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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废柴死后,泰勒一直处于一种麻木混沌的状态。熬到星期一夜里一点半,他的情绪也跌到了谷底。他只穿着一条内裤躺在床上,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连乳头也冻成了两个小黑疙瘩。他身上的肋骨和肌肉线条通常很健美、柔和,此刻都凹陷下去了,在苹果手提电脑屏保的亮光中显得尤其苍白。他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听着发热管的“嘀嗒”声,默默地数着每一秒的流逝。修门窗的工人明天才来修理后窗,所以整栋房子四面漏风,家里的暖气设备在过去几天里一直超负荷运作。
泰勒早就疲劳过度了,可是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虽然他已经把毯子盖过腰间,却依然不停地发抖。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他基本上就没睡过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无论如何,他总算熬到现在,可是整个人变得紧张、沮丧、意志消沉。他实在不希望这种状态再持续一晚。
今晚早些时候,罗蕊发来一条短信:
泰勒,你还好吗?我很想念你。
收到回复我好吗?爱你。罗蕊。
泰勒离开这条短信的页面,然后把手机也关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回复女友的短信。罗蕊似乎活在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里——那个空间没有凯瑟琳的乳头,没有废柴,也没有疯马;可是在泰勒的世界里,那些画面反反复复地在他脑海中闪现,让他觉得无比恶心。泰勒浏览了一些摄像头视频成人网站,想获得一点简单快捷的抚慰;可是在目前这种状态下,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兴奋起来。
最后,他终于在自己博客的内容管理器上写下了一段话——不过他没有把这段话贴上网。
我快被折腾死了。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脑残了,根本没办法清醒地想东西。我的脑子好像被门板夹过,帕拉丁踩烂的似乎不是客厅,而是我的脑袋!要是现在来点大麻什么的该多好呀。我现在必须保持冷静,要不就会爆炸了。我从楼下拿了一瓶龙舌兰酒,在我房间里开了一个“95泰流”单人狂欢舞会!各位贱人,羡慕吧!可是我现在有点想吐的感觉——如果这次吐不出来,我就发誓以后滴酒不沾!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也不知道事态会怎么发展。伊卡洛斯 [1]  因为自大而死,我现在会重蹈他的覆辙吗?没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OYE是我一手策划的项目!准备工作?我做足了。清晰明确的行动计划?我制订了。下一步怎么走?我预计了。忍辱负重?我也做到了。可杰登是个疯子!我怎么忍他?我怎么预计?他竟然用刀子插她的乳房!这人是变态的!我不想再想当时的情形,可是那个画面在我脑子里驱之不散。他的刀子划破她的乳头,就像切开一个皮纳塔或者一个烂水果。天哪!我一开始怎么会让诺曼·贝兹 [2]  参加我的项目呢?
这人极度危险!就这么简单。别挡他的路!昨天我表现出男子汉气概,勇敢地站出来为自己的权益而战——可是以后千万别在疯子面前逞强了!我一拳打在他脸上,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好像知道自己活该挨一顿揍。这人恐怖吧?还记得当时他看着我的眼神吗?仿佛他早就料到我要找他麻烦,就像违反校纪所以放学会被罚留校似的。
今天我去小溪看了。爸爸说我们不能走得太近,因为不知道溪水是否危险——看看那两匹马就明白了。可是马对事物的感知和人类不一样,我觉得溪水对我们应该没有那种效果。你要是问我,我觉得溪水确实很危险,不过那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危险。它会影响你的大脑!水里那一丝丝鲜血就像装饰舞会的那些彩色纸带,能把人催眠。
无论如何,我还是写了点东西,只是没心思仔细编辑罢了。我干吗还要费那个劲儿呢?OYE已经寿终正寝,就像废柴那样,被埋在后院地底了。
唉,可怜的废柴。爸爸对不起,妈妈对不起,马特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废柴就不会死。从爸爸看我的眼神我就能看出来,他知道我隐瞒事情真相了。他问了我一次,可是我什么也没说。他是不是在等我主动坦白呢?可是我不能把真相告诉他呀!我根本就不知道从何说起。其实是废柴主动发起攻击的,女巫只是做出反应罢了。就算凯瑟琳要报复我们,我们能埋怨她吗?我们杀害她的儿女,我们绞死她,我们还把她的眼皮缝起来——换了谁会不生气?天哪,我怎么老在写“我们”呢?这是一种偏执狂吗?难道我已经发疯了?局面已经失控了。现实是,我们绝不能让她睁开眼睛!她的能量在体内封存了三百多年,一旦打开,就会像超新星一样爆炸。
我已经吓得大小便失禁了,这辈子还没有过这么害怕。我为什么把这个项目命名为“睁开你的眼”呢?有些事情一开始好像很合理,到后来就变成一团糟——现实就是这么奇怪。
我说“睁开你的眼”,本来是希望黑泉镇的人睁开眼睛看清现实,可是为什么现在听起来好像是让女巫睁眼呢?
突然,二楼楼梯平台的木地板传来“嘎吱”一声响。
泰勒闻声,顿时僵住了,就像一只趴在石头上的火蜥蜴,同时他还觉得浑身忽冷忽热的。那声响移动了,紧接着又响起一下“嘎吱”声,这次明显是从楼梯台阶的接缝发出来的——原来是有人轻轻放下脚步,不想吵醒别人。泰勒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马特。毕竟和他生活在一起,当然能听出他的脚步声了。泰勒想,马特下楼干吗呢?去厕所?二楼分明有一个洗手间呀。难道是弟弟饿了?想到这儿,泰勒突然也觉得有点饿,毕竟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他刚才空腹喝龙舌兰酒,心里像被灼烧般难受,也许吃点东西可以消除这种感觉吧……前提是他吃了之后不会将食物都吐出来。
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又回复了寂静。泰勒用掌心使劲儿按住眼睛,直到眼冒金星才放手。突然,他一下子坐直了,双目圆睁——因为楼梯传来了一阵快速的“咚咚咚”的脚步声。突然,只听见“砰”的一声轻响,还有一句低声的咒骂:肯定是马特这家伙不小心绊倒了。接下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爸爸妈妈的房门外。泰勒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聆听着门外几个烦躁不安却又睡意蒙眬的声音,却无论如何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愚蠢的念头:楼下的食物都没了,被女巫吃光了。明天爸妈就会把我和马特带到树林深处扔掉,让野兽把我们吃了  [3]  。
忽然,他们提到了废柴的名字。泰勒一下子掀开毯子,光着脚走进二楼过道。只见灯光从爸妈房门照出来,马特转头瞥了他一眼。
“快去睡吧,现在都一点半了……”泰勒听见妈妈的抱怨,那声音明显是从枕头底下传出来的,爸爸也嘟囔了几句。马特很紧张地跳了一下,把身体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
“发生什么事情了?”泰勒小声问。
马特转头向哥哥说:“我做梦听见废柴用爪子挠后门呢,你知道,就像我们以前不小心把他锁在外面了。然后我就下楼去看看,走到一楼才想起来他已经死了。可是他还在继续挠门,我甚至在门外面的灯光里瞧见了他的影子。”
泰勒盯着弟弟的眼袋,不禁叹了一口气。马特今年十三岁了,他此刻穿着一件超大号的T恤衫,看起来像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其实这个小孩子一直藏在马特心里,不时会找机会露下面——比如他今晚做噩梦,机会就来了。“小弟,你在做梦罢了。”泰勒说,“快回去睡觉吧。”
“可是后门的灯开了,泰勒,也就是说——”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远处有一声微弱的狗吠声,似乎是从屋子后面的树林里传过来的。在那一瞬间,泰勒还以为这是出现在自己意识深处的幻听——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让他身心俱疲,这一下幽灵似的声音也许是他的潜意识对外界打击的一种反应。不可否认,这声音听起来太像废柴了!
然后他再次听到了狗吠声,这一下更近、更清楚,仿佛发出吠声的那只狗已经站在后院的马圈旁。泰勒心中的疑虑一扫而光:这就是废柴在叫!
紧接着,所有人都蹦起来了,那个场面相当滑稽。泰勒带头冲下楼梯,马特紧跟其后;史蒂夫和乔斯林从床上跳下来,也跟在两个儿子身后跑下楼。在一楼,冰冷的月光穿透了后门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一片长方形的亮光。泰勒踩着这片亮光,走到瓷砖地面上。他看见后门外面的灯已经关了。这盏灯有传感定时器,如果刚才有东西移动,它就会亮。不管刚才是什么东西在外面走动,反正现在已经走了。饭厅的窗户都用木板密封了,一点亮光也照不进来,使一楼显得尤其黑暗。他们还没来得及买新的餐桌,饭厅里空荡荡的,再加上钉在窗户上的木板,整个气氛特别阴郁苍凉,仿佛这里是一个废弃工厂里的锅炉房。
泰勒拉开门闩,转动门锁,打开后门。裸露的皮肤一接触到室外寒冷的空气,泰勒顿时觉得冻彻心肺。马特扭动着身体从他旁边挤过去,睁大眼睛看着外面。
“喂,你们俩,小心冻着了!”乔斯林说。可是马特抬起食指说:“嘘……”
他仰起头仔细倾听。
只有寂静。
突然,狗吠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的叫声很平淡,可是因为没有墙的阻隔,所以特别清楚。这声音来自左方一片无边的黑暗,那里正是悲惨岭。泰勒突然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卡在喉咙里。马特猛地一转身,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那是废柴!”
“马特,你不要那么荒谬。”史蒂夫就事论事地说。他已经来到了门口,和两个儿子站在一起。这时候,狗吠声又转移到右方了。这声音听起来并不快乐——以前废柴在树林里奔跑时总是发出欢快的叫声——却也不是愤怒,而是……好像正在被什么东西追赶,而且流露出一点悲伤。可是,这声音实在……虽然人们能通过说话的声音认出一个人,可是根据吠声能认出狗吗?而且现在天色这么暗,他们又处于一种疲劳和恐惧的状态……这条狗当然不可能是废柴,因为他们已经在上周六下午亲手把它埋在了后院尽头。此时此刻,废柴正裹着羊毛毯,安眠在马圈旁边的一个浅坑里。坟里的泥土潮湿,毛毯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长霉,废柴的牙龈应该腐烂了,它身上的白毛也不再雪白。
远处的狗吠声变成了一声尖锐的、像鬼叫似的哀号。泰勒顿时觉得一股寒意直钻进骨头里。
“你们听!那就是废柴……”马特低声说。看样子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废柴已经死了,马特。”泰勒说,“再说了,这声音听起来和废柴完全不一样。以前废柴这样叫过吗?”
“没有,可是他以前也没死过呀!”
蠢人自有一套逻辑,你没法跟他们争论。一想到这儿,泰勒的嘴角忽然尝到一丝怪味,似乎是废铁的滋味。这时候马特身体前倾,把头探出门外,很紧张地压低了声音,开始呼唤废柴的名字。看着弟弟的疯狂举动,泰勒心中突然充满了恐惧。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可是他确实怕得全身发抖,实在看不下去了,连忙转身走开。就连史蒂夫也察觉到事有蹊跷,连忙伸手搂住马特的腰,把他拖回屋子里。
“别嚷嚷了!”史蒂夫厉声说,“要是邻居听到了会怎么想你?没错,外面是有一条狗,可那并不是废柴啊!废柴已经死了!”
“万一是她呢?”马特反驳道,“既然她能给山溪下咒,那么她也能……我不知道,反正废柴是她害死的!”
史蒂夫一听,顿时气馁了。乔斯林双臂抱在身前——她只穿着一件睡衣——说道:“老实说,我觉得那声音不是废柴的……”
“你们留在屋里别出来!”史蒂夫一边说,一边从暖气片下面拿出一双木底橡胶鞋穿上。废柴的狗窝还放在暖气片旁边,因为大家都不忍心把它的窝扔到工具棚里。因为伤心而留恋逝者的旧物,这本来是人之常情,然而此刻显得有点邪恶的意味。他们留着废柴的窝,似乎是因为他们的潜意识正在等待着……等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只恐怕这东西一旦来到,就由不得他们控制了。
史蒂夫走出后门,泰勒紧跟在他身后。乔斯林喊他,泰勒连忙把门拉上,快步追上爸爸。室外温度还不到四十华氏度,他吸入湿冷的空气,胸口仿佛突然被大锤子狠狠敲了一下。露台的瓷砖铺满了潮湿的落叶,泰勒赤脚踩在上面,刺骨的寒冷从脚跟渗入,瞬间传遍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泰勒连忙双手叉腰,不停地摩擦取暖,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史蒂夫听见声音,转头一看,正想说什么,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硬是把话吞回去了。泰勒觉得爸爸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宽慰的意思。
这时候,狗吠声已经停了,泰勒只听到萧萧风声,以及从黑暗中传过来的潺潺流水声……哲人溪里的血不再是鲜红的,而是变成了一种黑色。今晚正好赶上月圆之夜,两人呼出来的气在月色映照下形成了一团团发亮的白雾……
然后狗吠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来自树林的更深处。突然,泰勒很确凿地知道了,那就是废柴在叫!虽然毫无理性,虽然绝无可能,但泰勒就是知道,这事千真万确!在这样一个充满童话色彩的寒霜之夜,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我明白为什么马特觉得那是废柴。”史蒂夫突然说,他的语调还是很平淡,“因为听起来确实有点像他。不过所有中型狗的叫声都差不多,镇上还有很多别的狗,这也许是其中一条吧。”
在黑暗中,泰勒看不出父亲这种悠然自得的态度是不是装出来的。也许他只是想说服自己呢。
然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他们仔细聆听了几分钟,可是再也没有狗吠声了。史蒂夫转过身来,似乎做了一个决定。“如果那条狗是在这儿附近走丢的,我们得尽快把他抓住,以免发生什么不幸。”他说,“我会给罗伯特·格里姆发一条短信。你先跟我进屋吧。”
泰勒想起了刚才听到的那一阵哀号声,于是仰望着清冷的星空,把缠绕在脑子里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一清空。然后他凝视着后院的每一个角落,在黑暗中认出了马圈的形状、废柴的坟头,还有一片漆黑的空马厩。突然,他发现有东西在动,细看之下,只见马厩顶上蹲着一只精瘦的白猫,看样子正在捕食。
这时候,史蒂夫碰了碰他的手臂:“快来吧,要不你就冻坏了。”
泰勒分了神,等他再看过去的时候,那只猫已经消失了。
“怎么了?”史蒂夫问。
“我好像看到了一只白猫,就在马厩的顶上。”
“应该是月光的错觉吧。”
泰勒停顿了片刻,最后还是转身了。
后院小路的鹅卵石在月色下闪闪发亮,仿佛是天上的一轮满月特意为父子俩照亮了归家的路途。
*    *    *
第二天,镇上没有哪家报告狗走丢了,也没有别人听到狗吠。泰勒放学回到家,史蒂夫告诉他,当天早上山溪已经不再渗血了,到了中午,溪水又变回原来那么清澈见底。女巫特遣队尽忠职守地把树林彻底搜索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大家都毫不遮掩心中的乐观情绪。史蒂夫猜那只走丢的狗应该是从保护区另一头的中古镇或者山城镇跑过来的,现在肯定已经回家了。修理窗户的工人离开后,史蒂夫和乔斯林去了趟纽堡市,在一家家具商场订了一张新的餐桌。在商家送货上门之前,他们先把阁楼里的一张旧松木餐桌搬下来用。
这时候,黑泉镇的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人们如释重负,心满意足。一时间,镇上一派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祥和气象。可是泰勒依然觉得前途莫测,他不但没有释怀,反而比以前更加惴惴不安了。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绝望情绪缠绕在他的心头,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很不妥、很混乱。
晚上,泰勒过了很久才睡着。睡觉前,他披着毯子坐在卧室的窗户前,双眼反射着冰冷的月光,脑子里反复响起弟弟的声音,“可是他以前也没死过呀!”今天在学校上地理课的时候,劳伦斯发来一条短信,泰勒马上就想起了弟弟的这句话。劳伦斯的短信是这样说的:
昨晚你听到狗吠了吗?我都吓得内分泌失调了。
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可我觉得那分明是废柴啊!
“泰勒,你有话要跟我说吗?”当晚泰勒正要上楼的时候,史蒂夫突然问。当时刚过十一点,电视台报道奥巴马在俄亥俄州胜出,正式宣布成功连任。
“没有啊!怎么突然这样问?”他用诚实的、坦荡的目光看着父亲,心里却在暗暗骂自己:我真的一点儿事也藏不住吗?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你最近挺安静的。”
泰勒耸了耸肩:“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了,是吧?”
“我想是吧。”史蒂夫凝视着泰勒,努力探寻着隐藏在目光背后的秘密。泰勒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竖立在路边的广告牌。“你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
史蒂夫笑了笑,说道:“既然这样,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什么时候来找我聊吧。”泰勒努力挤出一脸类似微笑的表情,然后仓皇跑上二楼。在那一刻,他甚至有点恨父亲,恨他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看穿了。父亲的话刺进他的心窝里,他想不到会刺得这么使劲儿、这么狠,刺得他心里火辣辣地痛。面对父亲的逼问,泰勒虽然嘴硬,可是心里不得不承认,事态已经发生了改变,而且不是每一项都是变好——细想之下,变好的实在是少数。
楼下的大钟敲响了夜里一点的钟声。泰勒一下子跳起来,穿上牛仔裤和两件毛衣,然后把需要用到的物件塞进他的阿迪达斯运动背囊里:美格光手电筒、GoPro运动摄像机、iPhone,还有半袋折叠起来的狗饼干。虽然废柴再也不会回家了,可是他们还没舍得把这半袋狗饼干扔掉。当晚早些时候,泰勒把狗饼干从碗橱里拿出来,偷偷带上楼藏起来了。他站在二楼的楼梯平台听了一分钟,决定不能冒险走楼梯,因为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回到房间里,泰勒安慰自己:全家人都已经睡熟了。然后他轻轻地推开窗户,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再用手指扒住窗台,身体顺着并不牢固的格子架慢慢往下沉。他把脚伸向左方,运动鞋碰到抹了石灰浆的厨房窗户上沿,这才站稳了。接着,泰勒小心翼翼地把厨房窗户推开,谁知铰链和窗扉发出刺耳的噪声。泰勒当时万念俱灰,心想这回他的整个计划要泡汤了。爸妈肯定已经被吵醒,发现他挂在常春藤格子架上,然后就把他押回房间睡觉去。
万幸,他们没醒!于是泰勒往下一跳,落地时双膝一沉,顺势向前一滚,安全着陆。
他无声无息地潜入范德米尔家后院,然后打劳伦斯的手机。谁知一直拨打也没人接,最后泰勒恨得要疯了,用鹅卵石扔他的窗户。就这样折腾了十分钟,终于,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出现在窗前。“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劳伦斯低声说道。又等了五分钟,他才终于从窗户里爬出来,再从阳光门廊的顶上跳下来。
“我叫你设置闹钟了,对吧?”
“闹钟响了,可我就一直睡着没醒。”劳伦斯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不住地摩擦大腿取暖,“天哪,好冷呀。我们这是去干吗?”
“我们进森林。”
劳伦斯犹豫了,似乎在重新考虑他今天早些时候对泰勒做出的承诺。在这个不平静的夜里,在闪烁不定的星光下,泰勒白天制订的计划好像突然变得毫无逻辑、完全行不通了。“还进森林啊?这个……恐怕……其实今晚我没听到狗吠,哥们儿。”
“我一定要亲自查看过才甘心。”
他们选择位于哲人溪另一头的高地小路,沿着陡峭的山脊上山。两人默默地走着,都不说话。一路上,他们不时看到高高的树上有一点闪光,那是监控摄像头的LED灯。女巫监控程序显示女巫在镇上,不在树林里。泰勒宁愿冒着被女巫特遣队发现的危险也要走登山小径,因为这条小路让他心里好过一点——就像以前的老水手在风暴里看到远方灯塔的一点亮光,心中也会感到一点安慰。在凝重如山的黑暗中,每一点声响——地上的断枝、凛冽的寒风、惊恐的鸟啼——都以惊人的比例放大,似乎黑夜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功率放大器,而树林里又好像隐藏着各种神秘的生物。十七岁的泰勒一直以为自己早已长大了,可是今晚来到这里,他好像变回了那个告别已久的小孩子。此刻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两个小孩在黑暗的大森林里游荡——也知道自己其实是多么脆弱。
过了一会儿,他从包里掏出一把狗饼干,一点一点地撒在路边。
“我靠!”劳伦斯浑身不自在地看着他,“哥们儿,我怎么觉得我们刚刚进入了一个童话故事里呢?而且是恐怖故事,就是主角在结尾的时候被大灰狼吃掉的那种童话。”
泰勒咧嘴笑道:“你把不同的故事混在一起了。”两人说话的时候都捂着嘴,压低了声音,就像小男孩围着篝火讲故事似的。泰勒又把一块狗饼干扔在地上,然后开始轻轻地吹口哨。
“你真的觉得这样做有用吗?”劳伦斯问道。泰勒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劳伦斯也跟着一起吹口哨。两人的口哨声合在一起,既像高频刺耳的鸟鸣,又似一曲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死亡交响乐。泰勒吓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两人一起止住口哨,停下脚步,肩并肩地站着。手电筒射出的椭圆形亮光在一根根树干之间跳来跳去。
“你知道吗?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个弱智。”劳伦斯一边说,一边难堪地笑起来,“昨晚那个不是废柴,虽然我说有点像,可是废柴已经死了呀。我们亲眼看到杰登唆使他咬女巫,对吧?然后女巫把他杀了报仇。其实我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泰勒?”
“你觉得杰登害怕吗?”泰勒问道,“我是说,他会不会害怕女巫也找他报仇?”
“我觉得他不会害怕。一开头他当然有点怕——所以你一拳打在他脸上,他也没有还手。可是我觉得女巫不会找他报仇,因为废柴是用牙去咬女巫,可杰登的刀子是绑在一根棍子上,他们从来没有身体上的接触。”
“如果杰登能想明白这一点,他就会更放肆、造成更大危害了。”泰勒说。
“为什么?”
泰勒再次耸了耸肩。也许这是一种直觉,也可以说是一种不祥预感,反正他没办法解释。在这段时间里,杰登用刀子狠插凯瑟琳乳头时的眼神反复出现在泰勒的脑子里。他得出的结论是,杰登这么做既不是鲁莽逞强,也不是年少无知,甚至不是精神错乱。
只能说杰登这人太可怕了,可怕得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们走了大约十五分钟,泰勒突然停住脚步。他们已经上了一个陡峭的斜坡,左侧那片巨大的石头岩层就是坡顶,岩层后面是阿历克草地水库和观景台。刚才在山腰树林里,手电筒的光柱照亮了密不透风的树干和残枝断木;可是在开阔的坡顶,十米之外就什么也照不到了。泰勒转身,用美格光手电筒向下照着来路,只见散落在地上的狗饼干形成一条小径,消失在一个恐怖的森林隧道里。为了让自己镇定,泰勒告诉自己,在每一个童话故事里,你只要跟着这条小径就能沿着原路返回家里……他正想着,下面的黑暗中突然有东西在动。
泰勒猛地僵住了,手电筒射出的暗黄的光斑也跟着一动不动。他仔细地听着,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听清。接着,他就听见了灌木丛中的“嘎吱嘎吱”声和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某种动物悄悄走动的脚步声……劳伦斯也仰起头倾听,很紧张地抿着嘴巴。
泰勒下意识地把右手伸进运动背囊里,掏出GoPro摄像机,打开开关,然后按下录像键。LED屏幕马上亮起来,就像一块绿色和黑色混在一起的顽固污迹。
这时候,两人又听到了前方的小路上传来声响,这一次,那声音离他们更近了。泰勒只觉得脑袋猛地灌满了血,同时唇干舌燥,手心出汗,连手电筒也几乎从手指间滑下去了。
“废柴?”泰勒低声说。
“啊?天哪,你快闭嘴吧。”劳伦斯哀怨地说。
“你也听到了,是吧?”
“那不是废柴呀!是鹿也好,狐狸也好,他妈的浣熊也好,是什么东西都好,反正不是废柴!我们快走吧!”
突然,那声音转移到小路的右方,似乎离开了山坡一侧,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么迅捷匆忙的声音,泰勒知道绝不可能是鹿或者浣熊发出来的。那只动物明显是在捕猎本能的驱使下飞快地穿过灌木丛,爪子踩在枝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个黑夜似乎正在喘气,正在膨胀,仿佛等待着时机猛然炸裂。泰勒注视着前方的一片漆黑,突然觉得双腿发软。毫无疑问,在黑暗中踩踏地面的就是一只狗。
“啊,天哪,真的是他呀。”劳伦斯声音嘶哑地说。
“废柴!”
泰勒一时冲动,难以自制,猛地向前冲,眼看就要离开小路,跑进树林了。劳伦斯一把揪住他的袖子,硬是把他扯回来:“喂!你别走!给我留在这儿!”
“废柴。”泰勒只能压低声音继续呼唤,接着又轻轻地吹起了口哨,劳伦斯也跟着吹起来。在那一瞬间,泰勒似乎听见了一阵喘气的声音……他说服自己:这声音千真万确,不是他想象出来的。这时候,那声音又开始转移了。虽然每到晚上,声音传播的方式都会变得有点古怪,可是废柴身在高处,距离他们还不足五十英尺,绝对能听见两人的口哨声,为什么他不跑过来呢?如果他真是废柴,为什么他的行为又完全不像呢?泰勒想象着废柴又聋又哑,舌头从嘴巴里垂下来,在黑暗中四处嗅,却怎么也找不到归家的路……
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
此刻他脑子里响起的是科尔顿的声音,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安心,因为有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来了。第二个声音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仿佛是凯瑟琳本人在他脑子里低声说:啃吧啃吧,学老鼠啃吧,明日大家死光光 。
突然,泰勒脑子里灵光一闪,顿时如坠冰窟,拿着手电筒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一把揪住劳伦斯:“他们说凯瑟琳让她儿子死而复生了,对吧?所以他们才把她吊死了,对吧?你相信吗?你相信她有起死回生的魔法吗?”
“别说了!”听声音,劳伦斯好像开始呜咽了。
“万一她……”
“我不知道啊!可我觉得那个不是废柴啊,哥们儿!如果他是废柴,为什么不跑过来呢?”
“废柴!”
“别喊了!”
这时候,空中突然响起一阵狂乱的拍打声,一只雪白的猫头鹰在手电筒的光柱里一闪而过。两个男孩子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紧紧抱在一起。那只鸟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拍打着强有力的翅膀,朝着观景台上一间破败木屋的方向飞去,一下子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童年时,泰勒在观景台破木屋度过无数个愉快的夏夜,也在那里吃过世界上最美味的野餐。此刻,如果他追随猫头鹰飞回童话故事里,他们飞向的肯定是一间蛋糕屋子,屋顶的瓦片是姜饼,墙上的窗框是白糖……
泰勒猛然醒悟了:其实他并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躲在黑暗里围着他们转。哪怕真的是废柴,泰勒也不敢和它相见,因为废柴已经死了;万一它真的出现在面前,是能把人吓得精神失常的。
两个人二话不说,拔腿就跑。泰勒听见那个东西竟然跟在他们身后,而且轻而易举地越追越近。晃动的手电筒光劈开前方的黑暗,似乎正在上演一场畸形的灯光表演。他们不歇地狂奔,有时候泰勒跑在前面,有时候劳伦斯跑在前面。落后的那一位总会向对方大吼:“等等我!别跑那么快!”可是两人一点没有慢下来。跑着跑着,泰勒似乎听到了“哐当哐当”的金属撞击声,不禁想起了废柴颈圈上面的扣环。
不出所料,两人没跑多远,那条用狗饼干做的小径就消失了。人人都知道,用这种老掉牙的办法带领小男孩逃出森林,当然是不会成功的。可是很奇怪,在绝境中,泰勒的恐慌竟然平复了不少。在内心深处,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此刻他身陷荒山野岭,身后有一个从恐怖童话里跑出来的噩梦似的怪物在追赶,而这条小路的尽头就是黑泉镇。黑泉镇不但是这条路的尽头,也是世界的尽头。在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了解他们的生活。
慢慢地,泰勒的记忆变模糊了,在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作用下,他的神志也开始变得不清醒了。突然,泰勒的脚趾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一头栽进哲人溪里。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两人已经跑到了登山小路的尽头。冰冷的溪水在他的脸上打转,把他的脸颊也冻僵了。泰勒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在一瞬间湿透,他张开嘴巴发出一声尖叫,却被灌了一嘴的溪水和沙石。这下子泰勒完全清醒了,他马上从水里爬起来,双膝着地跪在河床上,一边拍打自己的脸,一边拼命把嘴里的异物吐出来。过后回想起来,泰勒意识到自己在那一刻已经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了——把那条溪中的水和沉积物喝进肚子里,任何一个正常人哪怕想一想也受不了。泰勒还记得在那一刻,他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响起“咔嗒”一声,仿佛打开了一道钢铁防洪闸……然后劳伦斯把他从水里拉起来往岸边走。泰勒步履艰难,行走的时候把水花都溅到岸上了。
两人好不容易翻过围墙,沿着一条小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一回到泰勒家的后院,他们就一起瘫倒在马厩前面的草地上,彻底累垮了。
他们突然狂笑起来——经过这一夜的疯狂,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反应就是用笑声去对抗恐惧了。
“剧情发展到这里,我们应该已经找到了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大罐子,从此大家就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泰勒说完,两人笑得更厉害了。
“你的摄像机在这儿。”两人终于笑完了,劳伦斯一边说,一边把GoPro递给泰勒。刚才他摔倒的时候,摄像机肯定也脱手掉进小溪里了。幸好这台摄像机有防水外壳,所以没坏,可是那个美格光手电筒就不幸遇难了。
泰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身上的衣服又冷又重,还有溪水不停地往下滴;他的头发湿透了,一绺一绺地沾在额头上;他的牙齿开始“咯咯”响,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那他……他……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结结巴巴地说,连咬字也不清楚了。
劳伦斯摇头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干笑了一下,笑声随即戛然而止。泰勒不知所措地站在草地上,全身上下又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让他惊奇的是,GoPro摄像机的红灯竟然还亮着!看来,这个打不死的小强把整个过程都录下来了。
泰勒把摄像机关了,心里依然很吃惊。
*    *    *
过了整整两天,泰勒才鼓起足够勇气看那段录像。
他把GoPro摄像机的储存卡插进苹果笔记本电脑里,然后呆呆地盯着屏幕,目光里一片茫然。才过了短短两天,现在一切已经事过境迁。他那一身沾满了泥土、散发着溪水臭气的衣服,此刻已经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橱里,散发着洗涤剂的香气。凯瑟琳也变了:这几天她都不再玩瞬间传输的把戏,而是拿着一个大购物袋老老实实地走来走去。虽然泰勒精神状态很不好,可是他也留意到那个袋子里装着一只死的孔雀——看样子,凯瑟琳对那只死孔雀还爱不释手呢。
这一刻,她正在他家后面的那片树林深处。可是泰勒并没有去查看,因为他既不想录像,也不想看见女巫——他已经受够了。而且树林还没对登山游客开放,四处都有围墙,还有很多女巫特遣队的志愿者穿上州保护区巡警的制服,在登山小径的入口把守。
这段视频一共有十二分钟四十四秒,文件太大,所以泰勒把它储存在外置硬盘里。
在这段视频里,他看到了一些恐怖的画面。泰勒按下暂停键,呆呆地盯着屏幕出了神。
突然,楼下后门传来一阵疯狂的敲门声。泰勒缓缓地抬起头,仿佛神游归来,突然想起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身为一个视频博客的博主,他条件反射似的把储存卡从USB读卡器里拔出来,插进GoPro,再将摄像机塞进口袋里,然后狂奔下楼。他并不知道,接下来的这段录像,将是他短暂记者生涯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震撼的一次新闻报道。
砸门的是劳伦斯。门一开,劳伦斯就一把抓住泰勒的手臂,将他拖到门外。“快!马上跟我来!”他说,“我们必须阻止他们!”
“怎么……”泰勒刚开始问,心里突然想到了:又是杰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就知道是杰登在闹事。两人就像把那段录像倒着播放:先跑出后院大门,再沿着小路跑到溪边,最后又回到了前几天晚上泰勒掉进溪里的那个地方。眼前的一幕让泰勒看呆了,他用了足足三秒钟才意识到情况有多么严重!他知道,到了这一步,局面已经完全不可收拾了。本能地,他从口袋里掏出摄像机,又开始拍摄了。
这段影像晃动得很厉害,却真实地记录了当时发生的事情。左方一百米是一段靠近深谷路的围墙,只见入口空荡荡的,并没有志愿者在把守。镜头向另外一侧扫过去,这回我们看清了谁是志愿者:杰登、贾斯汀和布拉克。三人都身穿州警制服,脚踏厚重的靴子。泰勒想,肯定是这三个傻×主动报名做志愿者,格里姆竟然上了他们的当了 。他们中间有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整个身体以一种很不自然的方式扭曲着,好像是脊椎骨断了——这人正是凯瑟琳。他们把扫帚头拆了,用木柄推推搡搡,像赶牲口一样驱赶着女巫向前走。看女巫的动作神情,她似乎很惊恐。只见她那张被缝起来的嘴巴已经歪了,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吓人。她身上挂着一个市场肉食店的购物袋——泰勒想,这一幕算是魔幻现实主义吗? ——有一把烧焦的孔雀羽毛从袋口伸出来,凯瑟琳死死揪住这把羽毛不放手。她每次要转身走开,都被他们粗暴地推回去。杰登用扫帚木柄打她,把她打得腰也直不起来,硬逼她改变方向。其实只要她愿意抛弃购物袋,就可以瞬间移动,不用继续忍受他们的折磨。可是凯瑟琳始终不肯放手,简直是执着到痴狂的程度。泰勒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这只死孔雀抱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然后画面变得模糊了,屏幕上出现一块块粉红色,原来是泰勒用手指遮住摄像机。我们听见奔跑的脚步声,看到不断摇晃的地面,还看到监控摄像头的一块碎片。他们竟然把安装在树上的摄像头也敲下来了——这回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可以无所顾忌了。
“天哪!快住手!”泰勒吸了一口气,高声喊道,“你们别去弄她!”
“你少管闲事!乖乖在旁边看着,要不就滚蛋!”
“现在我们已经够狼狈了,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你现在住手还来得及!”
“你的狗是她害死的!我们给你报仇,你该感激才对!每个人都袖手旁观,至少我们几个有种,敢打丫的!快走!贱人!”话音刚落,女巫身上又挨了一棍。她摇摇晃晃地,勉强保持着平衡。
这时候,镜头猛烈晃动起来,画面上突然出现一片卡其布军装的图案,距离镜头非常近。然后是旋转的天空、两只缝起来的眼睛、狂乱的脚步、叮当作响的铁链……我们看到某人的手抓住某人的肩膀;一根扫帚木柄从空中划过,就像一条挥动的鞭子——杰登真的下狠手了。泰勒连忙往后缩,然后我们看到了草地、河床,还从仰角看到了神情绝望的脸孔。可是泰勒和劳伦斯重新扑上去,接下来是一阵打斗和咒骂。劳伦斯突然重重地挨了一棍,倒地时额头撞在溪中的一块圆石上。泰勒喘着粗气把他翻过身来,只见劳伦斯苍白的皮肤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深色的头发也沾上了鲜血。
“劳伦斯!你没事吧?”
“别管我,快去阻止他们!”
只见布拉克低头看着他们,手中拿着棍子,神情有点犹豫。“浑蛋!”泰勒一边咆哮,一边扶着劳伦斯站起来。布拉克连忙转身跑回其他两人那里。
这时候,不但泰勒看清楚他们想做什么,连摄像机也把那三人的意图暴露无遗了。我们还能听见泰勒闷哼一声,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更像是一头野兽的低吼。那三人正在驱赶女巫往小溪的下游走去。前方有一个废弃的蓄水池,溪水以前就是通过埋在深谷路下面的管道流进池子里的。蓄水池有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本来上面盖着一个长满了霉的金属盖子,可是现在盖子已经被扔到一旁。
泰勒做最后一次努力,向三人扑过去,一边跑一边叫他们快住手,趁着还没酿成大错,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可惜,来不及了。在强烈晃动的图像里,只见杰登用棍子狠狠地一戳,女巫身不由己地摔进了蓄水池。虽然池子并不深,可是她的头重重地撞在混凝土池壁上,三人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他们捡来一堆石头,开始扔石头砸女巫。泰勒目睹了全过程,他看见两块带尖角的石头同时击中女巫的脸,顿时把她的脸划开两个大口子;他看见头巾跌落,他看见鲜血,他还看见一块接一块的石头……泰勒呕吐了,与此同时,凯瑟琳也放弃了。她消失的时候,蓄水池里散发出一股塑料购物袋烧煳的臭气。石头继续飞进空荡荡的蓄水池里,撞在混凝土池壁上,弹落到池底,还在不停地翻滚。
“他有摄像机!”有人大吼一声。马上,一块石头挟着劲风向泰勒飞来。泰勒连忙低头,勉强避开。下一个瞬间,画面显示杰登向镜头扑过来了。只见他面目狰狞,那神情纯粹是一种精神病式的狂怒。一看到这张脸,想活命的人都会转身逃跑!泰勒和劳伦斯是人,当然也想活命,所以他们转身就逃。幸好这里离家近,两人才能全身而退;要是这一幕发生在树林深处,他们一下子就会被追上了。这一带有很多监控摄像头,也有很多路人,所以那三人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可是泰勒和劳伦斯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放弃,继续一路狂奔跑进屋子里,马上转身关门。他们关门的时候太用力,以至门板在门框里不停地晃动。泰勒把两道门闩都锁上了,然后两人一下子跪倒在厨房的地上,号啕大哭。
就在前天晚上,他们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原来还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可现在他们哭出来的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眼泪了。在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压之下,他们在一瞬间长大成人了。
在两人的哭声中,画面变黑了。

注解:
[1]  来自希腊神话,他用蜡制的翅膀逃离克里特岛,因为自大,不听父亲劝告,飞得离太阳太近,翅膀熔化,最后摔死。
[2]  希区柯克导演的电影《惊魂记》中的变态杀手。
[3]  典故源于格林童话《糖果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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