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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园圃窟通风没有那么好,我睡的床也不过是铺在地板上的几条毛毯,但我竟然睡得很香。所以在卡尔五号给我端来茶水时,我也将自己的舒适感告诉了她。在我和公民福赛夫共进晚餐时,我能看到她以及仁慈卡尔号所有船员的想法——她们都对自己所做之事感到骄傲。她们把园圃窟四层这处套房的几间房间都打扫得如同军队标准般一尘不染,此外她们还安装灯具,修整房门,并把行李和各种箱子堆放成了近似桌椅的形状。五号给我送了管饱的茶粥早餐,我和提萨瓦特上尉缄默地吃着——虽然这比我在茶馆里喝的要浓稠,但淡而无味。提萨瓦特上尉正处于一种压抑的自我厌恶状态。待在仁慈卡尔号上的时候,这种情绪几乎是看不出来的。她在船上有自己的职责,航行时又处在传送门通道的封闭空间中,那几乎可以让她轻易忘掉阿纳德尔·米亚奈对她所做的恶劣行径,也忘记了我对阿纳德尔·米亚奈的所作所为。但现在,在艾斯奥克空间站,在清扫和拆包的忙乱之中,她一定在思考:既然雷切领主看着我们来到了这里,那么她的阴谋到底是什么。

  关于这点,我考虑过询问她。我知道,阿纳德尔·米亚奈已对星系总督以及驻扎在这里的战舰和各舰长进行了评估。我也知道,她认为大多数的茶园主几乎都只是一门心思种茶,可能也并未因领主在过去几百年里对这里所做的变动而感觉到了什么威胁。毕竟,新贵和古老的贵族一样喜欢喝茶,人类士兵亦是如此。当然,那些被舰长要求假扮成辅助部队的士兵则是例外。

  可能对阿纳德尔的另一个人格来说,艾斯奥克行星本来并不是什么沃土。但如今大多数战斗都很可能围绕各宫殿展开,如此一来,行星将再一次成为宝贵的资源。如果战争旷日持久,艾斯奥克行星就会引来不那么善意的关注。在一场赌注如此之高的博弈中,阿纳德尔的两个人格都不会忘记在此处押上一些筹码。

  卡尔五号离开了房间。正在喝粥的提萨瓦特上尉抬起头来,她那双紫丁香色的眼里满是严肃:“她在生您的气,长官。”

  “她是谁,上尉?”她指的当然是阿纳德尔·米亚奈。

  “另一个人格,长官。我是说,其实两个人格都对您不满,这是真的。但我说的是另一个人格。她要是哪天在斗争中占了上风,会尽全力追捕您的。她确实愤怒到了这种程度,而且……”

  会追杀我的这个人格,就是在处理加赛德人一事上暴戾恣睢的那个。“是这样的,谢谢你,上尉。我已经想到她会如此。”虽然我很想知道雷切领主的阴谋,但我并不想让提萨瓦特谈论此事,但她主动提及就是另一回事了,“按我的理解,你现在已经有本星系中所有智能中枢的访问权限了。”

  她蓦地垂下头看向她的碗,接着羞愧地说道:“是的,长官。”

  “权限只针对某些智能中枢,还是能控制所有的?”

  我这话让她吃了一惊,而且奇怪的是,她有些失望。她抬起头来,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情:“长官!她并不愚蠢。”

  “别去用,”我嗓音中透露出愉悦,“要不然,你会深陷泥潭的。”

  “是,长官。”她努力让自己脸上不显露出心中所想,但我看得出,那是一种混杂着耻辱的羞愧神情,又夹杂着一丝宽慰,还有一阵突然袭来的忧郁和自我厌憎。

  这正是我想避免的事情之一:我想尽量避免提及阿纳德尔将提萨瓦特派遣至我身边的缘由,毕竟我也不想让她自怨自艾。

  况且,对于奥恩上尉妹妹的事,我也不愿意再等下去了。我吃完最后一口粥。“上尉,”我说,“我们去园圃吧。”

  她心中大惊,继而不知所措:“恕我冒犯,舰队长。长官。您不是要见赫特尼斯舰长吗?”

  “卡尔五号会让舰长等我回来的。”我看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战栗,还有……钦佩?也还有点儿嫉妒。这很有趣。

  拉福德·丹奇曾说园圃堪称旅游景点,而我也能辨出其中缘由。整个园圃占据了空间站最高层的很大一部分区域,占地超五亩,地面开阔且连成一片,阳光充足。园圃上方是明净的穹顶。一进入此地,红色与黄色玫瑰花散发出的馥郁花香就扑鼻而来。接着,我看到了艾斯奥克行星那高渺而漆黑的天空,透过穹顶看去,它被切割成了一个个若隐若现的六边形。艾斯奥克行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悬着,如同宇宙中的一颗珠宝。这景色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但此处如此接近真空,按理说应该安装更小的隔板和区域门的,不过我没发现它们的踪迹。

  进入入口处,整片土地是一个向下的斜坡。其中,一条小路向前延伸开去,两侧是玫瑰花丛。穿过玫瑰丛,小路变得蜿蜒,靠水的一侧是生有鲜亮的绿叶和一撮撮紫色浆果的灌木,小路绕着水边散发出浓烈气味的银色针状叶的花丛向前延展着,继而穿过矮树和更多的灌木,又穿过嶙峋的岩石。一路上可以时不时地瞥到湖水以及湖中那白色和暗粉色的荷花。这里很暖和,微风吹来,荷叶随之起舞,看来这里通风是顺畅的。这一片广阔空间令我感到不安,我边走边觉得压强会降低下去。紧接着,小径横跨过一条从湖中流淌过来的狭窄小溪。小溪沿着一条岩石铺就的通道冲刷着流到更深处的地方。要不是头顶上那黑色的穹顶,我还以为自己是在行星上呢。

  提萨瓦特上尉跟在我身后,看上去似乎满不在意的样子。空间站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几百年,无论发生什么状况,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能为力。除了放任或许也别无他法。拐过下一个弯角处,我们来到了一片枝干虬结、长有树瘤的小树林,树林之下是一湖水波不兴的小水潭,潭水涓涓流向更低处。沿着斜坡里的小路继续向下是一个个更多的类似的水潭,水流缓慢却又势不可挡地汇入更低处的一片荷花盛开的湖中。提萨瓦特上尉停下了脚步。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抿嘴笑看我们脚边那清澈水潭里疾驰而过的棕色和橙色的小鱼儿。倏地,她的眼神变得明亮,心中升起一阵愉悦。接着,她抬头看着我。这种快乐消失了,她又忧郁起来,而且浑身不自在。

  再转一个弯,我们就来到那一片豁然开阔的大湖,它足足有二十亩的样子。在行星上此等景象稀松平常,但在这里却是罕见。离我们最近的湖边长满了我们从山坡上下来时所看到的那种荷花,左边几米处有一座微微隆起的拱桥,小桥通向一个小岛,小岛中心横亘着一块一米半长、呈圆柱状的巨型岩石。这块岩石宽高相近,周遭是水蚀的凹槽。水面上其他的地方零零散散地也有怪石凸起。极目望去,虽然处在高度真空的环境下,但湖对岸的岩壁仍是形成了一个瀑布,流淌的水不是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那种涓涓细流,而是一大团一大团的水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澎湃地冲刷着岩壁而下,激起一簇簇浪花,最后在坠落的地方搅打着湖面。那一片岩壁占据了湖的整个儿一面,岩壁上的石头形态各异,形成了一长条外凸的山岩。从花圃的另一个入口便可以通到这个外凸的山岩,外凸的山岩连着一条绕湖而去的小径。

  那些亮晃晃的水流会冲刷着一路而下的小径,继而形成岔流和小一些的瀑布,如此的设计自是为了使眼前的景象更加美丽,更加不可思议。对,就是不可思议。通常,空间站如有开阔水域,或是水量很大时,水流会被保存在隔开的水箱中。如有泄漏,则可以分区截断;如果重力失控,也可以及时将各区块封闭。我想知道这个湖的深度,于是快速地做了猜测和计算。然后我发现,如果泄水遏制失败,湖底下的几层将被淹没。我也因此感到好奇,空间站建筑师究竟将何物置在了湖底之下呢?

  毋庸置疑,水下自是园圃窟。

  在湖的一端,一个身穿绿色工装的人站在及膝深的水里。她正弯着腰,手在水面之下摸索着。这人并不是巴斯奈德。意识到这一点,我差点将她驱走,因为我只有一个目标:寻找巴斯奈德·艾尔明。不,虽然在荷叶旁劳作的不是巴斯奈德,但我认得她是谁。我不再沿着那条依旧蜿蜒的小路向前,而是径直走下小坡,来到了水边。那人瞥见了我,便站起身来,满是泥泞的袖口和手套上还在滴着水。她就是我昨天在园圃窟茶馆里攀谈过的那个人,现在她仍潜藏着怒气。就在她认出我时,怒火又燃烧了起来,同时还透露出一丝恐惧。“早上好,公民,”我说,“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惊喜。”

  “早安,舰队长。”她愉快地回应道。尽管她表面上很平静,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我可以看出她下巴略微有些绷紧。“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她问道。

  “我在找园艺师巴斯奈德。”我说着,尽量不带威胁地微笑。

  她微微皱起眉头,揣摩着我的心思。然后看向我身上唯一一件珠宝——那个金质的纪念章。我觉得她离我有些远,应该看不清楚徽章上的字迹,而且徽章还是批量生产的,即便没有千百万个一样的徽章,也得数以千计。“您得等等,”她抹平皱起的眉头道,“她一会儿就来。”

  “你的园圃很漂亮,公民。”我说,“但我得承认,虽然这湖很美,但是不太安全。”

  “这不是我的园圃。”她的心中又燃起了怒火,却又小心翼翼地压制,“我只是在这里劳作。”

  “要是没有在这里工作的人,也不会有如此美景了。”我回应道。她略微抬手,带着些许讽刺承认了这一点。“我觉得,”我说道,“十年还是十五年前,你肯定年纪太小,没法儿领导当时茶园的罢工。”“罢工”一词虽然是雷切语,但十分古老,且晦涩难懂,因此我用了昨晚从空间站学到的利奥斯特语中的一个替代词。萨米尔人在被流放到艾斯奥克以前,说的就是利奥斯特语,现在仍有人会说这种语言。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萨米尔人——我从空间站那里学到了足够的知识。我还从公民福赛夫那里了解到,萨米尔人监工参与了当时的罢工。“你当时十六岁了?十七岁?如果你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那你早就已经死了,或者被流放到其他星系中,而那些星系的社交网络肯定是封闭到不会让你制造麻烦的。”她神色紧张,极为小心地呼气和吸气,“她们因为你年轻且位卑力薄才会宽宏大量,但她们一定也惩罚了你,好警醒后人。”就像我昨天在茶馆猜想的那样,这些都是非正义的。

  她没有马上作答。她的痛苦太强烈,但由此可知我确实是戳中了她的痛处。她受到的重新教育会让她对某些行为反应强烈,甚至会从内心深处抵触这些,而我提到的那些事件,恰恰是令她遭受空间站安保调查的原因。当然,任何雷切人一提到重新教育就会深感厌恶。“如果舰队长讲完了,”她最后说道,声音发紧,但语调较刚才稍弱,“我得继续干活儿了。”

  “当然,抱歉。”她眨了眨眼睛,我想她应该是很惊讶。“你是在扯掉枯叶吗?”我问道。

  “枯萎的花也要拽掉。”她弯下腰,伸到水下,拔出一根黏糊糊的枯茎。

  “湖水有多深?”她看着我,又垂头望向水面,继而抬头盯着我。“啊,”我同意道,“我知道这里水多深了,那其他地方的水深呢?”

  “最深处大约有两米。”她的声音变得平稳,似乎恢复了先前的镇静。

  “水底有隔板吗?”

  “没有。”仿佛是为了证实她的话,一条紫绿相间的鱼游到了她身旁的水中,那里长满了荷叶。那鱼的躯干宽宽的,足足有七十五厘米长,浑身布满了亮鳞。它悬在水中,嘟嘴呆看着,似乎是在望着我们。“我没鱼食,”她举起那只戴着手套的手说道,“去桥旁等吧,会有人来的,她们一直就是这样。”那条鱼却只是反复张合着嘴巴,“看,她们来了。”

  两个小孩绕过灌木丛,沿着一条小径跑到了桥上。小一点的那个孩子砰的一声从小径跳上了桥。桥边的水开始翻腾起来,不一会儿,那条紫绿色的鱼吃完食物便转身游走了。“桥上有一个鱼食分配器,”那个水中的人解释道,“再过一个小时,鱼群就会涌过来了。”

  “那我很高兴在鱼潮前来到了这里,”我说道,“如果不麻烦的话,你能告诉我这里采取了什么安全措施吗?”

  她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嗤笑。“湖水让您很紧张,舰队长?”说完,她又指向上方的穹顶,“也担心那个?”

  “也担心那个,”我承认道,“所有的这些都令人警觉。”

  “你无须担心。穹顶不是艾斯奥克人建的,是雷切人用优质而坚固的材料做的。无人贪污,无人受贿,自然就没有偷工减料。没有中饱私囊,也就没有工作疏忽。”她说这话时一派认真的样子,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居然毫无讽刺之意,“当然,空间站一直在监视,我们的行为稍有差错的迹象,就会告知我们。”

  “但空间站无法监视园圃之下的区域,是吧?”

  她还未及回答,就听一人呼喊道:“希里克斯,活儿干得怎么样?”

  我识得这个声音。很多年前,我就听过这声音的录音,那时的声音还比较稚嫩。这声音和她姐姐的声音很像,又有些不一样。我转过身去看她。她好像她姐姐——她的长相,她的声音,她的姿势,她因穿着绿色园艺制服身子有点僵硬的样子,这一切都在告诉我她和奥恩上尉是姐妹关系。她的皮肤比奥恩上尉要深一些,脸更圆一些,不过这也不是件稀罕事。我看过巴斯奈德·艾尔明小时候的录像,那是她发送给姐姐的一段信息。而在那时我就知道她以后会长成什么样了。奥恩上尉离世已有二十载,我杀死她已有二十年。

  “差不多做完了,园艺师。”那昨日出现在茶馆中的人说道,身子还在及膝深的水里——不过这是我的猜测,因为我的眼神还停留在巴斯奈德·艾尔明身上,“这位舰队长是来找您的。”

  巴斯奈德直勾勾地望向我,双手拽了拽绿色的制服,一脸迷惑地微皱起眉头。然后,她瞥见了我的金质纪念章——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继而摆出了一副冷冰冰的厌恶表情:“我并不认识你,舰队长。”

  “确实,”我说,“我们从未谋面,不过我和奥恩上尉是朋友。”光是表述出来就令人有些尴尬,更何况我在称奥恩上尉为朋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在方便的时候,和我一起喝些茶水。”如此直率的询问,有些愚蠢,还近乎粗鲁。她似乎没有心情站着跟我闲聊。检查站站长斯卡伊阿特曾警告过我,她不愿见到我,但我还是开了口:“恕我直言,关于一些事情,我想和你聊聊。”

  “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可聊的。”巴斯奈德如同冰霜般冷漠,“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无论你想怎么说,现在就说。你说你叫什么来着?”粗鲁外露,不过我知道她愤怒的缘由。相较于奥恩上尉,我觉得巴斯奈德的口音练习得更好。虽说她早就开始练习,而且我觉得她的听力也要优于她姐姐,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地道的口音也只是个幌子。和她姐姐一样,巴斯奈德·艾尔明能敏感地意识到屈尊与侮辱,这并非毫无缘由。

  “我叫布瑞克·米亚奈。”我尽量在说出雷切领主强加给我的姓氏时不要磕磕绊绊,“你不会认得我的,我认识你姐姐的时候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她定能一下子记起来那个名字,但我不会告诉她。我是她姐姐驾驶的那艘战舰,我是她姐姐麾下的辅助部队,曾为她姐姐服务。这里的人都知道,那艘战舰二十年前就消失了。而且,战舰不是人类,不会是舰队长,不会是其他什么长官,也不会邀人饮茶。如果我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她会认为我疯掉了。这可能也是件好事,因为在我告诉她名字之后,我可以告知她姐姐的事儿。

  “米亚奈。”巴斯奈德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就像我说的,我认识你姐姐的时候,用的不是这个名字。”

  “好吧。”她哼唧道,“布瑞克·米亚奈。我姐姐很正义,也很正派。她从未倾倒于你过,不管你怎么想,我们谁也不想从你那儿得到报酬,我们都不需要。奥恩不需要,也不想。”巴斯奈德的意思是,即使奥恩上尉和我有过任何关系,比如“倾倒”,即发生性关系,那也不是因为她想要从我身上获得什么。检查站站长斯卡伊阿特曾因奥恩上尉而为其妹妹巴斯奈德提供庇护,人们因此推想斯卡伊阿特对奥恩上尉的帮助是建立在利益交换的基础之上的,即奥恩上尉曾用性来换取过社会地位。这是一项相当普遍的交易,但地位较低的公民在仕途上爬到高位后,无论是在升迁还是接受某些专项任务时,都很容易受到指摘,人们会说她们因性而受恩惠,而不是因为自身的功绩。

  “你说得对,你姐姐从来不倾倒于谁,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任何人,从来没有过。要是有任何人诬蔑她,你都要知会我,我会去消除她们的误解。”要是可以先喝喝茶,吃些食物,彼此彬彬有礼,随便聊聊,最后再说出我要说的这一番话,就不会让我的建议显得那么愚蠢了。但是我想,巴斯奈德永远不会同意和我一起饮茶,所以不妨此时此刻就说清楚我的想法:“我欠你姐姐的债要多得多,即使她还活着,我也还不清。我只能处在她的角度,代她补偿你。我打算让你做我的继承人。”

  她眨了两下眼,一时间不知回复什么好:“啥?”

  湖那旁的瀑布发出的噪声激荡着,虽然离得很远,却是扰人心弦。提萨瓦特上尉和公民希里克斯都惊讶得僵住了,我意识到她们在盯着我们,盯着巴斯奈德和我。“我提议,”我重复了一遍,“让你成为我的继承人。”

  “我有父母啊。”在三秒钟质疑性的沉默之后,巴斯奈德终于开口。

  “你父母都很棒,”我承认道,“我没打算取代她们,我也做不到。”

  “那你是在做什么呢?”

  “我想要做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刚才表述不明,便咬字清晰地说道,“为了你的姐姐,也为了确保你的安全,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要的,都能得到。”

  “‘我想要的’,”巴斯奈德说,重复着我的措辞,“是你马上给我走开,而且再也不要跟我说话。”

  我深深行鞠躬礼,如同向长官汇报一般:“如公民所愿。”我转过身,迈到小径上,远离了大湖,远离了在荷叶边水深及膝处站立的希里克斯,远离了站在岸边既僵硬又愤慨的巴斯奈德·艾尔明,我甚至没有去看提萨瓦特上尉是否继续跟在我身后。

  我早知会是如此。我很清楚巴斯奈德·艾尔明会对我的提议有何反应,但我原以为向她发出邀请时会相安无事的,而关于对峙的事可以稍后再谈。可我大错特错了。此刻,我“看”到赫特尼斯舰长正在我园圃窟的套房里等我,那里的空气温热而不流通。就在刚刚,大汗淋漓的她怒气冲冲地拒绝了卡尔五号给她端来的茶水。我现在心情低落,去和她会面会有些危险,但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可以避免。

  在套房的入口处,黑暗九号冷漠地站立在敞开门口的一侧。从湖边到此处都被我遗忘了的提萨瓦特上尉开口说道:“长官,舰队长,恕我直言。”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看她。我向仁慈卡尔号询问后,它给我展示了提萨瓦特上尉令人费解的复杂情绪。提萨瓦特上尉整个上午都很痛苦,但这种痛苦却又混杂了一种奇怪的渴望,她在渴望什么?而且,她还表现出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喜悦。“长官,请允许我回园圃去。”她想回园圃?现在?

  我能记得她看湖中游鱼时的惊讶与欢愉。然后我想起,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留意过她——我太沉迷于与巴斯奈德的相遇了。“为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道。想想看,也许这不是最好的回应方式,但我当下的状态也确实不是最佳。

  某种神经质的恐惧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须臾她才开口道:“长官,也许我可以和她谈谈,她没说我不能跟她说话。”说话时,她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怪异的期许和得意,她的情感轰地燃了起来,其中还夹带着一种我曾在无数年轻又情绪脆弱的上尉身上所看到过的东西。

  哦,不!“上尉,你不该接洽公民巴斯奈德·艾尔明,我不需要你干涉我的事务,巴斯奈德肯定也不需要。”

  提萨瓦特就好像被我打了一拳似的,她几乎要向后撤步,但又稳住了脚步,努力保持不动的姿势。在某一瞬间,她因自己受到了伤害而感到愤怒,并且不发一言,过了片刻,她苦涩地抱怨道:“您甚至都不给我一次尝试的机会!”

  “您甚至都不给我一次尝试的机会,长官。”我纠正道。她那紫丁香色的眼睛里漾着愤怒的泪水。如果是其他十七岁的上尉,我会让她前去,即便她会被自己突然迷恋的对象拒绝,然后我会放任她哭泣——哦,在我还是战舰的时候,我的制服上流满了新生儿上尉的眼泪。然后我还会给她斟酒,不管是一杯还是三杯。但提萨瓦特不是一般的新生儿上尉。“回你的房间去,上尉,别出洋相,去洗洗你的脸。”现在喝酒尚早,但她需要时间调整,“午饭后,你可以出去,喝多醉都行,甚至可以去找女人,这里有很多人比她更适合做情人。”公民拉福德可能会感兴趣,但我没说出口,“你在巴斯奈德公民面前就待了五分钟。”说出这番话,荒谬感更加凸显了出来。这真的和巴斯奈德无关,但我还是更坚决地让提萨瓦特远离她。

  “你根本不懂!”提萨瓦特嚷道。

  我转向黑暗九号:“黑暗九号,带你长官回她的房间。”

  “遵命,长官。”黑暗九号答道。我转过身去,走进了套房前厅。

  在我还是艘战舰时,我有数千具躯体。如果其中一副躯体太过疲劳或紧张,我便可以让它休息,换用另一副躯体,就如同常人左右手换用,当然极端情况除外。如果其中一副躯体伤势严重,或是不能有效率地工作,我的军医就会将其移除,用其余的替换。它们就是如此便利。

  或者说,当我还是一个辅助部队士兵,是正义托伦号的一部分时,我是数千具人类血肉之躯的某一具,且从未独自存在过。我一直被多个“自己”包围着,每一个“我”都知道某具身体是否需要休息、饮食、触摸或是宽慰。某个辅助部队士兵的躯体可能会一时不知所措,变得易怒,或是带有任何你可能想到的某种情绪,这些都是自然的情况,毕竟,躯体总会感觉到一些东西。不过,某具躯体知道自己只是众多躯体的一个,因而即使一时间爆发了强烈的情感或产生生理上的不适,也会知道其余的“自己”会救助,所以,那些刹那间迸发出的情感或感觉,对“我”来说是极其微弱的。

  啊,我是多么想念其他的“我”。我不能因安慰或是要让某具躯体休息,而派遣另一具替代她工作。我要独自入睡,对此,我对仁慈卡尔号上的普通士兵总是有些许歆羡。她们的床铺虽空间狭小,但彼此紧贴着睡在一起,感觉既温暖又亲近。她们不是辅助部队,这是不一样的,以后也不会一样——即使我曾豁出脸面,和她们一起睡。我知道这一点,我知道这是无望的,但现在的我却极度渴望。如果我身在仁慈卡尔号上,我就会去做,去蜷缩在战舰给我展示的那些光明船员旁边,与她们一同入睡,尽管这仍不足以填满我心中的缺憾,但也可聊以自慰了。

  将一艘战舰上的辅助部队掳走,或是将载有辅助部队的战舰损毁,是多么可怕啊。但是,与诛杀人类,再做成辅助部队相比,便没那么令人发指了。不过,两者都着实令人惊愕。

  我没有这种奢侈去细细考虑,我可不再有另一具躯壳代我心平气和地去与赫特尼斯舰长会面。我也没有一两个小时的空闲,或是锻炼,或是冥想,又或是喝茶,好让自己冷静一些。我有的,只有我自己。“没什么的,舰队长。”仁慈卡尔号在我耳边说道。我一时被战舰的情感感知能力搞得不知所措。光明分队的队员们睡着了。艾卡璐上尉半睡半醒,她心情很愉悦,这也是她第一次完全放松了下来。斯瓦尔顿在浴室里哼着“妈妈说一切都在转”,她手下的阿马特分队、军医还有我的卡尔分队的队员们,都正处于这样一个忙乱的时刻。接着,画面消失了。我无法承受涌入的信息,因为我只有一副身体,一个大脑。

  我想到了失去“自己”的痛苦,想到了失去奥恩上尉的苦楚,而我至今都未从这痛楚中痊愈。确切地说,我不认为这伤痛可以消泯,但它又实实在在地在渐渐退却,成为可忍受的钝痛。然而当巴斯奈德·艾尔明说了一番令我感到惊诧的话后,我却不能从容应对,在慌乱之余,我也没对提萨瓦特上尉好声好气。我知道,十七岁上尉的情绪善变,我过去也经历过这种多变。但不管她过去是谁,不管她变成了谁,不管她拥有多久远的记忆和感觉,她的身体仍只有十七岁,她今天的反应大都是青春期最后的阵痛。我曾见过也知晓这种痛。我本该更通情达理些,然后好好应对她的。“战舰,”我在心里说道,“在我促成了斯瓦尔顿和艾卡璐的关系时,我有没有沾沾自喜?”

  “或许有一点吧,舰队长。”

  “长官,”卡尔五号走进前厅,如同辅助部队一般面无表情,她继续说道,“赫特尼斯舰长已经在餐室等候。”我心里清楚,我让五号等了这么久,她有些焦躁,甚至开始生气了。

  “谢谢你,五号。”尽管我早些时候已批准她在园圃窟身着衬衣,但她仍然穿着夹克,而我“看”到其他仁慈卡尔号船员也都穿着夹克,“你给她上早点和茶了吗?”

  “上过了,长官,不过她说不需要。”她言语中带有一丝失望。毫无疑问,她感到被剥夺了一次炫耀餐盘的机会。

  “好吧,那我进去吧。”我吸了一口气,尽我最大的努力清除脑海中巴斯奈德和提萨瓦特的画面,然后进门听取赫特尼斯舰长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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