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跪在翻译官迪丽科的尸体旁边,双手依旧压着她背上的伤口,血浸透了我赤裸的双脚,我的双膝,我的双手,还有我衬衫的袖口。这不是我第一次被别人的血染遍身体——事实上,我并不畏惧鲜血。两个辅助部队士兵一动不动,满脸冷漠。她们从很远的地方拖来的吊舱无用地横在地上。赫特尼斯舰长皱着眉头,困惑地站在一旁。我想,她还不太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站起来给医护人员腾出位置,她们便立刻对迪丽科翻译官施救。“舰……队长,”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说道,“对不起,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就从没做成过什么事。”一直站在门口的茶馆老板说道。那喷绘潦草的“不饮茶,要嗜血”标语离她站的地方只有几米远。这是个麻烦事,但我心里想的并不是赫特尼斯舰长所认为的那个麻烦。
我脱下了手套。手套已被鲜血浸透了,我的两只手因沾满了血而黏糊糊的。我快速走到赫特尼斯舰长跟前,她没来得及退开,我便用我血淋淋的手抓住了她的制服外套。两名军医见状急忙闪开。赫特尼斯舰长没能抵抗,一下子就被我拽得失去了平衡。接着,我便拖着她跌跌绊绊地来到迪丽科翻译官躺着的地方,然后把她推到尸体上。我转向卡尔八号。“找个祭司来,”我对她说道,“你觉得谁有资格做洗礼,主持葬礼,你就把她弄来。如果她说自己不会来园圃窟,你就通知她,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来。”
“遵命,长官。”卡尔八号确认后就离开了。
与此同时,在一个辅助部队士兵的扶持下,赫特尼斯舰长努力站了起来。
“舰长,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过,除非绝对必要,不要对公民使用暴力。”虽然迪丽科翻译官没有公民身份,但辅助部队朝她开枪时,不可能不知道射击目标是翻译官。
“长官,”赫特尼斯舰长说,她的声音颤抖着,不知她是因我对她动粗感到愤怒,还是对整个事件感到沮丧,“巨剑阿塔加里斯号询问了空间站,空间站说它没有这个人的记录,更何况她身上还没安追踪器,因此可以肯定,她不是公民。”
“就因为这个,你就让人向她开枪,是吗?”我质问道。当然,我自己也在无数情形下遵循这种逻辑。无论是对于巨剑阿塔加里斯号还是对于我,此等逻辑都非常有说服力。但我从没想过,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会在此处开枪——在一个挤满公民的空间站,几百年来都是雷切领土的空间站开枪。
我应该预想到的。我是指挥官,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舰队长,”赫特尼斯舰长回答说,她很是愤慨,也并未隐藏自己的情绪,“未获授权的人会危及——”
“这个人,”我故意重读了每个字,“是普利斯戈尔的翻译官迪丽科。”
“舰队长,”空间站在我耳边说道,我没有关闭与空间站的通信,所以它听到了我说的话,“恕我直言,您弄错了。迪丽科翻译官应该还被锁在总督府的那个房间里。”
“再看看,空间站,派人去看。赫特尼斯舰长,从现在开始,无论什么情况,你和你的任何船员或辅助部队都不允许在空间站上携带武器。没有我的明确许可,你的战舰或任何船员都不可再次进入园圃窟。让瓦尔上尉乘最近一架穿梭机返回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不要——”舰长张开嘴想要表示抗议,“再跟我说话。你故意对我隐瞒重要信息,已经危及了空间站居民的生命安全。你的士兵导致了普利斯戈尔外交代表的死亡。跟你直说吧,我正在极力劝说我自己现在不要立即开枪击毙你。”事实上,至少有两个能让我冷静的原因——这里有两个辅助部队士兵立在赫特尼斯舰长旁边,而且,我之前太过匆忙,把自己的枪落在住处了,要下三层才能回去。
我转向茶馆老板。“公民,”我得格外努力,才能不暴露自己原有的那种扁平的辅助部队声调,“你能给我上碗茶吗?我没吃早餐,而且看来今天是要斋戒了。”她没说话,转身走进了茶馆。
在我等茶时,贾罗德总督来了。她看了一眼迪丽科翻译官的尸体,接着目光转向了赫特尼斯舰长。舰长一言不发,身上沾满了翻译官的血。总督喘了口气,然后说道:“舰队长,请听我解释。”
我看向她。然后转过身,看到茶馆老板走到离我一米远处的地方停下,将一碗茶粥置在地上。我向她道了声谢,走近一步把碗端了起来。我没戴手套,便用血迹斑斑的手端着喝了起来。赫特尼斯舰长和贾罗德总督的脸上闪过嫌恶。“接下来我们要这样处理,”我喝了半碗稠茶后说,“我们要举行葬礼。别跟我说要保守秘密,不要跟我说要避免引起走廊内的恐慌。我们要为她举行葬礼,要有祭品,要有冥纸。空间站总署每一位成员都要举哀,尸体要保存在吊舱中,哪天普利斯戈尔人来寻翻译官时,可以按她们的习俗再办一次葬礼。
“还有,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必须向我禀报它最后一次看到这堵墙未被涂鸦的时间;空间站要告诉我从那时到我看到墙上字迹的这段时间,每一个在这堵墙前逗留的人,要列成清单给我!”空间站可能辨不清是否有人在墙边涂画,但它知道每个人的位置。我猜想,在那段时间里,除了写标语的那个人,极少会有人站在这堵墙前。
“舰队长,恕我冒犯,”赫特尼斯舰长不顾理智地对我说道,“您吩咐的我们已经做了,安保已经逮捕了嫌疑人。”
我感到意外,继而满腹狐疑地扬起一边眉毛:“安保逮捕了拉福德·丹奇?”
赫特尼斯舰长吓了一跳。“不,长官!”她反驳道,“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认为公民拉福德会做出这等事。不,长官。罪魁祸首只能是希里克斯·阿德拉,今天早上她去上班时经过了这里。她当时离墙体很近,而且停了约十五秒钟——这足够她写下标语了。”
她如果是工作途经此地,那她一定住在园圃窟。大多数园圃窟的居民是雅查纳人,不过希里克斯·阿德拉是萨米尔人的名字。不过,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很耳熟。“这个人在园圃工作,在上面?”我问道。赫特尼斯舰长示意我猜对了。我想到了我初到此地时遇到的那个人。我看见她身子立在园圃的湖里,她会因愤怒发泄而痛苦——不可能是她干的。“为什么萨米尔人会用雷切语刷上一句艾克西人的口号?既然她是萨米尔人,干吗不用利奥斯特语或是拉斯瓦尔语,这样更多的人就能读懂了?”我接着又问。
“舰队长,历史上——”贾罗德总督开口说道。
我打断她道:“总督,历史上,很多人都有理由怨恨那次兼并。但此时此刻,即使搞个形式上的叛乱,她们中也没有人能获得什么好处。”这种情形已经持续几个世纪了。在园圃窟,但凡有人珍惜自己的生命——更不用说去珍惜其他人的性命,都不会在不知晓空间站会如何惩治的情况下,将标语喷绘在墙上。不过我敢打赌,园圃窟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空间站总署会如何反应。
“园圃窟是在无意中出现的。”我继续说道,这时仁慈卡尔号给我闪过卡尔八号对一位初级祭司厉声说话的画面,“但因为园圃窟的存在给你带来了好处,你会告诉自己,园圃窟的存在也是正义和正派的。”帝国三要素包括了正义、正派和恩惠。从理论上讲,三者从未单独存在过。正义的行为从未偏离正派,恩惠的行为绝不会违背正义。
“舰队长,”总督贾罗德愤慨地说道,“我不觉得——”
“所有事物与其对立面都是相辅相成的。”我打断了她,“若无粗野之人,何有开化之人?”“公民”和“开化”,它们在雷切语中是同一个词,“如果园圃窟不能让一些人受益,那么现在,这里就已经有了水管、照明、能正常使用的门,还有前来急救的医护人员。”在星系总督眨眼做出回应之前,我转向还站在茶馆门口的茶馆老板,“是谁让那孩子喊我来的?”
“希里克斯。”她说,“看看这给她带来了什么恶果。”
“公民!”赫特尼斯舰长愤怒地厉声道。
“闭嘴,舰长。”我用平顺的语调说道。赫特尼斯舰长没有再多言。
碰触过死尸的雷切士兵,要淋浴并做简短祈祷,以此清除“不洁”。我所知道的所有人,她们在洗澡时都会喃喃自语,或是默默祈祷。我没有这习惯,但在我还是一艘战舰时,我所属的军官都会这么做。我认为平民军医也有类似的经历。
对于那些不能在神庙中上供的人来说,沐浴和祈祷也就足够了。但对大多数雷切平民来说,与死亡的近距离接触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我更恶毒一些,我就会故意在小厅兜转,甚至走遍园圃窟这一整层,然后在过往处抚摸物品,往上涂血,这样祭司就不得不忙上几天了。但我从未见过有人能从不必要的怨恨中获益,而且我怀疑,整个园圃窟已经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状态,就像在仪式上出现的不洁一般。如果军医从未来过这里,那肯定有人死在了这里;如果祭司不来,那么这种不洁定是徘徊不散。当然,这种推理是假设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笃信这种信念,而雅查纳人大概是不信奉这个的。这种信念不过是又一个能认定她们是外国人的理由,她们也因此不该享受雷切人习以为常的服务设施。
一位资深祭司在两名助理的陪同下到达这里,她在离躺在血泊里的迪丽科翻译官两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祭司杵在那里,睁圆了眼睛惊恐地瞪着尸体和我们。
“她们平时怎么处置这里的尸体?”我朝所有人问道。
贾罗德总督答道:“她们会把尸体拖到园圃窟周围的走廊里,然后就弃在那儿不管了。”
“真恶心。”赫特尼斯舰长嘟囔道。
“她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反问道。“这里没有处理尸体的设施。医生不来这里,祭司也不来。”我看向资深祭司,“我说得对吗?”
“没人有义务来这里的,舰队长。”祭司严肃地回答,然后瞥了一眼总督。
“的确如此。”我转向和几位祭司一起回来的卡尔五号,“这个吊舱是能用的吗?”
“能用,长官。”
“那我和赫特尼斯舰长把翻译官抬进去,然后你们——”我没戴手套便指向几位祭司,这一举动实属冒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和赫特尼斯舰长花了二十分钟在圣水里洗身,祷告,披盐,然后祭司用三种熏香为我们熏蒸。不过,这只是减轻了污浊,却难以清除掉我们所有的不洁,这样只是为了在我们穿过走廊、待在房间的时候,不会惹得他人召唤祭司。对士兵而言,她们可以洗浴,做祷告,而且严格来讲,这种去污的方式效果更好,但我如果只是用这种方式是不能让大多数的艾斯奥克空间站居民满意的。
“若我行全哀悼之礼,”贾罗德总督说道,此时,我和舰长都完成了洗礼,穿上了干净的衣服,“那我两周内都不能进我的办公室,总署的其他工作人员也是一样。不过我觉得,舰队长,总得有人当值吧。”随着仪式的推进,舰长已经不复一开始的那种烦躁——她现在看来很是镇定。
“是的,”我同意道,“那你和职员就做死者的远房表妹。我和赫特尼斯舰长充当直系亲属。”赫特尼斯舰长看似不悦,但她没有资格提出抗议。我派卡尔五号拿了一把剃须刀来,这样我和舰长就能剃光头发为葬礼做准备,之后我们会再去拜访一位珠宝商,谈谈悼念币的事。
“现在,”我对贾罗德总督说,五号已经离开,赫特尼斯舰长则被我派遣到我的房间去准备斋戒,“我需要多了解一下迪丽科翻译官。”
“舰队长,我觉得这地方讲话不太方便……”
“考虑到我和死者的‘关系’,我是不能去你办公室的。”逝者已矣,在我本该悼念,本该在家中斋戒的时候,我显然是不能去总督办公室的——这行为不合礼仪,而葬礼必须完全得体,“这里没其他人。”茶馆老板已经进到店里不见人影,祭司们瞅准时间溜了,辅助部队也依我的命令离开了园圃窟,周边就只剩仁慈卡尔号麾下的两名士兵,而她们并不能算作外人。“而且,目前来看,保守秘密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我说。
贾罗德总督做了个手势,表示遗憾地放弃:“她是乘航线改道后第一批抵达这里的某艘战舰来的。”从邻近星系行驶到本空间站的战舰,要么是因为必经传送门被捣毁,希冀在此处找到可以抵达目的地的新航线;要么是因为她们自己星系的设施也被破坏了,“她是孤身一人来的。她乘坐的战舰狭小如穿梭机一般,空间只能容下一人,她提过自己要去的地方,我都不知道战舰是怎么携带足量的气体燃料的。而且,她来到这里的时间点有些……”她打了个表示挫败的手势,“我无法向乌茂格行宫请求指示。我私下里也占卜过,是凶兆。”
“当然。”雷切人笃信意外之力。无论这种意外是大是小,世间都没有纯粹的意外。事事都可是神的降旨,异乎寻常的巧合不过是一道更具指向性的神旨。“我理解你的忧虑,在某种程度上,我甚至能理解你为什么要监禁翻译官,又为什么要瞒着空间站的大多数居民,但这些都没有困扰我。令我烦恼的是,你没有向我提及这一具有潜在危险又令人警醒的情况。”
贾罗德总督叹了口气,说道:“舰队长,我听到一些消息,不过都是这个空间站上的人们所提及的——坦白说,这个星系所有的人谈起的东西,最终都会传到我的耳朵里。而从我担任这个职位起,我就听到过关于雷切外部势力腐化我们的传言。”
“这在意料之中。”雷切公民挟恨已久,从被兼并世界流放过来的人,那些新造的公民,带来的是粗野的习俗和态度,会破坏真正的文明。关于这种抱怨,我活了两千年,也已听了两千多年。我敢肯定,眼下园圃窟的情形只会在原本那些传言上又添一笔。
“最近,”贾罗德总督苦笑着说道,“赫特尼斯舰长曾暗示过,普利斯戈尔为了摧毁我们,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的高层。普利斯戈尔的那些翻译官外形上和人类相似,而翻译司与她们的联系又十分频繁与密切。”
“总督,你和翻译官迪丽科有过交谈吗?”
她沮丧地比画了一下:“舰队长,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是,她比总督府的守卫聪明,甚至能从上锁的监护室里逃走。她还弄到了衣服,然后在空间站自由行动,而空间站却一无所觉。而且你得承认,和她谈话总让人感觉很怪,因此我从未觉得她是我们的公民。她能完美地控制向我们吐露的信息量,尽管透露的部分已经相当骇人了。人们都在传言,说普利斯戈尔人与我们的人种差异那么大,虽然后来签了条约,实现了彼此和平,但实际上还在操心雷切的事务。但我个人并不相信,因为普利斯戈尔自始至终就没有干预过我们的事务。而后来,就在传送门还没倒塌几个的时候,迪丽科翻译官就来了,更何况这还是在我们和乌茂格行宫失联的情况下,而且……”
“而且赫特尼斯舰长又提到普利斯戈尔潜入了我们的高层,甚至是最高层。恰巧我是什么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表妹,还信誓旦旦说领主因雷切的未来发展而和自己的另一个人格内斗。况且,依据官方记录,我的实战经验不足以为我谋得当前的职位。然后,突然间,你就有些相信那些你本持怀疑态度的传言了。”
“大概是这样。”
“总督,我们是否可以就以下几点达成共识呢?无论其他地方发生何事,我们唯一可以或应该做的事,便是保障星系内居民的安全?不论米亚奈领主是否内斗,这就是你认为她会下达的唯一合理命令?”
贾罗德总督思考了六秒钟:“是的。是的,您说得对。但是舰队长,要是我们必须购买医疗用品,那就意味着要与外界打交道了,比如普利斯戈尔人。”
“你看吧,”我十分平缓地说道,“所以说对我隐瞒迪丽科翻译官的事不是一个特别好的主意。”她颔首以示默认,“你不是傻瓜,我也不认为你是。但我得说,迪丽科翻译官的事儿,可让我觉得你不太像个聪明人了。”她不语,“斋戒之前,我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我要和空间站站长塞勒谈谈。”
“说园圃窟的事?”总督猜测道。
“不止这个。”
在我位于园圃窟第四层的起居室里,我令卡尔分队的队员们离开,以便我能私下谈话。我对提萨瓦特说道:“接下来两周我要进行哀悼,不能做任何其他工作。斯瓦尔顿上尉当仁不让地会担任仁慈卡尔号指挥官,而你要待在这里,打理此处事务。”
昨晚提萨瓦特喝得烂醉,但在喝了茶和药后,她的醉意已在消退,答道:“是,长官。”
“‘她’为什么不关掉这里?”我突然问道。
提萨瓦特眨了一下眼睛,皱起了眉头,之后才似乎明白了我的问题。“长官,园圃窟这又不是什么大麻烦事,有这么个地方能让人们……秘密做一些事情,也是很不错的。”此话属实,这里对雷切领主的某个或某些人格的分身也有用,但我没说出口,提萨瓦特也早已想到,“真的,您知道的,长官,在赫特尼斯舰长亲自下到园圃窟之前,这里的人过得还不错的。”
“过得还不错,是这样吗?没有水,没有紧急医疗救助。而且,看上去这里没人质疑过赫特尼斯的管理方式?”她低头盯向自己的双脚,既羞愧又苦楚。
她抬起头来:“长官,她们从某处弄到了水,她们在这里种蘑菇,有一道菜……”
“提萨瓦特。”
“在,长官。”
“‘她’是要把这里怎么样?”
“‘她’是要帮您的,长官。大概是这样吧。一旦完成这件事,除非您要做什么事阻止她……再合成一个整体。”我没有立即回答,她补充说,“长官,她认为这是有可能做成的。”
“园圃窟的境况需要改善,我很快就会和空间站站长谈谈这件事。‘她’派你来这里时,肯定给了你各人员的联系方式了吧,查看一下你的通讯录。参加完葬礼,我就不能亲自做事了。不过我会看着你。”
提萨瓦特离开了。卡尔五号将空间站站长塞勒领进客厅。塞勒体形魁梧,今天她穿一身浅蓝色行政制服,倒是显得优雅。入座后,我没依俗礼邀她喝茶。葬礼之前,除了我的家人,大家都不能在我面前吃喝。“园圃窟目前的情况令人无法容忍。”我没有委婉地寒暄,也没有感谢她在如此不便的时候应邀前来,“坦白说,我很惊讶,这里竟然一直都是这种破烂状态。但我不想听推诿之词,我要马上对这里进行修整。”
“舰队长,”虽然我语气平静,但空间站站长塞勒听了还是勃然大怒,“我们只做——”
“那就去做到这些!别告诉我没人该出现在这里,事实是人们就住这儿。而且,”对话进入了微妙的领域,“我在想,要不是空间站刻意为之,血案是不会发生的。空间站一直在瞒着你一些事情。换句话说,眼下的乱子是你一手酿成的。”塞勒站长皱着眉头,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待她回过神来,疑惑变为了愤慨。“我盼你站在空间站的角度看事情。空间站这么大一部分区域遭到了破坏,虽说完全恢复不可能,但现在甚至都没人去做这件事。你只是把园圃窟封起来,然后试着忘记。但空间站是不能就这么忘了的。”在我看来,空间站认为有人居住于园圃窟,比原先那个荒无人烟、毫无感情味的空旷洞穴要好。此外,园圃窟的存在可以不断提醒空间站曾经遭受过打击。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出了这么个结论的。“还有,那些住在这里的人也是空间站居民,但凡居民都是空间站存在的意义。不过,我看你待她们不是特别好,我猜空间站会因此憎恨你。它不会直接告诉你,它会暂时任凭事情继续发展下去,会按你的要求去发布命令或是完成任务,且不会越俎代庖。但我得说,我可是见过怏怏不乐的智能中枢的。”我没有告诉她我是怎么见到寡欢的智能中枢的,也没说我自己曾是智能中枢,“而且,这个空间站的智能中枢就有些不悦。”
“智能中枢只会遵令行事,又怎么会不开心呢?”塞勒站长问道。不,谢天谢地的是,智能中枢的高兴与否又有什么影响呢?接着,塞勒站长继续说话,从她的话里可以推断,她并不是仅因外表强壮而被授予职务。“您是说空间站没在‘遵令行事’?这就是您在强调的?”她叹了口气,“我初上任时,前任站长把园圃窟描绘成尽是罪恶与肮脏的泥淖,没有人能够轻易拔除这个‘毒瘤’。我看到的一切都表明她是对的。园圃窟是积年沉疴,整改似乎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这么想。但这也不是借口,不是吗?修理园圃窟是我的职责与本分。”
“把那些区域门修好,”我说,“还有水管和照明。”
“以及通风设备。”塞勒站长补充道,她戴着蓝手套的一只手给自己扇了扇风。
我打手势表示同意:“登记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房间号,这是你首先要做的。”而向此处居民提供医疗服务,派安保来老老实实巡逻,则是下一步要做的,且更难实施的事。
“舰队长,不知何故,我认为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或许吧。“不好说,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的措辞是“我们”,我发现她注意到了这一点,“现在我要和你谈谈你女儿皮亚特。”塞勒站长困惑地皱起了眉头。“她是拉福德的情人吗?”我问道。
她眉头依旧紧锁:“她们青梅竹马。拉福德在井下长大,皮亚特经常去井下探望和陪伴她。那时拉福德家族里没有年龄跟她相仿的,至少在那片山区没有。”
井下,那是一个空间站只能靠追踪器获知位置信息的地方。“你挺喜欢拉福德,”我说,“两个孩子在一起挺好,而且她也很迷人,是吧?”塞勒表示同意。“但你女儿很低沉,她不常跟你说话,而且更多时间是待在别人家里,而不是在家陪你。你可能觉得她和你疏远了。”我补充道。
“舰队长,您想说什么?”
拉福德以为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对待皮亚特的,但空间站都看在眼里,只是它也不会乖乖报告。在空间站,隐私是个矛盾体,它既不存在,又那么急需。空间站能看到你和某人最亲密的时刻,但当事人知道空间站永不会散布所见,更不会有闲言碎语。空间站只会禀报犯罪和紧急情况,但对于别的事情,它最多只会含沙射影地暗示或指引。在某种程度上,即使每家每户紧邻,即使人们生活的每一时刻空间站都一目了然,但每个家庭都因此而紧守秘密。
暗示往往足矣。但如果空间站心情不佳,甚至都不会暗示。“拉福德只有在想要展现魅力时才会有魅力。”我说,“或者说是在每个人都在关注她的时候。私下里,对某些人,她就是另一副面孔了。我会让我的战舰给你发送一份昨夜园圃窟事件的录像。”
塞勒站长捻动手指,令战舰传递文件。接着她眨动眼睛。从她瞳孔的转动可以推测,她在看拉福德以及她女儿等人倚靠在垫子上喝酒的场景。当她听到拉福德公民说“你他妈的真是个无聊的蠢蛋”时,我看到她变得目瞪口呆。当她继续看画面时,她看到了醉醺醺的提萨瓦特上尉耍了个小花招,让皮亚特离拉福德更远些,而拉福德对皮亚特却是越来越过分。见状,站长露出了坚定而愤怒的神色,继而示意不必再播放记录画面了。
“我说得对吧?”我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前问道,“我猜拉福德公民从没参加过素质测试,就因为她是福赛夫公民的继承人?”塞勒站长颔首。“几乎可以肯定,测试人员早就预见了发生这类事情的苗头,所以就让她接受了某种治疗,或者说是给了她一项让她的性格也有用武之地的任务。有时,如果有其他一些因素的加成,也许她的性格就会适合从军,而军队的纪律性能管控她们,教她们表现得更好。”如果一个人无须费心习得就拥有优良品德,那么在她获得任职继而指挥某艘船后,这些船员甚至会得到神的救助,“她们有时候会非常非常迷人,以至于没人会怀疑她们私下里会是另一番模样。如果你吐露实情,大多数人也是不会相信的。”
“我也不会信的,”塞勒站长承认道,“要是你没给我看……”她双手向前比画,意指刚才在她的视线中播放的视频记录。
“所以我才给你看,”我说道,“尽管这样做不合礼仪。”
“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合礼仪的。”塞勒站长回应道。
我补充道:“而且站长,就像我说的那样,如果你从未明确询问,空间站会一直隐瞒下去。公民皮亚特不止一次去医务室让军医检查她脸上的瘀伤——她自称是在园圃窟喝酒后绊倒撞在墙上的。但在我看来,那瘀伤不像是撞出来的,军医也觉得不像,但空间站不会插手私事。我敢肯定,空间站如果觉得足够严重,肯定会说些什么的。”其他人也不会注意到,因为在使用治疗剂几个小时后,瘀伤就会消失,“当时除了拉福德以外,周围没有别人。我以前也见过这种事,拉福德会道歉,发誓绝不故态复萌,但我强烈建议你向空间站明确询问你女儿每一次问诊军医的情形。不管病因多么微不足道,每一次的病历都看一遍。我问过空间站你女儿使用急救治疗剂的情况——因为我以前见过这种事,知道这类事情肯定会有发生。为了获知真相,我直接询问了空间站,而空间站之所以会回答我,不过是因为星系总督贾罗德在我的要求下,下了命令。”
塞勒站长未发一言,她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她也许是在查看女儿的就诊记录。也许不是。
“那么,”过了一会儿,我继续说道,“毫无疑问,你已经意识到了今天早上的艰难局面,而那是以普利斯戈尔迪丽科翻译官的死为结局的。”
她眨了眨眼睛,惊讶于我突然转变了话题。接着,她皱起眉头:“舰队长,今天早上是我第一次知道翻译官,这是实话。”
我摆手:“她们明确地询问了空间站,有谁在那个时间段站在那堵墙附近,且有足够长的时间来涂绘那些字。空间站给出了两个人名——希里克斯·阿德拉以及拉福德·丹奇。于是安保立即逮捕了希里克斯公民,因为她们认为拉福德不会做这种事。但无人问空间站哪位嫌疑人身上沾有颜料。既然没人发问,它也就不会主动提供信息。”我还没有与空间站连通信号,但我认为塞勒站长很可能已经连上了,“像我说的,我觉得你是不能责怪空间站的。”
“当然,”塞勒站长说,“这是个恶作剧,纯粹为了娱乐。年轻人玩儿嗨了而已。”
“哪是什么娱乐!”我努力保证声调平和,“哪些热情的年轻人会搞这种娱乐?去目睹那些被巨剑阿塔加里斯号逮捕的无辜公民?让那些无辜公民接受审讯,再被证明清白,或者更糟,根本不经审问,无确凿证据时就定罪?讽刺的是,唯一的证据就是认定拉福德·丹奇绝不是凶手?在局势已经紧张起来的时候,你、总督和赫特尼斯舰长更加警觉了吗?我说得更明白些,我们假设这是无害的娱乐,那么为什么没人说:‘希里克斯公民,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只是一出恶作剧吧?’”站长一言不发,她手指轻轻捻动,不带一丝疑虑地问空间站:“公民拉福德的手套上有颜料吗?”
“她随从手套上有,”空间站承认道,“现在还在费力擦洗呢。”
“那么,”我说道,这将比空间站的问题更加微妙了,“福赛夫公民地位显赫,家财万贯。你在这里拥有权威,但若是你得到像福赛夫这样的人的支持,便能更容易做成一些事。毫无疑问她还给你送礼,都是价值连城的礼物。你女儿和她女儿之间的恋爱关系也算是‘联姻’了。你派皮亚特公民去与拉福德作伴时,你就在这样想了吧。你可能在想,你是否曾经注意过你女儿的不开心,或者是否洞见过她有不开心的苗头。你可能会安慰自己这没什么,为了家庭关系,为了家族利益,每个人都须忍受些压力。如果情况真的很糟糕,空间站肯定会报告的,至少会对你讲。所以你就这么听之任之,对欺侮之事视而不见。而你自欺欺人越久,你就越难以鼓起勇气面对真相,因为你必须承认,你一直对此置之不理。但现在现实摆在了你的面前,清清楚楚,毫不含糊。拉福德·丹奇就是这种人,而这就是她对你女儿的所作所为。她母亲的礼物值得你放弃女儿的幸福吗?这种政治上的便利值得吗?你家族获得更多的利益更重要吗?你不能再推迟选择了,也不能假装自己没有选择余地。”
“舰队长,您真的让人很不舒服。”塞勒站长尖厉地说道,声音饱含苦涩,“你去哪儿都揭人老底吗?”
“最近似乎是这样。”我承认道。
我说话的工夫,卡尔五号悄悄地走进了房间,在一旁像辅助部队一样僵硬地站着。显然,她想引起我的注意。“怎么了,五号?”我问道。若是没有很充分的理由,她不会打断我的谈话。
“舰队长,恕我直言,福赛夫公民的随从询问,待迪丽科翻译官的葬礼结束后,她是否有幸邀您和赫特尼斯舰长,一齐前往她位于井下的庄园共度两周时光。”像这样的邀请,最合礼仪的做法便是间接发出,即事先经由仆人询问,以避免任何不便或尴尬,“她庄园里有不止一栋宅子,那您就能以更合礼仪的方式度过两周哀悼期了。”
我看向塞勒站长。她轻轻微笑:“是的,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很奇怪。但在艾斯奥克空间站,如果你能负担得起,就不会在这边的套房里待上整两周。”葬礼结束后,在斋戒的最初几天,丧葬家庭成员不能工作,通常会待在家里接受客户和朋友的慰访。我原以为我和赫特尼斯舰长会在园圃窟待上一段时间的。“如果你习惯了有人为你料理一切,”塞勒站长继续说,“特别是如果你不去普通食堂打饭,而都是家眷为你做饭,这两周可能会很漫长。所以你可以选择去住在哪家人的大宅子里,可以有仆人为你洗衣做饭。中央大厅的一侧有一个地方专门提供这种服务,不过眼下已经被充当住宿区了。”
“这合礼仪吗,嗯?”我怀疑地问。
“我初到此地时,”塞勒挖苦地答道,“并不熟悉这种礼仪,她们甚至觉得我的教养可能名不副实。可若是你也不知道,她们可能会震惊到回不过神来。”
我本不该感到惊讶。我认识的几乎所有辖区的军官,都知道葬礼的某些礼仪或是其他事情可能因地而异。但人们普遍认为这种强制性的仪式实际上只有资源充足的公民才能做到,尽管很少有人承认这一点。除此之外,我知道小细节往往不会被提及——因为所有的雷切人做事方法都是相同的,所以没有必要讨论。但是我已经习惯了注重琐碎的细节,比如,什么样的焚香更得体,人们在哪天的纪念活动中会多说或是少说一些祷告,以及那些稀奇古怪的食物禁忌。
我想到了五号。她表面上冷漠地站在那里,但她在盼着我在失去耐心前想明白一些事。刚才她告知我福赛夫的邀请时,语气里就带着强烈的建议。“这里约定俗成要为这种服务买单吗?”我问塞勒站长。
“通常是,”她扭曲地笑了,“不过我确信福赛夫是在表示慷慨。”
也是为自己谋利。如果福赛夫早已获知她女儿在这段以迪丽科翻译官的死亡为结局的故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那我对她的举动就不会感到惊讶了。在哀悼期间接待我,要么是想要贿赂,要么是做个姿态,以对她女儿所做之事表示悔恨。不过,这一举动很可能是有益的。“拉福德要和我们一起去井下。我们是应该去的,”我说道,“然后留下来,待一段时间。”
“我会安排她去。”塞勒站长微微苦笑着对我说道。如果我是拉福德·丹奇,我会觉得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