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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福赛夫·丹奇的公寓内设有一间餐室,餐室里有一面通堂的玻璃窗。透过窗向下望去,便能看到依旧熙熙攘攘的中央大厅。餐室长八米,宽四米,墙壁漆成了赭色。高高的架子上摆着一排植物,长而厚的枝茎垂到地上,上面长着尖而肥厚的翠绿色圆形叶片。按空间站标准,餐室面积已然很大,但还不足以容纳一个富有的雷切大家庭,因为这个家庭有表妹、客户、仆人以及她们的孩子。我看到有六七个孩子横七竖八地睡在相连起居室里的垫子上,肚皮上的衣服已褪去。看来,假日的晚餐已经进行了至少两轮。
在一张镀成灰金色的实木桌子旁,福赛夫坐在座位上说道:“塞勒站长,舰队长和您一样,也是收藏家!”福赛夫对找到我和站长共同爱好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对于为何与距离最近的各处宫殿失联,我不但没有向她透露任何信息,还对她无礼的问话方式表达了愤怒,但相较于因此带来的失望,她的兴奋显然占了上风。
空间站站长塞勒谨慎地表现出自己对这一事实的兴趣:“舰队长,您也是收藏家?喜欢收藏歌曲?哪种流派?”站长身材魁梧,身穿艳粉色外套和裤子,佩戴黄绿色绶带。她皮肤黝黑,黑眼珠,浓密卷曲的长发拢束在头顶。她很美,而且我认为,她人美且自知其美,却又不带那种令人排斥的傲慢。她的女儿皮亚特坐在她旁边,不发一语,拘谨得有些怪异。她身材不似母亲那般高大,也不如母亲那般美丽,但她还年轻,总有一天会和她的母亲一样出色。
“我的爱好广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站长。”我示意仆人无须再端上熏蛋。赫特尼斯舰长静静地坐在我旁边,一心想着再来一份。我们绕桌而坐,空间站站长坐在我对面,她另一旁坐着的是星系总督贾罗德。贾罗德身高而肩宽,着一件质地柔软而垂顺的绿色外套。皮肤上反射出一些特别光影,可以看得出她做过美黑。她从进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很是泰然,好似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晚餐。
“我对格奥尼什的音乐特别感兴趣。”塞勒站长透露道。福赛夫笑逐颜开,她的女儿拉福德则在谄笑,这笑完美地掩盖了她的无聊。我抵达公寓时,她对我极为体贴,亦尊重万分,却是稍微有些过了头。多年来,我曾“亲密”接触过众多似她这般的年轻人。即使没有人工智能告知,我也知道她正在经历宿醉。我还知道,她服下的缓解宿醉药已经开始生效了。
“您知道吧,我长大的地方离格奥尼什只有几扇传送门的距离。”空间站站长塞勒继续说道,“我在那边空间站做了二十年助理站长。那是一段美妙的经历,但在那里很难找到天然正宗的东西。”她用餐叉叉起一小块水果泥,但没放进嘴里,而是把它移向桌下自己的大腿处。在她旁边的女儿皮亚特微微一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所有格奥尼什的音乐吗?”我在几个世纪前造访过格奥尼什空间站,那时它的建设才刚刚起步,“据保守估计,在被兼并时,格奥尼什至少有三个政治实体,约有七种常用语言,每一种语言里都有不同风格的音乐。”
“您很懂行啊,”她回答说,对我的戒心几乎立刻全无,“差不多就是这样子……后来就没有多少正统的格奥尼什歌曲流传于世了。”
“要是我给你一首你从未听过的格奥尼什歌,”我问,“你会给我什么?”
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官,”她因受冒犯而愤愤不平,“您在取笑我。”
我挑起一边眉毛。“我向你保证,站长,我绝没有取笑您。我有几首歌曲是兼并期间从一艘战舰上得到的。”我并没有提及,我就是那艘战舰。
“您见过正义托伦号!”她惊叫道,“它的陨落是多么惨重的损失啊!您在那艘舰上服过役吗?我经常期盼能认识有这样经历的人。我们这儿其中一位园艺师的姐姐就曾在正义托伦号上服过役,但她上次来这里已是很久以前了。她还是个孩子就……”她遗憾地摇摇头,“很可惜。”
是时候抛开这个话题了。我转向贾罗德总督问道:“总督先生,我能询问一下这个让你忙碌一天的神庙仪式吗?”我的口音优雅,俨然是一位家世优越的军官,语气虽是彬彬有礼,却暗隐锐利。
“可以,”贾罗德总督回答说,“但我不知道能否给出相应的答案。”和空间站站长塞勒一样,贾罗德总督也叉起一块水果泥,然后将它移到大腿附近。
“啊,”我大胆说道,“神庙之谜。”在我两千年的生命里,我见过多个类似的神庙之谜,但这些仪式必须将阿纳德尔·米亚奈纳入这些神秘故事,否则阿纳德尔不会允许仪式继续举行下去。因此这些幸存下来的仪式并不排外——或者至少从理论上说是这样,但要想留下来,需要付出的代价是非常昂贵的。
总督贾罗德悄悄地把另一块水果泥放在桌子底下。我猜想,她拿水果泥哄逗的小孩大概比她的表妹们精力更旺盛,也更有进取心。“这些秘密是很古老的,”总督说,“对艾斯奥克人来说非常重要。”
“对艾斯奥克人重要,还是只对艾克西人重要?而且,这与艾斯奥克人假装切断阴茎的故事有关吗?”
“这是误会,舰队长,”贾罗德说,“生殖器祭典日早在这里被兼并之前就有了。艾斯奥克人,特别是艾克西人,是非常注重精神领域的,她们很爱用暗喻,用一种不充分的有形方式来谈论无形事物。舰队长,如果您对精神领域感兴趣,我强烈建议您入会。”
“恐怕,”公民福赛夫抢在我回答之前说道,“舰队长的兴趣是音乐而不是精神领域。她只是对歌感兴趣。”她的话相当粗鲁而冒失,却非虚言。
桌下一只未戴手套的小手抓了下我的裤腿。不管她是谁,她定是对沉浸于谈话的总督失去了耐心,决定在我这边碰碰运气。她约莫一岁出头,一眼看去,她身子完全赤裸。我递给她一块水果泥,这显然是她最喜欢的。她紧靠着我的腿,用一只黏糊糊的手拿着水果泥送进嘴里,边皱眉头,边起劲地嚼食。“公民福赛夫告诉我,在她的茶园里有茶农会唱许多歌。”我说。
“嗯,是的!”空间站站长塞勒说道,“过去大都是流放来的萨米尔人,现在多是流放的瓦尔斯卡伊人。”
这令我感到怪异:“你所有的茶农都是瓦尔斯卡伊人吗?”我又叉了一块水果泥,悄悄伸到桌底。这样一来,卡尔五号可就抓住把柄抱怨我裤子上黏糊糊的手印了。不过雷切人一般都很溺爱小孩子,不会生出真正的怨愤。
“萨米尔被兼并有些时间了,舰队长。”福赛夫说,“现在所有的萨米尔人或多或少都受教化了。”
“或多或少。”坐在我身旁的赫特尼斯舰长哼道。
“我对瓦尔斯卡伊音乐还算了解,”我承认道,不去理会舰长的不屑,“她们说代尔西语吗?”
福赛夫皱起眉头:“嗯,当然,舰队长。她们不太会说雷切语,这是肯定的。”
瓦尔斯卡伊人原来所居行星气候温和,适合居住,拥有几十个空间站以及多个卫星。那时的瓦尔斯卡伊人要想在行星外做生意,代尔西语是必要语种,但不是每个瓦尔斯卡伊人都会说这种语言。“她们保留了合唱传统吗?”我问道。
“保留了一些,舰队长,”塞勒回答,“她们来了以后还在她们的歌里加了高低音。单调低音啊,平行和声啥的,您知道这类东西的,虽然是原始的,但可能没那么有意思。”
“因为不正宗?”我试着说道。
“确是如此。”空间站站长塞勒同意我的猜测。
“我个人倒是很少在意正宗与否。”
“爱好广泛,正如您说的。”空间站站长塞勒笑着说道。
我抬高刀叉致意:“她们有乐谱吗?”在瓦尔斯卡伊行星的某些地方,尤其是以代尔西为第一语言的地区,合唱社团曾是一种重要的社会机构,每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能读懂乐谱。“她们不会只局限于原始而无趣的单调低音吧?”我在声音里加入了些微的讽刺。
“阿马特神在上,舰队长!”公民福赛夫插话道,“这些人都说不出三个雷切语单词,我很难想象我的茶农能坐下来学读乐谱。”
“得让她们忙起来,”之前满脸堆笑静坐的拉福德插言道,“省得她们找麻烦。”
“呃,关于这一点,”福赛夫道,“我想说,给我们造成最多麻烦的反而是受过教育的萨米尔人。各茶园的监工几乎都是萨米尔人。舰队长,她们都是聪明人,虽说做事大多靠谱,但她们总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散布谣言,鼓动他人。这事大约在十五年还是二十年前发生过一次。五片茶园的茶农都坐在地上,拒绝摘茶叶。就那么坐在茶园里!当然,我们之后就不养她们了,谁让她们不干活儿。但在行星上这也不算是惩罚,即使不工作,她们还是可以靠着土地活下去。”
这话听来让人觉得靠土地过活可能并非那么容易。“你从别处找来了新的茶农?”我问道。
“那时正值生长季,舰队长,”公民福赛夫说,“我的邻居们和我遭遇都一样,但最终我们围捕了这些萨米尔人的头目,来了个杀鸡儆猴,然后茶农们很快就回来了。”
一时间我有太多问题想问她:“那茶农们的不满是怎么解决的?”
“不满!”福赛夫还有些愤愤不平,“她们没有。不满都是装出来的。我可以告诉您,她们生活得很愉快。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被派去摘茶。”
“您要在这边留宿吗,舰队长?”贾罗德问,“还是坐穿梭机回您的战舰上?”
“我住在园圃窟。”我答道。一瞬间,人们全部都沉默了,甚至连汤匙、叉子碰到瓷盘上的叮当声也消失了。正在那些同样被镀为灰金色的餐柜边摆弄盘子的仆人们闻言也僵住了身子。桌底那个婴孩继续埋头嚼着刚接过的一块水果泥,一副全然不知的神情。
拉福德笑道:“哦?住在那儿有什么不好的呢?那些肮脏的动物都不会去惹您的,对吧?”她面上一直亲切和善,但此时声音里却蹦出了轻蔑。我以前见过她这种人。经常见到。这类人里的一些人一旦学会了该懂的东西,就会成为正直的军官,而其他那些却不会。
“是吗,拉福德?”她母亲温和地说道。事实上,这一桌人似乎并没人觉得拉福德的话是在耸人听闻。福赛夫转向我说:“拉福德和她的朋友们喜欢去园圃窟喝酒,我告诉过她很多次这样不安全。”
“不安全?”我问道,“是吗?”
“那里扒手很猖獗。”塞勒说道。
“是游客的问题!”拉福德说,“她们就是想被抢劫,所以才会去那里。可事发后却发牢骚,埋怨安保。”她那戴着蓝手套的手不屑地挥动了一下:“这也是乐子的一部分。要不然她们会更小心的。”
突然间,我希望自己能回到仁慈卡尔号上。现在,军医正在站岗,同一位一同值勤的卡尔士兵说一些简短而尖锐的话。艾卡璐上尉在她的光明分队工作的同时进行着检查。斯瓦尔顿坐在床边,问道:“战舰,舰队长怎么样了?”
“沮丧,”仁慈卡尔号在斯瓦尔顿的耳朵里回答,“而且愤怒,虽然现在她很安全,但正如人们说的,舰队长在玩火。”
斯瓦尔顿几乎是哼了一声:“那就是说和往常一样喽。”在另一处走廊里,四名光明士兵唱起一首流行的歌,不过唱得不齐,又不在调上。
在这间赭土色墙的餐室里,那个扯着我裤腿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公民福赛夫和拉福德很是惊讶。看样子她们并不知桌底竟然有人。我伸手把孩子抱起来,放在我一侧大腿上。“今天可真是你的好日子,公民。”我清醒地说道。
一个仆人急急忙忙地冲过来,把哭闹的孩子从我腿上抱起来,然后低声道:“抱歉,舰队长。”
“不必,公民。”我答道。仆人的焦虑让我大吃一惊。很显然,即使福赛夫和拉福德不知道孩子在那里,但在场的其他人也是知晓的,但并没有人对此提出反对。如果有人反对,我倒会很惊讶。但话说回来,我对雷切成年人世界的认识约有两千年了。我阅读和听取她们发送回家或从家中收到的所有信息,也和雷切的多个兼并地的婴儿以及儿童接触过,但我从来没有生活在雷切家庭里,也从来没有花很多时间与雷切的孩子们待在一起。所以,对于眼下的这种情况我也很难判断它是否合理、是否在人们的意料之中。
在我们又喝了一轮烧酒后,晚餐才算是结束。我想了几个不失礼貌并且能让贾罗德总督跟我一同离开的法子,但在我选定之前,提萨瓦特上尉来了。她来此处看似是告诉我入住套房已准备妥当,但我怀疑她真正的目的是来拿些残羹冷炙。当然,福赛夫马上就命仆人帮她打包了一些。提萨瓦特上尉文雅地向她表示了感谢,并向在座的各位鞠了躬。拉福德上下打量着她,嘴角微微一笑——她是觉得好笑,好奇,还是轻蔑?也许三者皆有。提萨瓦特瞥见了拉福德的神情,挺了挺身子,看上去她对拉福德有些兴趣。嗯,她们年龄相仿,虽然我发现自己不喜欢拉福德,但两人若有交集可能会使我受益,或许还可以给我带来些内幕消息。所以虽然我看到了她们间的目光来往,但我还是装作一副无视她们的样子。同我一样,空间站站长女儿皮亚特也注意到了这点。我站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道:“贾罗德总督?”
“真是美味的一餐!”星系总督说道,她的泰然自若令人印象深刻,“福赛夫,晚餐一如既往的美味,再次感谢你的那位厨师,她是个奇迹。”她欠身道,“今日有幸与诸位同席,怎奈公务繁多,我得先行离开了。”
贾罗德总督的办公室和福赛夫的公寓隔着中央大厅相望,从这两处都可以看到大厅相同的景色,只不过方位不同。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叶子图案的奶油色丝绸壁毯,低矮的桌子和椅子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在一个常见式样的壁龛里放置有阿马特神像,神像的前方放着一个碗,但闻不到熏香的味道——当然闻不到了,因为总督今天没来工作。
我早前已令提萨瓦特回园圃窟。她手里拎着她的“奖品”——一份足够十七岁孩子吃饱喝足的食物,如此,总督对福赛夫厨师的赞扬也就名副其实了。我离席前也让赫特尼斯舰长离开了,并命她次日早晨向我报告。
“请坐,舰队长。”贾罗德总督指着紧靠着窗户的几个带靠垫的宽背椅子,“不知您怎么看,但从这场……危机一开始,我就试着让一切事务尽可能稳定,尽量例行常规。当然,在局势紧张时,宗教仪式也是极其重要的。我真心地感谢您的耐心。”
我坐了下来,总督也跟着就座。“我就要失去耐心了,不过我想你也是。”我说。在来空间站的那几天里,我一直在思考该对贾罗德总督说些什么,又到底该透露多少信息,最终我决定不加掩饰地吐露真相,“情况是这样的:阿纳德尔·米亚奈的两个派系彼此对立了一千年,不过冲突一直在幕后,就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贾罗德总督皱起眉头,表面上看,这话没什么意义,所以我又解释道,“二十八天前,冲突在乌茂格行宫被摆到了明面上。雷切领主为了隐匿消息,阻断了乌茂格行宫的所有通信,以免这件事被其他的自己知晓。不过她失败了,这一消息正在传遍雷切帝国,传向各个宫殿。”就在现在,伊雷行宫——那个离乌茂格行宫最远的地方,可能也听到这个消息了,“不过看上去,乌茂格行宫的冲突已经结束了。”
我每说一个字,都让总督贾罗德越来越沮丧。“谁赢了?”她问。
“当然是阿纳德尔·米亚奈,还会是谁呢?我们所有人的处境都很尴尬,支持任何一派都是叛国罪。”
“不支持任何派系,”总督同意道,“也是同样的下场。”
“确实。”我感到宽慰,总督足够机智,立即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同时,因为雷切领主的关系,军中各派系都想在真正肉搏时分一杯羹,所以现在已经开始战斗了。其中的一派攻击了传送门。也正因如此,尽管乌茂格行宫战斗已经结束,但你们的消息依然隔绝。现在,每条可供信息通过的传送路径上都有一座传送门遭到摧毁。”至少,对于那些消息需要花上几个月时间才能抵达的地方是这样的。
“赫拉德-乌茂格传送门那里本来有几十艘战舰的!现在有十八艘不见了!什么都有可能……”
“我怀疑她们还在试图隐瞒信息,至少是让除军用船只以外的任何一艘飞船都难以在不同星系间航行。她们不是十分在乎有多少公民会在整个事件中丧生。”
“我不敢……不敢相信。”
但这的确是事实。我接着说:“空间站会给你展示我的职权范围,我可以调用此星系的所有军事资源,并受命保护这里公民的安全。此外,我还接到命令,在近期内禁止一切飞船通过传送门。”
“谁下的命令?”
“雷切领主。”
“哪一个?”我沉默以对。总督做了个手势,表示放弃这个问题:“这是……她在跟自己吵架?”
“我可以告诉你她告诉我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不仅如此……”我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贾罗德总督满怀期待,静静地等待着,“这次突降的叛乱发端于加赛德人的毁灭。”总督一阵畏缩,不过动作幅度之小几乎令人难以察觉。没有人喜欢谈论这件事,那时阿纳德尔·米亚奈大发雷霆,下令摧毁整个恒星系里的所有生命。尽管已经过去了一千年,人们已经渐渐淡忘,但是谈及此事还是令人噤若寒蝉。“你要是做了这种事,后续会怎么做?”我问道。
“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做那种事。”贾罗德总督说。
“生活是不可预测的,”我说,“我们并不总是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有时我们会运气欠佳,但那也会让我们意识到生活的不可预测性。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你有两种选择,”或者,不止两种选择,但提炼一下,就能缩减到两种,“你可以承认错误,决心不再重蹈覆辙;或者你可以拒绝承认错误并坚称你做的是对的,而且愿意再做一次。”
“是的。是的,您是对的。但加赛德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当然,是时候做出选择了。如果你在此刻之前问我,我可能会说领主大人选择了第一种方式,但她当然没有公开承认错误。”
“事情肯定比这复杂多了,”我说道,“我认为,加赛德人的事加剧了当时已经存在的一些问题。不过究竟是什么问题,我不得而知。当然,雷切领主不会永远持续扩张。”如果扩张停止,那么这些战舰和辅助部队士兵该如何处理呢?指挥军官怎么办呢?留下她们将毫无意义,但撤掉她们,雷切帝国中的外围星系很容易就会受到攻击或发生叛乱,“我认为雷切领主不只是在抗拒承认错误,她是不想承认自己也将面临衰亡。”
贾罗德总督坐着,沉默地思考了足有二十四秒钟,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想法,舰队长。如果你在十分钟前问我的话,我就会告诉你,雷切领主几乎就是不朽的。她怎么可能会衰颓呢?不断生成新身体来取代旧的,她怎么会死呢?”又沉默了三秒钟,她再次皱起眉头,“如果她死了,雷切帝国还会留下什么呢?”
“我认为我们还是不要去关心艾斯奥克之外的事了。”从总督所流露出的同情来看,我刚才透露的这些,已经到了最危险的程度,“我的受令只涉及本星系的安全问题。”
“如果命令相反呢?”贾罗德总督不是傻瓜,“如果领主的另一重人格命令你投靠一派,让你用某种方式利用这个星系,好为她服务呢?”我没有回答,“不管做什么,都是煽动或是叛乱,所以你索性就随心所欲去做,是吗?”
“差不多。”我同意道,“但我确有受命。”
她摇了摇头,好像在扫除某个障碍:“可是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吗?你真的不认为有任何……外界的干涉吗?”
这个问题令人沮丧,却又如此熟悉。“普利斯戈尔不需要耍手段就能摧毁雷切,不过现在还有条约约束。我获知的消息是,她们很严格地遵守条约。”我说。
“她们没有自己的书面文字,对吗?她们完全是外星人。条约一词对她们有什么意义呢?任何协议又有什么意义呢?”
“普利斯戈尔人在附近吗?会威胁到我们的安全吗?”
她微皱眉头,这个问题困扰着她。可这确是凿凿可据,一想到附近有普利斯戈尔人就令人恐慌。“她们去塔斯托尔行宫的路上有时会经过普利斯戈尔的普瑞德。”普利斯戈尔的普瑞德离此处空间站只有几扇传送门的距离,如果说这一距离不算太远,那也是因为两地间穿行只需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而不是一年或更长的时间,“根据协议,她们在雷切境内只能通过传送门航行,但是……”
“条约不是和雷切签订的,”我指出,“而是和全人类签订的。”贾罗德总督对此感到困惑。在大多数雷切人眼中,只有她们自己才属于人类,其他物种都是另外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阿纳德尔·米亚奈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条约效力,它总是有效的。”在条约签署之前的一千多年里,普利斯戈尔人会阻止人类战舰通行或是擅闯人类空间站,甚至还摧毁了多个空间站,遣散了里面的船员、乘客和居民。她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好玩儿,完全没有人能阻止她们。后来有了条约,她们才停止了种种行为。直到现在,一想到她们的存在仍让许多人不寒而栗。这其中,似乎也包括贾罗德总督。“除非你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不然,我不认为我们现在需要担心普利斯戈尔人。”我补充了一句。
“不必的,当然,您说得对。”不过,总督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安。
“我们生产的食物够整个星系的需求吧?”
“够!我们倒确实进口了一些奢侈品——因为我们不酿烧酒,别的一些东西我们也不做。我们通常还会进口一些医疗用品,这可能会是个问题。”
“这里不生产治疗剂吗?”
“量不多,我们也不是所有种类的都做。”
这可能会造成某种困境,并会在未来产生影响。“要是有什么办法,我们会去生产的。同时,我建议你和之前一样,保持冷静,维持秩序。我们应该让人们知道,那些坍塌的传送门在将来一段时间都不能再通行,而通过完好的传送门则太危险,因此她们绝不会拿到通行证。”
“公民福赛夫不会喜欢这样的!其他茶园主也会不乐意的。到本月底,将有数吨顶级手工采摘的‘鱼之女’茶叶无法销售,而这还只是福赛夫产出的部分。”
“好吧,”我淡淡一笑,“至少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会有好茶可以品。”
现在拜访公民巴斯奈德为时已晚,贸然前去也实属无礼。况且,我也想了解自己在乌茂格行宫时未被告知的一些事情。人们总认为,在一个地方被兼并之后,之前的政治便无关紧要了,所有的意见不一都会随着文明的到来而土崩瓦解。那些存留下来的事物——或是语言,或是某种艺术——可能会被存放在博物馆那古色古香的陈列柜里,却不会载入官方史册。从旁观者角度看,艾斯奥克星系和其他雷切星系一样,既整齐划一,又高度文明。而从内部看,如果你好好观察,正视这一切,那么你会发现真相并非如此。事实是,我们始终需要去找寻一种平衡,你既需要告诉自己兼并带来的是完全性的圆满,又发现还要去解决因兼并不彻底而带来的种种难题,实现这一平衡的方法之一,就是对你不需要看到的东西视而不见。
空间站应该会知道一些事情。无论如何,我最好还是和空间站谈谈,让自己得到它的恩宠。严格地说,一艘战舰或空间站的智能中枢不能做任何违反我意愿之事,但从个人经验来看,如果一个人喜欢你,并想要施与帮助,你的生活会变得十分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