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脱下棕黑色的衬衫并将它递给了卡尔五号,在我弯腰脱靴子时,响起了敲门声。我抬起头来,卡尔五号面无表情地瞅了我一眼,便去开门。在过去的几天里,她目睹了拉福德的行为,知道这个敲门人的意图是什么,不过我得承认,对于她这么快就可以心领神会地做出这样的动作,我还是很惊讶。
我往一边站了站,这样即使有人站在房间的起居室也瞥不见我。与此同时,我从五号放衣服的地方拿起我的衬衫再次穿上。五号打开了面向门廊的门,通过她的眼睛,我看到了拉福德虚伪的微笑。“我想知道,”她未寒暄便开口道,“是否能允许我私下和舰队长谈谈。”这句话极为高明,既能让五号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又不会对我失礼。
“让她进来,”我默默给五号发出了指令,“你别离开房间。”我猜想,在拉福德眼中,“私下”的概念是允许,甚至是极为允许有仆人在场的。
拉福德进了门,眼睛朝四处找寻我的身影。我从卧室出来时,她压低上身,笑容满面地斜看向我。“舰队长,”她说道,“我希望我们可以……谈谈。”
“谈什么,公民?”我没有邀请她就座。
她眨了眨眼,我想她感到十分惊讶。“无疑,舰队长,对于我想要的东西,我从没遮遮掩掩过。”她说。
“公民,我还在服丧。”这天晚上我都还没工夫把脸上的白条纹擦净,她也不可能忘记那涂上白条纹的原因。
“但是舰队长,”她甜蜜地说道,“那都是做戏用的。”
“一切都是为了做戏,公民。人可以做到哀伤而不露苦痛,但这些仪式就是为了让他人知晓这种苦痛。”
“确实,这类仪式总是有点虚假,或者至少可以说做得有些过头。”拉福德说,她完全没听懂我那几句话的含义,“我是说,您只是由于政治原因才这么做的吧。您不可能真的悲伤,也没有人会觉得如此,所以只在公共场合做做就够了,而这里……”她指指周围,“不算是公开场合。”
我本想这样辩解:假设一个家族里的一分子死在了异域他乡,而这个家族里的某个人或许想知道,在这里是否有人在意死去的人,并为她举行了葬礼——即使葬礼的仪式可能是按外地风俗举办,即使主持葬礼的人是个陌生人。但考虑到拉福德的品行,即使她能理解这样的论调,她也不会觉得这样做有多少意义。“公民,我对你的失礼感到惊讶。”我说道。
“舰队长,如果是因为我太想得到一些东西而没顾得上礼节,您能怪我吗?礼仪,就像哀悼一样,都只是做给人看的。”
我不会妄自觉得我的外在吸引力有多大,以至于会让人激起那种不顾礼仪的热情。不过,我的官职和姓氏的确很迷人——当然,对拉福德这样的富贵和特权阶层而言会更有魅力。在逢场作戏之时,到处都可能充斥着高尚和谦卑之士,她们想要攫取上层人士的好感,为她们和她们的家族赢得最终利益;但在日常生活中,如果知道她们故意调情会发生什么,那么大多数人都会变得擅长审时度势。
但是像拉福德这样的人——没错,像拉福德这样的人,她会去把目光投在我身上,然后装作一切都是因为吸引、因为恋情甚至是因为纯粹的爱。处在她这种境地而想要风流韵事的人,没有人会忘记自己潜在的利益——哪怕只是片刻。
“公民,”我冷冷地说道,“我很清楚,你就是在园圃窟墙上写上那些字的人。”她睁大眼睛,眨着眼,满是迷惑。卡尔五号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像个辅助部队士兵一样不露声色。“这直接导致了有人因此而死,而且她的死很可能让整个星系处于危险之中。你可能不是有意害死了她,但你同样心知肚明,你的行为会引起麻烦,但你并不在乎会引起何种麻烦,亦不在乎谁会受到伤害。”我说。
她满是怒气地站起身:“舰队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把这样的罪行扣到我头上!”
“这是我的猜测,”我未因她的恼怒乱了阵脚,“你迁怒于提萨瓦特上尉——因为她扫了你的兴,没能让你玩弄皮亚特公民。顺便说一句,你对皮亚特的态度太过恶劣。”
“哦,好吧,”她的怒气稍微缓和了些,姿势也放松了,“谈起这个的话,其实早在孩提时我和皮亚特就相识了,她一直很古怪,而且过度敏感。你知道,因为她的母亲是空间站站长,而且美艳绝伦,所以她总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她被分配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可即便如此,她也总觉得不能和她妈妈相提并论。她把每件事都看得太重了,我承认有时我会因此而失去耐心。”她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充满同情甚至是有些后悔的样子,“这不会是她第一次指控我待她不好,而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中伤我。”
“‘你他妈的真是个无聊的蠢蛋,’”我引用道,“有趣的是,你上一次对她失去耐心只是因为大家都在因她讲的笑话而放声大笑——她成了大家的关注焦点,而不是你!”
“我相信提萨瓦特是出于好意,才告诉了您这件事,但她不明白……”她的声音颤抖着,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她不——皮亚特不会就是这么指控我把那几个字涂在墙上的吧?要知道在她情绪上来的时候,甚至会觉得这类可怕的事情十分逗趣。”
“她没指责过你任何事,”我的声音仍十分冷厉,“证据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拉福德僵住了,一时间一动也不动,甚至都没了呼吸,然后她用几乎和我一样冷漠的语调说:“你接受我母亲的邀请,就是为了来这里攻击我?很明显,你是带着某种目的到这里的。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拿出一些荒谬的指令,禁止通过传送门,好让茶叶无法运出星系。你完全就是在攻击我的家族,我不会容忍的!我马上就去和我妈妈谈谈这件事!”
“尽管去吧,”我依然平静地说道,“别忘记向她解释油漆是怎么蹭到你的手套上的。不过要是你想说她已经知道这件事,并且邀请我到这里是希望我网开一面,那也是不足为奇的。”即便知道有这种可能,我也接受了邀请——我想知道井下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想了解希里克斯如此愤懑的原因。
拉福德转身离开了房间,没再说一个字。
清晨的天空是浅蓝色的,行星上空天气控制网的银色网格线条时隐时现,天空中还不时飘过一缕云彩。太阳光还没有完全越过山峰,所以宅子、湖面和树木都还笼罩在阴影中。希里克斯在水边等着我。“谢谢您叫醒我,舰队长,”她语带嘲讽地低下头说道,“我本不想睡去的。”
“您已经倒换好时差了吗?”空间站时间是午后不久,“听说湖边有条小路。”
“如果您要跑步,我想我是跟不上您的。”
“我今天想走路。”即使希里克斯不想跟上我,我本来也是打算步行的。我朝湖边小径走去,没有转过头来看她是否跟上,但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我能看见她以及我自己步行的画面,因为五号正从凉亭的一角望着我们。
在艾斯奥克空间站,提萨瓦特上尉正在我们园圃窟的房间里和巴斯奈德·艾尔明交谈——五分钟前我在穿靴子准备离开房间时,她人还没去呢。我本想让希里克斯多等等我,但我最后决定边走边看看两人要聊些什么。
我看到,也几乎能感同身受,在巴斯奈德出现时,提萨瓦特身上迸发出的那种震颤。“园艺师,”刚刚起床不久的提萨瓦特说道,“我听候您差遣。但是我必须告诉您,舰队长命令我离您远点。”
巴斯奈德困惑而沮丧地皱起眉头:“为什么?”
提萨瓦特上尉气都没喘匀,说道:“您说您再也不想和她说话了。她没有——她想确定您从来没有想过她是……”她声音越来越小,看上去不知所措,“看在你姐姐的分儿上,她会对您有求必应的。”
“她真有点太霸道了。”巴斯奈德有点刻薄地答道。
“舰队长?”在湖边小径上与我并行的希里克斯说道。我恍然发觉,她一直在跟我说话,但我一直没有回应。
“请原谅,公民。”我迫使自己把注意力从巴斯奈德和提萨瓦特身上移开,“我走神了。”
“显而易见。”她斜迈了一步,好避开从身旁树上掉下来的一根树枝,“我想感谢您昨天忍耐我的不恭。还有卡尔八号的帮助。”她皱起眉头,“您是不允许她们用自己的名字吗?”
“她们更宁愿我不喊她们的名字,至少我的卡尔们是这样。”我打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如果你问她,她可能会告诉你名字的。”那栋宅子现在已经远远地落在我们后面,掩映在了那蜿蜒的小径,那长满宽阔椭圆形叶子的树木,以及那一簇簇带花穗的白花的后面。“公民,请告诉我,在这里山区的茶农中,有吊舱出过问题的吗?”我问道。流放者都是被装在吊舱里运过来的,开启时一般不会出现意外,但有时会出状况,导致内部人体死亡或严重受伤。
刚迈出步子的希里克斯僵住了,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间,接着她的步子就落了下来,然后继续往前走。我刚才的话令她有些吃惊,但我想我也从她的表情中读到了认同。“我从没见过任何人被解冻。我想,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被解冻了。但瓦尔斯卡伊人——至少是其中一些瓦尔斯卡伊人认为,军医们在把人们解冻时,是故意不让所有人都活下来的。”她说。
“她们有说过原因吗?”
希里克斯打了一个不明所以的手势:“没干脆地说出来。她们觉得军医们会以某种方式处理掉任何她们认为不适合的人,但她们不会确切地说出这种‘处理’意味着什么,至少这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而且无论得的病是大是小,她们都不会去看病。在她们的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有可能是断掉的,不过她们宁愿让朋友用木条和旧布料固定断骨。”
“昨晚,”我解释道,“我要了被流放到这个星系的瓦尔斯卡伊人的人数。”
“只有瓦尔斯卡伊人的?”希里克斯挑起眉毛问道,“为什么不问萨米尔人的呢?”
啊!“你是发现了些什么,对吧?”我说。
“关于瓦尔斯卡伊人倒是没什么好发现的。不过在我出生之前——也就是大约一百五十年前,在瓦尔斯卡伊还没有被兼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不是很确定——或许只有这件事所涉及的各方才会知道真相吧,不过我觉得可以告诉您人们是怎么传言的。那个负责将流放者运输到这个星系的人,转移了一定比例的瓦尔斯卡伊人,然后将她们卖给了外星系的奴隶贩子。别——”她看到我面露怀疑,语调升了上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在这个地方还未开化之前,”她语气里没有一点讽刺的痕迹,“债务契约极为常见,而且就连外兑契约也是完全合法的。没有人在乎这些,除非有人品位不佳,卖出了几个艾克西人。但如果这种事发生在那些雅查纳人身上,那么就完全是自然而然、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是的。”我看过了她们报来的数据——有多少瓦尔斯卡伊人被运送到这里,有多少人被从吊舱中解冻,多少人被分配了工作,还剩下多少人。此外,因为我最近亲眼看到了那套古老的茶具,听闻赫特尼斯舰长如何将其卖给了公民福赛夫,我便询问了战舰以前的一些事。“只不过,在兼并后不久,外星系的奴隶贸易就崩溃了,奴隶也就再没有卖出过。”我想,其中的部分原因是这项贸易依赖于艾斯奥克行星的廉价奴隶供应,而在兼并后就切断了这一供应;另一部分原因是购买奴隶的人所在的各个外星系内部出了问题。“这种贸易不是在六百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吗?所以按理是不可能一直没人察觉的。”我接着问。
“舰队长,我只是在告诉您我听说的。她们在人数上做手脚,然后试图掩盖。但这是盖不住的,因此她们只能说解冻出故障,但是这故障率实在高得惊人。几乎全部的人都是要被分配到山区茶园的茶农。当然,在星系总督发现时——那时星系总督还是贾罗德总督的前任——她制止了这一切,但她也认为此事应当秘而不宣。”毕竟,在这些虚假报告上签字的军医们,也是听了艾斯奥克行星上最显赫公民的吩咐才这样做的,而不是那些因为犯过错而被安保调查的人。如果这件事传到了行宫,雷切领主肯定会想知道为什么总督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不过,许多位高权重的公民也因此退休了,其中还包括公民福赛夫的祖母,她的余生都在这块大陆另一边的一座修道院里祈祷。”
我是有先见的,所以才要在远离宅子的地方谈话,就是以防万一:“伪造的吊舱解冻故障人数不足以掩盖真相,肯定还用了其他的法子。”我询问了空间站一些历史情况,而我收到的信息里没有讲到这个故事。但正如希里克斯所说,这件事是被故意隐瞒起来的——或许,仅仅是因为官方没有相关记录吧。
希里克斯沉默地忖度一会儿后说道:“舰队长,事情很可能是这样,不过我听到的也只是小道消息。”
“……非常触及心灵的诗,”巴斯奈德在园圃窟的客厅说道,“我很高兴这里的人没读过。”她和提萨瓦特现在正在喝茶。
“你之前会把你的诗寄给你姐姐吗,公民?”提萨瓦特问道。
巴斯奈德喘着粗气小声地发笑:“差不多所有的吧,她总说我写得很美。她这么说,要么是和善,要么就是品位太差。”
由于某种原因,她的话让提萨瓦特很苦恼,而此时她的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羞耻和自我厌恶感。当然,但凡在世的受过良好教育的雷切人,没有在年轻的时候不作诗的,我能想象,那个年轻些的提萨瓦特所作的诗歌也一定是佳作,并且她也曾以自己的诗为傲,但现在她所见的一切却有了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视角——这已经是个三千岁的雷切领主了。我不会觉得巴斯奈德姐姐对妹妹的诗做出的评价是出于“和善”。如果提萨瓦特不再是阿纳德尔·米亚奈,那除了成为重新装配的、只能写烂诗、言谈轻浮的提萨瓦特,她还能成为谁呢?如果她不记得雷切领主那尖刻的轻蔑,她又怎样能在自己身上看到这一点呢?“如果你把你的诗寄给奥恩上尉看了,”提萨瓦特心中求而不得的痛苦依然夹杂着那种自我厌憎,“那么布瑞克舰队长也看过了。”
巴斯奈德眨了眨眼睛,在她刚要皱起眉头的时候又打住了。也许是因为她想到我读了她的诗,也可能是因为听出了提萨瓦特上尉声音里的紧张——提萨瓦特此前都很放松,一直微笑着。“那我真庆幸她没有把那些诗扔在我脸上。”
“她永远也不会的。”提萨瓦特说,她的音调仍是紧绷着的。
“上尉,”巴斯奈德把她的茶碗放在她座位旁边那用行李拼凑起来的桌子上,“我那天说的话是认真的——要不是这很重要,我也不会来这里。我听说是舰队长下令要重修园圃窟。”
“是——”提萨瓦特即将要说出一个简单的“是”字,却又打住,因为她认为这个答案有些考虑不周,“修缮当然是听从空间站站长塞勒的安排,不过园艺师,舰队长也参与了这件事,确是如此。”
巴斯奈德敷衍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了:“园圃的湖——空间站是看不到阻止湖水淹没园圃窟的挡板的——也该定期检查的,但我看没人去做。我不能跟首席园艺师抱怨什么,因为检查工作是她一个表妹的工作。上次我说了些意见,惹得大家七嘴八舌,让我别管闲事,还议论说我怎么敢胡说八道。”如果她越过首席园艺师,直接去找塞勒站长,她就会发现自己身陷麻烦。如果站长愿意听,冒险可能是值得的,但这点同样没法保证。
“园艺师!”提萨瓦特惊呼道,她竭力做到不表露出自己为她提供帮助的渴望,“我可以解决这件事!只需要我用一些外交手段。”
巴斯奈德眨了眨眼睛,身子稍微往后一缩:“我可不想……请谅解,但我真的不想向舰队长寻求帮助。要不是形势紧张,我不会在这里的,可如果那些挡板断裂……”
“根本就不需要布瑞克舰队长的帮忙,”提萨瓦特严肃地说,但她内心却欣喜若狂,“你向公民皮亚特提过此事吗?”
“在我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时,她就在湖边,但是没什么用。上尉,我知道你和皮亚特这几天相处甚欢,我也不是要批评她……”她声音小了下去,斟酌着要如何表达。
“不过,”提萨瓦特打破了沉默,“她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的工作。有一半时间拉福德都在她身边分散她的注意力,而另一半时间,她就在那儿闷闷不乐。但拉福德在过去的四五天里都在井下,除非布瑞克舰长对此有什么意见,她是不会很快回来的。你会看到皮亚特洗心革面,我想,”她继续说,“她的成长环境让她觉得自己没能力,不相信他人对自己的评判。我想她在工作上需要你的开导。”
巴斯奈德歪着头,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提萨瓦特,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费解而又始料未及的事物,问道:“上尉,你多大了?”
提萨瓦特内心一阵大乱,负罪感、自我厌恶、兴奋……类似于胜利或满足的感觉涌上心头。“园艺师,我十七岁了。”这是一个不完全是谎言的谎言。
“你刚才看上去可不像是只有十七岁,”巴斯奈德说,“布瑞克舰队长带你来,是为了让你来找弱点吗——那些空间站上最杰出公民的女儿们的弱点?”
“不是,”提萨瓦特毫不掩饰心中的悲哀,内心却是失望万分,“我想,她带我来,是因为她认为如果她不看着我,我就会惹上麻烦。”
“如果你五分钟前跟我说这个,”巴斯奈德说,“我可不会相信。”
井下,湖边林中小径上方的天空愈发明亮起来,变成了一片碧蓝色。东边天空的光芒越来越亮,山顶遮挡着太阳,形成了锯齿状的黑色轮廓。希里克斯仍然在我身边走着,一声不吭。除非无可奈何的情况,她给人的印象可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但她表达愤怒需要克服极大的不适——甚至是身体上的。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她在装模作样。“您唱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参加一场音乐会,舰队长,”她略带嘲弄的话语证实了我的怀疑,“您哼唱的歌跟您在想的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说随口唱呢?”
“看情况。”此前我一直在哼那个卡尔前些天在医务室唱的那首歌,“有时只是我最近听到的歌,是老习惯了,很抱歉打扰到你了。”
“我可没说我被打扰了。不过,我不认为雷切领主的表妹们竟会在意自己是否打搅到了别人。”
“我也没说我会不哼了啊,”我说道,“你觉得所有这些事情——我是说,流放者被倒卖出去——雷切领主真的丝毫没有察觉吗?”
“如果她早知道,”希里克斯说,“如果她真的知晓了当时的状况,那就会和伊姆星系的情形差不多了。”伊姆星系当局极其腐败,她们会谋杀和奴役公民,而且差点与外星人拉尔开战,后来这件事直接引起了阿纳德尔·米亚奈的注意,才不了了之。或者说,至少引起了阿纳德尔·米亚奈那个正确人格的注意,但是希里克斯不知道这个故事。“这件事也会传得尽人皆知,涉事人员也会被追究责任。”
我想知道,阿纳德尔·米亚奈是何时意识到,有人受利益驱使而将那些潜在的公民售卖的。不过如果我发现了阿纳德尔的某个人格知道此事,或者她的某个人格瞒着她自己的其他人格,已经继续或者重启了流放者贸易,那我一点也不惊讶。于是现在问题就变成了,这是哪一个阿纳德尔,她又有何用意?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阿纳德尔除去战舰上辅助部队的行为,比如仁慈卡尔号,以及斯卡伊阿特·奥尔曾服役过的正义恩特号运兵舰。若是某个领主的人格想要重新打造辅助部队,那么可能被取代的人类士兵就不会那么乖乖就范了。而辅助部队却是战舰的延伸,它们会绝对听从命令。所以,一直反对除去战舰辅助部队的那个领主,就会觉得这些躯体很有价值。
“你不认同,”希里克斯打破了我的沉默,“但正义难道不是文明的全部意义吗?”
还有正派和恩惠。“所以,如果有不正义的情况发生,那只是因为雷切领主在这里的存在不够有震慑力。”我说。
“要是雷切人也去签奴役契约,或是将契约出售,就像艾克西人那样,你能想象吗?”
在我们身后的远处,我们下榻的那栋宅子里,赫特尼斯舰长可能正在吃早餐,侍奉她的曾经也是人类,最后却被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奴役。有几十个和她一样的人。我自己在我其余的部分被摧毁之前,也是成千上万这样的人中的一个。希里克斯不知道这一点,但她肯定知道,在现存的部分运兵舰中,有哪些的船员还是辅助部队。在山脊的后面住着几十个瓦尔斯卡伊人,她们自己、她们的父母或祖父母被流放到这里,无非是为了给雷切占领的行星腾空地方,顺便为此处提供廉价劳动力。希里克斯本人也是流放者的后代。“辅助部队和流放者当然是完全不同的。”我干巴巴地说。
“好吧,领主已经阻止了这一切,不是吗?”我未作评价,她又问道,“您觉得瓦尔斯卡伊人的吊舱故障率高吗?”
“高。”我曾把几千具躯体存放在吊舱里,我对故障率的正常值十分清楚,“现在我很想知道,流放者贸易是在一百五十年前就禁止了,还是只是做了样子?”
“要是领主能和您一起来就好了,”希里克斯说,“那她就能亲眼看看。”
在我们上空的园圃窟里,黑暗九号走进了提萨瓦特和巴斯奈德坐着喝茶的客厅。“长官,”黑暗九号说,“我们遇到了麻烦。”
提萨瓦特眨了眨眼睛,吞咽下那口茶,并示意黑暗九号解释。
“长官,我去一层给您买早……您的午餐,长官。”我给卡尔留了指示,让她们尽可能多地在园圃窟购买食物和日用品,“现在茶馆外面聚集了很多人,她们……她们都对舰队长的修理命令很愤慨,长官。”
“愤慨!”提萨瓦特猛地抽身,“即便是在之后也许会有水,有光,还有空气的情况下?”
“我不知道,长官。但是越来越多的人聚到茶馆,而且大家都不走。”
提萨瓦特抬起头来盯着黑暗九号:“你本来不是觉得她们会感恩的吗?”
“我不知道,长官。”从战舰展示给我的画面看,她赞同上尉的这一观点。
提萨瓦特看向仍然端坐在她对面的巴斯奈德,她突然被懊恼的情绪击中了。“不行。”她说道。不过她在回答谁,我并不能分辨。“不。”她抬起头来,再次看向黑暗九号,“舰队长会怎么做?”
“做只有舰队长会做的事,”黑暗九号说道,话说完,她意识到巴斯奈德在场,“恕我冒犯了,长官。”
“战舰,”提萨瓦特默不发声地问道,“能让舰队长给我些指示吗?”
“布瑞克舰队长正在服丧,上尉,”战舰在她耳边回答,“我可以转达吊唁或问候的信息,但是现在把她卷入这件事实为不妥。”
在井下,希里克斯说:“这里的每个人都牵扯甚深。雷切领主可以凌驾于这一切之上,但她自己不可能在这里坐镇,但您能代她行事,不是吗?”
在园圃窟里,提萨瓦特上尉说:“今早上神庙的占卜是吉是凶?”
“不破不立。”黑暗九号回答。当然,占卜预示文要复杂得多,但这几个字是要义。
走在井下湖边的树下,希里克斯继续说:“您知道吗,埃默说您那天就像冰一样冷。”埃默就是园圃窟那个茶馆的老板,“那翻译官就在您面前被射杀,死在您怀里,血洒得到处都是,您收了尸体,但却十分冷静。听您的声音,看您的表情,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她说您甚至还转身向她要茶。”
“我那会儿还没吃早饭啊。”
希里克斯哈了一声,声音短促而尖锐:“她说,您碰茶碗的时候,她觉得碗都会结冰。”然后,她注意到了我的神情,说道,“您又走神了。”
“是的。”我停住了脚步。在园圃窟里,提萨瓦特得出了结论。她正在对黑暗分队下指令:“护送巴斯奈德园艺师回园圃。”在井下的湖边,我对希里克斯说:“很抱歉,公民。我现在有太多事情要考虑。”
“那是自然。”
我们默不作声地继续走了大约三十米——提萨瓦特大步走出我们在园圃窟的房间,沿着走廊走着——终于,希里克斯说道:“我听说昨晚房主的女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看来八号在跟你散布宅子里的流言喽。”我回应道。在园圃窟里,提萨瓦特开始沿井爬向第一层。“她一定很喜欢你,她有跟你说拉福德为什么离开吗?”我问。
希里克斯怀疑地扬起了眉毛:“她没告诉我,但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猜到,任何能思考的人都会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傻瓜。她竟然那样专注于你。”
“你不喜欢拉福德,我觉得。”
希里克斯呼出短而急促的一口气,继而嘲笑道:“她总是待在园圃的几个办公室里,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取笑个什么人,然后让在场的人大笑。通常,遭到取笑的都是助手皮亚特,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吧,她只是在开玩笑!而我因为她所做之事被捕,只是附带的影响罢了。”
“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吗?”在井上,在园圃窟里,黑暗九号领着巴斯奈德越过了支撑第四层区域门敞开的几块板条棍。提萨瓦特还在朝第一层爬。
在湖边,希里克斯向我投来了一个眼神,这眼神嘲笑我怎么能有这种想法,竟觉得她可能不知道拉福德是元凶。“她大概是乘飞行器到城里去了,也可能去了茶农的住所,把哪个可怜的瓦尔斯卡伊人从床上拽下来,逗她开心。”她说。
我之前并没有想过,自己如此冷淡地拒绝拉福德,竟会让她去祸害别人:“怎么说?”
她又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我觉得您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您去问任何人,她们都会发誓说自己非常乐意满足房主的女儿,不管她喜欢什么都行。不这样她们还能如何呢?”
而且,如果她一人来到这里,她也会直接去往茶农的住处——那里是最容易找到乐子的地方。无疑,追求娱乐和满足对于这种茶园主很是常见。我可以把拉福德安排到别的地方,不让她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但同样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在其他地方,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在井上园圃窟的第一层,茶馆外的小厅,提萨瓦特迈到了一把长凳上。茶馆外的几个人看到她,便挪到了一边,但大多数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听着茶馆里的一个人演讲。提萨瓦特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不管她做了什么决定,都让她舒了一口气,也让她产生了渴望和期待。不过她的这种感觉让我感到不安。“战舰。”我不出声地说道,继续和希里克斯一起走着。
“我看到了,舰队长。”仁慈卡尔号回复道,“但我不认为会出乱子。”
“请告知军医。”
站在长凳上的提萨瓦特大声喊道:“公民们!”这声叫喊没起什么效果。她把声音调得更高了:“公民们!出了什么问题?”
一片寂静。接着,在茶馆门口附近的一个人用拉斯瓦尔语说了些什么,我觉得那肯定是骂人的话。
“这里就我自己,”提萨瓦特继续说,“我听说这里出了问题。”
茶馆里人头攒动,有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走向提萨瓦特站的地方。“你的士兵呢,雷切人?”那人问道。
提萨瓦特对自己来到这里本来很有把握,但现在,她突然间惶恐了起来。“她们在家洗盘子,公民,”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恐惧,“有的在办公事。我只想和你们交流,找到问题出在哪里。”
从茶馆走出来的那个人发出一声苦涩而短促的讥笑。从我对此等对峙的了解来看,我知道挑衅的人也在害怕。“我们在这里一直都过得很好。现在,你们开始无缘无故地关心起我们了?”她问道。提萨瓦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力控制着想要皱起的眉头,她对眼下的情形感到一头雾水。她面前的那人继续说道:“现在,一位富有的舰队长想要在这儿住,然后你们突然就开始关心起园圃窟了?我们没有任何途径去宫殿投诉。你哪天把我们赶出这里?我们该去哪里?艾克西人可不会允许和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要不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停了下来,等待提萨瓦特说些什么。而提萨瓦特继续沉默着,她觉得既挫败,又困惑。那人便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们会感激吗?你们就算修也不是因为我们。你甚至没花一点时间停下来问我们想要什么。那么,你打算对我们做什么?重新教育,杀了我们,还是把我们变成辅助部队?”
“不是这样!”提萨瓦特愤慨地喊道。她也深感羞愧,因为她和我一样清楚,曾经在某些年里,在某些地方,那人口中的忧虑是切实存在的。而且,从我们抵达此处后所目睹的来看——那位“油漆工”,那个残忍的辅助部队士兵——是绝对有理由相信,我们正身处那样的年份和地方。“这项计划是为了落实现有的住房安排。”有几个人对提萨瓦特的话报以嗤笑,“你说得对,”提萨瓦特接着说,“总署应该听听你们的担忧。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然后是你,”她指着站在她面前的人说,“我可以直接把你的这些担忧告诉塞勒站长。事实上,我们可以在四层设立一间办公室,在那里任何人都可以来讨论与修理有关的问题,甚至你想要的其他东西,我们都可以确保把意见送到总署那里。”
“四层?”有人叫嚷道,“那不是所有的人都得在井道爬上爬下!”
“我不认为第一层还有空地方,公民,”提萨瓦特说道,“也许在这里也可以,但这对公民埃默的顾客,对任何经过这里的人,都是会造成不便的。”园圃窟几乎每个人都要经过这里。“所以,也许在这个优秀公民和我——”她指着面前的那个人说,“今天去拜访总署谈及这里的时候,我们会让她们获知,需要优先考虑修理电梯。”
众人都沉默了。人们开始缓慢而谨慎地走出茶馆,来到那个小厅。她们中的一人说道:“讨论这种事的时候,上尉,通常都是我们坐下来,说话的人站着。”她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说道,“我们把长凳留给那些不能坐在地上的人。”
提萨瓦特低头望着她脚底的长凳,继而看向面前的人们。现在,已经有五六十人来到她面前,还有更多的人正从茶馆里出来。“好,”她说,“那我下来。”
希里克斯和我回到那栋宅子的时候,尤米舰队长的信息正好传到了仁慈卡尔号上,正在站岗的是军医。“尊敬的布瑞克舰队长,”军医的耳朵里传来了这些话,“她是想要一手消息,还是个人信息?我向您保证,我是巨剑伊内尔号上唯一在乌茂格行宫待过几分钟的人。”
与斯瓦尔顿或是艾卡璐不同,军医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会一直问尤米舰队长那些问题。因此,在她说出我离开时留下的回复指示时,她感到的更多是恐惧,而不是困惑——她害怕因为她问错了问题而收到尤米舰上不一样的回复。“布瑞克舰队长恳求尤米舰队长谅解,她想知道尤米舰队长您最近是否无恙。”军医回复道。
我不觉得尤米舰队长会就此回复,后来我们也确实没有再收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