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诗歌
今年，我比过去的任何一年都深切地感知到了季节的变换。每天早上，当我从北塔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的时候，都会喷出一小团一小团的白气，在深秋寒冷的空气中飘散，我的膝盖也常常冻得打战。
当然，那也许是因为我们实验室的工作强度太大了。秋天是药剂师最忙碌的日子，“黑咳嗽”、肺部感染、冻疮、气喘、“红流感”，都是这个寒冷季节常见的病症。尤其在学校这种门窗紧闭的拥挤闷热的空间里，这些疾病最容易传播。在冶金学课上，黑暗精灵教授要求我一刻不停地工作，这使得我几乎没有时间来制备药剂学课上要用到的螯合剂金属粉末，而且他给我打的分数还非常低，勉强及格的样子。他对班上的所有加德纳学生的厌恶都是非常微妙的，但他对我的讨厌显而易见。柯伦时常把笔记朝我这里斜一点给我看，或者悄悄地分享他的实验结果，因为这些小小的善意，我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这些举动在法伦接连不断的捉弄下显得尤为珍贵。
数学课和化学课的要求也很高。只有历史课的斯密特尔教授对同学们保持着宽容的态度，我们在他的课上，常常感到轻松愉悦。
姑姑倒是经常给我写信了，信里说的无非还是那些事，“只要我跟卢卡斯缔约，我的生活难度系数将立刻降为简单模式”。可是我还是选择在冰冷的北塔里紧一紧我的斗篷，把每封信都团成一团，扔进杂乱的壁炉里，利用微弱的火光来温暖我的双手。
最近的清晨有一种奇怪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什么。只有排成“V”字形的大雁，打破了沉默，从远方呼唤。
凛冬将至，赶紧逃命吧。
有天化学课上，艾林恩问我，最近跟伊卡利亚人相处得怎么样。
法嘉遇害一个星期以来，北塔宿舍还是那种紧张但是沉寂的氛围。我的瘀伤和抓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多亏了斯密特尔教授的私人医生的精心治疗以及我自己在药剂师实验室研制的强效愈合膏。
“我回去只是睡觉，”我告诉艾林恩，“艾瑞变得很安静。大多数情况下她只是躺在床上。她从来不跟我说话，也从来不看我。”我偷偷摸摸地看了看四周，现在实验室没什么人，有学生陆陆续续走进来，我小声说，“她好像挺喜欢我给她的那只鸡。”
“你认为你在她周围是安全的吗？”艾林恩一脸关切。
“我不知道，”我拿出一些羊皮纸和笔，“温特一直在她身边，她似乎能让艾瑞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冷静。”
温特跟我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虽然我一般注意跟她保持距离，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想法。她好像也有所顾忌，会尽量不碰到我。我们两个就这样保持着妥善的礼貌。我对温特越来越好奇。而且我喜欢在她画画的时候找借口到她身边转悠。她也不再等我睡着才开始画画了。我偷偷看过几眼，她的作品主要还是艾瑞和鸡或者埃夫伦弓箭手。
“我几乎没见过艾瑞出现在北塔之外的任何地方，”我告诉艾林恩，“但是她几天前好像去上数学课了。”
艾林恩的眼睛睁大了，“你在开玩笑吧。”
我摇摇头，“确实令人意想不到。”
“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给她讲了事情的经过。
约瑟夫·克林曼教授的粉笔在墙上的石板上敲出断断续续的节奏时，窗外的大雨正刷刷地击打着长长的拱形窗户，我安静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我的高等数学课教授是个加德纳人，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但是他很严肃，我很少见到他笑。当他看着其他种族的学生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意识到他冷静的蓝眼睛里所呈现的那种残酷的光芒。
我刚刚把钢笔、墨水和羊皮纸放好，周围的加德纳学生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怎么了？我抬起头瞥了一眼。
艾瑞竟然站在门口，她的翅膀激动地扑扇着。
克林曼教授转头看了一眼，然后迅速移开了视线，好像艾瑞脏了他的眼睛似的。学生们也不高兴地彼此嘀咕。
“艾瑞·海文，你凭什么打断我上课？”克林曼教授质疑道。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平静，但是没有看着她。他同情地看着讲台下的加德纳学生，而他们也避免跟艾瑞有目光接触。
“他们说我现在的课程对我来说太简单了。”艾瑞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她好像知道大家的顾虑，所以她的视线飘忽不定，她的两条腿不安地交叉着。我可以看到她努力忍住不用双手去抱住自己，她习惯了用这个姿势让自己不被攻击。她向克林曼法师递过去一张羊皮纸，教授一定是用余光看了一眼，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转过了身。
“我怎么知道你这个伊卡利亚人没有用什么诡计欺骗我。”他似乎兴趣不大，“我听说你们种族的人都非常狡猾。”他嘲讽地一笑，仍然没有看艾瑞。
我确实见过有人故意避开艾瑞和温特的眼睛，但只是跟她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才会避免眼神交流，从来没有人在谈话中这么做。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是对她们刻意的贬低，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您应该看着我说话！”艾瑞尖叫了起来，她长着痘痘的脸涨红了，双手紧握成拳头。
“你说什么？”
“我在跟您说话！您应该看着我！”
克林曼教授轻声说道，“为什么我要看着你呢，这有什么要紧的吗？”他看着其他学生，好像他们在说什么笑话，一个只有艾瑞不懂的笑话。
“因为我正在和您说话！”她哭着说，眼神中羞愤难当。
一些加德纳学生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克林曼教授似乎也在忍着笑，“好了好了，伊卡利亚人，你要知道，跟你有眼神交流会违反我的宗教信仰。你很清楚这一点。这不是我个人的行为，跟你对视是很愚蠢的。所以你不应该把你的翅膀张得这么开。”他的目光一闪而过，转向加德纳学生，眼睛里闪闪发光，学生们似乎笑得更厉害了，但每个人仍避免与艾瑞对视。
艾瑞退缩了一下，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然后转身冲出了教室。
我站了起来，准备去追她，然后想起她恨我，我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
我惊恐地听着周围同学的笑声，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我转向坐在过道对面的伊万，他是教室里唯一没有笑，也没有嘲讽艾瑞的人。他看起来和我一样，厌恶这一切。
也许感觉到我的目光，伊万转向我，他的眉毛紧皱在一起。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与我对视的一刹那，惊讶地眨了眨，可能他以为我会像其他人一样嘲笑艾瑞吧。我们两个似乎无形中结成了某种联盟，我们都很讨厌这种令人作呕的假笑。我们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伊万脸上的愤怒逐渐变成一种惊愕。
就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
“一直不看别人，真的是很不好，”当我告诉艾林恩数学课上发生的事情后，她眉头紧绷，沉思了很久，“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伊万不再那么讨厌我了。他还是不会跟我说话，但是有一天，我在厨房干活儿的时候，提着一大桶水，他竟然帮了我一把。当时周围没有别人，他提起水桶就走了。他还哼了一声，好像在跟自己生气一样。但是他生气归生气，还不是帮了我呀。”
“真奇怪。”
“我也觉得。”
其他学生陆续都进来了，沃尔亚教授也走进了实验室，我们停止交谈，把注意力转向讲台。
艾林恩和我现在不仅是朋友，还是研究伙伴。她不想跟卢布林人搭档，第二天就把凳子搬到我旁边，尽量离乔德·乌尔里希远一点。戴安娜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坐在她哥哥旁边的座位上，对着教授做了个鬼脸。沃尔亚教授虽然不满地蹙眉，但还是决定不理睬这种小事情。然而，乔德的表情还是非常紧张，整节课都没有放松过。
艾林恩不喜欢花太多时间记笔记，所以我一般都把自己的笔记给她看。相反，艾林恩喜欢在她的化学课本里藏一本经典小说或者诗歌，每节课都偷偷看。我们现在的这节课和其他任何一节都没有什么不同，在沃尔亚教授开始讲课之后，艾林恩假装摆出一副好学的表情，然后便躲进她的小世界里去了。
我赶紧刷刷刷地记着有关精油蒸馏的笔记。大概过了半小时的样子，从卢布林人座位的方向扔过来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羊皮纸，我好奇地打开，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艾林恩收。
我觉得很困惑，瞥了一眼卢布林人。戴安娜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生气，表情不太高兴，而乔德似乎在专心听讲。
我用手肘撞了撞艾林恩，把纸条递给她。艾林恩一脸疑惑地接了过去。
她飞快地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你在看什么？乔德·乌尔里希。
我们俩面面相觑，艾林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们一齐瞥了一眼卢布林人。乔德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沃尔亚教授，一脸闲人勿扰的表情。
我觉得艾林恩应该不会回复他。毕竟，她很害怕他。乔德有两次都想帮艾林恩的忙，有一次是艾林恩的书掉了，还有一次是她洒了一瓶奥特纳粉。每一次，乔德都是默默地出现在她身边，帮她把东西收拾好。但是每一次艾林恩对他的举动都显得很害怕，样子很不舒服。
可是这次她让我感到惊讶。
艾林恩很快就把诗歌的名称写在纸上，然后把纸条递给我，好像她必须在恢复理智之前赶紧把这件事搞定。我看着她，目瞪口呆，她是不是疯了啊。艾林恩用尖尖的下巴朝着卢布林人的方向点了点，我们默默相持了几秒钟，但她依然非常坚决。我不情愿地投降了，深深地叹了口气，难以置信地瞪了她一眼。沃尔亚教授再次背对着我们的时候，我拿起纸条，把它扔到了戴安娜的课本上。
戴安娜瞪着我，不赞成地睁大眼睛，然后把纸条递给她哥哥了。
乔德面无表情地接过纸条，目光并没有离开沃尔亚教授。他打开纸条，没有低头，只是飞快地扫了一下，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紧接着，他拿出一张新的纸条，低头写着什么，装作是在记笔记的样子。我和艾林恩用余光看了他一眼，他把纸条折起来，放在了他妹妹面前。戴安娜怒气冲冲地抱着肩，不为所动。她生气地瞪着她哥哥，但是乔德表情依旧平静。我偷偷看了半天，都快等得不耐烦了，这时候戴安娜终于妥协了，把纸条扔给我。
我立即把这张纸条递给艾林恩，她急切地打开。“这是什么？”我低声说。
她的脸上流露出惊奇的神色，“诗歌！”她喘着气。
我看了看乔德。他还在假装专心听讲。艾林恩翻着她的书，惊讶地咬着嘴唇，直到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然后，她把纸条夹在书里，用手肘慢慢把书推过来，让我可以看得更清楚。
乔德写的这首诗，是对秋天之美的赞颂，与书上的这首一模一样。我再看看乔德，此刻他的嘴角挂着一个小小的微笑。艾林恩仔细地把乔德的纸条叠好，把它当作一个书签夹在书里，她也假装把注意力集中在课堂上，但眼睛里充满惊喜。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正在和一个卢布林男子交谈。”下课之后，我盯着艾林恩，“我以为你害怕他们。”
艾林恩转向我，她那挂着银色阿夕亚球的项链闪烁着光芒，她的眼中闪烁着挣扎与抗拒，仿佛刚刚来到了一个突然变得清醒的世界，“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她望了望乔德和戴安娜的方向，再回头看我，摇摇头，她的目光又变得坚定起来，“艾洛琳，一个邪恶的人，一个野蛮的人，是不会喜欢佛莱明的诗歌的。我确信这一点。”
我看着乔德，他也在望向我们这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艾林恩的目光，报以微笑。艾林恩羞涩地笑了，脸也红了，然后迅速转过身，把她的诗歌集紧紧地贴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