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冲突
换班结束后，我默默离开了厨房，没有跟任何人说再见，也没有人跟我说再见。
厨房外面长长的餐厅里已经坐满了学生和教授，一大群军校生围坐在桌子旁边，整个大厅里回荡着嘈杂的交谈声，银质餐具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吵吵闹闹的。
暮色逐渐降临，窗外穿梭的人流渐渐变成黑暗的轮廓。一名尤瑞斯科工人把墙上的火把和桌上的台灯逐一点燃。我扫视了一圈宽敞的餐厅，有点焦急地寻找卢卡斯的脸。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两个伊卡利亚人。
她们坐在大厅的角落，周围的学生好像都对她们避之不及。
我的室友艾瑞·海文和温特·厄尔林。昨天晚上我没看清楚她们的脸，但我知道就是她们。
温特的外表与大厅里的精灵女仆非常相似。她也有一双银色的眼睛，长长的银发编成了小辫子，她的皮肤苍白，优雅的尖耳朵露了出来，身穿象牙色的衣服。与女仆不同的是，她漂亮的衣服后背稍做了修改，为她那双黑色的翅膀腾出了空间。她坐在那里，翅膀像毯子一样缠在身上。
温特看起来虚弱而悲伤。
另一边，艾瑞看起来像是一场噩梦。她穿着标准的加德纳服装。紧身的黑色上衣，身后的系带为翅膀留出了空间，使她看起来像是一只备受折磨的乌鸦。她穿着男式的长裤，笨重的长靴子，头发剪得短短的，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贴在油腻的黑色翅膀上。她的眼睑是黑色的，使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几乎和瓦尔加德的那个伊卡利亚人一样苍白无力。温特的翅膀低低地垂在身后，但艾瑞的翅膀展开来，好像在迎风飞翔。她蹲在那里，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眼睛眯起来，生气地扫视着房间。
她们在那里，那两个折磨我的人，正坐在那里，吃着我做的香草蛋糕。
昨晚的一切都回到了我的脑海里——艾瑞疯狂的叫嚣，她用指甲和尖刀划着门，当时我一度以为自己活不下去。
卢卡斯也许对厨房的工人过于苛刻了，但是这两个伊卡利亚人——她们完全是自作自受。
愤怒在我身上迸发，我忘记了恐惧。我握紧拳头，穿过一边的过道，冲到桌子旁边抓起蛋糕。她们都瞪大眼睛看着我。
“地狱的恶魔不配吃蛋糕！”我咆哮着，心跳加速。
艾瑞猛地站了起来，坚硬而细长的手臂撑着桌面，她的手指上有刚刚愈合的刀伤。她的表情突然扭曲了一下，向我冲过来。
我迅速闪开身子，艾瑞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撞上了桌子，盘子和食物散落在各处。温特赶紧举起手挡住四处飞溅的食物汤汁，旁边的桌子上传来一阵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身后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我环顾四周，跟一位身穿绿袍的教授打了照面，他有一头褐色短发，衣着凌乱不修边幅，是个戴眼镜的凯尔特人。
教授的表情有一秒的诧异。
我跟祖母实在太像了。他如此震惊，我几乎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
宽敞的餐厅此刻鸦雀无声，除了一些惊讶的耳语，几乎每个人都盯着我们。
被食物的汤汤水水包围的艾瑞从桌子上站起来，用她长长的指甲指着我，“她拿了我们的蛋糕！”
教授的震惊先是变成失望，然后是隐藏不住的愤怒。
他瞪着我，“把蛋糕还给这位同学！”
“这位同学”？他在开玩笑吗？
“不，”我直接拒绝，离他远了一点，“她昨天扬言要杀了我，今天凭什么吃我做的蛋糕！”
教授转向艾瑞，怀疑地看着她，“艾瑞，这是怎么回事？”
艾瑞？这个老师怎么如此亲切地称呼她的名字。
“这不是我的错！”艾瑞哭着说，“她昨天晚上突然闯入我们的房间，说她不能住在肮脏的厕所，她把自己锁在储物间里！我想让她出来，但她不停地大喊大叫，她说她是加德纳的孙女，她是高贵的加德纳人，她不能跟伊卡利亚人或者精灵混住，我们会污染她纯正的血统！她一直说加德纳人是高贵的种族，其他种族都是劣等种族，她说自己是下一个黑女巫！”
我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凯尔特教授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先是有点奇怪，再后来就变得面无表情。
“她在撒谎！”
艾瑞站在他身后，刚才还楚楚可怜的脸上立刻做了一个鬼脸。“她跟踪我！还恐吓我！我只能躲在储物间里！可她大半夜还一直用小刀在储物间的门上一刀一刀地划！”
教授回头看看艾瑞，然后又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冷，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我不知所措。当然，他肯定站在她那边，他是个凯尔特人啊。
“艾洛琳·加德纳法师！”他的脸紧绷，好像我的名字让他很痛苦。他知道我的名字，我一点都不奇怪，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把吃的还给这位同学吧。”教授命令道。
为什么我总是遇到这种事！“好啊！”我咆哮着，把蛋糕扔在桌子上，蛋糕在桌子上翻滚了一下，更加狼藉了。
“克里斯蒂安教授，谢谢您！”艾瑞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真想揍她一顿。
“艾洛琳，”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该换班了吧？”
我转过头去，卢卡斯正向我走来。他扫了一眼大厅，眼神里闪烁着一丝不屑，然后又回到了我身上，他的剑和魔杖在他身旁。我站直了身子，抬了抬下巴。
好，终于有人来帮我了。一个五级法师，也不是一个早就站在伊卡利亚人那边的凯尔特老师。
我转头看了看克里斯蒂安教授，他正冷冰冰地看着卢卡斯。
卢卡斯向我伸出手，我挽着他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
卢卡斯陪我走回北塔，我们两个在一座院子中央的小树林附近停下来。
我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我的手摸到了干燥的树皮。我闭上眼睛，深呼吸，树木的清香让我放松下来。
嗯，是岩石枫树。
虽然野外让我害怕，但森林里的这些孤独的树木，抚慰着我，把我心中的愤怒和委屈的锋利边缘熨帖成平静的水面。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卢卡斯正紧紧凝视着我，他的表情很好奇，他的手也放在树干上，手指轻轻地揉搓树皮。
“你能感觉到这棵树的树根吗？”
我咽了咽口水。我不应该告诉他我的这种奇怪的能力。
但显然，卢卡斯也感觉到了它们。“这棵树的根扎得非常深。”我犹豫地回答。
他对我微笑，“嗯。”
“谢谢你，”我抚摸着树皮，身后的树干粗壮有力，“你，你一直很懂我。”
他大胆地看着我，然后狡黠一笑，“因为，我有别有用心的动机。”
我抬眼看他，又低头叹了口气。他笑了一下，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是，我还是有个萦绕在心头的牵挂。
“卢卡斯？”我犹豫地问道。
卢卡斯正靠在强壮的树干上，他的剑柄折射着附近的灯光。
“嗯？”他低头看着我，他的脸在这黑暗中几乎看不清，但他的皮肤发出微光。
“威胁孩子真的合适吗？”
他眯起眼睛，“我只是帮他们一个忙。”他快速地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然后转身回到我身边，他的声音很低，“那个孩子在这里是违法的。他们得仔细地把她藏起来才安全。”
“原来如此，”我说，“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但是他威胁艾里斯的家人和布莱德生病的母亲又要怎么说呢？
“艾洛琳，你总要选择的，”他摇着头说，“这世界一直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要么支配别人，要么被别人支配，你必须选择。当所有人都认为你好欺负的时候，你是什么处境？有人对你表示出哪怕一丁点同情吗？”
他是对的，他当然是对的。但我脑海里小弗恩流泪的场景挥之不去。
“她很害怕被遣返回菲亚岛。”自从王国战争之后，菲亚岛一直是加德纳王国的一部分。
我们让尤瑞斯科人在那里定居，为他们提供住所和工作。可为什么弗恩这么害怕呢？
一想到她的恐惧与我也有关，我心中的负罪感更强烈了。伊万寒冰一样的目光又浮现在我眼前。
夜晚，秋天的寒意悄然而至，我觉得有点冷，伸出双臂环抱着自己。
卢卡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菲亚岛是加德纳王国的一个殖民地，尤瑞斯科人在那里需要没日没夜地工作，非常辛苦。但是你要知道，现在尤瑞斯科女人们的日子已经比她们自己的男人掌权的时候好得多了，也比西德·菲亚统治他们的时候好得多了。”
“但是她们现在的日子看起来过得也不怎么样。”
卢卡斯看起来有点生气，“那这些尤瑞斯科人、菲亚人或者凯尔特人掌权的时候又是怎么对我们的呢？”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穷凶极恶，对我们无所不用其极。
菲亚人征服了尤瑞斯科人，后来，凯尔特人又征服了菲亚人，看起来像是一场无休止的战争和暴力的循环。在这过程中，我们的人民都遭受着这三个民族的虐待和压迫。
直到近几十年才有所改观。
“也许你我都不想让尤瑞斯科人在菲亚岛的劳教所工作，”卢卡斯继续说道，“但相信我，这对很多尤瑞斯科人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了。”
“我知道得还是太少了。”
不管是关于这么多种族，还是关于这个世界，我都有太多要学的东西了。
“你总有一天会懂的，”他向我保证，“很快了。”他瞥了一眼黑漆漆的四周，“天色不早了，你又要准备面对那两个伊卡利亚人了。”
一想到那两个人，我的胃就疼得打结。“卢卡斯？”我试探性地问道，抬头看着他。
他疑惑地抬起头。
“不用跟我缔约，你是不是觉得松了口气？”
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不，我并没有松了一口气，”他停顿了一下，“我可真后悔，没有趁你被欺负得七零八落的时候赶紧跟你缔约。”
我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他的脸离我的脸越来越近，我的脸上绯红一片。我的眼神掠过他的挺阔的胸膛，再落到了他腰上系着的光滑的魔杖上。我想起了法伦的冰球。“给我看看你的法术吧，”我指着他的魔杖，“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一个优雅的动作，魔杖已经在他的手中。他松松地握着魔杖，退后一步，指着我，用古老的咒语喃喃地说着什么，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似乎有一股力量从他的脚尖涌起。
半透明的黑色线条从魔杖尖端蜿蜒而出，绵延着向我涌来。我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些线条竟流动着，把我的身体包裹了起来。
起初，我感受到它们温柔的压力，它们在我的皮肤上挠痒痒一般戏弄着我。
然后它们忽然收紧了。
当我的腰、手臂和腿部都被这些丝线拉动着时，不顺着它们的方向往前走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他的法力既令人兴奋又令人不安。这些黑色丝线不断涌动，我的脚也在草地上滑行，片刻之间，我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只见他轻抬手腕，黑色的线条顷刻就消失了，他伸出手来搂着我的腰。
“太神奇了。”
卢卡斯只是微笑，慢慢低头吻上我的唇。
卢卡斯把我送到北塔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我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他在大学城闪烁的灯光下向斜坡走去，身上的披风如同黑色的翅膀，在风中猎猎飞舞。
我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嘴唇，此刻我的唇依旧发烫，似乎还残存着他的温热。
但是当我看着卢卡斯逐渐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我的幸福感开始像烟雾一样消散。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入塔楼。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知道她们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我可以看到艾瑞的轮廓，她跟昨天晚上一样，蹲在窗户下面。温特正蜷缩在她的床上，仿佛她很不想在这张床上，她银色的眼睛盯着她的翅膀，满是恐惧。
我迟疑了片刻，温特的恐惧让我犹豫了。
不要心慈手软，我告诉自己。她们不是孩子，她们是伊卡利亚恶魔！
我没有看艾瑞，径直走到其中一张书桌上的油灯旁边，用打火石迅速地点亮了它，打火石擦出红色的火花。
一种可怖的红色光焰很快覆盖了整个房间，使得艾瑞看起来更可怕了。她慢慢地向我走来，也许以为我还会是昨天晚上那样的反应。我转过头，手平放在桌子上，冷静地注视着她，试图控制我内心深处的愤怒和手的颤抖。
“如果加德纳女孩在睡觉的时候被烧死了，那多丢人啊。”艾瑞一边低声说，一边展开她那残破的黑色翅膀，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被灼烧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吧，她会尖叫多久呢？烧死一个加德纳人需要多久呢……”
当艾瑞突然向前冲时，我内心有些不安。我奋力把她从我身边推开，她倒在了地上。
看到她倒在地上挣扎，我也吓了一跳。我这辈子还没有推倒过任何人，我对自己的暴力行为感到害怕。
艾瑞发出了嘶嘶声，眼睛紧紧地眯成了一条可怖的缝。
“离我远点！”我一边警告一边往后退，不小心碰到了一根床柱，“如果你敢靠近我，我就去找魔法委员会。他们会把你扔回收容所，折断你的翅膀。你就在空空的牢房中腐烂吧，到时候你恐怕比现在更疯癫！”
“那你去啊！”她咆哮着，奋力吐出毒液，“但能听到你尖叫求饶，也值了！”
“我也会去找精灵家族！”我尖叫着指着温特，“我会告诉他们，温特·厄尔林也攻击了我！”
“温特不可能攻击你！”艾瑞尖叫着，“但是我会。”温特在床上发出一声啜泣，转而大哭起来。
“委员会才不管呢！”我威胁说，“你能让克里斯蒂安教授拉偏架，我也能让委员会无条件相信我的每一句话。”
果然，艾瑞带着一脸惊恐倒在了地上，她的翅膀软塌塌地落在她身后。
她害怕我，就像卢卡斯说的那样。
“我要睡在床上。”我赶紧乘胜追击，指着身后的床。艾瑞匆匆走过去，拿走她的东西，用力扔在温特旁边的床上，她嘴里一直阴沉沉地嘀咕着什么。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加德纳，我可能伤不了你，但是你记着，我恨你！”
“彼此彼此！”我嗤之以鼻。
我把艾瑞的床单扯下来，我讨厌睡在任何曾经触及伊卡利亚人皮肤的东西上，我把床单用力朝她扔过去，然后从楼下的储物间里取出我的东西，放在床上。我拿了笔和一些卷起来的羊皮纸，放在我的书桌前。
即使卢卡斯说我很厉害，我现在还是不觉得自己强大。在这样的午夜，我内心有一种渺小、害怕和恐惧的情绪。我可以感受到那两个伊卡利亚恶魔的目光。我的眼泪灼痛了眼睛，我开始提笔写信：
亲爱的姑姑，
请让我换一间宿舍吧。我知道您正在努力做您认为对我好的事情，我很感激，但是伊卡利亚人是非常可怕也非常危险的，她们比我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我同意跟卢卡斯·格雷以缔约为目的进行订婚。我从来没有说不愿意嫁给他。我知道这不是您想要的结果，但恳请您不要让我和这些可怕的人待在一起。
我请求您。
艾洛琳
我晾干墨水，折好羊皮纸，用蜡封住，然后吹灭了灯。
那天晚上，我在哭泣中入睡，我梦见自己走到了离北塔很远的地方。在我的梦中，我强势而坚毅，周围的人都害怕我。
我的名字是卡尼莎·加德纳。
我在一个黑暗的地牢里锁了一个大铁笼，我手里拿着一捧黑色的钥匙。地牢里漆黑如夜，唯一的光线来自墙上挂着的一些昏暗的埃夫伦流明石，在大理石地面洒下一片沼泽般的绿色荧光。
笼子里关的是伊卡利亚人——艾瑞、温特，还有瓦尔加德的那个伊卡利亚人。厨房里的艾里斯和布莱德也在里面。
当铁笼内部的金属钩互相啮合时，我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我确认过他们都被牢牢地关在地牢里，正要转身离去时，一阵小孩的啼哭打破沉寂。我眯着眼睛看着笼子的一角，小弗恩和海豹人正蜷缩在地板上。海豹人抬头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满是悲伤。
我向她走去，想要把钥匙插到锁里，“你们两个可以出来。”我告诉她们，我摆弄着钥匙，用了很长的时间也打不开锁。
海豹人没动，她躺在地上，搂着哭泣的孩子，“太迟了，”她悲伤地说，“你已经把她锁住了。”
我出了一身冷汗，因为笼子里的其他人消失了，只剩下海豹人和这个尤瑞斯科小女孩。“来得及！”我继续尝试着开锁。
但怎么都打不开。
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我听到身后有声音，转过身来，是一个守望者，它栖息在一块裸露的石头上，白色的翅膀在绿色的荧光中闪闪发亮，它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悲伤。
我回到海豹人和孩子身边，“一定来得及，我会把你们救出来的。”
整个晚上，我都在跟锁做着斗争，但是不管我怎么试，它就是打不开。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厨房外面长长的餐厅里已经坐满了学生和教授，一大群军校生围坐在桌子旁边，整个大厅里回荡着嘈杂的交谈声，银质餐具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吵吵闹闹的。
暮色逐渐降临，窗外穿梭的人流渐渐变成黑暗的轮廓。一名尤瑞斯科工人把墙上的火把和桌上的台灯逐一点燃。我扫视了一圈宽敞的餐厅，有点焦急地寻找卢卡斯的脸。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两个伊卡利亚人。
她们坐在大厅的角落，周围的学生好像都对她们避之不及。
我的室友艾瑞·海文和温特·厄尔林。昨天晚上我没看清楚她们的脸，但我知道就是她们。
温特的外表与大厅里的精灵女仆非常相似。她也有一双银色的眼睛，长长的银发编成了小辫子，她的皮肤苍白，优雅的尖耳朵露了出来，身穿象牙色的衣服。与女仆不同的是，她漂亮的衣服后背稍做了修改，为她那双黑色的翅膀腾出了空间。她坐在那里，翅膀像毯子一样缠在身上。
温特看起来虚弱而悲伤。
另一边，艾瑞看起来像是一场噩梦。她穿着标准的加德纳服装。紧身的黑色上衣，身后的系带为翅膀留出了空间，使她看起来像是一只备受折磨的乌鸦。她穿着男式的长裤，笨重的长靴子，头发剪得短短的，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贴在油腻的黑色翅膀上。她的眼睑是黑色的，使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几乎和瓦尔加德的那个伊卡利亚人一样苍白无力。温特的翅膀低低地垂在身后，但艾瑞的翅膀展开来，好像在迎风飞翔。她蹲在那里，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眼睛眯起来，生气地扫视着房间。
她们在那里，那两个折磨我的人，正坐在那里，吃着我做的香草蛋糕。
昨晚的一切都回到了我的脑海里——艾瑞疯狂的叫嚣，她用指甲和尖刀划着门，当时我一度以为自己活不下去。
卢卡斯也许对厨房的工人过于苛刻了，但是这两个伊卡利亚人——她们完全是自作自受。
愤怒在我身上迸发，我忘记了恐惧。我握紧拳头，穿过一边的过道，冲到桌子旁边抓起蛋糕。她们都瞪大眼睛看着我。
“地狱的恶魔不配吃蛋糕！”我咆哮着，心跳加速。
艾瑞猛地站了起来，坚硬而细长的手臂撑着桌面，她的手指上有刚刚愈合的刀伤。她的表情突然扭曲了一下，向我冲过来。
我迅速闪开身子，艾瑞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撞上了桌子，盘子和食物散落在各处。温特赶紧举起手挡住四处飞溅的食物汤汁，旁边的桌子上传来一阵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身后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我环顾四周，跟一位身穿绿袍的教授打了照面，他有一头褐色短发，衣着凌乱不修边幅，是个戴眼镜的凯尔特人。
教授的表情有一秒的诧异。
我跟祖母实在太像了。他如此震惊，我几乎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
宽敞的餐厅此刻鸦雀无声，除了一些惊讶的耳语，几乎每个人都盯着我们。
被食物的汤汤水水包围的艾瑞从桌子上站起来，用她长长的指甲指着我，“她拿了我们的蛋糕！”
教授的震惊先是变成失望，然后是隐藏不住的愤怒。
他瞪着我，“把蛋糕还给这位同学！”
“这位同学”？他在开玩笑吗？
“不，”我直接拒绝，离他远了一点，“她昨天扬言要杀了我，今天凭什么吃我做的蛋糕！”
教授转向艾瑞，怀疑地看着她，“艾瑞，这是怎么回事？”
艾瑞？这个老师怎么如此亲切地称呼她的名字。
“这不是我的错！”艾瑞哭着说，“她昨天晚上突然闯入我们的房间，说她不能住在肮脏的厕所，她把自己锁在储物间里！我想让她出来，但她不停地大喊大叫，她说她是加德纳的孙女，她是高贵的加德纳人，她不能跟伊卡利亚人或者精灵混住，我们会污染她纯正的血统！她一直说加德纳人是高贵的种族，其他种族都是劣等种族，她说自己是下一个黑女巫！”
我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凯尔特教授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先是有点奇怪，再后来就变得面无表情。
“她在撒谎！”
艾瑞站在他身后，刚才还楚楚可怜的脸上立刻做了一个鬼脸。“她跟踪我！还恐吓我！我只能躲在储物间里！可她大半夜还一直用小刀在储物间的门上一刀一刀地划！”
教授回头看看艾瑞，然后又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冷，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我不知所措。当然，他肯定站在她那边，他是个凯尔特人啊。
“艾洛琳·加德纳法师！”他的脸紧绷，好像我的名字让他很痛苦。他知道我的名字，我一点都不奇怪，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把吃的还给这位同学吧。”教授命令道。
为什么我总是遇到这种事！“好啊！”我咆哮着，把蛋糕扔在桌子上，蛋糕在桌子上翻滚了一下，更加狼藉了。
“克里斯蒂安教授，谢谢您！”艾瑞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真想揍她一顿。
“艾洛琳，”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该换班了吧？”
我转过头去，卢卡斯正向我走来。他扫了一眼大厅，眼神里闪烁着一丝不屑，然后又回到了我身上，他的剑和魔杖在他身旁。我站直了身子，抬了抬下巴。
好，终于有人来帮我了。一个五级法师，也不是一个早就站在伊卡利亚人那边的凯尔特老师。
我转头看了看克里斯蒂安教授，他正冷冰冰地看着卢卡斯。
卢卡斯向我伸出手，我挽着他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
卢卡斯陪我走回北塔，我们两个在一座院子中央的小树林附近停下来。
我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我的手摸到了干燥的树皮。我闭上眼睛，深呼吸，树木的清香让我放松下来。
嗯，是岩石枫树。
虽然野外让我害怕，但森林里的这些孤独的树木，抚慰着我，把我心中的愤怒和委屈的锋利边缘熨帖成平静的水面。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卢卡斯正紧紧凝视着我，他的表情很好奇，他的手也放在树干上，手指轻轻地揉搓树皮。
“你能感觉到这棵树的树根吗？”
我咽了咽口水。我不应该告诉他我的这种奇怪的能力。
但显然，卢卡斯也感觉到了它们。“这棵树的根扎得非常深。”我犹豫地回答。
他对我微笑，“嗯。”
“谢谢你，”我抚摸着树皮，身后的树干粗壮有力，“你，你一直很懂我。”
他大胆地看着我，然后狡黠一笑，“因为，我有别有用心的动机。”
我抬眼看他，又低头叹了口气。他笑了一下，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是，我还是有个萦绕在心头的牵挂。
“卢卡斯？”我犹豫地问道。
卢卡斯正靠在强壮的树干上，他的剑柄折射着附近的灯光。
“嗯？”他低头看着我，他的脸在这黑暗中几乎看不清，但他的皮肤发出微光。
“威胁孩子真的合适吗？”
他眯起眼睛，“我只是帮他们一个忙。”他快速地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然后转身回到我身边，他的声音很低，“那个孩子在这里是违法的。他们得仔细地把她藏起来才安全。”
“原来如此，”我说，“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但是他威胁艾里斯的家人和布莱德生病的母亲又要怎么说呢？
“艾洛琳，你总要选择的，”他摇着头说，“这世界一直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要么支配别人，要么被别人支配，你必须选择。当所有人都认为你好欺负的时候，你是什么处境？有人对你表示出哪怕一丁点同情吗？”
他是对的，他当然是对的。但我脑海里小弗恩流泪的场景挥之不去。
“她很害怕被遣返回菲亚岛。”自从王国战争之后，菲亚岛一直是加德纳王国的一部分。
我们让尤瑞斯科人在那里定居，为他们提供住所和工作。可为什么弗恩这么害怕呢？
一想到她的恐惧与我也有关，我心中的负罪感更强烈了。伊万寒冰一样的目光又浮现在我眼前。
夜晚，秋天的寒意悄然而至，我觉得有点冷，伸出双臂环抱着自己。
卢卡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菲亚岛是加德纳王国的一个殖民地，尤瑞斯科人在那里需要没日没夜地工作，非常辛苦。但是你要知道，现在尤瑞斯科女人们的日子已经比她们自己的男人掌权的时候好得多了，也比西德·菲亚统治他们的时候好得多了。”
“但是她们现在的日子看起来过得也不怎么样。”
卢卡斯看起来有点生气，“那这些尤瑞斯科人、菲亚人或者凯尔特人掌权的时候又是怎么对我们的呢？”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穷凶极恶，对我们无所不用其极。
菲亚人征服了尤瑞斯科人，后来，凯尔特人又征服了菲亚人，看起来像是一场无休止的战争和暴力的循环。在这过程中，我们的人民都遭受着这三个民族的虐待和压迫。
直到近几十年才有所改观。
“也许你我都不想让尤瑞斯科人在菲亚岛的劳教所工作，”卢卡斯继续说道，“但相信我，这对很多尤瑞斯科人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了。”
“我知道得还是太少了。”
不管是关于这么多种族，还是关于这个世界，我都有太多要学的东西了。
“你总有一天会懂的，”他向我保证，“很快了。”他瞥了一眼黑漆漆的四周，“天色不早了，你又要准备面对那两个伊卡利亚人了。”
一想到那两个人，我的胃就疼得打结。“卢卡斯？”我试探性地问道，抬头看着他。
他疑惑地抬起头。
“不用跟我缔约，你是不是觉得松了口气？”
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不，我并没有松了一口气，”他停顿了一下，“我可真后悔，没有趁你被欺负得七零八落的时候赶紧跟你缔约。”
我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他的脸离我的脸越来越近，我的脸上绯红一片。我的眼神掠过他的挺阔的胸膛，再落到了他腰上系着的光滑的魔杖上。我想起了法伦的冰球。“给我看看你的法术吧，”我指着他的魔杖，“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一个优雅的动作，魔杖已经在他的手中。他松松地握着魔杖，退后一步，指着我，用古老的咒语喃喃地说着什么，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似乎有一股力量从他的脚尖涌起。
半透明的黑色线条从魔杖尖端蜿蜒而出，绵延着向我涌来。我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些线条竟流动着，把我的身体包裹了起来。
起初，我感受到它们温柔的压力，它们在我的皮肤上挠痒痒一般戏弄着我。
然后它们忽然收紧了。
当我的腰、手臂和腿部都被这些丝线拉动着时，不顺着它们的方向往前走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他的法力既令人兴奋又令人不安。这些黑色丝线不断涌动，我的脚也在草地上滑行，片刻之间，我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只见他轻抬手腕，黑色的线条顷刻就消失了，他伸出手来搂着我的腰。
“太神奇了。”
卢卡斯只是微笑，慢慢低头吻上我的唇。
卢卡斯把我送到北塔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我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他在大学城闪烁的灯光下向斜坡走去，身上的披风如同黑色的翅膀，在风中猎猎飞舞。
我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嘴唇，此刻我的唇依旧发烫，似乎还残存着他的温热。
但是当我看着卢卡斯逐渐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我的幸福感开始像烟雾一样消散。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入塔楼。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知道她们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我可以看到艾瑞的轮廓，她跟昨天晚上一样，蹲在窗户下面。温特正蜷缩在她的床上，仿佛她很不想在这张床上，她银色的眼睛盯着她的翅膀，满是恐惧。
我迟疑了片刻，温特的恐惧让我犹豫了。
不要心慈手软，我告诉自己。她们不是孩子，她们是伊卡利亚恶魔！
我没有看艾瑞，径直走到其中一张书桌上的油灯旁边，用打火石迅速地点亮了它，打火石擦出红色的火花。
一种可怖的红色光焰很快覆盖了整个房间，使得艾瑞看起来更可怕了。她慢慢地向我走来，也许以为我还会是昨天晚上那样的反应。我转过头，手平放在桌子上，冷静地注视着她，试图控制我内心深处的愤怒和手的颤抖。
“如果加德纳女孩在睡觉的时候被烧死了，那多丢人啊。”艾瑞一边低声说，一边展开她那残破的黑色翅膀，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被灼烧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吧，她会尖叫多久呢？烧死一个加德纳人需要多久呢……”
当艾瑞突然向前冲时，我内心有些不安。我奋力把她从我身边推开，她倒在了地上。
看到她倒在地上挣扎，我也吓了一跳。我这辈子还没有推倒过任何人，我对自己的暴力行为感到害怕。
艾瑞发出了嘶嘶声，眼睛紧紧地眯成了一条可怖的缝。
“离我远点！”我一边警告一边往后退，不小心碰到了一根床柱，“如果你敢靠近我，我就去找魔法委员会。他们会把你扔回收容所，折断你的翅膀。你就在空空的牢房中腐烂吧，到时候你恐怕比现在更疯癫！”
“那你去啊！”她咆哮着，奋力吐出毒液，“但能听到你尖叫求饶，也值了！”
“我也会去找精灵家族！”我尖叫着指着温特，“我会告诉他们，温特·厄尔林也攻击了我！”
“温特不可能攻击你！”艾瑞尖叫着，“但是我会。”温特在床上发出一声啜泣，转而大哭起来。
“委员会才不管呢！”我威胁说，“你能让克里斯蒂安教授拉偏架，我也能让委员会无条件相信我的每一句话。”
果然，艾瑞带着一脸惊恐倒在了地上，她的翅膀软塌塌地落在她身后。
她害怕我，就像卢卡斯说的那样。
“我要睡在床上。”我赶紧乘胜追击，指着身后的床。艾瑞匆匆走过去，拿走她的东西，用力扔在温特旁边的床上，她嘴里一直阴沉沉地嘀咕着什么。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加德纳，我可能伤不了你，但是你记着，我恨你！”
“彼此彼此！”我嗤之以鼻。
我把艾瑞的床单扯下来，我讨厌睡在任何曾经触及伊卡利亚人皮肤的东西上，我把床单用力朝她扔过去，然后从楼下的储物间里取出我的东西，放在床上。我拿了笔和一些卷起来的羊皮纸，放在我的书桌前。
即使卢卡斯说我很厉害，我现在还是不觉得自己强大。在这样的午夜，我内心有一种渺小、害怕和恐惧的情绪。我可以感受到那两个伊卡利亚恶魔的目光。我的眼泪灼痛了眼睛，我开始提笔写信：
亲爱的姑姑，
请让我换一间宿舍吧。我知道您正在努力做您认为对我好的事情，我很感激，但是伊卡利亚人是非常可怕也非常危险的，她们比我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我同意跟卢卡斯·格雷以缔约为目的进行订婚。我从来没有说不愿意嫁给他。我知道这不是您想要的结果，但恳请您不要让我和这些可怕的人待在一起。
我请求您。
艾洛琳
我晾干墨水，折好羊皮纸，用蜡封住，然后吹灭了灯。
那天晚上，我在哭泣中入睡，我梦见自己走到了离北塔很远的地方。在我的梦中，我强势而坚毅，周围的人都害怕我。
我的名字是卡尼莎·加德纳。
我在一个黑暗的地牢里锁了一个大铁笼，我手里拿着一捧黑色的钥匙。地牢里漆黑如夜，唯一的光线来自墙上挂着的一些昏暗的埃夫伦流明石，在大理石地面洒下一片沼泽般的绿色荧光。
笼子里关的是伊卡利亚人——艾瑞、温特，还有瓦尔加德的那个伊卡利亚人。厨房里的艾里斯和布莱德也在里面。
当铁笼内部的金属钩互相啮合时，我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我确认过他们都被牢牢地关在地牢里，正要转身离去时，一阵小孩的啼哭打破沉寂。我眯着眼睛看着笼子的一角，小弗恩和海豹人正蜷缩在地板上。海豹人抬头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满是悲伤。
我向她走去，想要把钥匙插到锁里，“你们两个可以出来。”我告诉她们，我摆弄着钥匙，用了很长的时间也打不开锁。
海豹人没动，她躺在地上，搂着哭泣的孩子，“太迟了，”她悲伤地说，“你已经把她锁住了。”
我出了一身冷汗，因为笼子里的其他人消失了，只剩下海豹人和这个尤瑞斯科小女孩。“来得及！”我继续尝试着开锁。
但怎么都打不开。
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我听到身后有声音，转过身来，是一个守望者，它栖息在一块裸露的石头上，白色的翅膀在绿色的荧光中闪闪发亮，它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悲伤。
我回到海豹人和孩子身边，“一定来得及，我会把你们救出来的。”
整个晚上，我都在跟锁做着斗争，但是不管我怎么试，它就是打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