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兰道·格里森
第二天早上我到药剂师实验室的时候，发现蒂尔尼已经在实验桌旁等着我了，她的脸上还是写满了焦虑。
吉斯妮正和一群戴着白袖章的学生说着什么。我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四个年轻的学生都露出得意扬扬的神情。我走到蒂尔尼的身边，看了一眼实验桌。
我的小提琴盒子放在桌子正中间，琴盒被打开了。
“蒂尔尼，”我很惊讶，“怎么回事……”
“不是我放的。”蒂尔尼紧张地说。
我只觉得胃里嗡嗡作响，全身的肌肉都绷在一起。
是法伦·巴恩，她到底是怎么把我的琴盒从我哥哥的宿舍里偷出来的。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小提琴，“这就是她对我的报复吗？”我不屑地说，故意提高声音好让吉斯妮和其他学生听到，“把我的小提琴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她就这么大本事？”
我给了她们一个挑衅的微笑，伸手去拿小提琴。可当我抓住琴身的时候，发现它已经被整齐地劈成了两半。
我的心直往下坠，脸色苍白。
“艾洛琳，”蒂尔尼痛苦地说，“这把小提琴对你一定非常重要。”她愤怒地盯着吉斯妮和其他学生，眼睛眯了起来，“否则法伦没必要跟一把琴过不去。”
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对，真的很重要。”我再也不能跟埃德温叔叔一起制作小提琴了，这是我们俩合作的最后一把。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悲伤的眼泪不断流下，嘴唇不停地颤抖。
吉斯妮和其他几个学生盯着我，笑得无法无天，好像早就等着要看我的笑话。
“你要怎么办？”蒂尔尼担心地问。
“没事，”泪花朦胧中，我一边说，一边拼命抑制自己的愤怒，“我想法伦现在也巴不得见到我马上就爆发的样子吧。”我强忍着颤抖，仔细地把已经破得无法修复的小提琴放回琴盒，在蒂尔尼旁边坐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眨了眨眼，我挤出一个无力的微笑，“你知道吗，我现在决定要和卢卡斯一起去雅乐舞会。”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和乔德·乌尔里希坐在主图书馆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自习室里复习化学笔记。面前粗糙的木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张，还有四散的钢笔和墨水。现在对我来说，复习功课要比找法伦报仇重要得多，但是我的心里还是放不下那天发生的事情。
那天，在我发现小提琴被毁掉之后，我立刻跑到哥哥的宿舍，当时只有崔斯坦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在狂怒中颤抖的我，崔斯坦一脸担忧。法伦总是这么厉害，她总能一举击中我的最痛处。
我走了进去，拿出小提琴的碎片给他看。他把手伸进琴盒，眼睛瞪得老大。小提琴的琴身已经散架，琴弦微微颤动着。“法伦干的！”我咬牙切齿地说。
崔斯坦拍一拍琴身，有些惊讶，“这个切口相当干净利落，”他的手指抚摸着近乎完美的直线切口，“应该是用的锯子。”
“或者是用了邪恶的魔法。”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厌恶。
“我当时也觉得不对劲，”崔斯坦摇着头，“那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觉得宿舍的门把手冰凉得吓人，一碰就有尖锐的刺痛感。”当然是冰女巫做的好事。
“但是她怎么知道我的小提琴在你这儿？”我很好奇。崔斯坦耸耸肩，“可能是清洁女工说的，她们每天在这里进进出出，而且琴盒上刻着你的名字。”
韦帕的每一个女仆都非常害怕法伦。而且我的室友又是艾瑞·海文，我把琴盒存在我哥哥这儿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她应该庆幸我没有任何法力！”
崔斯坦放下琴盒，温柔地看着我，“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副校长那里投诉？”
“不用，”我挤出几个字，“你能不能冻住她的脑袋，或者烧了她？”
崔斯坦深吸了一口气，一贯沉着冷静的神色摆在脸上，“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但是我会立刻被逐出大学。”
我撒娇地瞪了哥哥一眼，躺在他的床上，我知道行不通。他安静地坐在旁边，“按我说，你可以让戴安娜·乌尔里希帮你一把。”
我疑惑地看着他，崔斯坦的嘴角有一丝戏谑，“很明显，戴安娜一直想把法伦的脑袋钉在钉子上，然后挂在城门口。‘让乌鸦啄她的脑袋’，这可是她的原话。”
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想起戴安娜的那股子魄力，觉得又开心又解气。
乔德的钢笔嗒嗒嗒地敲着桌子，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正低头抄着我的化学笔记，他的字迹整齐而紧凑。现在，他离不开我的笔记了，因为戴安娜不把自己的笔记给他抄。
戴安娜一开始很看不起沃尔亚教授，但是现在她完全变了个人，她被教授的博学征服。同时她还非常强硬地拒绝了跟乔德分享自己的笔记，用戴安娜的话说，“趁早扔掉那些风花雪月的诗歌，把注意力集中在听课上才是正道。”
我们四个人之间发生了极其不可思议的大转换，我成了艾林恩和乔德的书记员，而他们两个继续在每节课上进行经典文学大探讨。
乔德突然抬起头，他的鼻孔伸缩着。原来是艾林恩来了，她穿过长长的书架，闯进了我们的视野。她飞快地朝我们这边走过来，神色匆匆。
“看到你们俩真好！”她气喘吁吁地说，好像有点慌乱。
“刚才兰道在找你。”我告诉艾林恩，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惊慌。
“嘘，我在躲他。”她的视线朝大厅的各个角落搜罗了一圈。
我轻轻笑出声，“但你不能永远躲着他呀。毕竟他是你的缔约对象。”
艾林恩的神色紧张起来，她低着头看地板，两只手紧紧抓着裙摆，“我知道。”
乔德静静地看着艾林恩，又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他的鼻孔还在伸缩着。
“艾林恩，我一直在找你！”
我转过头去，发现兰道也来了。
艾林恩的脸垮了下来，“好吧，被你找到了。”她的语气很平静，肢体语言看起来很不欢迎他。
兰道看到了我和乔德，眼神里多了一层批判的神色。“艾洛琳。”他警惕地跟我打了个招呼，又向乔德投出一副厌恶的神色，随后飞快地转向艾林恩。
眼前的这一幕可真有趣。乔德冷静地看着兰道，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你跟我说你在房间里。”兰道抱怨道，他穿着崭新的军校生制服。灰色的丝绸非常挺阔，袖子上有整齐的法师标记。
“我不喜欢这种被跟踪的感觉。”艾林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好吧。”他吸了吸鼻子，瞥了一眼乔德，一把抓住艾林恩的手臂，“跟我走！”
艾林恩一脸不情愿，“干吗？你要带我去哪儿？”
“带你离开这儿！”
艾林恩的表情变得很矛盾，我注意到，她的手里抱着一本诗集，而乔德的化学笔记下面也压着一本同样的诗集。
“那我待会儿再来找你？”艾林恩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她的眼神飞快地扫了一下乔德，然后又回到了我身上。
“当然可以，”我开心地说，“我就在这儿。”
我们眼瞧着兰道把她拉走了，艾林恩不住地回头看着我们的方向。
乔德还盯着他们，神色并不轻松。“那就是她要缔约的人吗？”他一脸疑惑，“不会是他吧？”
“就是他。”
“但是，她不喜欢跟他有身体接触。”
“她的确不喜欢，”我停了下来，眉头紧皱，“但你怎么知道？”
乔德耸了耸肩膀，把桌上的笔记整理了一下，“我可以从她身上闻出这种味道。”他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但是他并不拒绝与她进行身体接触。”
“对呀，兰道好像不是这样，”我盯着乔德，“这你都能分辨出来吗？”
他点点头。
“这真是独门秘技！”
“怎么啦，可以感觉到别人的喜恶就是独门秘技吗？”
“当然啦！但是这样你们的生活就会变得很复杂吧？因为每个人都能嗅出彼此的罗曼史，每个人的情感状态都是公开的。”
“恰恰相反，”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觉得事情反而变简单了，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更容易地找到适合的伴侣，而不用浪费时间猜测彼此。”
“但是这有可能使人感到沮丧啊。”
“为什么会沮丧？”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但是她对你不感兴趣，那怎么办？”
“很明显啊，那我根本就不用追，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万一你真的很喜欢那个人呢？”
“如果两个人不能互相吸引的话，彼此之间都会觉得不舒服的。他们的气味，他们的情绪，他们的肢体语言都不搭调。这种感觉很难受。”
“所以，如果兰道和艾林恩都是卢布林人的话，兰道就不会追逐艾林恩了吗？”
“也不是，”乔德思考了一会儿，“他不一样，我觉得即便他是卢布林人，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瞎追的白痴。”
我哈哈大笑，而他也被自己的结论逗乐了。
乔德继续抄笔记，但我还是很难集中注意力，“我想知道他把艾林恩带哪儿去了。”我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
乔德没有抬头，“他们还在图书馆，我可以听到那个男的在教训她。”
我屏住呼吸，贴着耳朵仔细地听，但什么都没听到。
“你可以听见他们的对话？”我不敢相信。
“他在警告她离我远点儿，他说我会攻击她，做一些龌龊的事情……”
我的嘴巴张得老大，过了一会儿，乔德终于抬头看着我，“我们的听力要比你们好多了。”
“又是一项独门秘技。”
“我也不想的，”他好像有点生气，“我曾经无数次听到加德纳女生在讨论，担心我随时会绑架她们，真是太可笑了。”
“她们之所以会这么担心肯定是有原因的，北部的卢布林部落可能跟你们那儿不同，艾林恩的父亲曾经作为大使出访过那里，他回来后讲了一些可怕的故事。”
“真的吗？那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乔德一脸怀疑地放下笔，盯着我。
“艾林恩说，当时她爸爸看到一个男子站在整个部落的面前，抓住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把她拖到了树林里……”后面的部分我没好意思说，用手捂住了嘴。
“你相信吗？”
“艾林恩的爸爸亲眼看见的……”
“人们永远只会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永远带着他们的仇恨和偏见。艾洛琳，你现在跟两个伊卡利亚人住在一起，你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吗？”
“那不同的部落是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乔德直接摇了摇头，“我们部落和北方部落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乔德，他真的看到了……”
“这是艾林恩的父亲看到的，”他打断了我，“当两个卢布林人决定把对方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时，他们中的一个会站出来，向整个部落宣布自己的婚姻大事，然后一起到树林里去。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来庆祝他们的相遇和结合。我觉得这跟你们加德纳的传统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难道你们不也是，一旦两个年轻人决定在一起，就会举行某种宗教仪式，在家人和朋友面前宣布他们结为夫妻，接着同房？如果我说错了，你可以纠正我。”
我咬了咬嘴唇，脸红了，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听乔德说他们那边的婚俗，确实有点尴尬。不过他说的……的确是对的。“确实差不多。”我点头承认。
“可能还有一些细节不同，”他继续说，声音有点尖锐，“我们部落要求夫妻两人真正相爱，否则整个部落都不会支持他们结合。”他靠在椅子上，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满的神色，“艾林恩的父亲明明看到了很纯洁唯美的事情，却把它扭曲成了病态、丑陋的东西，就为了加深他们对我们不公正的偏见！”
我又想起了我在认识乔德和戴安娜之前听到的很多关于卢布林人的故事，所以这当中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呢。
“可能是你说的情况吧。”我最终妥协。
“是的。”
他又埋头抄笔记了。
“艾洛琳，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傍晚，我还坐在图书馆里面，艾林恩坐在我的对面。我从一大堆书和笔记中抬起头来，发现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肩膀上挎着一个书包。
“怎么了？”
我的桌子靠近窗户，但是幸好桌子离一个壁炉很近，因此非常温暖。
“兰道，”艾林恩偷偷看了四周一眼，低声继续说，“他不想等了，他希望我立刻跟他缔约。”
“你不能让他再等一会儿吗？”
“我已经让他等了一年多了。他想在雅乐舞会之后就跟我缔约，然后一毕业就举行结婚典礼。”
“那你自己希望等多久呢？”
她的脸上，有一股紧张，又有一股坚决，“我希望一辈子，都不用跟他缔约。”
我放下笔，目光盯在她的身上，“你干吗还要嫁给他呢？”
“你也知道，我没有选择，”她沉默良久，“他非要把我带到历史教学楼后面那个非常偏僻的荒地，他亲吻我，然后……”她看向远处，脸红了。
“然后什么？他伤害你了吗？”
“哦，没有，没有，他没有伤害我。他只是坚持……以前，只要接吻就可以了。现在他老是紧紧地抓着我。我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好尴尬，好恶心……”
“抓着你是什么意思？”
她红着脸，“他抚摸我的胸部……”
我生气极了，摇了摇头，“艾林恩，你的父母应该给你重新找人缔约。”
“我觉得这跟缔约对象是谁没有关系，”她的声音有点激动，“我根本不喜欢这些事情，我很讨厌这种接触，我不喜欢任何一种肢体接触！”
“你有没有跟你的父母说过你的感觉？”
“我以前跟妈妈说过这件事情。”
“那她怎么说？”
“她说，所有有良知的加德纳女性都不喜欢这种事情，但是我们必须忍受这些，这样我们才能享受生孩子的喜悦。我很喜欢小孩，你也知道，我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成为母亲，但是我又很害羞，我不想任何人碰我。要是有其他可以生孩子的办法就好了。”
我局促地笑了一声，朝她挤眉弄眼，“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像下蛋那样吗？”
艾林恩一下笑出来。看到把她逗笑了，我也很高兴。
“我觉得下蛋这个主意不错。”艾林恩凝视着窗外。黑暗的天空下，阴云笼罩着贫瘠的田野，一场冰雨似乎即将来临。她的微笑摇摇欲坠，好像在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内疚，“我最近感到非常痛苦。”
“我们可以去餐厅喝点茶。”我提议。
她摇头，“不了，我还是回宿舍吧，我有点累了，回去学习一会儿，不要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我站起身来，抱了抱她，跟她说晚安。
她拖着失落的背影离开了。我盯着她的背影，又困惑又迷茫，要是我有办法让好朋友摆脱这种困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