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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间站的建议和帮助下,我在园圃窟四层的一间闲置套房下榻。这里的空气凝滞而污浊。而且,商店今天可能不营业,仓库大概也无人打理,所以我暗忖,靠在墙面上的几块便携式光板也许是从港口长廊那里盗来的。即便灯光昏暗,墙壁和地板也能看出是脏兮兮的,这令人不快。地上除了我们自己的行李外,还摊着一些木头和玻璃碎片——看来在园圃窟遭破坏前,住在这里的人并没有将一切挟走,倒是那些有用的东西被这么多年来破门而入的人攫走了。
“这里没有水,长官,”提萨瓦特上尉说,“也就是说,离这儿最近的那些浴室……您不会想去看的,长官。虽然没有水,人们也一直用浴室来……嗯,不管怎样。我派黑暗九号尽量去弄些水桶,再寻些清洁用品。”
“很好,上尉,能安排个地方让我和赫特尼斯会面吗?最好是个我们能坐下来的地方。”
提萨瓦特上尉那双紫丁香色的眼睛里露出惊慌的神色:“回长官,没地方坐。长官,这儿只能坐在地板上,要不就坐行李上。”
坐在行李上会耽误拆包入住的。“那就坐地板上吧。”我通过仁慈卡尔号看到,在场的所有卡尔队员都很愤慨,但她们都保持缄默,面不改色,除了提萨瓦特上尉——尽管她已尽力,却仍是难掩内心沮丧。“旁边有人吗?”我问。
“空间站说没有人,长官。”提萨瓦特上尉回答道。她指向一侧的房间说道:“那里可能最适合会面。”
赫特尼斯舰长跟着我走进了提萨瓦特示意的那个房间。我蹲在沾满污渍的地板上,招手示意她加入。她犹豫了一阵,接着也蹲在了我对面。她的辅助部队站在她身后。“舰长,您或您的战舰现在在向空间站传递数据吗?”我问道。
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没,长官。”
我很快检索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战舰也没有发送信息:“那么,如果我理解正确,你认为普利斯戈尔很可能会攻击这个星系,你也觉得她们的势力可能已经侵入了空间站。”在雷切人的认知里,一共有三种外星人,并且已经和这三类人种接触过——盖克人、拉尔人以及普利斯戈尔人。盖克人很少离开自己的家乡;由于甫一接触便酿成了一场灾难,我们与拉尔交恶;至于普利斯戈尔,因为和其签订过条约,与拉尔人交战有可能违反条约的某些规定。
在该条约签署之前,与普利斯戈尔友好交往是绝不可能的,甚至往往会引发血案。签约之前的普利斯戈尔就是“人类”死敌。或者可以说她们不是敌人,而更像是掠食者。“你的阿马特上尉觉得仁慈卡尔号是一艘普利斯戈尔战舰伪装的,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我说。
“是的,长官。”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你有证据认为普利斯戈尔违反条约了吗?她们表现出了对艾斯奥克空间站一丁点儿的觊觎了吗?”
她们确有所图。舰长脸上闪过了某种神情,说:“长官,我已经近一个月没与官方通信了。二十六天前,我们和乌茂格行宫方面就失去了联系,整个星系都联系不到。于是我派遣仁慈菲伊号去探听消息,不过即便它刚到达就回返,也有数天的路程。”该战舰一定是在我刚离开乌茂格行宫时才到达的,“星系总督得到官方消息,称乌茂格行宫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困难’,但却没有告知多少细节,搞得这里的人们都紧张兮兮的。”
“可以理解。”
“然后十天前我们又与塔斯托尔宫失联了。”信息传递要从乌茂格行宫到塔斯托尔宫,再从塔斯托尔宫到这里,“而普利斯戈尔向来与我们为敌,长官,而且……我还听到些传闻。”
“从维尔舰长那里听来的吧,”我试着说道,“什么普利斯戈尔暗中破坏雷切?”
“是的,长官,”她承认道,“而且您也说了维尔舰长,犯了叛国罪。”
“普利斯戈尔与乌茂格行宫的事无关,是雷切领主和她的某个人格的意见不一。她至少分成了两个派系,这些人格对雷切未来的发展持不同看法,彼此对立,都在大肆招揽战舰。”我抬头看去,只见辅助部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我知道那是装出来骗人的,“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你在这个星系待了两百年了吧?”
“是的,舰队长。”它的声音毫无波澜。但我敢肯定,尽管我已是第二次以这种方式直接称呼它,它还是很惊讶。
“那段时间,雷切领主来过这儿,她与你私下谈过吗?也许,就在这园圃窟?”
“我不懂舰队长您的意思。”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借着眼前的辅助部队之口答道。
“我是在问,”战舰显然是在闪烁其词,“你是否曾和阿纳德尔·米亚奈密谈过?或许你已经给我答案了。来这儿的,是那个声称普利斯戈尔已潜入雷切的阿纳德尔·米亚奈,还是另一个?”另一个便是给我仁慈卡尔号指挥权的人,也是她将提萨瓦特派遣到了我的手下。
或者,天神保佑,米亚奈甚至还有第三人格,第三种统治政策?“舰队长,恕我冒犯,”在我的诘问之下,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一直未吭声,于是赫特尼斯舰长便插了话,“请您许我直言。”
“请讲,舰长。”
“长官,”她吞咽下口水,“请您原谅,我熟知辖区诸舰队长,但您的名字并不在其中。”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无疑是给她看过我迄今为止的服役记录了,或者说是她浏览了所有她能看到的记录,然后她发现我几周前才被任命为舰队长,即我刚刚入伍便被任命为舰队长。从该信息中可以得出好几种结论,不过看来她选择了相信这么一种——我毫无军事背景,不过是仓促上任。她这样问出口,是拿命来做代价的。
“我被任命不久。”我仅说这一句就能让人感到些猫腻了。也许其中一处漏洞便是,像赫特尼斯舰长这样级别的军官,为何没有被任命为舰队长。这个问题也是她即将要发问的。
“长官,有人怀疑我的忠诚吗?”然后她意识到,她的军事前途并不是最紧迫的问题,“您是说领主大人分裂了?而这一切都是她几个人格的意见分歧导致的?我完全无法相信。”
“舰长,领主体量太大,无法继续维持为一个整体——如果她曾经是一个整体的话。”
“她当然是,长官。她是的。舰队长,恕我冒犯,也许您对于全是由辅助部队服役的战舰不大了解。它和其他战舰不完全是一样的,长官,但确实很相似。”
“我想提醒一下舰长,”我的声音微冷,略带嘲讽,“你并没有我全部的服役记录,我对辅助部队了如指掌。”
“长官,即便真像您说的那样——领主大人分裂成了两个人格,彼此对抗。如果她们都是雷切的领主,而不是……不是假冒的,那么我们怎么知道哪一位是‘真’的呢?”
我提醒自己,这对赫特尼斯舰长来说是个全新的认识。在此之前,没有人质疑过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身份,也没有人怀疑她凭借什么声称自己是统治者——这都已经是人们默认的事实了。“两位都是,舰长。”她看起来还是疑惑不解,“如果‘真的’阿纳德尔只热衷与另一个人格交战,不顾公民的死活,你还会服从她的命令吗?”
她沉默了足足三秒钟。“我想,我需要了解得更多一些。”这个要求很合理,“但是,恕我直言,舰队长,我听说过关于外星人入侵的事。”
“维尔舰长说的?”
“是的,长官。”
“维尔搞错了。”或者说是被操纵了。对于那个阿纳德尔来说,指控一个外部的敌人——一个几乎所有雷切人都深恶痛绝却又恐惧的敌人,以求获得同情,甚至会比让人们信仰她来得更容易。
但我不能断言普利斯戈尔未参与此次叛乱。毕竟,我揣在夹克里的手枪确是普利斯戈尔制造。这把枪可以避过任何扫描仪的检测,发射的子弹能穿透宇宙万物。普利斯戈尔曾经将二十五把这一型号的手枪售卖给了加赛德人,用以抵御雷切的入侵。
后来加赛德人毁灭,她们所在星系中的所有生物被彻底从宇宙间抹去,从而引发了阿纳德尔危机。由于矛盾过于激化,阿纳德尔只能通过与“自己”开战来消弭这场危机。
但在加赛德人遭灭亡之前,这场危机酝酿已久。成千上万具躯体遍布于雷切帝国十二个总部,虽彼此沟通无碍,但信息传递却是滞后的。雷切帝国和阿纳德尔本人三千年来一直在稳步扩张,而到现在,一个想法可能要花上几周的时间才能遍及她的整个帝国。从一开始它就注定要在某一刻分崩离析。
回想起来,这确属必然。即使在很久以前,当一切还可控的时候,我们也总对不争的事实视而不见。
“舰长,”我说道,“我接到的命令是维持本星系的安全与稳定,即便这意味着要阻击雷切领主发起的攻击我也在所不辞。如果你受命支持其中任何一方,或者你的政治观念激进,那我建议你驾着你的战舰离开吧,离艾斯奥克越远越好。”
她思考的时间比我料想的要略长一些:“长官,我的工作是不能有任何政治倾向的。”我不知道她的回答是否诚心诚意,“我的职责是服从命令。”
“你之前的职责是协助星系总督维持秩序。但从现在起,你要协助我维护星系安全。”
“长官。遵命,长官。这是本分,长官。但是……”
“嗯?”
“我没想要诋毁舰队长的智力和能力……”她声音越来越小,我想,她的这句话选择以此打头,结尾定会令人尴尬。
“你是在担忧我没多少军事经验!”这是又一可以让赫特尼斯舰长殒命的言辞,我朝她愉快地微笑,“的确,军事总署任命官员有时确实是乱糟糟的。”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每个士兵都会抱怨军事总署军务方面的安排,“但任命我的不是总署,而是阿纳德尔·米亚奈本人。”任命是千真万确的,但并非即能证明任命的合法性——而且,我本身也不愿提起本次授命,“也许你会对自己说,她是一名米亚奈,是雷切领主的表妹。”她面部肌肉蓦地抽搐了一下,足以显示她确有如此的猜测,“而且你肯定也有所见闻,有些人因裙带关系而升官。我不怪你,我也经历过此类不正义之事。不过不管你在我的服役记录里看到了什么,我并非新兵。”
她思考着这种可能。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得出结论,我从入伍伊始到现在从事的都是特别任务,而这些事务都需要保密,所以不能算入服役记录。“舰队长,长官。我很抱歉。”我示意无须道歉,“但是,长官,执行特别任务通常都有些……反常规,而且……”
“反常规”三个字居然是从一个会授命辅助部队伤害公民而一眼不眨的人的口中说出来的,也着实令人惊讶。“其实我见过一些人,她们有的在任务执行时过于‘反常规’,有的人却是一味循规蹈矩,这两种情况都酿成了严重的后果。虽然艾斯奥克如今风平浪静,但是其实整个雷切帝国都是‘反常规’的。”
她深吸一口气,想要问些什么,却又憋了回去:“是的,长官。”
我抬头看向辅助部队士兵。它站在舰长身后,仍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你呢,巨剑阿塔加里斯号?”
“我听从舰长命令,舰队长。”它的回答语调平淡,虽然面上不露惊讶之色,但几乎可以肯定,它被这个问题吓了一大跳。
“好吧。”我不想看上去咄咄逼人,便站了起来,“对所有人来说,今天都是个难捱的日子。咱们打起精神来吧,好吧?舰长,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收到了晚餐邀请。”
“是的,舰队长也收到了,”赫特尼斯舰长提醒我道,“那将是一顿美味晚餐,有一些您想要见的人也会出席。”她试图不去看周围昏暗肮脏的环境——没有家具,甚至没有水,“总督也会去的,长官。”
“那么,”我对赫特尼斯舰长说道,“我们该去吃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