是不是在绞尽脑汁地想为什么一开始会让她把他们两个人拉到这里来，他是不是开始讨厌她了。
“你是说这只老鼠吗？”
克拉丽眨了眨眼。另一个吸血鬼，一个留着长发绺的瘦瘦的黑人男孩，挤到人群前面。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个不安地扭动着的褐色东西。“西蒙？”她轻声叫道。
那只老鼠吱吱叫着，开始在男孩手里疯狂地挣扎起来。男孩一脸厌恶地看着这只被俘的耗子。“嘿，我以为他是齐克，我还在想他为什么是这种态度呢，”他摇了摇头，长发绺随之来回晃动，“老兄，我说可以给她。他已经咬了我五次了。”
克拉丽伸手去接西蒙，她的手非常想接过他来。但在她还有一步就能走到他跟前的时候，莉莉走上前，挡在了中间。“等一下，”莉莉说，“我们怎么知道你拿了老鼠之后不会杀掉拉斐尔？”
“我们保证不食言。”克拉丽立即说，继而感到很紧张，等着他们嘲笑自己。
可没有人笑。拉斐尔用西班牙语轻声咒骂了一句，莉莉好奇地看向杰斯。
“克拉丽，”杰斯说，语气中隐隐有一种愤怒，“难道这真是一个——”
“不发誓就不交换，”莉莉马上说道，捕捉到了他语气中的不确定，“艾略特，拿好那只老鼠。”
那个留着长发绺的男孩抓紧了西蒙，后者用牙齿狠狠咬向艾略特的手。“嘿，”他闷闷不乐地说，“那很痛啊。”
克拉丽利用这个机会朝杰斯小声说：“快发誓啊！那有什么要紧的？”
“对我们来说，发誓跟你们盲呆的可不一样，”他生气地回嘴说，“我所发的任何一个誓言都会永远对我有效。”
“哦，是吗？如果你违背誓言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会违背，这是重点——”
“莉莉说得对，”雅各布说，“必须要发誓。发誓说你不会伤害拉斐尔，即使是我们交出老鼠之后。”
“我不会伤害拉斐尔，”克拉丽立即说，“不论什么情况下。”
莉莉很有耐心地朝她笑笑。“我们所担心的并不是你。”她朝杰斯犀利地看了一眼，后者紧紧抓住拉斐尔，他的手关节都是白色的，衬衫被汗水浸湿的那部分比其他地方颜色都要深，就是后背中间的那块。
他说：“好吧，我发誓。”
“说出誓言，”莉莉敏捷地说，“向天使发誓，全都说出来。”
杰斯摇摇头。“你们先发誓。”
他的话像是掉入寂静之中的一颗小石子，在人群中激起一片低声的议论。雅各布看起来很担忧，而莉莉则十分愤怒。“绝不可能，暗影猎手。”
“你们的头儿在我们手上，”杰斯把剑尖向拉斐尔的喉咙更近了一步，“而你们手里的是什么？一只耗子。”
西蒙在艾略特手中扭动，愤怒地吱吱叫着。克拉丽非常想一把抓过他，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杰斯——”
莉莉看向拉斐尔。“主事？”
拉斐尔低下头，黑色的卷发掉下来挡住了脸。鲜血染红了他的衣领，顺着他棕色的肌肤向下流淌。“那是一只很重要的老鼠，”他说，“你们为了他一直追到这里来。我想是你，暗影猎手，必须先发誓。”
杰斯不由自主地又把他抓得更紧了。克拉丽能看见杰斯皮肤下鼓起的肌肉块，还有他发白的手指和嘴角努力克制住的怒火。“那只老鼠是人类，”他尖锐地指出，“如果你们杀了他，就要任凭《大律法》——”
“他在我们的地盘上，擅自闯入者不受《盟约》保护，你知道——”
“是你带他进来的，”克拉丽插嘴说，“他没有擅自闯进来。”
“都只是些技术性的细节，”拉斐尔说着朝她龇牙一笑，尽管喉咙上抵着一把剑，“另外，你以为我们没听说，暗影世界里难道没有传言和消息吗？我们的消息像血管里流动的血液。瓦伦丁回来了。很快什么《圣约》、《盟约》之类的就都不算数了。”
杰斯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你从哪里听说的？”
拉斐尔轻蔑地皱了下眉。“暗影世界全都知道了。就在一周前，他还付钱给一个巫师，让他弄出一群吞噬魔来。他带领着一群弃魔在找生命之杯，在他找到之后，我们之间就不再有这种假惺惺的和平了，那时就只有战争。也没有什么《大律法》能阻止我让你暴尸街头了，暗影猎手——”
克拉丽听够了这些，她朝西蒙冲过去，用肩撞开莉莉，从艾略特手里夺过老鼠。西蒙爬上她的手臂，用爪子手忙脚乱地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没事了，”她低声说，“没事了。”尽管她知道不可能没事。她转身就跑，感觉身后有手抓住了她的夹克衫。她挣扎着，想从抓住自己的手中挣脱出来——那是莉莉的手，长着黑色的指甲，又细又长的一只手——但同时她又害怕把西蒙甩出去，后者用爪子和牙齿抓住了她的裙子。“放开我！”她尖叫着，用力踢着这个吸血鬼女孩，她穿着靴子的脚重重踢到了她，莉莉痛苦而愤怒地叫了出来。她手臂一抡，打在克拉丽的脸颊上，那力道足够让她的头向后转一百八十度。
克拉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听到杰斯呼喊她的名字，转头看到他放开了拉斐尔，朝自己跑过来。克拉丽也努力朝他跑过去，可肩膀却让雅各布抓住了，他的手指深深嵌入她的肌肤中。
克拉丽大叫出来——可她的叫声淹没在一声更大的惨叫中，杰斯从外衣口袋中掏出一个玻璃瓶，把里面的液体朝她泼过来。她觉得脸上一阵冰凉，但当水接触到雅各布的皮肤时，他发出一阵尖叫。一股青烟从他的手指上冒出，他松开了克拉丽，像野兽那样号叫起来。莉莉冲到他身边，呼喊着他的名字。在一片混乱之中，克拉丽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她极力想挣脱开。
“快停下——你这个笨蛋——是我。”杰斯在她耳边说。
“哦！”她瞬间放松了下来，但继而又紧绷起来，因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杰斯身后冒了出来。她大叫一声，杰斯纵身一跃，躲开了拉斐尔的一个恶扑。后者龇着牙，敏捷得像只猫，用獠牙撕掉了杰斯衬衫肩膀处的一长条布料。杰斯还没站稳，他就又像一只捕食的蜘蛛一般缠了上来，牙齿直指杰斯的喉咙。克拉丽在背包里胡乱摸索着杰斯给她的那把匕首——
一道褐色的黑影从克拉丽两脚之间的地板上飞快地跑过去，扑向拉斐尔。
拉斐尔尖叫起来。西蒙牢牢悬在他的前臂上，尖利的鼠牙深陷进他的肉里。拉斐尔放开杰斯，向后退去，鲜血和他嘴里的西班牙语脏话一起飞溅出来。
杰斯张着嘴，目瞪口呆。“真他——”
拉斐尔重新站稳，把老鼠从手臂上拉掉，扔在大理石地板上。西蒙痛苦地吱吱一叫，飞快地跑向克拉丽。她弯下腰，抱起他，尽力把他紧紧搂在胸口。她的指尖能感觉到他那颗小心脏的跳动。“西蒙，”她低声唤道，“西蒙——”
“现在没时间了，抓牢他，”杰斯一手抓着她的右胳膊，十分用力，都有些弄痛她了，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六翼天使，“快走。”
他把她半推半拉弄到那群吸血鬼边上，吸血鬼们看到六翼天使的光芒都向后退去。杰斯朝他们挥舞着剑，他们都像受伤的小猫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
“都看够了吧。”是拉斐尔的声音。他的前臂还在流血，嘴唇在獠牙的上方。他盯着这群不知所措的吸血鬼，喊道：“抓住擅自闯入者，把他们两个都杀死——还有那只耗子！”
吸血鬼们朝杰斯和克拉丽靠过来，有些一步步走过来，有些滑行过来，还有些从阳台上像挥动着翅膀的黑色蝙蝠一样俯冲下来。他们一冲出人群，杰斯就加快了步伐，朝另一端的墙边跑去。克拉丽来回扭动着，回身看着他说：“我们不应该背靠背站着，或者采用其他方法吗？”
“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电影里遇到危险一般是……这样的。”
她感觉他一阵抖动，是因为害怕吗？不，他是在笑。“你啊，”他吸了口气，“你真是个——”
“真是什么？”她生气地问。他们仍然在往后退，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板上的家具碎片和大理石裂痕。杰斯把六翼天使高举过两人的头顶，她能看到吸血鬼围绕着它所发出的光圈打转。她不知道这能让他们支撑多久。
“没什么，”他说，“这不算什么危险状况，好吗？我会等到事情真的很糟糕的时候才用那个词。”
“真的很糟糕？这还不算糟糕？你还想发生什么，核爆炸——”
她的话被自己的尖叫打断，莉莉冲破光亮，飞身来到杰斯身旁，猛地龇牙一声咆哮。杰斯从腰间拔出另一把剑，向空中挥去。莉莉尖叫着退后，胳膊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口。她踉跄着退后，其他吸血鬼又涌了上来。他们人太多了，克拉丽想，太多了——
她笨手笨脚地在腰间摸到匕首，用手紧紧握住刀柄，感觉冰冷而异样。她不知道怎么用匕首。她从没和人打过架，更别提用匕首刺人了。甚至体育课教如何使用日常物品，比如车钥匙和铅笔，来击退抢劫犯和强奸犯那天，她都逃了课。她拔出匕首，颤抖着把它举起来——
突然一股外力把窗户冲破了，洒下一地碎玻璃。她听到自己叫出了声，也看到吸血鬼——就离她和杰斯一臂之遥——乱作一团，惊异和恐惧写在他们脸上。从破碎的窗户之中跃入一群矫健的身影，四脚着地，身形低矮，他们身上披着月光和一些碎玻璃，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火光，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叫声，听上去像瀑布落下时的隆隆声。
是狼。
“现在这个，”杰斯说，“可以说是种危险状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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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挥了挥石杖。“让我来。”
他摆弄起那把锁，她在旁边看着他后背结实的曲线，还有短袖T恤衫下露出的肌肉块。月光下他的发色更淡了，几乎变成了银色而不是金色。
挂锁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金属也变了形。杰斯看起来很得意。“像以往一样，”他说，“我非常擅长这个。”
克拉丽突然觉得很厌烦。“如果今晚这个自我庆贺的部分结束了的话，也许我们能回到拯救我好朋友的部分了，好让他不要血尽人亡。”
“血尽人亡，”杰斯用很钦佩的语气说，“这句不错。”
“你真是个大——”
“啧啧，”他打断了她，“在教堂里不要骂人。”
“我们还没进入教堂。”克拉丽一边小声说，一边跟随他沿着石头路来到两扇大门前。上方的拱门雕着精美的石刻，最高处是一位天使向下俯瞰，夜幕衬托出教堂尖顶高耸的轮廓，克拉丽意识到这里就是今晚早先时候她在麦卡伦公园里瞥过一眼的那座教堂。她咬住嘴唇说：“不管怎么样，弄开教堂门上的锁似乎不太对。”
月光下杰斯的身影看起来很安详。“我们不会那么做。”他说着把石杖放回口袋里。他伸出手，这只皮肤黝黑的手消瘦而布满细小的白色疤痕，像是戴了一层蕾丝纱巾。他把手放在木头大门的门闩上方。“以圣廷之名，”他说，“我请求进入这处圣所；以永恒之战的名义，我请求使用这里的武器；而以天使拉结尔之名，我请求保佑我这次与黑暗的战斗。”
克拉丽盯着他，他一动不动，尽管夜风把他的头发吹进了眼睛里，他也只眨了眨眼。就在她要开口讲话的时候，门咯噔一声开了，铰链吱吱呀呀地作响。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向内打开，露出幽暗的空间，里面还点着几盏灯火。
杰斯向后退了一步说：“你先请。”
克拉丽一踏进教堂里，迎面就感受到一阵凉爽的空气，还有石头与烛台的气息。一排排昏暗的长椅向祭坛延伸开去，远处墙边烛架上点着许多烛火。她意识到，继学院之后，那个还不能真的算数，她还是第一次真正走进一座教堂。她看过教堂的照片，在电影里、动画片里看到过，那里面经常出现。她最喜欢的一部动画片场景就是在教堂里，那里有一个可怕的吸血鬼牧师。在教堂里应该会有安全感，但她没有，她觉得似乎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从黑影里冒出扑到自己身上。她打了个哆嗦。
“石墙的隔热效果很好。”杰斯注意到了。
“不是因为这个，”她说，“你知道，我以前从没来过教堂。”
“你不是进过我们学院？”
“我是说一个真正的教堂，会有人来做礼拜，或者是那类仪式。”
“这倒是。好吧，这是中殿，长椅就放在这里，是礼拜的时候大家坐着的地方，”他们往前走着，声音在石墙间回荡，“前面是壁龛，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那边是祭坛，牧师施圣餐的地方，一般在教堂的东面。”他在祭坛前跪下，她一时间以为他在祈祷。祭坛很高，由深色的花岗岩筑成，还铺着红色的台布。后面是一块华丽的金色围屏，画着圣人和殉道者，他们头上都有一轮金盘，象征着光环。
“杰斯，”她轻声说，“你在干什么？”
他把双手放在石板上，飞快地前后摸索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的指尖扫起很多灰尘。“在找武器。”
“在这儿？”
“一般在祭坛周围藏着。为了在紧急情况下给我们使用。”
“那这算什么，你们和天主教堂之间的协约？”
“准确地说也不是。这世上有些恶魔和我们存在的时间一样长。它们遍布全球，只是名称不同——希腊语是半兽人，波斯语是邪神，在印度叫做阿修罗，在日本叫做鬼。大部分的信仰体系里都有它们的存在，还有与它们的斗争。暗影猎手不效忠于任何一种宗教信仰，但反过来所有的宗教都支持我们的战争。我能很容易地在一座犹太教堂或日本神道庙里寻求到帮助，或者——啊，在这儿。”他把灰尘扫到一边，克拉丽也在旁边蹲下来。在祭坛前一块八角形的石板上刻着如尼文，克拉丽一下就认了出来，几乎就像是她读英语那样容易。这个如尼文的意思是“拿非力”。
杰斯掏出石杖，轻轻碰着石板。随着一阵摩擦声，石板移开了，下面是个漆黑的隔层，里面有个长长的木头盒子。杰斯打开盒盖，满意地看着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物件。
“几瓶圣水、福佑之刀、铁剑和银剑，”杰斯说着把武器都堆放在旁边，“一些琥珀金——现在没什么用处，不过是不错的备选——银子弹、护身咒、十字架、大卫之星——”
“上帝啊。”克拉丽说。
“我很犹豫要不要带上他。”
“杰斯！”克拉丽惊愕地说。
“怎么了？”
“我不知道，但似乎不该在教堂里开这种玩笑。”
他耸了耸肩。“我不怎么信教。”
克拉丽吃惊地看着他。“你不信？”
他摇摇头，一绺头发掉了下来，但是他正在检查一瓶纯净的液体，没有伸手把头发弄回去。克拉丽的手指发痒，很想帮他弄一下。“你以为我很虔诚？”他说。
“那个，”她犹豫了一下，“如果有恶魔存在，那么也一定有……”
“一定有什么？”杰斯把瓶子放进口袋里。“啊，”他说，“你是说如果有这个，”他向下指指地板，“就一定有那个。”他又向上指了指房顶。
“这符合逻辑，不是吗？”
杰斯又拿起一把剑，检查了一下剑柄。“我来告诉你吧，”他说，“我一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降服各种恶魔，我肯定打发了有五百个，让它们回到不管是什么样的罪恶空间里去，一开始它们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在所有那些时候——所有时候——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天使，也没听说谁见过。”
“但起先就是一个天使创造了暗影猎手，”克拉丽说，“霍奇是这么说的。”
“这只是个不错的故事。”杰斯用像猫一样眯起来的眼睛看着她，“我父亲相信上帝。”他说，“但我不信。”
“一点也不信？”她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刺激他——她从来也没考虑过自己是否相信有上帝和天使的存在。所以如果有人这么问自己，她也会说不相信。但杰斯身上有种让她想逼问下去的因素，她想打破他那层愤世嫉俗的外壳，让他承认相信一些东西，感受得到一些东西，真正关心一些东西。
“让我这么说吧。”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对六翼天使插进腰带里。淡淡的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一个个色块。“我父亲相信上帝是公正的。Deus Volt，这是他的座右铭——‘遵循神的旨意’。但当我看到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垂死挣扎，我才发现我并不是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只是突然觉得他不在意我们。也许有上帝，克拉丽，也许没有，但是我觉得这不重要。因为不管怎样，我们都只能靠自己。”
他们是这节开往市郊的地铁里唯一的乘客。克拉丽坐着不说话，脑子里全是西蒙。每隔一段时间杰斯就看看她，像是要说什么，但随后就又陷入那不同寻常的沉默之中。
当他们走出地铁的时候，街上荒无人烟，空气很浑浊，还有一股金属的气味，酒馆、自助洗衣店和取现中心都在卷帘门后面很安静。他们最终在一个小时之后找到了酒店，在116号大街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他们有两次都错过了，因为感觉那里只不过又是一处荒废了的公寓大楼，直到克拉丽看到了招牌。一颗钉子已经松了，招牌就悬在一颗长势不良的树后面。迪蒙酒店，招牌上应该是这个，但有人把字母N涂掉，改成了字母R。
当克拉丽指给他看时，他说道：“真有趣。”
克拉丽只学过两年法语，但是这足以让她明白这个玩笑。“Du mort，”她说，“法语里有死亡的意思。”
杰斯点点头。他一下警觉起来，像是一只看见了沙发后面有老鼠窜过去的猫。
“但这里不可能是酒店，”克拉丽说，“窗户全都用木板封起来了，门也用砖堵起来了——哦，”她说完之后看到了他的表情，“对了。吸血鬼就要这样。但是他们怎么进去的呢？”
“他们飞进去。”杰斯指着楼顶说。这里很明显曾经是座光鲜的高档酒店，石头外墙都装饰着精美的曲线和鸢尾花雕刻，因为常年暴露在浑浊的空气和酸雨之中，颜色都变深了，也有些腐蚀了。
“我们可不会飞。”克拉丽觉得必须指出这一点。
“是啊，”杰斯很赞同，“我们不会飞，我们要破门而入。”他准备穿过街道接近酒店。
“飞上去听上去更有趣。”克拉丽说着急忙赶上他。
“现在很多事情都听上去比这个更有趣。”她思忖着他话里的意思。克拉丽能感觉到他很兴奋，一种对狩猎的渴望，在她看来不像是他有什么不快。他杀死的恶魔比任何同龄人都多。能杀死那么多恶魔，绝不会在打斗中很不情愿，并退缩在后面。
一阵热风袭来，搅动着酒店门外那棵小树上的叶子，同时把阴沟里和街边上的垃圾都吹上了不平坦的人行道。这片区域荒凉得让人觉得诡异，克拉丽想——一般来说在曼哈顿，街上总有些人，即便是在凌晨四点。街边上的一排路灯有好几盏都不亮了，但最靠近酒店的一盏还是发出了昏黄的微弱的灯光，越过人行道照射着昔日的酒店大门。
“别待在灯光下。”杰斯说，扯着她的衣袖把她拉向自己。“他们可能正从窗户向外看。也别抬头。”他补充说，但是太晚了，克拉丽已然朝顶楼那几扇破旧的窗户瞟了一眼。一瞬间，她似乎瞥见了窗边有人影晃动，一道白光，可能是一张脸或者是拉开窗帘的一只手——
“过来。”杰斯把她拉向自己，隐藏在离酒店比较近的暗处。她感到一阵阵紧张刺穿了自己的脊柱，手腕上的脉搏快速跳动着，耳边也想起怦怦的心跳声。远处汽车微弱的嗡嗡声似乎在千里之外，她所能听到的唯一声音就是自己的鞋子踩在满是垃圾的人行道上的声音。她真希望自己走起路来没有声响，像暗影猎手那样，也许什么时候她能让杰斯教自己一下。
他们溜过酒店的转角进入一条小巷，这里也许曾经是卸货用的员工通道。巷子很窄，堆满了垃圾：腐烂的硬纸箱子、空玻璃瓶、塑料碎片，还有些散落在一旁的东西，克拉丽起先觉得是牙签，但走近一看像是——
“骨头，”杰斯平淡地说，“狗骨头，猫骨头。别仔细看了。翻开吸血鬼的垃圾很难看到什么像样的画面。”
她把一阵恶心压了下去。“好吧，”她说，“至少我们能确定来对了地方。”杰斯眼中闪现出一丝肯定，虽然很短暂，但也算作是种褒扬。
“哦，我们是来对了地方，”他说，“现在我们只需要想办法进去。”
这里以前很明显是有窗户的，但是现在堵了起来，也没有门或者逃生通道。“这儿还是酒店的时候，”杰斯缓慢地说，“他们一定是从这里卸货的。我是说他们肯定不是从正门把货物搬进去，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地方能停卡车了。所以这儿一定有能进去的地方。”
克拉丽想起了在布鲁克林自己家附近的那些小商店和酒馆，她看到过他们卸货，就是自己清早走路上学的时候，那家韩国熟食店的老板把人行道上正门旁边的金属门打开，一箱箱纸巾和猫粮就这么被搬进地窖储藏起来。“我打赌门在地上，可能就埋在这些垃圾下面。”
杰斯在她身后突然说：“我也这么想。”他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想我们最好移开这些垃圾，可以从这个垃圾桶开始。”他指着那个垃圾桶，看起来非常不乐意。
“你更愿意去迎接一大群凶残的恶魔，不是吗？”克拉丽说。
“恶魔至少不会搞得到处都爬满蛆虫。好吧，”他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至少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有一次，有一个恶魔，我一路追击它到下水道里，在中央——”
“别说了，”克拉丽抬起一只手，算是个警告，“我现在没心情听故事。”
“这是第一次有女孩这么跟我说。”杰斯自言自语道。
“跟我在一起这不会是仅有的一次。”
杰斯嘴角一撇，说：“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们还有个垃圾桶要搬开呢。”他走到垃圾桶旁，抓住一边。“你负责另一边，我们把它斜着拉开。”
“拉开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克拉丽站在巨大的垃圾桶的另一边争论道。这是城市里常见的那种垃圾桶，刷成了深绿色，上面全是奇怪的污点。这只垃圾桶比其他的都要更臭，混合着垃圾和其他什么东西的味道，更浓烈厚重，让她嗓子很难受，直想呕吐。“我们应该慢慢推开。”
“瞧——”杰斯正准备说话，突然他们身后的黑影中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真的想要这么做吗？”那个声音说道。
克拉丽僵在原地，盯着小巷入口处的黑影。慌乱中她一时间觉得是不是自己幻听了，但杰斯也僵住了，满脸惊愕。很少有东西让他这么吃惊，而更少见的是有人从背后偷袭了他。他离开垃圾桶几步，手滑向腰间，声音很平静。“是什么人？”
“哦，天啊。”是个男性的声音，很放松地用流利的西班牙语说了一句，继而又用带口音的英语问道：“你不在附近住，是吗？”
他向前走了几步，从黑影中走出来，慢慢现出了轮廓：一个男孩子，不比杰斯年龄大，但可能矮了十五厘米。他身形消瘦，深色的眼睛很大，皮肤像迪戈·里维拉25画中人物的那种浅棕色。他穿着黑色的宽松长裤和白色衬衣，领口敞开着，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子，当他靠近灯光的时候闪烁出微弱的亮光。
“你可以这么说。”杰斯谨慎地回答道，手没有从腰际离开。
“你不该在这儿，”男孩用一只手梳理了一下落在额头的浓密黑色卷发，“这里很危险。”
他的意思是说附近治安不好。克拉丽几乎想笑出来，尽管这一点儿也不好笑。“我们知道，”她说，“我们有点迷路了，就这样。”
男孩指着垃圾桶说：“你们要把那个怎么样？”
我真不擅长撒谎圆场，克拉丽想，她看着杰斯，希望他更擅长。
他立即就让她失望了。“我们想进入酒店，我们认为这个垃圾桶下面有个门通向地窖。”
男孩的眼睛因为不相信而睁大了。“见鬼——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杰斯耸了耸肩。“就是个恶作剧，你知道的，找点乐子。”
“你不明白，这个地方闹鬼，被诅咒了，会带来厄运，”他用力摇着脑袋，然后用西班牙语说了一连串词语，克拉丽猜大体上应该跟被宠坏了的愚蠢的白人孩子有关，而他们这两个人尤其愚蠢，“跟我走吧，我把你们送去地铁站。”
“我们知道地铁站在哪儿。”杰斯说。
男孩轻轻一笑。“明白了。你们当然知道，但如果你们和我一起，就没人会来找你们麻烦。你们不想有麻烦，是吧？”
“那要看情况了，”杰斯说着往前走了一步，稍稍敞开了一些夹克衫，露出插在腰际的武器，“他们给你多少钱，让你在外面看着不让人靠近酒店？”
男孩朝身后看看，克拉丽神经一紧，想象着从巷子口涌来一群黑影，白色的脸，血红的唇，闪光的牙齿像是突然之间从人行道上出现一片耀眼的金光。当他又回头看着杰斯时，嘴紧绷成一条线。“谁给我多少钱，小家伙？”
“吸血鬼。他们给你多少钱？或者是给你其他什么好处——他们是不是告诉你会把你变成像他们一样，可以永生不死，没有痛苦，没有疾病，可以永远活着？这些都不值得。当你永世都见不得阳光时，生命只是无谓地延长，小家伙。”杰斯说。
男孩面无表情。“我的名字是拉斐尔，不是小家伙。”
“但你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吸血鬼？”克拉丽说。
拉斐尔把头转向旁边，啐了一口。当他转头回来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是的，吸血鬼，那些吸血的畜生。在酒店封起来之前就有这样的传说了，深夜的时候有笑声，还有小动物会消失不见，还有那种声音——”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这附近所有的人都知道要远离这里，但除此之外，你还能怎么办呢？你又不能把警察叫来，告诉他们你的烦恼是吸血鬼。”
“你见过他们吗？”杰斯问，“或者知道有什么人见过吗？”
拉斐尔慢慢地说：“曾经有几个男孩，是一群好伙伴。他们觉得自己有个好主意，就是进入酒店，把那些妖怪杀死在里面。他们带上枪，还有刀，都让一个牧师施过咒。可他们没能出来。我姨妈她后来在家门前发现了他们的衣服。”
“你姨妈的家？”杰斯说。
“是的。其中有个男孩是我哥哥，”拉斐尔干巴巴地说，“所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半夜到这个地方来了吧，从我姨妈那儿回家去要路过这里。你也知道为什么我要提醒你们离开了吧。如果你们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朋友在里面，”克拉丽说，“我们来救他。”
“啊，”拉斐尔说，“那也许我不能让你们离开了。”
“你不能，”杰斯说，“但是别担心，你朋友们的事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他拿出腰上的一把六翼天使，举起来，武器发出微弱的光，他的脸颊被照亮了，可眼睛周围却显得更暗了，“我以前杀死过很多吸血鬼。虽然他们的心脏不会跳动，但他们还是会死的。”
拉斐尔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低声说了几句西班牙语，克拉丽没来得及听明白。他走向他们，一时间太匆忙了，差点让一堆塑料包装纸绊倒。“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我听说过你们这类人，跟圣塞西莉亚教堂的老牧师一样。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克拉丽说，但声音很轻，他似乎没有听到。他看着杰斯，紧握着拳头。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他说。
杰斯摇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我能告诉你们怎么进去。”拉斐尔说。
杰斯摇摆不定起来，脸上明显露出受到了诱惑的神情。“我们不能带上你。”
“好吧。”拉斐尔走到他身边，把一堆垃圾踢到墙边。那里露出一个栅栏，细细的铁条上布满红褐色的锈迹。他跪下去，抓住铁条把栅栏提了起来。“这里就是我哥哥和他朋友们进去的入口。我想能一直通到地下室。”他抬头看看走到身边来的杰斯和克拉丽。克拉丽屏住呼吸，因为垃圾的臭味太强烈了，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那里爬满了蟑螂。
杰斯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手里还擎着六翼天使，魔法的光芒诡异地照在他的脸庞上。这让克拉丽想起十一岁的时候，西蒙拿手电筒照着下巴，讲鬼故事给她听的样子。“谢谢，”杰斯对拉斐尔说，“这个入口应该没问题。”
另一个男孩的脸色惨白。“你们进去为了朋友去做我未尽的事情吧，就是我没能为我哥哥所做的事情。”
杰斯把六翼天使插回腰间，看了克拉丽一眼。“跟我来。”他说着脚朝下，敏捷地钻进了栅栏入口。她屏住呼吸，等着听他痛苦的尖叫或者惊异的感叹，但只传来一声脚轻轻落在坚硬地板上的声音。“没问题，”他向上喊，声音有些含混，“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她看了拉斐尔一眼。“谢谢你的帮助。”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她握住他的手来保持平衡，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姿势，准备跳下去。他的手很冷，当她跳下栅栏的时候，他的手就松开了。下落只是几秒钟的事情，杰斯在下面接住她，她的裙子在大腿上皱了起来，他的手先碰到了她的腿，继而她整个人滑入他的臂弯。他几乎马上就让她从自己怀里离开了。“你还好吧？”
她往下拉了拉裙子，很庆幸在黑暗中他看不到自己。“我还好。”
杰斯从腰际拿出微弱发光的六翼天使，高举起来，四下照着看了看。他们站在一个低矮的房间中，水泥地板上布满裂纹，一堆堆尘土显示出地板破碎的痕迹。克拉丽看到黑色的藤蔓沿着墙壁往上爬，旁边是个门廊，没有门，通往另一个房间。
身后一声很大的动静让她一惊，她回头一看，是拉斐尔跳了下来，他刚着地，膝盖弯曲着，就在她身后几步开外，他也跟随他们从栅栏入口下来了。他站直身体，兴奋地咧嘴一笑。
杰斯看起来很生气。“我告诉过你——”
“我听到了，”拉斐尔轻蔑地挥挥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呢？我已经不能从我们下来的入口出去了，你也不能把我留在这里等死……你会吗？”
“我正考虑这么办。”杰斯说。克拉丽吃惊地发现他看起来很疲劳，眼睛下面的黑影更明显了。
拉斐尔用手指着说：“我们得往那边走，朝楼梯走，他们在酒店上面的几层。你会明白的。”他挤过杰斯，穿过狭窄的门廊。杰斯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我真的开始非常讨厌盲呆了。”他说。
酒店底层的走廊像是一片迷宫，四下不是空荡荡的储藏间，就是荒废的洗衣房——发霉的浴巾高高堆在腐烂的柳条筐里——还有个阴森森的厨房，里面长长的不锈钢台面一直延伸到黑暗处。大部分通往楼上的楼梯都不见了，不是烂掉了，而是被故意拆掉了，都变成了堆在墙边的木条，曾经奢华的波斯地毯也被一条条地扔在一边，长满了毛茸茸的霉菌。
这些被拆掉的楼梯让克拉丽感到很困惑。为什么吸血鬼这么讨厌楼梯？他们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副完好的楼梯，隐蔽在洗衣房后面。在有电梯之前，服务员一定是用这个楼梯运送床单的。现在台阶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像是铺了一层灰色的雪花，克拉丽不由得咳嗽起来。
“嘘，”拉斐尔小声说，“他们会听见的。我们离他们睡觉的地方很近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小声地反问道，他不应该来过这里。是什么能让他有权利教训她不要出声？
“我感觉得到，”他的眼角一抽，她看到他也像她一样有疤痕，“你感觉不到吗？”
她摇摇头。她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周围诡异的寒冷，与外面夜晚的闷热相比，酒店里的阴冷更加刺骨。
在楼梯的尽头是一扇门，上面原本刷着的“大堂”两个字积满了多年的尘土，勉强能辨认出来。当杰斯推开门的时候，还有铁锈屑落下来。克拉丽抱紧自己的双臂——
可走进去的这间也是空的，他们站在宽敞的门厅，透过已经腐朽的地毯能看到下面一条条的木地板。这间房间的中央曾是一个大楼梯，优雅地盘旋而上，两侧有镀金扶手，还铺着金色和红色相间的华丽地毯。现在只有最上面几层台阶还保留着，通向远处的黑暗。那唯一留存的台阶就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半空中。这个场景仿佛乔斯琳所喜爱的马格里特的抽象画般超现实。这幅画，克拉丽想，可以叫做《通往乌有之梯》。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干涩，就如同覆盖所有东西的尘土那么干涩。“为什么吸血鬼这么讨厌楼梯？”
“没什么，”杰斯说，“只是他们不需要楼梯。”
“那是显示这里是他们的地盘的一种方式。”拉斐尔的声音很响亮，听起来似乎十分兴奋。杰斯从旁边瞟了他一眼。
“你真的见过吸血鬼吗，拉斐尔？”杰斯问。
拉斐尔不怎么在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他们比人类更白更瘦，但是非常强壮。他们走起路来像猫一样轻，弹跳起来像蛇一样敏捷。他们很美，但也很可怕，就像这所酒店。”
“你觉得他们很美？”克拉丽吃惊地问。
“因为你能看到多年以前的容貌。就像是一个曾经很美的老妇人，可时间夺走了她的美貌。你一定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楼梯过去的样子，煤气灯把上上下下的楼梯点亮，像黑暗中的萤火虫，阳台上挤满了人。不像现在这个样子，这样——”他停了下来，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被砍掉了。”杰斯很直接地提议说。
拉斐尔似乎一惊，像是杰斯打扰了他的梦境。他不安地笑笑，转身走开了。
克拉丽转向杰斯。“他们到底在哪儿？我是说吸血鬼。”
“可能在楼上吧。他们睡觉的时候喜欢在高处，就像蝙蝠。而且现在快到日出的时间了。”
就像头部有线牵着的木偶那样，克拉丽和拉斐尔同时抬起头，上面除了画了壁画的天花板，什么都没有，天花板似乎也经历过一场大火而发黑开裂。左手的拱门那边一片漆黑，两边的柱子上都雕刻着花草。拉斐尔低下头的一瞬间，他喉咙下面露出一道白色的疤痕，在棕色的皮肤上非常醒目，像眼睛那样闪过一道光。不由让克拉丽思索他是怎么有了那样一道疤痕。
“我想我们必须回去走服务员的那个楼梯，”她小声说，“在这儿我有种完全暴露在外的感觉。”
杰斯点点头。“你才意识到这点。一旦我们在这种地方，你难道想大声叫西蒙，希望他能听到你？”
克拉丽想是不是自己的恐惧已经完全显露在了脸上。“我——”
她的话让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打断了，克拉丽一阵恍惚。
拉斐尔。他不见了，原本他该站着的地方空无一物——甚至没有被拖走的痕迹。她本能地伸手去拉杰斯，但是他已经飞快地跑向远处墙边张开大口的拱门，消失在拱门后面的黑暗当中。她看不到他，但跟上了他手中武器所发出的光，那道魔法的光亮飞快地移动，而她像是一个跟随邪恶的鬼火穿越沼泽的旅行者。
拱门后面以前是一个宽敞的舞厅，已经破损的地上铺着白色大理石，那无数的裂痕看起来像是漂着浮冰的北冰洋。沿墙四周有圆形的阳台，阳台的栏杆全都生满了锈迹。阳台之间的墙壁上还镶着带金边的镜子，顶端雕着镀金的丘比特头像。蜘蛛网飘荡在湿冷的空气中，像是古老的新娘面纱。
拉斐尔站在房间中央，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克拉丽跑过去，杰斯在后面慢慢跟着。“你还好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他慢慢点点头。“我以为这边暗处有动静，可什么都没有。”
“我们决定回到服务员的楼梯那里，”杰斯说，“这层没什么。”
拉斐尔点点头。“好主意。”
他朝门口走去，也不管他们是否跟上来。他刚走了几步，杰斯就叫道：“拉斐尔？”
拉斐尔转过身，好奇地睁大眼睛，杰斯突然把手里的刀扔了过去。
拉斐尔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还是不够快。刀打中了他，力道之大让他脚下不稳，重重地摔在开裂的大理石地板上。在微弱的魔法光亮下，他的血看起来是黑色的。
“杰斯。”克拉丽难以置信地叫道，她心中一惊。他是说过讨厌盲呆，但是他绝不会——
她转身向拉斐尔跑去，可杰斯把她用力地推到旁边。他冲到那个男孩身边，想把刀从拉斐尔的胸口拔出来。
但是拉斐尔动作更快，他抓住了刀，当他的手触碰到十字架形状的刀柄时，不由得尖叫了出来。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刀刃上粘满了黑色的液体。杰斯一只手抓着拉斐尔的衬衫，一只手擎着六翼天使，它所发出的夺目光亮让克拉丽能看到四周的色彩：斑驳的宝蓝色墙纸，大理石地板上的金色斑点，还有拉斐尔胸口的红色血污。
可拉斐尔大笑起来。“你没刺中，”他说着，第一次露出笑容，也露出了白色的尖牙，“你没刺中我的心脏。”
杰斯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你在最后一刻躲开了，”他说，“真是不配合。”
拉斐尔皱着眉，吐出一口红色的东西。克拉丽向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一切。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他的口音消失了，现在说话干脆利落。
“在巷子里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杰斯说，“但我想你会先带我们进入酒店，再对我们不利。一旦我们擅自进入你们的地盘，就不再受到《盟约》的保护，这很公平。但你迟迟没有动手，一度让我以为自己猜错了。但是后来我看到你喉咙上的疤痕。”他稍稍向后退了一些，但仍用剑抵着拉斐尔的喉咙，“我想我看到了一条链子，就是用来挂十字架的那种。而你的确挂过一个，不是吗，在你出去看望家人的时候？你们这类家伙伤口恢复得很快，那点小小的烫伤算什么？”
拉斐尔笑着说：“就这些？就是因为我的烫伤？”
“当你离开门厅的时候，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时我就明白了。”
“不是你哥哥进来寻找恶魔再也没出去，对吗？”克拉丽恍然大悟，“而是你自己。”
“你们两个都很聪明，”拉斐尔说，“可还不是十分聪明。往上看。”他说着举起一只手指向天花板。
杰斯把他的手打下去，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斐尔。“克拉丽，你看到什么？”
她慢慢抬起头，吓得身上的血液好似都凝固住了一般。
你一定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楼梯曾经的样子，煤气灯把上上下下的楼梯点亮，像黑暗中的萤火虫，阳台上挤满了人。上面现在全是人影，一层层吸血鬼露出他们惨白的脸颊和血红的嘴唇，都茫然地往下看着。
杰斯还是盯着拉斐尔。“你呼唤了他们，不是吗？”
拉斐尔仍旧笑着，他胸口受伤的地方已经不再流血。“这重要吗？他们有很多人，即便对你来说，维兰德。”
杰斯什么也没说，尽管他一直没动，可仍急促地喘着气。克拉丽几乎能感觉到他想要杀死这个吸血鬼男孩的强烈愿望，想把剑直插进他的心脏，让他脸上的狞笑永远消失。“杰斯，”克拉丽提醒他说，“别杀他。”
“为什么不？”
“也许我们能把他当人质。”
杰斯的眼睛睁大了。“人质？”
她能看到他们，人数越来越多，挤满了拱形的门廊，像骸骨之城兄弟会的圣者那样无声地移动着。但是圣者们的脸色不像他们这样惨白，牙齿也不会像针一般锋利……
克拉丽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让他站起来，杰斯。”
杰斯看了她一眼，耸了下肩。“好吧。”
拉斐尔厉声说：“这一点都不有趣。”
“所以也没有人笑。”杰斯站起来，把拉斐尔也拽起来，用剑尖抵着拉斐尔的后背。“我能从后背轻易地刺穿你的心脏，”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动。”
克拉丽转身朝向慢慢涌过来的黑影。她抬起一只手。“停在那里，”她说，“否则他就用那把剑刺穿拉斐尔的心脏。”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或者是笑声。“站住。”克拉丽又说了一遍，这次杰斯也做了点小动作，她虽然没看到，但是听到了拉斐尔痛苦的尖叫声。
其中一个吸血鬼抬起一条手臂，让其他人都停了下来。克拉丽认出他就是马格纳斯派对上那个戴耳环的金发男孩。“她是认真的，”他说，“他们是暗影猎手。”
另一个吸血鬼挤上前来，站在他旁边——这是个长着蓝色头发的漂亮亚裔女孩，穿着条银色的短裙。克拉丽想是不是没有长相丑陋的吸血鬼，或者是身材肥胖的吸血鬼，或许他们不会把不好看的人变成吸血鬼，又或许长得不好看的人不愿意永生不死。“暗影猎手擅自进入了我们的领地，”她说，“他们不再受到《盟约》的保护。我说我们还是杀死他们吧——他们杀了我们很多人。”
“你们这儿谁是主事？”杰斯说，他的声音很干脆，“让他出来说话。”
那女孩露出尖牙。“别用圣廷的那一套对付我们，暗影猎手。是你来到我们这儿，破坏了你们那宝贵的《盟约》，《大律法》不会保护你的。”
“够了，莉莉，”金发男孩严厉地说道，“我们当家的不在，她去伊德里斯了。”
“那也有人会顶替她的位子管着你们。”杰斯说。
他们沉默了一下。阳台上面的吸血鬼都跨过栏杆，侧身过来听着他们所说的一切。“拉斐尔是主事。”金发的吸血鬼说。
蓝色头发名叫莉莉的女孩不满意地喊了一声：“雅各布——”
“我提议做个交易，”克拉丽飞快地说，打断了莉莉的斥责和雅各布的回应，“你们今晚从派对上把很多人都带回了家，其中一个是我的朋友西蒙。”
雅各布扬起了眉毛。“你和吸血鬼是朋友？”
“他不是吸血鬼，也不是暗影猎手，”她补充了一句，看到莉莉浅色的眼睛眯缝了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男孩。”
“我们没有从马格纳斯的派对上把任何一个人类男孩带回来，那是有违《盟约》的。”
“他被变成了一只老鼠，一只褐色的小老鼠，”克拉丽说，“肯定是有人以为他是只宠物，或者……”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们都以为她是疯子那样盯着她，一股冰冷的绝望钻进她的骨髓。
“让我直说了吧，”莉莉说，“你是要拿拉斐尔的命换一只老鼠？”
克拉丽无助地回头看看杰斯，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她：这是你的主意，全要靠你自己。
“对，”她说着回头看向吸血鬼，“这就是我们提出的交易。”
他们盯着她，惨白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如果在其他的情形下，克拉丽会把这种表情解读为茫然。
她能感觉到杰斯就站在她身后，因为听得到他有力的呼吸声。她思索着他是不是在绞尽脑汁地想为什么一开始会让她把他们两个人拉到这里来，他是不是开始讨厌她了。
“你是说这只老鼠吗？”
克拉丽眨了眨眼。另一个吸血鬼，一个留着长发绺的瘦瘦的黑人男孩，挤到人群前面。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个不安地扭动着的褐色东西。“西蒙？”她轻声叫道。
那只老鼠吱吱叫着，开始在男孩手里疯狂地挣扎起来。男孩一脸厌恶地看着这只被俘的耗子。“嘿，我以为他是齐克，我还在想他为什么是这种态度呢，”他摇了摇头，长发绺随之来回晃动，“老兄，我说可以给她。他已经咬了我五次了。”
克拉丽伸手去接西蒙，她的手非常想接过他来。但在她还有一步就能走到他跟前的时候，莉莉走上前，挡在了中间。“等一下，”莉莉说，“我们怎么知道你拿了老鼠之后不会杀掉拉斐尔？”
“我们保证不食言。”克拉丽立即说，继而感到很紧张，等着他们嘲笑自己。
可没有人笑。拉斐尔用西班牙语轻声咒骂了一句，莉莉好奇地看向杰斯。
“克拉丽，”杰斯说，语气中隐隐有一种愤怒，“难道这真是一个——”
“不发誓就不交换，”莉莉马上说道，捕捉到了他语气中的不确定，“艾略特，拿好那只老鼠。”
那个留着长发绺的男孩抓紧了西蒙，后者用牙齿狠狠咬向艾略特的手。“嘿，”他闷闷不乐地说，“那很痛啊。”
克拉丽利用这个机会朝杰斯小声说：“快发誓啊！那有什么要紧的？”
“对我们来说，发誓跟你们盲呆的可不一样，”他生气地回嘴说，“我所发的任何一个誓言都会永远对我有效。”
“哦，是吗？如果你违背誓言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会违背，这是重点——”
“莉莉说得对，”雅各布说，“必须要发誓。发誓说你不会伤害拉斐尔，即使是我们交出老鼠之后。”
“我不会伤害拉斐尔，”克拉丽立即说，“不论什么情况下。”
莉莉很有耐心地朝她笑笑。“我们所担心的并不是你。”她朝杰斯犀利地看了一眼，后者紧紧抓住拉斐尔，他的手关节都是白色的，衬衫被汗水浸湿的那部分比其他地方颜色都要深，就是后背中间的那块。
他说：“好吧，我发誓。”
“说出誓言，”莉莉敏捷地说，“向天使发誓，全都说出来。”
杰斯摇摇头。“你们先发誓。”
他的话像是掉入寂静之中的一颗小石子，在人群中激起一片低声的议论。雅各布看起来很担忧，而莉莉则十分愤怒。“绝不可能，暗影猎手。”
“你们的头儿在我们手上，”杰斯把剑尖向拉斐尔的喉咙更近了一步，“而你们手里的是什么？一只耗子。”
西蒙在艾略特手中扭动，愤怒地吱吱叫着。克拉丽非常想一把抓过他，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杰斯——”
莉莉看向拉斐尔。“主事？”
拉斐尔低下头，黑色的卷发掉下来挡住了脸。鲜血染红了他的衣领，顺着他棕色的肌肤向下流淌。“那是一只很重要的老鼠，”他说，“你们为了他一直追到这里来。我想是你，暗影猎手，必须先发誓。”
杰斯不由自主地又把他抓得更紧了。克拉丽能看见杰斯皮肤下鼓起的肌肉块，还有他发白的手指和嘴角努力克制住的怒火。“那只老鼠是人类，”他尖锐地指出，“如果你们杀了他，就要任凭《大律法》——”
“他在我们的地盘上，擅自闯入者不受《盟约》保护，你知道——”
“是你带他进来的，”克拉丽插嘴说，“他没有擅自闯进来。”
“都只是些技术性的细节，”拉斐尔说着朝她龇牙一笑，尽管喉咙上抵着一把剑，“另外，你以为我们没听说，暗影世界里难道没有传言和消息吗？我们的消息像血管里流动的血液。瓦伦丁回来了。很快什么《圣约》、《盟约》之类的就都不算数了。”
杰斯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你从哪里听说的？”
拉斐尔轻蔑地皱了下眉。“暗影世界全都知道了。就在一周前，他还付钱给一个巫师，让他弄出一群吞噬魔来。他带领着一群弃魔在找生命之杯，在他找到之后，我们之间就不再有这种假惺惺的和平了，那时就只有战争。也没有什么《大律法》能阻止我让你暴尸街头了，暗影猎手——”
克拉丽听够了这些，她朝西蒙冲过去，用肩撞开莉莉，从艾略特手里夺过老鼠。西蒙爬上她的手臂，用爪子手忙脚乱地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没事了，”她低声说，“没事了。”尽管她知道不可能没事。她转身就跑，感觉身后有手抓住了她的夹克衫。她挣扎着，想从抓住自己的手中挣脱出来——那是莉莉的手，长着黑色的指甲，又细又长的一只手——但同时她又害怕把西蒙甩出去，后者用爪子和牙齿抓住了她的裙子。“放开我！”她尖叫着，用力踢着这个吸血鬼女孩，她穿着靴子的脚重重踢到了她，莉莉痛苦而愤怒地叫了出来。她手臂一抡，打在克拉丽的脸颊上，那力道足够让她的头向后转一百八十度。
克拉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听到杰斯呼喊她的名字，转头看到他放开了拉斐尔，朝自己跑过来。克拉丽也努力朝他跑过去，可肩膀却让雅各布抓住了，他的手指深深嵌入她的肌肤中。
克拉丽大叫出来——可她的叫声淹没在一声更大的惨叫中，杰斯从外衣口袋中掏出一个玻璃瓶，把里面的液体朝她泼过来。她觉得脸上一阵冰凉，但当水接触到雅各布的皮肤时，他发出一阵尖叫。一股青烟从他的手指上冒出，他松开了克拉丽，像野兽那样号叫起来。莉莉冲到他身边，呼喊着他的名字。在一片混乱之中，克拉丽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她极力想挣脱开。
“快停下——你这个笨蛋——是我。”杰斯在她耳边说。
“哦！”她瞬间放松了下来，但继而又紧绷起来，因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杰斯身后冒了出来。她大叫一声，杰斯纵身一跃，躲开了拉斐尔的一个恶扑。后者龇着牙，敏捷得像只猫，用獠牙撕掉了杰斯衬衫肩膀处的一长条布料。杰斯还没站稳，他就又像一只捕食的蜘蛛一般缠了上来，牙齿直指杰斯的喉咙。克拉丽在背包里胡乱摸索着杰斯给她的那把匕首——
一道褐色的黑影从克拉丽两脚之间的地板上飞快地跑过去，扑向拉斐尔。
拉斐尔尖叫起来。西蒙牢牢悬在他的前臂上，尖利的鼠牙深陷进他的肉里。拉斐尔放开杰斯，向后退去，鲜血和他嘴里的西班牙语脏话一起飞溅出来。
杰斯张着嘴，目瞪口呆。“真他——”
拉斐尔重新站稳，把老鼠从手臂上拉掉，扔在大理石地板上。西蒙痛苦地吱吱一叫，飞快地跑向克拉丽。她弯下腰，抱起他，尽力把他紧紧搂在胸口。她的指尖能感觉到他那颗小心脏的跳动。“西蒙，”她低声唤道，“西蒙——”
“现在没时间了，抓牢他，”杰斯一手抓着她的右胳膊，十分用力，都有些弄痛她了，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六翼天使，“快走。”
他把她半推半拉弄到那群吸血鬼边上，吸血鬼们看到六翼天使的光芒都向后退去。杰斯朝他们挥舞着剑，他们都像受伤的小猫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
“都看够了吧。”是拉斐尔的声音。他的前臂还在流血，嘴唇在獠牙的上方。他盯着这群不知所措的吸血鬼，喊道：“抓住擅自闯入者，把他们两个都杀死——还有那只耗子！”
吸血鬼们朝杰斯和克拉丽靠过来，有些一步步走过来，有些滑行过来，还有些从阳台上像挥动着翅膀的黑色蝙蝠一样俯冲下来。他们一冲出人群，杰斯就加快了步伐，朝另一端的墙边跑去。克拉丽来回扭动着，回身看着他说：“我们不应该背靠背站着，或者采用其他方法吗？”
“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电影里遇到危险一般是……这样的。”
她感觉他一阵抖动，是因为害怕吗？不，他是在笑。“你啊，”他吸了口气，“你真是个——”
“真是什么？”她生气地问。他们仍然在往后退，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板上的家具碎片和大理石裂痕。杰斯把六翼天使高举过两人的头顶，她能看到吸血鬼围绕着它所发出的光圈打转。她不知道这能让他们支撑多久。
“没什么，”他说，“这不算什么危险状况，好吗？我会等到事情真的很糟糕的时候才用那个词。”
“真的很糟糕？这还不算糟糕？你还想发生什么，核爆炸——”
她的话被自己的尖叫打断，莉莉冲破光亮，飞身来到杰斯身旁，猛地龇牙一声咆哮。杰斯从腰间拔出另一把剑，向空中挥去。莉莉尖叫着退后，胳膊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口。她踉跄着退后，其他吸血鬼又涌了上来。他们人太多了，克拉丽想，太多了——
她笨手笨脚地在腰间摸到匕首，用手紧紧握住刀柄，感觉冰冷而异样。她不知道怎么用匕首。她从没和人打过架，更别提用匕首刺人了。甚至体育课教如何使用日常物品，比如车钥匙和铅笔，来击退抢劫犯和强奸犯那天，她都逃了课。她拔出匕首，颤抖着把它举起来——
突然一股外力把窗户冲破了，洒下一地碎玻璃。她听到自己叫出了声，也看到吸血鬼——就离她和杰斯一臂之遥——乱作一团，惊异和恐惧写在他们脸上。从破碎的窗户之中跃入一群矫健的身影，四脚着地，身形低矮，他们身上披着月光和一些碎玻璃，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火光，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叫声，听上去像瀑布落下时的隆隆声。
是狼。
“现在这个，”杰斯说，“可以说是种危险状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