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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一天下午晚些时候，史蒂夫建议他们去把两匹马领回来，在自己家的马厩安顿好。乔斯林闻言，脸上立刻蒙上一层阴云。
“这样做恐怕有点不妥吧，史蒂夫。我有点不祥的预感，这里距离溪水太近了，而且有树林什么的……我们怎么能确定现在已经安全了呢？”她一边说，一边透过新装的窗户望向屋外。乔斯林当时正在烤蛋奶素馅饼，香气从烤箱飘进饭厅，逐渐取代了新窗框散发出的浓重的油漆气味。
史蒂夫耸了耸肩：“我们不也待在这儿吗？也没什么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呀。”
“话虽这样说，可是人和马怎么能一样呢？”马特轻描淡写地说着，把笔放在作业本上面，“爸爸，我可不想纽阿拉也落得一个上吊自杀的下场。”
“小溪恢复正常已经两天了。”史蒂夫说，“而且没有证据显示目前的形势和以前相比发生了任何变化，也没有证据显示我们的马回家后会遇上什么危险。”
“除非某人忘记锁马厩大门了。”马特脱口而出，说完连他自己也震惊了。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见乔斯林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愤怒和痛苦的神色。
史蒂夫听了大吃一惊，厉声喝道：“放肆！”
“哼，我说错了吗？老奶奶不能用手，废柴又不能自己打开狗舍的门闩。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们就是不知道废柴怎么出去的！可是既然你妈妈已经说了她锁门闩了，你就无权质疑她！我要你马上道歉！”
“道什么歉？这事情我又没有——”
“道歉！”
马特把书狠狠摔在地板上，一下子从桌子旁边跳起来：“对不起！行了吧？我说出真相让你们受不了，真是对不起！”
“马特！”
可是马特已经跑上二楼，“砰”的一下把卧室门关上。史蒂夫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乔斯林。下午四点的阳光把室内照得一片苍白，只见乔斯林垂下眼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真是好心办坏事。”
“我好心办坏事？那你怎么不开口说他呢？”史蒂夫不假思索地反唇相讥，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说得太狠了。马特这么不理性地发脾气，其实是一种应付悲伤的心理机制。这一点史蒂夫当然明白，可他还是很生气。马特这么情绪化，本来就很难对付；像他刚才那么刻薄，史蒂夫更加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说到和马特打交道，乔斯林比史蒂夫更在行。这么多年来，他们的婚姻能在黑泉镇的惊涛骇浪中安然度过，其中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两人在家里分工合作、各司其职，极少偏离各自的角色和责任。要在乱世中求得心安，唯有诉诸理性——在一个动荡和混乱的大环境里，他们的这种做法为这个家创造了一个有序的平静港湾。在分工合作的过程中，一个很主要的部分就是乔斯林照料马特，而史蒂夫则负责看管泰勒。当然了，他们的分工没有黑白分明的界限，可是夫妻两人——甚至四个家庭成员——都明白各自的职责所在。
“我说的不仅仅是马特。”乔斯林说，“他们兄弟俩都深受困扰啊。泰勒已经好几天没出过房间了，这件事会在他们心里留下伤疤的，史蒂夫。”她猛地一挥手，指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外面有东西害死了我们的狗，可是我们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实说吧，在我看来，马特的反应其实是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去宣泄内心的伤痛，虽然简单粗暴、不可理喻，却是很正常的。他的悲伤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他只是顺其自然罢了，所以他才会埋怨别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真心道歉的。”
“你根本没说到点子上，你这是避重就轻，粉饰太平！废柴死了，没事，把他埋了就可以了。餐桌碎了，没事，我们买一张新的。油漆掉了，没事，我们把一切都重新涂上光鲜的油漆……我们现在弄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其实我们根本就骗不了自己！你看看吧，疤痕就在你面前呢！”
她指着瓷砖上面的黑斑，那是帕拉丁留下来的马蹄印。史蒂夫镇定地注视着乔斯林，叹了一口气。他还想努力挽回局面，避免争端。“我们在万圣节的时候没有给柳条夫人像奉献祭品，马特竟然一直揪着这件事不放，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你还记得星期六的时候他唠唠叨叨地埋怨我们吗？他说我们没有献祭，所以废柴是我们害死的。我真希望把他们兄弟俩教得更理性一点。马特这样说话，几乎就和镇上那帮人一模一样了。”
“那你到底想让他怎么样？”乔斯林大声说，“他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呢！也许废柴真的是我们害死的呢！难道你想说他的这个念头不算是自然反应吗？”
“乔斯林，”史蒂夫说，“你怎么也在胡说八道呢？”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并不是说废柴的死是因为我们没献祭，我只是说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吊死在那棵树上，而且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所以马特才会害怕呀，史蒂夫。还有泰勒……过去那么多天了，你到底有没有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他把自己孤立起来，对外界一切越来越疏离，难道你不担心吗？”
“我问过他。”
“问过他等于好好谈一谈吗？”
“亲爱的，现在他是宁愿独力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在他这个年纪，这种做法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这里哪有一件事情是正常的呢？黑泉镇被下了诅咒啊，史蒂夫！而且可怕的还不只是凯瑟琳，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恐怖！还记得我们晚上听到的各种怪声吗？还有我们屋子后面的小溪，那条淌了三天三夜血的小溪！你意识到了吗？那是血啊！还有这里的人！难道你真的相信这些事情不会对我们的小孩造成永久的影响吗？难道你觉得我们成年人能幸免吗？”
史蒂夫看着她，有点窘迫地说：“乔斯林，我并不是自欺欺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是想保持平和的心态，维持相安无事的局面，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性地处理这些事情。其实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呀。”
这时候，乔斯林已经出离愤怒了。她一下子站起来，站在他对面：“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勉强算是安安稳稳；我们为什么能够忍受这么久？因为一直都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可是现在废柴已经死了！所以你不要再说什么没有危险这样的废话！你不要再给我灌迷魂汤了！”
“可是现在看起来的确是一切恢复正常了。而且——”
“没有！没有一件事情恢复正常了！你别再装了！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就因为你，我们永远困在……”
乔斯林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她也不需要把这句话说完。我们终于还是扯到这个话题上面了， 他想道，你一直用心良苦地做那么多铺垫，挖那么大的坑，就是为了在理屈词穷的时候使出撒手锏，给我致命一击 。因为无论经过多少年，一提起这件事就等于插中了史蒂夫的要害。他知道乔斯林想说的是：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就因为你，我们永远困在了黑泉镇！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补救！ 史蒂夫突然觉得浑身发抖，就像迎头撞上了一块隐形玻璃。到了今时今日，难道这件事还是心里的一根刺吗？怎么会这样呢？他们年复一年地过着和谐美满的生活，到头来这个定时炸弹还是毫无征兆地突然爆炸，让他们两人在一瞬间变得形同陌路。有圆石也好，没圆石也好，他们搬来这里的初衷是为了史蒂夫的事业，为此乔斯林还放弃了她自己的事业。旧的伤口一埋就是十八年——就像废柴那样埋在后院里， 他精神恍惚地想道。可是有些东西即使被埋起来，也会重新浮现……因为埋藏一时并不等于禁锢一世。
她看到史蒂夫脸上现出愤慨的神色，于是伸手摸他的手臂。可是史蒂夫把手臂一甩，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你记住，”他说，“当初我是反对生第二胎的。如果你对他们的生长环境这么不满意，那么请你反省一下，你本来可以把你的不满减半的。”
这样说当然很不公平，他当然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乔斯林的嘴唇颤抖着，突然一把挣脱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厨房。史蒂夫孤零零地留在饭厅里，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遗弃的感觉。
天哪，我怎么能欺骗自己说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呢？ 他心中暗想。凯瑟琳，你对我一家人都做了些什么呀 ？
突然，厨房传来一声低喊，然后是烤箱里的锡纸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转眼，一股糕点烤焦的煳味充满了整个室内空间。史蒂夫闭上眼睛，听着乔斯林拼命摇晃烤盘，把烤焦的蛋奶馅饼倒进垃圾桶里，然后“哐当”一声，把烤盘扔进洗碗盆中。他睁开眼的时候，只见乔斯林满脸泪痕，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挤过去，径直上楼去了。史蒂夫走进厨房，打开垃圾桶一看，只见那个馅饼的边上有一点烤煳了，可中心还是好的。他小心翼翼地把馅饼拿出来，放在一个碟子上，把烤焦的部分切掉，再用铝箔包好，放在台面上。然后他准备出门散散步，习惯性地伸手去门边的挂钩上取废柴的项圈，猛然想起，昨天他已经把狗圈和狗窝都放进外面的工具棚里了。
他双手插进口袋，快步走出家门。呼啸的寒风扑面而来，他的颧骨一下子就麻木了。他穿过高尔夫球场，走了几英里，从西点军校的高墙外经过，一直向黑泉镇外走去。也许乔斯林说得对——他这么快就下结论一切恢复正常，也许真的操之过急了。他很用心、很努力地回想前两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当时他们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都以为自己听见了废柴的吠声。虽然这种影响只持续了一两分钟，可是史蒂夫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影响了他们的心智。废柴还魂？他当然不肯相信这么荒唐的屁话。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心里的念头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史蒂夫又想起了当天在树林里发现废柴尸体的一瞬间，还有他故意破坏“仙女环”的时候，都有一股寒意突然把他整个人笼罩住。他向来理性，竟然也会有那么愚蠢和不理性的时候，史蒂夫忽然觉得很尴尬。尘归尘，土归土， 他想，既然已经埋葬，当然就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家里人呢？他们也许并不觉得这些念头愚蠢。身边的至亲变成这样子，难道他没有责任吗？虽然史蒂夫不愿意承认，可是他的心真的很痛。
后来，我不再相信女巫和仙女那一套，所以我就当作练习平衡能力好了。
史蒂夫决定了，一有机会就马上和泰勒详谈。
* * *
虽然家里的冷战状态持续了整个晚上，可是至少乔斯林和马特吃了一点蛋奶馅饼。泰勒根本就没下楼，他喃喃地说要准备测验，不想被打扰。当晚，史蒂夫和乔斯林睡在各自那一半床上，分别面壁而卧。他们都不开口，只能让心里话飘在空气里，阻隔在两人之间。史蒂夫在床上躺了很久，终于在极度疲劳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餐时，乔斯林说：“我们今天下午骑完马，也许可以把它们接回来。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它们回来应该没事了。”
史蒂夫顿时觉得心中一宽，点头说：“你想让我把拖车一起开过去吗？”
她摇了摇头：“马特和我可以办妥。”
接下来乔斯林再也没有说别的事情了。不过这至少算是迈出了和解的第一步，史蒂夫不想操之过急。虽然他们夫妻怄气从来不会持续很久，可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这次矛盾更微妙，所以处理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谨慎。白天回医学院上班的时候，史蒂夫思考了整整一个上午。下午他回到家中，在后院耙落叶；乔斯林和马特在自家停车道上，往汽车后面挂拖车。史蒂夫深深吸了一口气，让深秋的寒意充盈四肢百骸——十一月里总有那么几天，能让人感受到初冬的第一丝气息。此刻他已经得出了结论：他们家的境况其实并不是太糟糕，镇上肯定有人比他们更狼狈。这个念头使史蒂夫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他正在后院忙的时候，乔斯林突然跑出来，身上还披挂着骑马的装束。她大声呼喊：“史蒂夫！”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史蒂夫！快来！”
他一下子把耙子扔进落叶堆里，飞奔进厨房门。“泰勒不对劲啊！”乔斯林说，“他完全……没反应！我怎么叫他都没用！”
她带着史蒂夫走进客厅。在逐渐昏暗的暮色中，泰勒蜷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在三秒内，史蒂夫就已经得出了诊断结果：这孩子马上要精神病发作，也许已经发作了。只见泰勒头发蓬乱，赤着脚，脚趾像痉挛般卷曲着，手指上的每个关节都发白了。他双目圆睁，呆呆地盯着远方，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史蒂夫认得这种表情：那些拼命挣扎着让自己脱离现实的精神病人就是这样子的。这意味着泰勒正在远离光明，堕入黑暗的深渊……史蒂夫不由得胆战心惊。他连忙定定神，把心头的恐惧强压下去。
史蒂夫跪在泰勒身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晃，想让他从迷惘中清醒过来。“喂，泰勒，看着我……”他这样一摇，泰勒就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不懂反抗就证明快要失去意识，这下子史蒂夫更担心了。他本来预计着泰勒的身体会像手指和脚趾那样绷得紧紧的，哪知他现在就像一个塞着稻草的布娃娃。史蒂夫连忙伸手到泰勒的脖子后面，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挤压他的脊椎骨。
“他出什么事了？”乔斯林跪在史蒂夫身边，惊骇万分地问道。这时候，马特也出现在敞开的法式落地玻璃门前，惶恐地看着他们。
“受刺激了。”史蒂夫说，“给我点水，乔斯林。”
乔斯林马上走开，倒水去了。史蒂夫坐在儿子身边，双手拥抱着他，轻轻地前后摇晃。泰勒身上又冷又湿。“嘿，儿子，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像念咒语似的不断低声重复着这几句话。其实他心中正在咒骂自己：其实就在马儿发疯之前，就在罗伯特·格里姆询问泰勒的那一瞬间，史蒂夫就知道出事了——他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为什么我不早点儿努力引导他把心里话说出来呢？我真是个白痴！“你在干什么呢，儿子？你把你老爸老妈都吓坏了。”他更加用力地抱着泰勒，“我就在你身边，泰勒，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总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终于，史蒂夫的努力换来了收获，泰勒开始在父亲怀里颤抖起来。只见他脸上那种麻木、虚弱的表情开始减退，嘴唇颤动着，轻轻地闷哼了一声。他的双眼睁得更大了，眼中充满了泪水。他的双手忽然举起，不停地晃动，最后还是无助地垂了下来。
乔斯林端着一杯水、拿着一条毛巾回来，把两样东西都放在他们面前的一张凳子上。可是史蒂夫完全没有留意到，因为在这一刻，泰勒突然仰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无助、悲伤和绝望。史蒂夫心中突然洋溢着如痴如醉的父爱，还有让他痛心疾首的悔意。
“乔斯林，你现在去和马特练习马术好吗？”
“可是我不能扔下他这样子不管呀……他不会有事吧？”
“他没事的。我们父子俩需要好好谈一谈。”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心领神会了。“来吧，马特，我们走。”马特立刻大声反对，可是乔斯林不由分说地赶着他走出客厅，顺手把落地玻璃门关上。马特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然后母子两人从厨房门走了出去，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好了，小伙子，我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史蒂夫想。这一刻感觉很特别，仿佛父子两人终于达成了妥协：现在已经没有旁人，只有父子俩——他和他的长子，他的小孩。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待这一刻的独处呢？史蒂夫想起几天前的那个奇怪的晚上，泰勒赤脚跟随他走出家门；还有在十月上旬，他们为了罗蕊大吵一场……不，其实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期盼着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了。现在史蒂夫终于把儿子从黑暗深处带回来了；同时他也很清楚，在黑暗里还潜伏着一些可怕的东西，它们马上就会跟随着泰勒出来，暴露在阳光下。可是史蒂夫不管了，因为在这一刻，深沉的父爱主宰了一切。
史蒂夫让儿子先喝点水。泰勒喝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溅出来，弄湿了灰色的运动裤。他把水擦掉，开始低声抽泣，久久不能平静。史蒂夫把他搂在怀里，一直等他镇定下来才让他再喝点水。然后史蒂夫试探着问：“这事情很糟糕，是吧？”
泰勒脸色苍白、满面泪痕，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又沉默了几分钟，他终于能够开口，勉强在唇边挤出了几个字。他恳求道：“爸爸，帮帮我。”
然后史蒂夫发誓，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儿子。是的，不惜一切代价。
* * *
一小时后，估计乔斯林和马特快要带着马儿回家了，他们肯定会有无数问题要问。趁着两人还没回来，史蒂夫带着泰勒坐上丰田房车，沿着293号公路开出黑泉镇，然后沿着9W号公路穿过黑泉森林。就在他们穿过山口、开进谷底的时候，史蒂夫心中突然有一种感觉，仿佛他们闯进了禁地。他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向后视镜瞟去，想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踪——史蒂夫好不容易才把这种冲动压下去。这种担心虽然荒谬，却真真切切地萦绕在他的心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一路上，父子两人半句话也没说。
他们沿着哈得孙河开到纽堡市，把车停在华盛顿总部历史遗迹附近，然后在市中心找了一家没什么顾客的小酒吧。这间酒吧里有许多阴暗角落，两人在其中一桌坐下来，点了两杯沙示汽水，还向服务员要了Wi-Fi密码。史蒂夫花了二十多分钟，通读了泰勒网站上的一部分报道，看了一些录像。虽然他越看越担忧，但是同时心中也对儿子暗暗佩服。虽然网站上的内容都不如他在家里看的那一段录像震撼——谢天谢地，泰勒没有把那一段贴上网——可是每一个文件和视频所包含的内容都很惊人，往轻里说也足够把他们保送涂鸦镇了。史蒂夫让泰勒把所有文件都删除，不得留下一丝痕迹，泰勒心怀感激地照做了。
史蒂夫一边喝沙示汽水，一边注视着泰勒删文件。突然，他猛然醒悟，大吃一惊：你不知道自己在玩一个很危险的游戏吗？你正在销毁证据啊！更重要的是，你这样做是背叛了你和乔斯林那么多年来一直恪守的道德准则。泰勒玩的是一个卑鄙恶劣的游戏，而且他在游戏里还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而你现在是给你的儿子找一条出路，让他能够全身而退。我希望你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可泰勒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吗？他被迫目睹他那帮所谓朋友做出这么残忍不堪的暴行，他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简直像是在鬼门关绕了一圈才回来，他不得不吞下自己愚蠢行为带来的恶果……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就性情大变的。泰勒现在连用HEX App查看凯瑟琳行踪的勇气也没了，因为他害怕发现末日已经降临黑泉镇。史蒂夫向他保证，没有任何报告显示女巫有什么异动，她经受石刑之后又恢复了正常的行为模式。泰勒听了如释重负，目光中充满了安慰。
“这件事我必须向他们报告，你也明白的，是吧？”他听泰勒说完整件事后，一直不说话，两人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了。
泰勒点了点头，面露惧色。
“这件事越来越糟糕了。如果你那几个朋友继续这么胡作非为，迟早会搞出人命的。我们不能负这个责任。”
泰勒说，他明白。
“这件事错不在你，都是那个杰登的错，明白吗？这人完全失控了，需要外力的帮助才能制止。所以现在必须有人出来干预，不能让他们继续胡闹了。”说着说着，史蒂夫突然意识到，这些话其实他主要是对自己说的——有一个方案正在他脑子里慢慢成形，这一番自言自语其实是为这个方案辩解。史蒂夫摇了摇头，坚定的态度中又流露出怀疑，“不，不是你的错。”
“我想不明白。”泰勒说，“我想不明白布拉克为什么要参与。杰登是疯子，贾斯汀本来就是个烂人，可是布拉克……他以前挺好的呀。”
“嗯，只能说他终于崩溃了。”史蒂夫回答说，他没想到自己的语气那么强硬，“你应该知道，有些人在黑泉镇待久了，就会变成这样。”
可是泰勒似乎没听明白。又过了许久，他终于抬头看着他爸爸：“我很害怕，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惩罚布拉克。”
事实上，史蒂夫也很害怕，他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惩罚那三个年轻人。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三人肯定会受到惩罚。他们违反了《紧急法案》里面的每一条禁令；他们不但害死了废柴，而且威胁到黑泉镇每一个人的生命安全。也许只有像“禁闭涂鸦镇”这种震荡疗法才能让他们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虽然史蒂夫不愿意承认，可是他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担心：关涂鸦镇大概还不够，也许会有更严厉的惩罚在等着他们。仅仅是泰勒的所作所为就足够把他关进涂鸦镇了，更何况……他们用石刑折磨女巫的那段视频，如果处理得稍有不慎，就很可能会在黑泉镇引起暴动。
想到这里，史蒂夫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寒意，顿时全身如坠冰窟。黑泉镇那帮傻×，要怨就只能怨他们自己愚蠢无能！泰勒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理想主义，难道他应该为此而受罚吗？ 这时候，史蒂夫突然想起了多年前他和初次怀孕的乔斯林去泰国度假，在海边的那间平房度假屋里，他心中竟然出现了自杀的念头！一想到这里，史蒂夫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关押在涂鸦镇肯定就是这种感觉了。他又想起了泰勒脆弱的眼神和恳求的话语：“爸爸，帮帮我。”
在那一瞬间，史蒂夫做出了决定。
现在，他看着儿子努力销毁那么多个月的心血，他脑子里忍不住出现一个念头：他们摧毁的是一个能真正改善局面的独一无二的契机，他们这是要把黑泉镇逼得倒退回十七世纪。史蒂夫觉得如芒在背，因为他心中总有一点挥之不去的疑虑：他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
“好了，删完了。”泰勒说。
“全部删完了？”
“对。”
“每一个文件都删了？”史蒂夫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
“是的，所有文件都删除了，我甚至把网址也撤销了。”
“这些数据永远不能恢复吗？”
“这倒未必，因为这个网址会保留三十天，万一我反悔，或者出于其他需要，供应商还能恢复所有数据。不过域名登记是匿名的，所以没有人能查到我的信息，除非他们有法庭的命令。”泰勒犹豫了一下，“你觉得他们不会闹上法庭吧？”
这还真的很难说 ，史蒂夫想。万一他们让西点军校插手呢？ 不过即使是那样，泰勒被发现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杰登被逮捕之后，肯定会把泰勒供出来，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至于其余两人，他们也许会如实招供，从而证实杰登的供词。可是布拉克和贾斯汀也参与了泰勒的计划，要是捅出来，会遭受更多惩罚，所以这两人很可能会因为恐惧而守口如瓶。因此到最后只剩下杰登一个人指控泰勒，而这人既是作案的凶手，更是一个被逼得无路可退的疯子——即使是黑泉镇的人也明白狗急跳墙的道理。
史蒂夫，你已经走上了一条陷坑密布的不归路，你甚至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也许你这样做根本就帮不了泰勒——你想清楚没有？
呸！滚你妈的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把我儿子送去涂鸦镇！
“还有，他们有没有办法恢复网站的历史数据呢？”他问道，“我也说不清，比如说自动备份什么的。”
“只能通过迈克。”
“迈克是谁？”
“同班同学，家住在高地瀑布镇。他课余时间制作网站，还有自己的服务器。他让我把网站放在他的服务器上，我只需要买一箱啤酒送给他就可以了。”
“啊？这么说，你让外人知道……”
泰勒耸了耸肩说：“他才不管呢。他一直以为服务器里存放的是我在YouTube博客上面的私人珍藏呢。其实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做的——我把一些很普通的东西放在里面，目的就是要让迈克看了觉得沉闷。他失去兴趣的话就不会乱翻我的东西，也就不会发现我的秘密了。”
听到这里，史蒂夫闭上眼睛深呼吸。他再睁开眼睛时，看见泰勒拿着手机，正在用拇指按屏幕：“你在做什么？”
“我给迈克发短信。我很了解他，只要再给一箱啤酒，他今天就会把所有备份都删掉。”
下一步，他让泰勒把手提电脑和手机上的浏览历史全部删除，还有他的聊天记录，然后是和他那个项目有关的一切视频和文档，最后是GoPro摄像机的储存卡。一切结束后，只剩下石头砸女巫的那一段视频留在桌面上。
史蒂夫用手指揉着脸颊，指尖在须根上发出摩擦的声响。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忧心忡忡地问：“其他人的电脑和手机会不会也有备份？”
泰勒摇头道：“我们说好了，只能在镇外登录网站，我估计他们每个人都是在学校或者图书馆登录的。至于手机，我们觉得去年女巫特遣队派发的iPhone肯定安装了键盘侧录程序，所以我们决定在行动的时候绝不使用手机。”
史蒂夫听得一脸茫然。泰勒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键盘侧录程序可以让你远程监控一台手机或者电脑，告诉你那个用户按过哪些键，所以那人浏览过什么网站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简直是捉奸神器啊。”
“嗯，你确定没有别的漏洞了？我希望你知道，他们将会把所有东西都翻个遍。”
“杰登还拍了一张照片，是……”泰勒做了一个弧线形的手势，眼睛看向别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就是，我跟你说过……爸爸，你得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要是他们打算逮捕杰登，必须第一时间没收他的手机。然后……据我所知，再也没有别的了。”
希望你是对的吧。 “再想想！”
泰勒又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噢！等等！”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开始在手机里搜索。史蒂夫瞄了两眼，发现他竟然在浏览一堆声音文件，然后选中了一个。史蒂夫觉得很奇怪。
“你这文件……告诉我合适吗？”史蒂夫问道。
泰勒摇了摇头，盯着那个文件，脸上露出后悔和厌恶的神情。然后他用拇指点了两下，把文件删除了。
史蒂夫付了钱，带着泰勒离开酒吧，漫步在哈得孙河畔。他们把领子竖起来，脑袋往下缩，双手也插进了口袋里。两人慢慢地走过停满游艇的港口，来到汉密尔顿钓鱼桥的一个巨大桥墩旁。他们站在桥底下，凝视着哈得孙河，只见橙色的大桥闪闪发亮地倒映在暗黑的水面上。东北风撩动着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仿佛要把他们吹回黑泉镇。这条大河滚滚东去，冲出眼前的黑暗，穿过前方的城市，流进纽约湾，最终融入浩瀚的大西洋。新的一天的光明总是先把远处的东方照亮，何时才能惠及那个深山中的小镇呢？
“明天你就去找劳伦斯详谈。”史蒂夫说。劳伦斯是他们应急计划中的最后一块拼图，只有这一步棋走对了，他们才会有一线生机。“你是信任劳伦斯的，对吧？那你就把我们今天做的事情都告诉他，然后叫他一口咬定，按照我们的版本去说，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能改口。你必须让他明白，只有这样做我们才能全身而退。一旦杰登开始招供，他们就会揪住你们两人不停地盘问，你觉得劳伦斯能顶住吗？”
泰勒耸了耸肩。
“你呢？你能撑下去吗？”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那神情就像一个死囚犯听见别人问他，能不能自己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能不能自己登上断头台。史蒂夫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感觉到泰勒全身一阵颤抖。
“这件事没必要告诉别人。”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的儿子眼圈也黑了，呆呆地看着一条运载沙石的驳船稳稳当当地顺流而下，听着发动机发出一阵轻轻的轰鸣声。史蒂夫知道，折磨泰勒的不仅是恐惧，还有负罪感。这个孩子很有个性，在史蒂夫认识的人里，很少有像泰勒这么有正义感的。史蒂夫还清楚地记得，前段时间在万圣节大会上，为了捍卫心中理想，他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当时泰勒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自豪。这时候，史蒂夫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么做，很可能已经把一个难以承受的重担压在孩子的肩膀上了。
可是再难也得承受啊！ 史蒂夫想，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也许这件事会让他难受一段时间，不过最终会过去的——世间事就是这样，到头来总是会过去的。
驳船拖出来的波涛涌到了桥墩，化作一个个白头浪，在圆石上溅得粉碎。史蒂夫突然很生自己的气：我为什么还要忧心忡忡、顾虑重重呢？他保护泰勒完全是出于父爱——舐犊情深是人之常情，为人父母者当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自己的小孩。不久前泰勒写博客的时候不是问过他一个问题吗？史蒂夫会救谁？苏丹一个村子的人还是自己的小孩？
当然救自己的小孩了，因为这就是父爱啊！
“好吧。”泰勒终于回答了。他还在不停地发抖，史蒂夫把他搂紧一点，用力摩擦他的手臂，让他暖和一点。
“好了，儿子，坚强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应该受这样的折磨。”
“你有没有打算告诉妈妈？”
“没有。”如果不是泰勒提起，史蒂夫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告诉乔斯林，而且他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泰勒点头说：“好吧。”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低声补充了一句，“爸爸，谢谢你。”
他们站在河边，目送着黑暗冰冷的河水从面前流过。史蒂夫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与长子共同度过的这一刻。突然，他心中产生一股强烈的渴望，希望带着儿子踏上一叶扁舟，飘然东去，把黑泉镇抛诸脑后。他们穿过纽约湾，驶向一个崭新的黎明——只有在那个没有诅咒的新国度，世间万物才能展现出自己真正的风采。可是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只听到马特语带讥讽地笑着说：“对啊，爸爸，你会救谁呢？我还是泰勒？ ”对于这个问题，那天晚上，史蒂夫说出了最显而易见的那个答案，而泰勒一下子就感到他这样说纯粹是为了政治正确。真相是，当你发现自己真的偏心某个小孩时，你心里会觉得很不舒服。史蒂夫在纽约医学院见过许多案例，知道父母对某个小孩特别偏心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轮到他面对自己的抉择时，还是感到无比尴尬。
可是到了这一夜，当他搂着长子站在码头边上的时候，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出真相。没错，史蒂夫也全心全意地爱着马特和乔斯林，如果母子二人发生什么不测，史蒂夫也会伤心欲绝——可是在他心里占据着最重要位置的，始终是泰勒。
* * *
然而，就在同一个夜晚，当史蒂夫躺在床上的时候，疑虑依然缠绕在他心头……就像一簇顽固的导燃火苗，无论如何都不能完全扑灭。
乔斯林已经为她发脾气这件事道歉了，而史蒂夫也为自己出口伤人说了“对不起”。他们最近都承受着巨大压力，虽然各自心底还有不满，可是为了和解，也只能隐忍不发了。两人躺在黑暗中，史蒂夫平静地把泰勒的事情告诉了乔斯林——至少是他准备向女巫特遣队报告的那个版本。他向来不擅长说谎，也从来没有理由去欺骗妻子，可是现在他毫不费力地把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说出来，一气呵成，连他自己也觉得很惊奇。而且史蒂夫还发现自己竟然毫不引以为耻，心中难免有点苦恼。乔斯林大吃一惊，马上称赞史蒂夫竟然能够从泰勒嘴里套出那么多话。然后她再次道歉，说之前不应该谴责他处理不当。史蒂夫连忙用食指按住她的嘴唇，然后亲了她。我这个故事彩排的效果很不错， 他想，可是如果她继续给我道歉，我就要疯掉了。 他们做爱了——这一份爱确实是真实的，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可以问心无愧。
史蒂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仿佛听见脑子里有一团火焰正在“咝咝”地燃烧着。天哪，我希望我这样做是对的，我也真心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虽然史蒂夫鲜有质疑自己判断力的时候，可是他也知道，爱是一种神秘的力量，爱能蒙蔽人的理智，因此他已经不敢百分之百地信任自己的判断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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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做恐怕有点不妥吧，史蒂夫。我有点不祥的预感，这里距离溪水太近了，而且有树林什么的……我们怎么能确定现在已经安全了呢？”她一边说，一边透过新装的窗户望向屋外。乔斯林当时正在烤蛋奶素馅饼，香气从烤箱飘进饭厅，逐渐取代了新窗框散发出的浓重的油漆气味。
史蒂夫耸了耸肩：“我们不也待在这儿吗？也没什么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呀。”
“话虽这样说，可是人和马怎么能一样呢？”马特轻描淡写地说着，把笔放在作业本上面，“爸爸，我可不想纽阿拉也落得一个上吊自杀的下场。”
“小溪恢复正常已经两天了。”史蒂夫说，“而且没有证据显示目前的形势和以前相比发生了任何变化，也没有证据显示我们的马回家后会遇上什么危险。”
“除非某人忘记锁马厩大门了。”马特脱口而出，说完连他自己也震惊了。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见乔斯林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愤怒和痛苦的神色。
史蒂夫听了大吃一惊，厉声喝道：“放肆！”
“哼，我说错了吗？老奶奶不能用手，废柴又不能自己打开狗舍的门闩。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们就是不知道废柴怎么出去的！可是既然你妈妈已经说了她锁门闩了，你就无权质疑她！我要你马上道歉！”
“道什么歉？这事情我又没有——”
“道歉！”
马特把书狠狠摔在地板上，一下子从桌子旁边跳起来：“对不起！行了吧？我说出真相让你们受不了，真是对不起！”
“马特！”
可是马特已经跑上二楼，“砰”的一下把卧室门关上。史蒂夫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乔斯林。下午四点的阳光把室内照得一片苍白，只见乔斯林垂下眼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真是好心办坏事。”
“我好心办坏事？那你怎么不开口说他呢？”史蒂夫不假思索地反唇相讥，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说得太狠了。马特这么不理性地发脾气，其实是一种应付悲伤的心理机制。这一点史蒂夫当然明白，可他还是很生气。马特这么情绪化，本来就很难对付；像他刚才那么刻薄，史蒂夫更加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说到和马特打交道，乔斯林比史蒂夫更在行。这么多年来，他们的婚姻能在黑泉镇的惊涛骇浪中安然度过，其中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两人在家里分工合作、各司其职，极少偏离各自的角色和责任。要在乱世中求得心安，唯有诉诸理性——在一个动荡和混乱的大环境里，他们的这种做法为这个家创造了一个有序的平静港湾。在分工合作的过程中，一个很主要的部分就是乔斯林照料马特，而史蒂夫则负责看管泰勒。当然了，他们的分工没有黑白分明的界限，可是夫妻两人——甚至四个家庭成员——都明白各自的职责所在。
“我说的不仅仅是马特。”乔斯林说，“他们兄弟俩都深受困扰啊。泰勒已经好几天没出过房间了，这件事会在他们心里留下伤疤的，史蒂夫。”她猛地一挥手，指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外面有东西害死了我们的狗，可是我们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实说吧，在我看来，马特的反应其实是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去宣泄内心的伤痛，虽然简单粗暴、不可理喻，却是很正常的。他的悲伤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他只是顺其自然罢了，所以他才会埋怨别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真心道歉的。”
“你根本没说到点子上，你这是避重就轻，粉饰太平！废柴死了，没事，把他埋了就可以了。餐桌碎了，没事，我们买一张新的。油漆掉了，没事，我们把一切都重新涂上光鲜的油漆……我们现在弄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其实我们根本就骗不了自己！你看看吧，疤痕就在你面前呢！”
她指着瓷砖上面的黑斑，那是帕拉丁留下来的马蹄印。史蒂夫镇定地注视着乔斯林，叹了一口气。他还想努力挽回局面，避免争端。“我们在万圣节的时候没有给柳条夫人像奉献祭品，马特竟然一直揪着这件事不放，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你还记得星期六的时候他唠唠叨叨地埋怨我们吗？他说我们没有献祭，所以废柴是我们害死的。我真希望把他们兄弟俩教得更理性一点。马特这样说话，几乎就和镇上那帮人一模一样了。”
“那你到底想让他怎么样？”乔斯林大声说，“他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呢！也许废柴真的是我们害死的呢！难道你想说他的这个念头不算是自然反应吗？”
“乔斯林，”史蒂夫说，“你怎么也在胡说八道呢？”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并不是说废柴的死是因为我们没献祭，我只是说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吊死在那棵树上，而且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所以马特才会害怕呀，史蒂夫。还有泰勒……过去那么多天了，你到底有没有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他把自己孤立起来，对外界一切越来越疏离，难道你不担心吗？”
“我问过他。”
“问过他等于好好谈一谈吗？”
“亲爱的，现在他是宁愿独力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在他这个年纪，这种做法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这里哪有一件事情是正常的呢？黑泉镇被下了诅咒啊，史蒂夫！而且可怕的还不只是凯瑟琳，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恐怖！还记得我们晚上听到的各种怪声吗？还有我们屋子后面的小溪，那条淌了三天三夜血的小溪！你意识到了吗？那是血啊！还有这里的人！难道你真的相信这些事情不会对我们的小孩造成永久的影响吗？难道你觉得我们成年人能幸免吗？”
史蒂夫看着她，有点窘迫地说：“乔斯林，我并不是自欺欺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是想保持平和的心态，维持相安无事的局面，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性地处理这些事情。其实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呀。”
这时候，乔斯林已经出离愤怒了。她一下子站起来，站在他对面：“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勉强算是安安稳稳；我们为什么能够忍受这么久？因为一直都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可是现在废柴已经死了！所以你不要再说什么没有危险这样的废话！你不要再给我灌迷魂汤了！”
“可是现在看起来的确是一切恢复正常了。而且——”
“没有！没有一件事情恢复正常了！你别再装了！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就因为你，我们永远困在……”
乔斯林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她也不需要把这句话说完。我们终于还是扯到这个话题上面了， 他想道，你一直用心良苦地做那么多铺垫，挖那么大的坑，就是为了在理屈词穷的时候使出撒手锏，给我致命一击 。因为无论经过多少年，一提起这件事就等于插中了史蒂夫的要害。他知道乔斯林想说的是：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就因为你，我们永远困在了黑泉镇！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补救！ 史蒂夫突然觉得浑身发抖，就像迎头撞上了一块隐形玻璃。到了今时今日，难道这件事还是心里的一根刺吗？怎么会这样呢？他们年复一年地过着和谐美满的生活，到头来这个定时炸弹还是毫无征兆地突然爆炸，让他们两人在一瞬间变得形同陌路。有圆石也好，没圆石也好，他们搬来这里的初衷是为了史蒂夫的事业，为此乔斯林还放弃了她自己的事业。旧的伤口一埋就是十八年——就像废柴那样埋在后院里， 他精神恍惚地想道。可是有些东西即使被埋起来，也会重新浮现……因为埋藏一时并不等于禁锢一世。
她看到史蒂夫脸上现出愤慨的神色，于是伸手摸他的手臂。可是史蒂夫把手臂一甩，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你记住，”他说，“当初我是反对生第二胎的。如果你对他们的生长环境这么不满意，那么请你反省一下，你本来可以把你的不满减半的。”
这样说当然很不公平，他当然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乔斯林的嘴唇颤抖着，突然一把挣脱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厨房。史蒂夫孤零零地留在饭厅里，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遗弃的感觉。
天哪，我怎么能欺骗自己说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呢？ 他心中暗想。凯瑟琳，你对我一家人都做了些什么呀 ？
突然，厨房传来一声低喊，然后是烤箱里的锡纸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转眼，一股糕点烤焦的煳味充满了整个室内空间。史蒂夫闭上眼睛，听着乔斯林拼命摇晃烤盘，把烤焦的蛋奶馅饼倒进垃圾桶里，然后“哐当”一声，把烤盘扔进洗碗盆中。他睁开眼的时候，只见乔斯林满脸泪痕，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挤过去，径直上楼去了。史蒂夫走进厨房，打开垃圾桶一看，只见那个馅饼的边上有一点烤煳了，可中心还是好的。他小心翼翼地把馅饼拿出来，放在一个碟子上，把烤焦的部分切掉，再用铝箔包好，放在台面上。然后他准备出门散散步，习惯性地伸手去门边的挂钩上取废柴的项圈，猛然想起，昨天他已经把狗圈和狗窝都放进外面的工具棚里了。
他双手插进口袋，快步走出家门。呼啸的寒风扑面而来，他的颧骨一下子就麻木了。他穿过高尔夫球场，走了几英里，从西点军校的高墙外经过，一直向黑泉镇外走去。也许乔斯林说得对——他这么快就下结论一切恢复正常，也许真的操之过急了。他很用心、很努力地回想前两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当时他们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都以为自己听见了废柴的吠声。虽然这种影响只持续了一两分钟，可是史蒂夫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影响了他们的心智。废柴还魂？他当然不肯相信这么荒唐的屁话。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心里的念头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史蒂夫又想起了当天在树林里发现废柴尸体的一瞬间，还有他故意破坏“仙女环”的时候，都有一股寒意突然把他整个人笼罩住。他向来理性，竟然也会有那么愚蠢和不理性的时候，史蒂夫忽然觉得很尴尬。尘归尘，土归土， 他想，既然已经埋葬，当然就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家里人呢？他们也许并不觉得这些念头愚蠢。身边的至亲变成这样子，难道他没有责任吗？虽然史蒂夫不愿意承认，可是他的心真的很痛。
后来，我不再相信女巫和仙女那一套，所以我就当作练习平衡能力好了。
史蒂夫决定了，一有机会就马上和泰勒详谈。
* * *
虽然家里的冷战状态持续了整个晚上，可是至少乔斯林和马特吃了一点蛋奶馅饼。泰勒根本就没下楼，他喃喃地说要准备测验，不想被打扰。当晚，史蒂夫和乔斯林睡在各自那一半床上，分别面壁而卧。他们都不开口，只能让心里话飘在空气里，阻隔在两人之间。史蒂夫在床上躺了很久，终于在极度疲劳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餐时，乔斯林说：“我们今天下午骑完马，也许可以把它们接回来。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它们回来应该没事了。”
史蒂夫顿时觉得心中一宽，点头说：“你想让我把拖车一起开过去吗？”
她摇了摇头：“马特和我可以办妥。”
接下来乔斯林再也没有说别的事情了。不过这至少算是迈出了和解的第一步，史蒂夫不想操之过急。虽然他们夫妻怄气从来不会持续很久，可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这次矛盾更微妙，所以处理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谨慎。白天回医学院上班的时候，史蒂夫思考了整整一个上午。下午他回到家中，在后院耙落叶；乔斯林和马特在自家停车道上，往汽车后面挂拖车。史蒂夫深深吸了一口气，让深秋的寒意充盈四肢百骸——十一月里总有那么几天，能让人感受到初冬的第一丝气息。此刻他已经得出了结论：他们家的境况其实并不是太糟糕，镇上肯定有人比他们更狼狈。这个念头使史蒂夫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他正在后院忙的时候，乔斯林突然跑出来，身上还披挂着骑马的装束。她大声呼喊：“史蒂夫！”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史蒂夫！快来！”
他一下子把耙子扔进落叶堆里，飞奔进厨房门。“泰勒不对劲啊！”乔斯林说，“他完全……没反应！我怎么叫他都没用！”
她带着史蒂夫走进客厅。在逐渐昏暗的暮色中，泰勒蜷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在三秒内，史蒂夫就已经得出了诊断结果：这孩子马上要精神病发作，也许已经发作了。只见泰勒头发蓬乱，赤着脚，脚趾像痉挛般卷曲着，手指上的每个关节都发白了。他双目圆睁，呆呆地盯着远方，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史蒂夫认得这种表情：那些拼命挣扎着让自己脱离现实的精神病人就是这样子的。这意味着泰勒正在远离光明，堕入黑暗的深渊……史蒂夫不由得胆战心惊。他连忙定定神，把心头的恐惧强压下去。
史蒂夫跪在泰勒身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晃，想让他从迷惘中清醒过来。“喂，泰勒，看着我……”他这样一摇，泰勒就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不懂反抗就证明快要失去意识，这下子史蒂夫更担心了。他本来预计着泰勒的身体会像手指和脚趾那样绷得紧紧的，哪知他现在就像一个塞着稻草的布娃娃。史蒂夫连忙伸手到泰勒的脖子后面，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挤压他的脊椎骨。
“他出什么事了？”乔斯林跪在史蒂夫身边，惊骇万分地问道。这时候，马特也出现在敞开的法式落地玻璃门前，惶恐地看着他们。
“受刺激了。”史蒂夫说，“给我点水，乔斯林。”
乔斯林马上走开，倒水去了。史蒂夫坐在儿子身边，双手拥抱着他，轻轻地前后摇晃。泰勒身上又冷又湿。“嘿，儿子，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像念咒语似的不断低声重复着这几句话。其实他心中正在咒骂自己：其实就在马儿发疯之前，就在罗伯特·格里姆询问泰勒的那一瞬间，史蒂夫就知道出事了——他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为什么我不早点儿努力引导他把心里话说出来呢？我真是个白痴！“你在干什么呢，儿子？你把你老爸老妈都吓坏了。”他更加用力地抱着泰勒，“我就在你身边，泰勒，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总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终于，史蒂夫的努力换来了收获，泰勒开始在父亲怀里颤抖起来。只见他脸上那种麻木、虚弱的表情开始减退，嘴唇颤动着，轻轻地闷哼了一声。他的双眼睁得更大了，眼中充满了泪水。他的双手忽然举起，不停地晃动，最后还是无助地垂了下来。
乔斯林端着一杯水、拿着一条毛巾回来，把两样东西都放在他们面前的一张凳子上。可是史蒂夫完全没有留意到，因为在这一刻，泰勒突然仰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无助、悲伤和绝望。史蒂夫心中突然洋溢着如痴如醉的父爱，还有让他痛心疾首的悔意。
“乔斯林，你现在去和马特练习马术好吗？”
“可是我不能扔下他这样子不管呀……他不会有事吧？”
“他没事的。我们父子俩需要好好谈一谈。”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心领神会了。“来吧，马特，我们走。”马特立刻大声反对，可是乔斯林不由分说地赶着他走出客厅，顺手把落地玻璃门关上。马特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然后母子两人从厨房门走了出去，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好了，小伙子，我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史蒂夫想。这一刻感觉很特别，仿佛父子两人终于达成了妥协：现在已经没有旁人，只有父子俩——他和他的长子，他的小孩。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待这一刻的独处呢？史蒂夫想起几天前的那个奇怪的晚上，泰勒赤脚跟随他走出家门；还有在十月上旬，他们为了罗蕊大吵一场……不，其实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期盼着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了。现在史蒂夫终于把儿子从黑暗深处带回来了；同时他也很清楚，在黑暗里还潜伏着一些可怕的东西，它们马上就会跟随着泰勒出来，暴露在阳光下。可是史蒂夫不管了，因为在这一刻，深沉的父爱主宰了一切。
史蒂夫让儿子先喝点水。泰勒喝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溅出来，弄湿了灰色的运动裤。他把水擦掉，开始低声抽泣，久久不能平静。史蒂夫把他搂在怀里，一直等他镇定下来才让他再喝点水。然后史蒂夫试探着问：“这事情很糟糕，是吧？”
泰勒脸色苍白、满面泪痕，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又沉默了几分钟，他终于能够开口，勉强在唇边挤出了几个字。他恳求道：“爸爸，帮帮我。”
然后史蒂夫发誓，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儿子。是的，不惜一切代价。
* * *
一小时后，估计乔斯林和马特快要带着马儿回家了，他们肯定会有无数问题要问。趁着两人还没回来，史蒂夫带着泰勒坐上丰田房车，沿着293号公路开出黑泉镇，然后沿着9W号公路穿过黑泉森林。就在他们穿过山口、开进谷底的时候，史蒂夫心中突然有一种感觉，仿佛他们闯进了禁地。他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向后视镜瞟去，想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踪——史蒂夫好不容易才把这种冲动压下去。这种担心虽然荒谬，却真真切切地萦绕在他的心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一路上，父子两人半句话也没说。
他们沿着哈得孙河开到纽堡市，把车停在华盛顿总部历史遗迹附近，然后在市中心找了一家没什么顾客的小酒吧。这间酒吧里有许多阴暗角落，两人在其中一桌坐下来，点了两杯沙示汽水，还向服务员要了Wi-Fi密码。史蒂夫花了二十多分钟，通读了泰勒网站上的一部分报道，看了一些录像。虽然他越看越担忧，但是同时心中也对儿子暗暗佩服。虽然网站上的内容都不如他在家里看的那一段录像震撼——谢天谢地，泰勒没有把那一段贴上网——可是每一个文件和视频所包含的内容都很惊人，往轻里说也足够把他们保送涂鸦镇了。史蒂夫让泰勒把所有文件都删除，不得留下一丝痕迹，泰勒心怀感激地照做了。
史蒂夫一边喝沙示汽水，一边注视着泰勒删文件。突然，他猛然醒悟，大吃一惊：你不知道自己在玩一个很危险的游戏吗？你正在销毁证据啊！更重要的是，你这样做是背叛了你和乔斯林那么多年来一直恪守的道德准则。泰勒玩的是一个卑鄙恶劣的游戏，而且他在游戏里还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而你现在是给你的儿子找一条出路，让他能够全身而退。我希望你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可泰勒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吗？他被迫目睹他那帮所谓朋友做出这么残忍不堪的暴行，他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简直像是在鬼门关绕了一圈才回来，他不得不吞下自己愚蠢行为带来的恶果……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就性情大变的。泰勒现在连用HEX App查看凯瑟琳行踪的勇气也没了，因为他害怕发现末日已经降临黑泉镇。史蒂夫向他保证，没有任何报告显示女巫有什么异动，她经受石刑之后又恢复了正常的行为模式。泰勒听了如释重负，目光中充满了安慰。
“这件事我必须向他们报告，你也明白的，是吧？”他听泰勒说完整件事后，一直不说话，两人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了。
泰勒点了点头，面露惧色。
“这件事越来越糟糕了。如果你那几个朋友继续这么胡作非为，迟早会搞出人命的。我们不能负这个责任。”
泰勒说，他明白。
“这件事错不在你，都是那个杰登的错，明白吗？这人完全失控了，需要外力的帮助才能制止。所以现在必须有人出来干预，不能让他们继续胡闹了。”说着说着，史蒂夫突然意识到，这些话其实他主要是对自己说的——有一个方案正在他脑子里慢慢成形，这一番自言自语其实是为这个方案辩解。史蒂夫摇了摇头，坚定的态度中又流露出怀疑，“不，不是你的错。”
“我想不明白。”泰勒说，“我想不明白布拉克为什么要参与。杰登是疯子，贾斯汀本来就是个烂人，可是布拉克……他以前挺好的呀。”
“嗯，只能说他终于崩溃了。”史蒂夫回答说，他没想到自己的语气那么强硬，“你应该知道，有些人在黑泉镇待久了，就会变成这样。”
可是泰勒似乎没听明白。又过了许久，他终于抬头看着他爸爸：“我很害怕，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惩罚布拉克。”
事实上，史蒂夫也很害怕，他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惩罚那三个年轻人。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三人肯定会受到惩罚。他们违反了《紧急法案》里面的每一条禁令；他们不但害死了废柴，而且威胁到黑泉镇每一个人的生命安全。也许只有像“禁闭涂鸦镇”这种震荡疗法才能让他们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虽然史蒂夫不愿意承认，可是他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担心：关涂鸦镇大概还不够，也许会有更严厉的惩罚在等着他们。仅仅是泰勒的所作所为就足够把他关进涂鸦镇了，更何况……他们用石刑折磨女巫的那段视频，如果处理得稍有不慎，就很可能会在黑泉镇引起暴动。
想到这里，史蒂夫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寒意，顿时全身如坠冰窟。黑泉镇那帮傻×，要怨就只能怨他们自己愚蠢无能！泰勒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理想主义，难道他应该为此而受罚吗？ 这时候，史蒂夫突然想起了多年前他和初次怀孕的乔斯林去泰国度假，在海边的那间平房度假屋里，他心中竟然出现了自杀的念头！一想到这里，史蒂夫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关押在涂鸦镇肯定就是这种感觉了。他又想起了泰勒脆弱的眼神和恳求的话语：“爸爸，帮帮我。”
在那一瞬间，史蒂夫做出了决定。
现在，他看着儿子努力销毁那么多个月的心血，他脑子里忍不住出现一个念头：他们摧毁的是一个能真正改善局面的独一无二的契机，他们这是要把黑泉镇逼得倒退回十七世纪。史蒂夫觉得如芒在背，因为他心中总有一点挥之不去的疑虑：他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
“好了，删完了。”泰勒说。
“全部删完了？”
“对。”
“每一个文件都删了？”史蒂夫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
“是的，所有文件都删除了，我甚至把网址也撤销了。”
“这些数据永远不能恢复吗？”
“这倒未必，因为这个网址会保留三十天，万一我反悔，或者出于其他需要，供应商还能恢复所有数据。不过域名登记是匿名的，所以没有人能查到我的信息，除非他们有法庭的命令。”泰勒犹豫了一下，“你觉得他们不会闹上法庭吧？”
这还真的很难说 ，史蒂夫想。万一他们让西点军校插手呢？ 不过即使是那样，泰勒被发现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杰登被逮捕之后，肯定会把泰勒供出来，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至于其余两人，他们也许会如实招供，从而证实杰登的供词。可是布拉克和贾斯汀也参与了泰勒的计划，要是捅出来，会遭受更多惩罚，所以这两人很可能会因为恐惧而守口如瓶。因此到最后只剩下杰登一个人指控泰勒，而这人既是作案的凶手，更是一个被逼得无路可退的疯子——即使是黑泉镇的人也明白狗急跳墙的道理。
史蒂夫，你已经走上了一条陷坑密布的不归路，你甚至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也许你这样做根本就帮不了泰勒——你想清楚没有？
呸！滚你妈的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把我儿子送去涂鸦镇！
“还有，他们有没有办法恢复网站的历史数据呢？”他问道，“我也说不清，比如说自动备份什么的。”
“只能通过迈克。”
“迈克是谁？”
“同班同学，家住在高地瀑布镇。他课余时间制作网站，还有自己的服务器。他让我把网站放在他的服务器上，我只需要买一箱啤酒送给他就可以了。”
“啊？这么说，你让外人知道……”
泰勒耸了耸肩说：“他才不管呢。他一直以为服务器里存放的是我在YouTube博客上面的私人珍藏呢。其实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做的——我把一些很普通的东西放在里面，目的就是要让迈克看了觉得沉闷。他失去兴趣的话就不会乱翻我的东西，也就不会发现我的秘密了。”
听到这里，史蒂夫闭上眼睛深呼吸。他再睁开眼睛时，看见泰勒拿着手机，正在用拇指按屏幕：“你在做什么？”
“我给迈克发短信。我很了解他，只要再给一箱啤酒，他今天就会把所有备份都删掉。”
下一步，他让泰勒把手提电脑和手机上的浏览历史全部删除，还有他的聊天记录，然后是和他那个项目有关的一切视频和文档，最后是GoPro摄像机的储存卡。一切结束后，只剩下石头砸女巫的那一段视频留在桌面上。
史蒂夫用手指揉着脸颊，指尖在须根上发出摩擦的声响。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忧心忡忡地问：“其他人的电脑和手机会不会也有备份？”
泰勒摇头道：“我们说好了，只能在镇外登录网站，我估计他们每个人都是在学校或者图书馆登录的。至于手机，我们觉得去年女巫特遣队派发的iPhone肯定安装了键盘侧录程序，所以我们决定在行动的时候绝不使用手机。”
史蒂夫听得一脸茫然。泰勒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键盘侧录程序可以让你远程监控一台手机或者电脑，告诉你那个用户按过哪些键，所以那人浏览过什么网站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简直是捉奸神器啊。”
“嗯，你确定没有别的漏洞了？我希望你知道，他们将会把所有东西都翻个遍。”
“杰登还拍了一张照片，是……”泰勒做了一个弧线形的手势，眼睛看向别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就是，我跟你说过……爸爸，你得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要是他们打算逮捕杰登，必须第一时间没收他的手机。然后……据我所知，再也没有别的了。”
希望你是对的吧。 “再想想！”
泰勒又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噢！等等！”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开始在手机里搜索。史蒂夫瞄了两眼，发现他竟然在浏览一堆声音文件，然后选中了一个。史蒂夫觉得很奇怪。
“你这文件……告诉我合适吗？”史蒂夫问道。
泰勒摇了摇头，盯着那个文件，脸上露出后悔和厌恶的神情。然后他用拇指点了两下，把文件删除了。
史蒂夫付了钱，带着泰勒离开酒吧，漫步在哈得孙河畔。他们把领子竖起来，脑袋往下缩，双手也插进了口袋里。两人慢慢地走过停满游艇的港口，来到汉密尔顿钓鱼桥的一个巨大桥墩旁。他们站在桥底下，凝视着哈得孙河，只见橙色的大桥闪闪发亮地倒映在暗黑的水面上。东北风撩动着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仿佛要把他们吹回黑泉镇。这条大河滚滚东去，冲出眼前的黑暗，穿过前方的城市，流进纽约湾，最终融入浩瀚的大西洋。新的一天的光明总是先把远处的东方照亮，何时才能惠及那个深山中的小镇呢？
“明天你就去找劳伦斯详谈。”史蒂夫说。劳伦斯是他们应急计划中的最后一块拼图，只有这一步棋走对了，他们才会有一线生机。“你是信任劳伦斯的，对吧？那你就把我们今天做的事情都告诉他，然后叫他一口咬定，按照我们的版本去说，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能改口。你必须让他明白，只有这样做我们才能全身而退。一旦杰登开始招供，他们就会揪住你们两人不停地盘问，你觉得劳伦斯能顶住吗？”
泰勒耸了耸肩。
“你呢？你能撑下去吗？”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那神情就像一个死囚犯听见别人问他，能不能自己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能不能自己登上断头台。史蒂夫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感觉到泰勒全身一阵颤抖。
“这件事没必要告诉别人。”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的儿子眼圈也黑了，呆呆地看着一条运载沙石的驳船稳稳当当地顺流而下，听着发动机发出一阵轻轻的轰鸣声。史蒂夫知道，折磨泰勒的不仅是恐惧，还有负罪感。这个孩子很有个性，在史蒂夫认识的人里，很少有像泰勒这么有正义感的。史蒂夫还清楚地记得，前段时间在万圣节大会上，为了捍卫心中理想，他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当时泰勒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自豪。这时候，史蒂夫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么做，很可能已经把一个难以承受的重担压在孩子的肩膀上了。
可是再难也得承受啊！ 史蒂夫想，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也许这件事会让他难受一段时间，不过最终会过去的——世间事就是这样，到头来总是会过去的。
驳船拖出来的波涛涌到了桥墩，化作一个个白头浪，在圆石上溅得粉碎。史蒂夫突然很生自己的气：我为什么还要忧心忡忡、顾虑重重呢？他保护泰勒完全是出于父爱——舐犊情深是人之常情，为人父母者当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自己的小孩。不久前泰勒写博客的时候不是问过他一个问题吗？史蒂夫会救谁？苏丹一个村子的人还是自己的小孩？
当然救自己的小孩了，因为这就是父爱啊！
“好吧。”泰勒终于回答了。他还在不停地发抖，史蒂夫把他搂紧一点，用力摩擦他的手臂，让他暖和一点。
“好了，儿子，坚强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应该受这样的折磨。”
“你有没有打算告诉妈妈？”
“没有。”如果不是泰勒提起，史蒂夫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告诉乔斯林，而且他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泰勒点头说：“好吧。”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低声补充了一句，“爸爸，谢谢你。”
他们站在河边，目送着黑暗冰冷的河水从面前流过。史蒂夫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与长子共同度过的这一刻。突然，他心中产生一股强烈的渴望，希望带着儿子踏上一叶扁舟，飘然东去，把黑泉镇抛诸脑后。他们穿过纽约湾，驶向一个崭新的黎明——只有在那个没有诅咒的新国度，世间万物才能展现出自己真正的风采。可是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只听到马特语带讥讽地笑着说：“对啊，爸爸，你会救谁呢？我还是泰勒？ ”对于这个问题，那天晚上，史蒂夫说出了最显而易见的那个答案，而泰勒一下子就感到他这样说纯粹是为了政治正确。真相是，当你发现自己真的偏心某个小孩时，你心里会觉得很不舒服。史蒂夫在纽约医学院见过许多案例，知道父母对某个小孩特别偏心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轮到他面对自己的抉择时，还是感到无比尴尬。
可是到了这一夜，当他搂着长子站在码头边上的时候，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出真相。没错，史蒂夫也全心全意地爱着马特和乔斯林，如果母子二人发生什么不测，史蒂夫也会伤心欲绝——可是在他心里占据着最重要位置的，始终是泰勒。
* * *
然而，就在同一个夜晚，当史蒂夫躺在床上的时候，疑虑依然缠绕在他心头……就像一簇顽固的导燃火苗，无论如何都不能完全扑灭。
乔斯林已经为她发脾气这件事道歉了，而史蒂夫也为自己出口伤人说了“对不起”。他们最近都承受着巨大压力，虽然各自心底还有不满，可是为了和解，也只能隐忍不发了。两人躺在黑暗中，史蒂夫平静地把泰勒的事情告诉了乔斯林——至少是他准备向女巫特遣队报告的那个版本。他向来不擅长说谎，也从来没有理由去欺骗妻子，可是现在他毫不费力地把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说出来，一气呵成，连他自己也觉得很惊奇。而且史蒂夫还发现自己竟然毫不引以为耻，心中难免有点苦恼。乔斯林大吃一惊，马上称赞史蒂夫竟然能够从泰勒嘴里套出那么多话。然后她再次道歉，说之前不应该谴责他处理不当。史蒂夫连忙用食指按住她的嘴唇，然后亲了她。我这个故事彩排的效果很不错， 他想，可是如果她继续给我道歉，我就要疯掉了。 他们做爱了——这一份爱确实是真实的，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可以问心无愧。
史蒂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仿佛听见脑子里有一团火焰正在“咝咝”地燃烧着。天哪，我希望我这样做是对的，我也真心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虽然史蒂夫鲜有质疑自己判断力的时候，可是他也知道，爱是一种神秘的力量，爱能蒙蔽人的理智，因此他已经不敢百分之百地信任自己的判断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