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艾斯奥克行星的天空是一片澄澈的天蓝色,在行星天气控制网中肉眼可见的部分,这儿那儿地闪着一束束亮晃晃的条痕。我们已经在水域上空飞行了几个小时,青灰色的水体波澜不兴。飞越水域后是耸立的群山景象,群山山底褐绿相间,而更高处则是黑色和灰色,山尖寒冰又在黑与褐色中添了几抹白色。“舰队长、公民们,我们还需约一小时。”飞行员说道。之前,我们一行人在空间站港口电梯前碰头,共乘两艘飞行器。经过一些安排(也包括卡尔五号在其中的操纵),福赛夫得以和拉福德共乘其中一艘,赫特尼斯舰长以及一名阿塔加里斯号上的辅助部队士兵与二人同行。我和赫特尼斯舰长要按完整的礼仪进行哀悼,我们剃掉的头发才刚生出发茬儿,脸上没有妆饰,只是在面上斜画一条宽宽的白条纹。等哀悼结束,她们就会把翻译官迪丽科的纪念章别在我的夹克上。之前我别在夹克上的奥恩上尉的金质纪念章就是这样得来的。翻译官的纪念章由一块两厘米长的银质猫眼石制成,其内刻着“翻译官——迪丽科·泽亚特·普利斯戈尔”的字样,字体大而清晰。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们所知的属于她的名字。
在我旁边座椅上坐着的是希里克斯·阿德拉。我们飞行了两天之久,除了必须开口,她都保持沉默,这可真够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我要求她随我同行的,虽然这样会使园圃人手不足(而且从理论上说,她也可以拒绝),但实际上她没有多少选择余地。我猜她很愤怒,但此时开口说话肯定会触犯重新教育的某些规定,而极力压制自己却让她感到极度不适。所以,即使她的缄默在第二天没有改观,我仍是没有急切地向她询问些什么。
“舰队长,”希里克斯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在飞行器的嗡嗡声中传到了我的耳边,但在飞行员坐的地方是听不到的,“为什么要带上我?”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我很确信,这对她而言很是艰难。
“我带上你,”我的声音平缓而理性,好像我没意识到她发问时透露出的怨恨和痛苦,“是想让你透露公民福赛夫在隐瞒的一些事儿。”
“舰队长,您怎么确定我会知道些什么,而我又愿意告知呢?”希里克斯的声音带上了一丁点儿的怒气,但未用会让自己感到不适的字眼。
我转过头看向她。她直盯着前方,似乎我有何反应与她无关。“你想探望家人吗?”希里克斯来自井下,她的亲戚都在茶园工作,“我可以帮你安排。”
“我……”她欲言又止。不知怎的,我的话给了她压迫感。“实际上,我没家人。”
“啊。”希里克斯是有家族姓氏的,所以从法律上看,她是有家的,“你家人把你赶出家门,她们也要承受很多耻辱。不过你还和某个家人有私下联系吧?你母亲,还是你的姐妹?”孩子们的父母成家前一般隶属不同家族。来自其他家族的父母或姐妹大都不会被认为是近亲,没有义务提供任何形式的支持,但血浓于水,危机面前大家会彼此相顾。
“老实说,舰队长,”希里克斯说道,听她的语气,似乎这几个字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很不想和公民拉福德·丹奇一起待上两周。”
“我想她意识不到的。”我说。公民拉福德对翻译官事件一直漠不关心,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她不知道她所做之事有多严重,也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会传遍空间站。“你为什么住在园圃窟,公民?”我问道。
“因为我不喜欢分配给我的房间。舰队长,我想您喜欢讲话直率吧?”
我挑起一边眉毛:“如果说不是的话,那就是我自己虚伪了。”
希里克斯苦涩地噘嘴,说道:“那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当然,公民。如果有需要,”卡尔五号和卡尔八号就坐在我们后面,“尽管告诉我或我的卡尔分队。”我转回头,然后闭上眼睛,开始思考提萨瓦特上尉的事。
提萨瓦特正站在园圃那座横跨湖面的桥上,只见她正将粒状鱼食扔进湖中。各种颜色的鱼儿,紫绿相间,橙蓝相交,金红相接,都朝桥边游来,然后纷纷张开了嘴巴,连湖水都被搅浑了。塞勒的女儿皮亚特站在她一旁,面朝湖面靠在栏杆上。她刚才说了些什么话,让提萨瓦特上尉感到惊讶和沮丧。我没有向提萨瓦特询问,只是等着听她如何回应。
“这太荒谬了。”提萨瓦特愤愤不平地说道,“你是空间站园艺长的首席助理,这可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事!没有园艺局,我们都没有食物,甚至没有空气!你不会真觉得你的工作无足轻重而又毫无意义吧?”
“呵,工作?你是说给园艺长沏茶?”
“不止啊,你还要安排预约,传达她的命令,学习园圃的管理方式。我敢打赌,如果她下周待在家里,甚至都没人会发现,因为你可以保证一切事务畅通无阻地运转。”
“那是因为大家都各司其职。”
“你也包括在内呀。”狡猾的提萨瓦特!我令她离巴斯奈德远点,这就意味着她要远离园圃。但她很清楚,即便只是出于政治原因,我也须认可她与空间站站长的女儿建立友谊。因此,我发现自己竟没有十分气恼。见皮亚特在贬低自己的价值,提萨瓦特那种惊讶与惶恐的感受是发自内心的。此外我还发现,她无疑已经攻破了皮亚特的心防。
公民皮亚特转过身,转而背倚栏杆,胳膊抱于胸前,脸转离了提萨瓦特:“我能在这儿工作,只是因为园艺长爱上了我母亲。”
“她爱你母亲也不足为奇啊。”提萨瓦特上尉承认道,“你母亲很迷人。”我看到的画面只有提萨瓦特的目光所见之处,所以我看不到皮亚特的表情。不过我可以猜测,我想,提萨瓦特也能。“坦白说,你生得和你母亲一样动人,要是有人不是这么说的,那她……”提萨瓦特打住了,她在极力思考这是不是深入谈话最好的方式,“无论哪个人说你的工作光鲜但无用处,目的都只是让你母亲高兴,或者有人说什么你永远不会像你母亲那样漂亮或能干,那么这个人肯定是在骗你。”上尉把手里握着的鱼食悉数扔进水中,鱼儿又攒动起来,鳞片粼粼,“也可能是出于嫉妒。”
皮亚特冷笑,却又是一副要大哭的模样:“为什么……”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不想提及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因为只要说出口即是指责。“为什么……有人会嫉妒我?”皮亚特接着问道。
“因为你参加过素质测试。”提萨瓦特回应道。我曾经怀疑,拉福德并没有参加素质测试,但我未跟提萨瓦特上尉透露过此事。不过,虽然提萨瓦特没做几天雷切领主,却也学到了很多能耐。“按测试结果看,你也该管理重要事务啊。而且,只要一个人没瞎的话,她就能看出你将会和你母亲一样美丽。”说出“将会”一词时,提萨瓦特显得有点羞涩,这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会说的那种话,“但前提是,你不要再听那些觉得你一无是处的人胡说八道。”
皮亚特又转身面向湖水,两只胳膊仍是叉在一起,眼泪也从她脸颊滑落:“人们做什么任务都是看政治,而且一直都是。”
“是这样的,”提萨瓦特说道,“你妈妈可能就是由于政治原因得到了她的第一份工作,不过这也是因为她能胜任。”但也有很多无能之辈上位,提萨瓦特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上尉的说辞像是从比她老练许多的人口中讲出的,虽然惊险,但皮亚特没有识破。现在,她已被逼到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这几天我见你在这边逛来逛去,我知道你是迷上园艺师巴斯奈德了。”
一击即中,但提萨瓦特上尉面上还是一副镇静的样子:“要不是因为你,我就不能来这儿了。舰队长告诉我,巴斯奈德对我来说太年轻了,让我离她远点。这是命令。而且我还要远离园圃,幸亏你在这里工作,不是吗?我们去别的地方喝点酒吧。”
皮亚特沉默了一会儿,吓得身子都要后倾。“不要去园圃窟。”她终于说道。
“我可没想去那儿!”提萨瓦特答道,她知道自己赢了这一轮,松了一口气——一场微小的胜利仍是胜利,“她们还没开始修理那里呢。我们找个不用在水桶里撒尿的地方吧。”
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已经离开幽灵之门,现在更靠近艾斯奥克空间站了一些。在这段时间里,它几乎没对仁慈卡尔号说过任何话。这不足为奇,一般情况下战舰都不会闲聊。此外,巨剑号的战舰都认为自己比其他战舰更优秀。
在仁慈卡尔号上,艾卡璐上尉刚值勤完毕,斯瓦尔顿在分队饭堂遇见了她:“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上和你对应编号的那个士兵刚刚还在询问你的情况。”艾卡璐在餐桌旁坐下,一位光明士兵刚才已经摆好了她的午餐。
斯瓦尔顿在她旁边坐定:“是吗?”她当然已经知道此事,“她在我们战舰上看到熟人开心吗?”
“我觉得她没认出我来。”艾卡璐答道。已吃过晚饭的斯瓦尔顿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摆了一下手。艾卡璐吞了一口肉菜,嚼了嚼,咽了下去,接着说:“至少是没叫出我的名字,我对她来说只是阿马特一号。因为我在站岗,也就没发图像过去。”那个阿马特上尉未记起艾卡璐,艾卡璐心中五味杂陈。
“哦,真希望你发给她瞧瞧,好看看她会是啥表情。”
我看到,因艾卡璐与对方上尉同出身阿马特,所以若是艾卡璐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对方可能会困窘,艾卡璐也希望她如此,但见斯瓦尔顿看笑话的欲望如此明显,又让她感到心烦意乱。这一切让我痛苦地想起了奥恩上尉和斯卡伊阿特·奥尔之间的瓜葛,那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二十多年前了。这时,战舰对坐在飞行器里的我说道:“我得跟斯瓦尔顿上尉谈谈。”但我不确信斯瓦尔顿是否能理解战舰要说的话。
在仁慈卡尔号分队饭堂里,艾卡璐回应道:“我觉得她会在你下次站岗一开始就联系你,她之前就想要请你喝茶,而且现在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离我们已经挺近了。”
“没人替我啊,”斯瓦尔顿严肃地说,不过话音里略带些嘲讽,“现在船上只有三个人站岗了。”
“有重要事儿发生,战舰自会通知你。”艾卡璐傲慢地讽刺道。
在指挥舱里,军医喊道:“上尉们,好像有物体从幽灵之门那一面穿过来了。”
“是什么?”斯瓦尔顿起身问道。艾卡璐虽继续嚼食,却调出了军医视野前的景象。
“目标太小,看不清楚,除非距离更近一些。”此时我正乘坐飞行器从艾斯奥克行星水域上空驶过。战舰对我说道:“我觉得是一艘穿梭机或某种体积很小的战舰。”
“我已经询问过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指挥舱中的军医说道。
“你是说它还没向不明物体发出威胁,说什么‘除非证明身份,否则将被摧毁’?”已经快赶到指挥舱的斯瓦尔顿戏谑道。
“没什么好担心的。”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的回答传送了过来,无论是哪位上尉在那艘战舰上值勤,听上去都是一副十分无聊的口气,“肯定是太空垃圾。不像其他传送门,幽灵之门这边没人清理的。一定是很久以前有战舰在这边抛锚了。”
“你在说什么?”军医干巴巴地向对方上尉质问道,此时斯瓦尔顿恰好迈进指挥舱,“我们以为传送门的另一边没有人——从来都没有过。”
“哦,有时候人们去那里探险,或者只是为了兜风。但这艘不是近期损毁的,你可以看出来,可有些年头了。我们得把它拉进战舰,不过因为它的体积太大,很容易造成危险。”
“为什么不直接烧掉?”斯瓦尔顿问道。仁慈卡尔号一定已经将她的话传送到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了,只听那上尉答道:“呃,你知道的,有人在那个星系里搞走私啊,我们要例行检查的呀。”
“传送门那边无人居住,她们能走私什么过来?”军医反问道。
“啊,没人从幽灵之门那边走私进来什么啊,我也不会这么觉得啊。”那人漫不经心地答道,“但一般来说,你知道的,像毒品啊,盗的古董啊什么的也是常出现的。”
“诸神在上!”斯瓦尔顿咒骂道,“居然还有古董。”仁慈卡尔号早已请求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拍摄不明物体的近景图像,并在收到后向军医和斯瓦尔顿展示了。那“穿梭机”呈流线型,外壳伤痕累累,还有几处地方烧焦了。
“就是一块垃圾,我说吧!”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上的上尉说道。
“真他妈无知,”斯瓦尔顿在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关闭连接后说道,“现在负责培训的那些军官都在教些什么?”
军医转过身去看她:“我错过什么了吗,上尉?”
“那是一艘军用穿梭机的补给柜。诺泰式的,”斯瓦尔顿答道,“你真的认不出来吗?”
雷切人常常把自己描述为雷切帝国的唯一人种,雷切语也是唯一的语言。但戴森星如此巨大,即使它发源于单一人种,人们只说一种语言,实际上也是有多种语言存在的——不同的人种和语言都会存在。想想看,当初就是诺泰人反对阿纳德尔对外扩张的。
“没,”军医说,“我没认出来。我觉得它看上去不太像诺泰人的东西,也不像补给柜。不过看起来是有些年头了。”
“我的宅子就是诺泰式建筑——曾经的宅子。”在斯瓦尔顿被冷冻于吊舱的上千年里,她的宅子和另一座并到了一起,“不过我们当然是忠于雷切的。我们有一架战后退役的诺泰式旧穿梭机,停靠在伊内斯港,之前经常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参观。”她对这架旧穿梭机的记忆一定刻骨铭心,而记忆如此深刻又出乎她的意料。她咽下了要说的话,这样她接下来就不会在言语中流露出那种突然间的失落了:“一艘诺泰船怎么会在幽灵之门处损毁?这附近并没有发生过战争。”
在斯瓦尔顿和军医的视野中,战舰展示了斯瓦尔顿描述的那种穿梭机的图像。“对,就这个模样,”斯瓦尔顿说,“再给我们看看诺泰补给柜是什么样。”战舰调出了一幅诺泰式补给柜的画面。
“上面还写着字呢。”军医指出。
“认——”斯瓦尔顿眉头紧锁,好似在猜字谜,“认得出来吗?”
“‘感知的神之本质’,”战舰答道,“那是最后战败的地方之一。现在已经储藏于博物馆了。”
“看着不像诺泰式的啊,”军医说,“文字倒是像。”
“而这上面的文字,”斯瓦尔顿指着幽灵之门的那个补给柜影像说道,“被烧掉了。战舰,你真没认出来?”
战舰同时对军医和斯瓦尔顿说道:“现在还没认出来,毕竟我还不到一千岁,而且以前从没亲眼见过任何一艘诺泰船。不过要是斯瓦尔顿上尉没认出来,我倒是可以辨别出它,不过这得花上几分钟的时间。”
“要是信了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军医质疑道,“那能认出来才怪。”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她们的战舰没认出来?”
“也许吧,”斯瓦尔顿说,“否则,它肯定会向它的上尉汇报。”
“有可能它的上尉也在撒谎,”饭堂里仔细倾听她们谈话的艾卡璐开口道,“她们大费周章折回去就是为了捡一块碎片?她们不能把碎片标记,再让别人去弄?”
“果真如此的话,”斯瓦尔顿说,“她们要首先假定卡尔号认不出来,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假设。”
“我不知道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怎么才能看出我的智商。”战舰说道。
斯瓦尔顿嗤笑:“军医,等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检查了那块……碎片,让她们告知我们有什么发现。”
过了许久,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回复称未发现补给柜里有任何有价值的物品,所以就将之销毁了。
公民福赛夫的宅子是一座带阳台呈狭长型的双层建筑,也是这个区域里三座宅子中面积最大的。墙体由打磨过的岩石建成,岩壁上布满了黑灰色的石斑,其间夹杂着随光照变幻而熠熠发光的蓝绿色锈块。宅子坐落于湖畔,湖面宽阔,湖水清澈,树木林立的水岸边怪石凸起,而又长满青苔,一直延伸到一个年久风化的木头港口,坞内停泊着一艘白色船帆被收紧着的雅致小船,周围的群山赫然耸立。我们从空中飞往宅子时,我就看到了那真正的茶园,它就藏在山脊后面,看起来像是在风中摇曳的绿色天鹅绒丝带,抚绕着山腰,遇凸起的黑色岩石便环绕而去。这里空气温度为20.8摄氏度,轻柔宜人的微风散发着树叶和冷水的气味。
“我们到了,舰队长!”公民福赛夫爬出飞行器时大声呼喊道,“这里平静又安宁。若不是处在眼下的情形,我会提议在湖边钓钓鱼、划划船,要是来了兴致,也可以去爬山,甚至就算只是待在室内也足以怡情了。主宅后面有一间单独而建的澡堂,与您即将入住的楼相对。澡堂里有一个大澡池,澡池一圈至少可容纳十二人,热水供应十分充足。这是艾克西人的休闲方式,这是野蛮式的奢华。”
拉福德早已走到她母亲身边。“还可以在澡堂喝酒!漫漫长夜后,再没什么比这更享受的了。”拉福德咧嘴笑道。
“拉福德即使在此处也能夜夜笙歌,”在赫特尼斯舰长和她的辅助部队士兵走近时,福赛夫愉快地评论道,“啊,重获青春的感觉!跟我来吧,我带您去即将下榻的地方。”
石壁上的蓝绿色锈块乍然闪耀,而待我们不断向前,看向主宅的角度随之发生变化,锈块便消失不见了。宅子的另一边是一条既宽阔又平坦、生满厚厚的苔藓的灰色岩石路,两棵大树在岩石上投下了树荫,阳光将一座低矮建筑的影子投在了岩石路的左边。“那便是澡堂。”福赛夫指着一边说道。在苔藓蔓生石路的另一边,有一条小径一直从湖边的那个房子延伸到山脊后,而它旁边矗立着的是一栋两层楼高、由黑色和蓝绿色岩石建成的宅子,它比主宅小些,也没有像主宅那样有阳台。宅子正对着我们的一侧是一个大露台,藤蔓丛处的凉亭投下树荫。一群人正站在那里等着我们:她们中的大部分人穿着衬衫和裤子;有些人穿着裙子,看起来好像是用剪开的裤子费尽心思缝制的,但布料都褪色了,甚至有些磨损的痕迹——原本那些应该都是亮蓝、亮绿和亮红色的。她们中没有人戴手套。
有一人站在队伍前面,她衣着传统,如料想的那样穿着夹克、裤子,戴着手套,夹克上零零散散挂着许多珠宝饰物——看她的容貌,我猜她是这里的某个萨米尔人监工。我们在离那伙人大约三米远的地方停住步子——位置恰好停在那个宽阔凉亭打下的阴凉里。福赛夫说道:“舰队长,这是为您准备的,我知道您想听她们唱歌。”
那个监工转过身,对召集起来的人们说道:“现在,大家一起唱。”监工是用雷切语讲的,语速缓慢,声音洪亮。
其中一位年长的人靠向身边的那人,然后用代尔西语说道:“我说过的,这首歌不合适。”监工有些愤怒,她显然搞不懂大家为何拖着不张口。她咕哝了几声,打了几个手势,随后茶农们才一齐深呼吸,开始唱了起来:“哦,你啊,生活在神灵的处所,生活在她的护佑之中。”我知道这首歌的每一行、每一小节。大多数讲代尔西语的瓦尔斯卡伊人都会在葬礼上唱这首歌。
唱这首歌只是为了聊表慰藉,因为即便她们不知道我们为何来到此处,也不会对我和赫特尼斯舰长的光头以及脸上的服丧条痕视而不见。她们不认识我们,大概也不知道是谁丧生了。不过我们代表了征服她们的势力,是我们将她们从故国拉扯到这里从事体力劳动的。她们没有理由体谅我们的感情,也没有理由认为我们通晓代尔西语并听得懂歌词,而即使我们听懂了,她们也不会觉得我们能理解这首歌曲的意义——丧葬歌曲充满了象征意味和历史意义,承载着深刻的情感,但只能唱给那些懂的人听。
无论如何,她们唱了。唱完,那长者鞠躬道:“公民们,我们将为死者祈祷。”监工讲的雷切语可以听懂,但口音极重。
“公民们,”我回应时说的也是雷切语,因为我不确定现在是否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会讲代尔西语——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深受感动,感谢你们的歌和祈祷。”
监工慢条斯理地喊道:“舰队长向你们表达了感谢。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等等,”我说道,接着转向福赛夫,“在她们走之前,你愿意帮我给这些人分一些吃喝的东西吗?”她朝我眨眼,表示没听懂。监工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我是心血来潮,要是有什么不妥,我会补偿你的。现在有什么食物都行,茶呀、糕点啊什么的。”我想这类东西厨房里应该备有现成的。
福赛夫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当然愿意啦,舰队长。”她朝监工示意。监工还在赶茶农走,脸上惊骇的神情丝毫未减。
我们要入住的那栋宅子的一层宽敞而通透,一侧用作餐室,一侧用作客厅。客厅里放着很多把宽而深的椅子,边桌上摆着棋盘和透亮的棋子。在餐室里,我们绕坐在一张长桌边,吃着鸡蛋和豆腐汤。餐椅和餐桌乍一看并不搭,却也是主人的艺术设计,餐桌一旁的柜子上则摆满了水果和蛋糕,暮色和云彩透过天花板周围的一排小窗户映下一片幽暗。楼上是狭窄的走廊,每一间卧室及其套间的小起居室都采用了精心搭配的颜色。我房间的主色调是淡化的橙色和蓝色,床毯针脚厚实,触感柔软,我想,毯子做成有些磨损和褪色的样子,也是为了给人以舒适感的吧。乍看一眼,此处不过是一处普通的乡村屋,而实际上,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经过精心布置和装饰的。
坐在长桌一端的福赛夫公民说道:“你们知道的,这里过去用作行政办公和存储室,主宅曾是一处迎宾所。至少在兼并之前是这样的。”
“主宅的所有卧室都能通向阳台,”拉福德说,之前她费尽心思坐在我旁边,说话的工夫,她把头撇过来,靠我很近,然后做出诡异的狞笑,“所以约会挺方便。”我意识到,她是在向我调情——即使她知道现在正是服丧期,这种行为十分不合礼仪。
“哈哈!”公民福赛夫大笑,“拉福德一直觉得楼外那些台阶有用得很。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这里离最近可以乘飞行器的城镇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因此,这里的人只与同一宅子里的人约会。我猜想,住在主宅里的人应该都是主人的表姐妹或客户。因为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并不一定有血缘关系,所以发生性关系也就不犯禁忌。因此,性关系很可能是获得准许的,不需要恐吓仆人以求保密。
赫特尼斯舰长和我对桌而坐,等待调用的辅助部队士兵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作为辅助部队士兵,它不需要遵守服丧期的习俗。卡尔五号则立于我身后,她的举止让每个人都相信她是个辅助部队士兵。
公民希里克斯坐在我另一边,默不作声。这宅子里的用人大多是萨米尔人,也有几个艾克西人,不过我没看到院子里有瓦尔斯卡伊人。之前仆人们带我们来下榻的房间时,脸上带着几乎难以察觉的犹豫,我想,要不是收到了特别指示,她们肯定会送希里克斯到仆人的住处。尽管她上一次来井下已经是二十年前了——不是这儿,而是到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地方,但仍可能有人会认出她来。
“拉福德的老师们总觉得这里很无聊。”福赛夫说。
“她们才无聊!”拉福德喊道。接着,她用鼻音大声地像念经一样说道:“公民们!三拍,急调,告诉我们神像不像一只鸭子。”赫特尼斯舰长噗地笑出声来。“我想让她们活得更有意思一些,”拉福德继续说,“但她们似乎从来不懂。”
公民福赛夫也大笑。但我没有。我以前就从我的上尉们口中听过这样的笑话,也从中看到了拉福德做事残忍的苗头。“那你能讲讲吗?我是说,神怎么会像只鸭子?”我问。
“我不该觉得神竟像一只鸭子的,”赫特尼斯舰长插言道,她因我这几日表面上的随和而变得大胆,“怎么会呢?像一只鸭子!”
“但的确,”我告诫道,“神就是一只鸭子。”神即是宇宙,宇宙即是神。
福赛夫摆手拒绝我的异议:“对,对,舰队长。不过,我们可以随便说话嘛,而不必纠结节拍和调式什么的。”
“为什么把神比作这么可笑的东西啊?”赫特尼斯舰长问,“为什么不说神是什么……红宝石或星星或者……”她小幅度向外摊手,“甚至是茶叶?比作有价值的东西,连成一片的东西,那才合适得多啊。”
“这个问题,”我说道,“值得深思。福赛夫公民,我想这里的茶叶采摘和加工都是手工的吧。”
“是的!”福赛夫眉开眼笑,这显然是她的一大骄傲,“人工采摘。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参观。加工厂就在附近,去那里很方便。要是您觉得合适——”她顿了顿,眨了眨眼,看样子,附近的某个人刚刚向她传递了一条消息,“山脊后的那一片茶园,将于明天采摘。当然,把叶子加工成茶的这项手艺,需要日夜不停地工作。茶农们要将叶子脱水,搅拌,达到火候,再干炒,滚动,直到成型。之后评级,最后再进行干燥处理。您可以用机器做所有这些事情,当然,有的人会这么去做,她们的茶也可以进口。”在“可以进口”的背后是她的些许不屑和蔑视,“在商店里,机器做的茶叶能卖个好价钱,但我们的茶在商店里是买不到的。”
福赛夫出产的茶叶名为“鱼之女”,它只会被当作礼物送出。或者,也许可以直接从公民福赛夫手里买来再作为礼品送出。雷切人使用钱币,但绝大部分交易都是互送礼物,而不是以钱币买货物,所以即使有买家付给公民福赛夫钱财,数目也不会很可观——当然,至少是明面上的钱财不多。从我们飞行驶过的那一片片绿色茶园中所有的茶树,再到复杂的生产过程,最后到成为成品茶,都不是最大限度地提高成本效率——不是的——“鱼之女”的存在价值是为了换取声望。
福赛夫解释说,即便在艾斯奥克行星有更大的茶园,即便那些茶园看上去更气派、更壮观,甚至这些茶园也曾获得过不菲的收益,但唯一自觉账面实力上能够接近她的茶园主,现在也根本不卖茶了。
“碰触叶子得很小心吧,”我说,“采摘和加工的时候。你的茶农们技术一定了得。”在我旁边的公民希里克斯被刚喝的一满口汤呛了一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福赛夫回应道:“是技术了得,舰队长,的确是这样!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永远不会虐待她们了吧,我太需要她们了!其实她们就住在一座有点陈旧、位于几公里外山脊后面的迎宾所里。”雨水啪啪打在小窗户上。艾斯奥克空间站告诉我,只有在晚上才下雨,而且雨总是会及时停下来,这样茶叶在早晨采摘时就已风干。
“真好。”我声音平淡地回答道。
我向着阳光站起身,天空是珍珠粉和浅蓝色的,湖面和山谷仍然笼罩在阴影中。空气有些凉,但并不寒冷。过去一年多,我待的地方都没有足够空间跑步。跑步曾是我在伊特兰-特拉奇养成的一个习惯,在那里,运动被视为一种宗教活动,而球类运动则是一种祈祷和冥想。即使这里没有人跑步,甚至没有人知道跑步的概念,但能再跑步感觉真好。我跑向那低矮的山脊,但我的步子很慢——我有些担心我的右髋关节,一年前我那里受过伤,愈合得不太好。
在我将要跑到那座山脊时,我听到了歌声。一种有力的声音在矿脉上回荡,越过了那茶农劳作的茶园。在茶园里,茶农肩上挂着篮子,从及腰高的茶树丛中敏捷地摘下茶叶,而她们中至少有一半是儿童。这首歌是用代尔西语唱的,歌者在哀叹某个人的钟爱之人却另有所爱之人。这显然是瓦尔斯卡伊歌曲的主题,在雷切人的情感中不会出现这类纠葛。我以前听过这首歌,现在再听到它,突然想起了关于瓦尔斯卡伊的深刻记忆。上一次去瓦尔斯卡伊的时候那里全是洞穴,到处散发着湿漉漉的石灰石的气味。
这个唱歌的人显然是个守望者。在我走近时,歌词却变了,不过她唱的还是代尔西语。我知道对那些监工来说,她们是不大能听懂代尔西语的。
看这位士兵啊
如此贪婪,如此渴望我们的歌。
吞并如此之多,却是无法禁锢,
被占有的从她嘴角流出
远走飞翔,追寻自由。
我很高兴自己的表情不是随心情挂在脸上的,这是个聪明之举,因为我完全能按照这首歌的节拍调整表情。这样我就可以忍住不笑,从而避免暴露了我能听懂歌词的事实。就这样,我继续跑着,表现出没有注意到歌声的样子。我只是看着茶农们,她们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瓦尔斯卡伊人。歌者对我的讽刺就是诉说给她们听的,所以才用瓦尔斯卡伊语来唱。在艾斯奥克空间站时,她们说福赛夫雇用的所有茶农都是瓦尔斯卡伊人,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不是部分,而是全部。现在,这件事得到了证实,我又一次为这种不正义的举动感到震惊。
居然出现了一处满是瓦尔斯卡伊人的地方——她们本该被分配到几十个不同的茶园,或是其他任何需要劳动力的地方,或是将她们存放在吊舱里,然后几十年里一点点取出来使用。这里也许本该只有不到十个瓦尔斯卡伊人,但现在于此地劳作的人数似乎有正常的六倍之多。我原以为能看到萨米尔人,甚至见到艾克西人或雅查纳人,又或是其他人种——遭兼并之前,艾克西人或雅查纳人不是这里仅有的人种。
此外,户内和户外工作区分也不该如此明显。就我今天早上和前一天所见来看,所有瓦尔斯卡伊人都在茶园工作,而所有的萨米尔仆人以及几个艾克西仆人都在室内。瓦尔斯卡伊于一百多年前被兼并,到目前为止,至少第一批被流放过来的一部分人(或是她们的孩子),应该早就已经通过参加素质测试,或是通过努力工作被分配到更好一点的工作。
我一直跑到了茶农们的住处。那是一栋棕色砖砌成的建筑,窗户框上都没装玻璃,只是横拉着一块块毯子遮挡。很明显,这宅子没有福赛夫湖边的宅子那么大,那么豪华。不过,山谷的那一边风景秀丽,这个季节遍地都是茶树,还有一条小径可以直接通到那如玻璃般明澈的宽阔湖面。宅子周边被践踏的泥土很可能曾经是园圃或是经过精心照料的草坪。我很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但我没有像不速之客一样私自闯进去,而是选择了原路跑步返回。“舰队长,”仁慈卡尔号在我耳边说道,“斯瓦尔顿上尉恳求您小心腿伤。”
“战舰,”我默默地回答,“我的腿已经在提醒我了。”战舰知道我的腿在痛。斯瓦尔顿如此提醒我,是因为两天前我与她的谈话。
“上尉会焦虑的,”战舰说,“而你似乎忽视了这个问题。”在它那平和的声音里,我是听到了不满吗?
“今天剩下的时间我都会休息,”我承诺道,“反正我也快跑回宅子了。”
我再次穿越山脊时,天空和山谷都变得更加明亮,空气也愈发温暖。我看见希里克斯公民正坐在凉亭下的一张长凳上,一只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她没穿夹克,衬衫也没扎进裤子,也没佩戴珠宝首饰。严格意义上讲,她无须为迪丽科翻译官哀悼——她没有剃光头,也没有画上哀悼条纹,但她穿上了丧服。“早上好,”我大声喊道,继而走向露台,“你能带我去看看澡堂吗,公民?也许可以向我解释一些事情。”
她犹豫了一下。“好吧。”她最后谨慎地说道,好像我要让她涉险似的。
在澡堂那扇长长的曲面窗户中,映出了黑灰色的悬崖和冰雪覆盖的山顶。从我们住的宅子看去,只能瞥到澡堂窗户的一角。客人们一定是因爱上远处秀丽的景色才喜欢这处澡堂的——没有哪个雷切人会想到将一整堵澡堂的墙设计为落地窗户。即使有,也是极少数。
剩余的几面墙壁则是用精心雕刻和抛光过的亮色木板围成的。石砌的地面上有一个圆形热水池,水池四周是长凳——供人们歇坐和汗蒸,旁边则是凉水池。“这种热度会让人的肌肉更紧致,”希里克斯坐在热水池中我对面的长凳上说道,“它能起到缩紧毛孔的作用。”
热水令我髋关节的疼痛有所缓解,也许这次跑步并不是很明智。“现在在起作用吗?”我问。
“是啊,它能起到净化的作用。”“净化”似乎是个奇怪的词,我怀疑这是一个更复杂的词翻译过来的,可能就是由艾克西语或利奥斯特语翻译成雷切语的。“你生活很享受啊,”希里克斯继续说,我挑起了眉毛,“一醒来就有茶喝,睡觉的时候有人给你洗好了衣服。甚至,你需要自己穿衣吗?”
“一般是自己穿。不过,如果我需要穿着非常正式,有人帮忙也是好的。”我从来不需要这种帮助,但我曾数次提供这种帮助给他人,“那么,你的祖先,那些最早的萨米尔流放者,她们全部——或者说几乎全部,都被派到那些山里去采茶了?”
“很多人是这样子的,舰队长。”
“那次兼并过去也很久了,在她们变得文明后,”我只表露出了些许讽刺,“她们参加过测试,接受任务,这我能理解,但我不能明白为什么这里的茶园没有萨米尔人工作?或者说,为什么除了瓦尔斯卡伊人,就没别的人了?而且现在瓦尔斯卡伊人只在茶园工作,但或多或少也应该有一两个人在房外的院子工作吧。瓦尔斯卡伊遭吞并已经一百多年了,在这段时间里,就没有瓦尔斯卡伊人被提拔为监工吗?”
“呃,舰队长,”希里克斯心平气和地说,“如果能不做的话,没有人会一直摘茶叶。只有达到了最小采摘量,她们才会支付给茶农工资,但这个采摘量也很大。三个手脚麻利的茶农做一整天才能做出这个量。”
“或者说一个茶农,再配好几个孩子。”我说道。我跑步经过时,瞥到了孩子们在茶园里工作。
希里克斯打手势表示同意。“所以她们中没人能领到实际份额工资,而且,食物就是那种碾碎了的。您在井上也吃过,就是那种用茶树枝和制茶时剩下的粉末调出来的味道。顺便说一句,就是这个福赛夫也会收费,而且是各种溢价。因为这可不是随便什么茶叶的边角料,那可是‘鱼之女’!”她停了一会儿,喘着粗气哼哧了几下,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一天两碗,而且只有粥,也就这点儿稀薄的供应了。如果她们想要更多东西,就得花钱去买。”
“还得以高价购买。”我试着说道。
“是这样子。如果她们想种蔬菜,通常也是会有一些菜园的,但是她们必须自己买种子和农具,而且得在采完茶后做。她们没有宅子,所以也没有家人给她们供应所需,所有的这些都得她们自己买。她们中没有谁能得到旅行许可证,所以也不能去很远的地方买东西。甚至就连订购也不行,因为她们根本没有钱,而且债务重得根本无法获得信贷,所以福赛夫会卖给她们各类东西,比方说:手持设备,娱乐场所的许可票,好一些的食物,等等,而她可以随意要价。”
“萨米尔茶农以前是怎么摆脱这种境地的?”
“隶属这所宅子的一些仆人无疑还在偿还她们祖母和曾祖母的债务,或者是她们姑姑的债务,唯一的出路就是挤进宅子,然后拼命干活儿。但瓦尔斯卡伊人……我想我会说她们没什么野心,她们似乎都不知道要建自己的宅子。”
瓦尔斯卡伊人并不像雷切人那样工作,但就我所知,瓦尔斯卡伊人完全能够理解拥有某些东西的好处——至少像雷切宅子一类的东西是能够理解的,且瓦尔斯卡伊人在最初时也有这样的安排。“孩子们中间也没有通过测试,然后被安排到其他工作岗位的吗?”我问道,虽然我已经知道了可能的答案。
“这些年,茶农是不参加素质测试的。”希里克斯答道。显然,她接受过重新教育,想要表达怒火会让她经历极严重的不适感。她别开眼不去看我,张嘴轻轻喘了几口气:“不是说测试了就能通过,她们很无知,她们是讲迷信的野蛮人,而且每个人都这样,但即便如此,这也是不对的。”她又一次深呼吸,“福赛夫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她还会告诉你这是因为她们不愿意参加测试。”这点我相信,上次我在瓦尔斯卡伊时,是否做测试对于相当多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紧迫问题,“但从那次兼并以来,没有多少人再被流放到这里来了,不是吗?所以,如果茶园主的瓦尔斯卡伊人不够用了,谁还会为了那一点儿少得可怜的食物、那点儿工资,去采摘茶叶呢?但是如果茶农和她们的孩子永远不能离开这里,那就方便多了。舰队长,您的想法大错特错了。总督不会关心一群无家可归的野蛮人,而关切她们的人也得不到雷切领主的注意。”
“你觉得二十年前的那次罢工没引起她的注意?”我反问道。
“肯定没啊,要不然她就会做点什么吧。”她用嘴浅浅呼吸了三次,仍在隐忍怒气,“抱歉。”她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泼了一大盆热水到身上,然后翻出池子,大步走到冷水池,浸在了里面。五号给她拿了一条毛巾,她从冷水里爬出来,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澡堂。
我闭上眼睛。在艾斯奥克空间站,提萨瓦特上尉已经入睡,不做梦的时候就会睡得很沉,一只胳膊斜搭在了脸上。接着,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仁慈卡尔号战舰上。斯瓦尔顿正站岗巡视,她一直在对她手下的一名阿马特说些什么:“这趟浑水都让舰队长带去井下了。”奇怪。斯瓦尔顿根本不可能和她的阿马特谈论这种事,“这真的有必要吗?或者只是因为什么不正义之事激怒了她?”
“斯瓦尔顿上尉。”那名阿马特回应道。令人奇怪的是,即便这些人热爱假扮辅助部队,但此刻的她却僵硬过头了,“你知道我必须向舰队长报告你的这个提问。”
斯瓦尔顿有些被惹恼了,她挥挥手,将战舰传来的指示抹走。“是的,战舰,当然了。”斯瓦尔顿说。
我恍然大悟。斯瓦尔顿是在和仁慈卡尔号说话,而不是和阿马特士兵。那个阿马特只是念出了战舰在她眼前显示的回复而已,好像是一个真正的辅助部队,是战舰的一部分,是几十个供战舰发言的媒介一般。谢天谢地,没有船员对我做出过这样的举动,我也绝不会允许。
但看起来,斯瓦尔顿觉得如此交谈令她感到舒服和宽慰。她正处于焦虑之中,战舰如此说话让她宽心。理由并不确凿,也无说服性,但就是令人舒心。
“上尉,”战舰借那位阿马特之口继续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舰队长临走时在简令里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如果你想听我的个人意见,我想,两者都有关吧。舰队长不在,公民拉福德被也离开了艾斯奥克空间站,这些都让提萨瓦特上尉得以与空间站里年轻又有权势的公民进行重要的政治接触。”
斯瓦尔顿怀疑地“哈”了一声:“接下来你会告诉我提萨瓦特是个有天赋的政治家了吧!”
“我想她会出乎你的意料的。”
斯瓦尔顿显然不相信仁慈卡尔号的话:“即便如此,战舰,我们的舰队长通常不会去惹麻烦,如果她做了,事情肯定很严重,而我们离她有好多个小时的路程,根本帮不到她。如果你看到有麻烦在酝酿,而她的心思又在别的事情上以至于不能在需要时召唤我们靠近她,你会将这些告诉我吗?”
“上尉,那我得提前几天就知道。如你所说,要是有什么麻烦在酝酿的话,我无法想象舰队长在这么长时间里将心思都放在别的事上。”斯瓦尔顿皱起眉头,“但是上尉,我和你一样关心舰队长的安全。”战舰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斯瓦尔顿也不能再强求更多。
“斯瓦尔顿上尉,”仁慈卡尔号突然说道,“有一条来自赫拉德的消息。”
斯瓦尔顿示意战舰直接播放。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是尤米舰队长,驾驶巨剑伊内尔号,是乌茂格行宫派遣我来的。我接到命令,要负责赫拉德星系的安全。”赫拉德星系离这里只有一道传送门的距离,可以说是邻居星系,“代我向布瑞克舰队长致意。塔斯托尔宫的战斗仍然十分激烈,几个外空间站已被摧毁。雷切领主会依据战况决定是否要向您派遣一艘运兵舰。她让我代她向您问好,不管怎样,她都相信您会圆满完成任务。”
“你认识尤米舰队长吗,战舰?”没人会期望立即得到对方舰队长的答复——即使以光速传播,回复也得在几个小时后才能传到。
“不太熟悉。”仁慈卡尔号回答道。
“那巨剑伊内尔号呢?”
“是艘巨剑号吧。”
“哈!”斯瓦尔顿被逗乐了。
“上尉,舰队长留下了指示,以防她不在时收到此类信息。”
“是吗?”斯瓦尔顿不清楚自己是否对此感到惊讶,“好吧,那我们看看。”
我的指示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斯瓦尔顿答复尤米舰队长道:“我是斯瓦尔顿上尉,因布瑞克舰队长暂时离开而负责指挥仁慈卡尔号。我向尤米舰队长致敬,我们对您带来的消息表示感谢。请尤米舰队长允许我直言,布瑞克舰队长想知道巨剑伊内尔号是否在乌茂格行宫接纳了新船员。”或许我该担心的可能不是新船员——因为将成年人做成辅助部队也是可能的。
不到晚饭前我是收不到对方答复的。接纳新船员的问题让斯瓦尔顿困惑不已,因为她不知道提萨瓦特的事,战舰也不会向她解释。
走回宅子时,我遇见了从主宅走出来的拉福德。“早上好啊,舰队长!”她脸上洋溢着热情的微笑说道,“像这样在天亮时起床真是太令人兴奋了。”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微笑,即便微笑背后有些几乎无法察觉的紧张。她即使没有暗示,我也能判定这不是拉福德习惯的起床时间。不过,我对她的了解让她的调情无处施展。“不要告诉我您已经去过澡堂了。”她表现出一丝失望,那是她在卖弄风情。
“早上好,公民。”我说道,并没有停下脚步,“是的,我去过了。”然后我便走进宅子吃早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