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尽管我那几个少言寡语又面无表情的卡尔分队队员在场,但福赛夫的仆人们还是聊得十分兴起。事实上,拉福德并没有像她威胁的那样立即去她母亲那里告状;相反,她让仆人打包行李,载着她飞到了通向穿梭机的港口电梯处——这样她就可以搭乘穿梭机飞回艾斯奥克空间站了。
这里大多数仆人都不喜欢我,而且,不管是在我们入住的那套宅子外面,还是在卡尔五号和卡尔六号做各种差事的主宅厨房里,她们都会将这种不喜欢说出来——在她们眼里,我既傲慢又冷漠。这种窃窃私语会让所有人都无法集中注意力,但辅助部队并不在意仆人们交头接耳,所以我很庆幸自己的随从都是“辅助部队”,而我的这一想法也总是能让卡尔五号和卡尔八号满足到颤抖。在仆人眼里,我把希里克斯·阿德拉带到这里是对她们处心积虑的侮辱——她们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过往,知道我对房主女儿过分的刻薄。她们虽不知细节,但都知道了事情大概的经过。
一些仆人听到了对我这样的评价之后便默不作声了,她们的脸如同戴上了面具,只有在眉毛或者嘴角抽动的时候,才能暴露出她们内心想道出的话。几个嘴碎的仆人暗地里说道:“拉福德曾经极为残暴,若是她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大发雷霆。”“和她母亲一样!”另一个仆人喃喃道。不过从她讲话的位置来看,也只有卡尔五号可以听到。
“乳母在拉福德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卡尔五号对卡尔八号说道,这时我在外面散步,希里克斯还在睡觉,“因为她再也忍受不了拉福德的妈妈了。”
“那其他可以充当家长的人在哪儿?”卡尔八号问。
“哦,这位母亲可不想她有其他的家长,要不就是她们不要她。房主的女儿是个克隆人,她注定要和她母亲完全一个样。我推测,在她和她妈妈展露出不同时,她就会听别人如此评价。难怪一些仆人为她感到难过。”
“她母亲不太喜欢小孩子,是吧?”卡尔八号评论道。她早就注意到,人们不让这家里的孩子们接近福赛夫和她的客人。
“老实说,我也不太喜欢小孩子,”卡尔五号回答,“呃,也不能这么说,不同的孩子也是不一样的,不是吗?我想,如果我认识的孩子更多一些,我会发现有些孩子我喜欢,有些我就不喜欢,这和对待成年人一样。但现在,我很高兴没人指望我生养孩子——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们相处。不过我知道,我不会像福赛夫这样。”
拉福德在离开两天后回来了。她到港口那边时,未被允许进入电梯。她坚称自己一直拥有前去空间站的许可,但这套说辞也无济于事——她的名字不在名单上,也没有许可,她发送给空间站站长的信息也未收到回应,就连公民皮亚特也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安保赶到电梯,极其尊敬地建议拉福德回到湖边的宅子去。
我原本猜测她会待在港口的那个城市,可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照安保说的做了。如果还待在那里,她肯定会找到同伴,一起玩些她喜欢的那类把戏,但她却返回到了山区的宅子。
她是在夜里回来的。就在早餐前,她试图离开行星但无果而终的消息,在忙碌于主宅厨房外的仆人间不胫而走。拉福德命她的私人随从待福赛夫一醒来就去找她,并请求她与自己见面。厨房的大多数仆人都不喜欢拉福德的这个私人随从,她们觉得,这个仆从对自己是房主女儿私人随从这件事表现得太过趾高气扬。然而,卡尔五号听到一位助理厨师对另一位说,即使这位仆人是她最大的敌人,也不会希望她把这件事告诉福赛夫·丹奇。
这次见面是私下进行的。在这户家庭里,“私下”意味着只有三四个仆人能听到她们的谈话。可若是福赛夫讲话时扯起嗓门,会有半打仆人听到。她也确实大声叫嚷了。整件事会变成这样都是拉福德一人造成的,她自己试图补救,却让情况变得更糟了,她本想与我成为盟友,但却由于她的无能反倒与我为敌了。也难怪我会这么想,更何况事实也是如此——拉福德资质平平,而且毫无用处,福赛夫也因自己与拉福德那一丁点儿的血缘关系而感到羞愧。显然,拉福德对塞勒站长的处理方式也很不当,更何况福赛夫自己就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恐怕当初的克隆过程是出了故障——拥有福赛夫基因的人不可能是这样一个浪费食物和空气的废人。若是拉福德的哪个字,或是哪一次呼吸会去抗辩这些不争的事实,她就会被赶出宅子。福赛夫还有时间去培养一个更优秀的新继承人。拉福德听着,没有抗议,只是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午餐前,在我准备走出我住的那栋较主宅小些的宅子里的房间时,拉福德的私人随从走进了主厨房。她不说话,只是站着,颤抖着盯着远处某个地方。八号在厨房为希里克斯守着什么东西。一开始,没人注意到随从,每个人都在忙着准备最后一道菜肴,但过了一会儿,一个助理厨师抬起头来,看见随从站在那里发抖,大声地喘气。“拿蜂蜜!”厨师助理喊道,“蜂蜜呢?”
每个人都抬起头来。只见随从战栗得更厉害了,她开始张嘴,好像她要说话,要不就是要呕吐,接着却又闭上了嘴。张嘴闭嘴,不断反复。“你来晚了!”一人说道。另一个助理厨师惊慌失措地说道:“我做今天下午的蛋糕时,把所有的蜂蜜都用完了!”
“啊,该死!”一个刚刚端着脏茶碗走进厨房的仆人说道。从众人没有转头警告她不要说脏话来看,眼下的事非常严重。
有人拖过来一把椅子,三个仆人搀住拉福德的那个随从,把她扶坐到了椅子上。她还在瑟瑟发抖,嘴角不断开合。第一个助理厨师拿着一个浸满蜂蜜的蛋糕跑过来,掰下来一块,然后要把它塞到随从张开的嘴里,却硬生生滑落到了地上,众人惊慌中纷纷叫嚷。那随从看上去就要呕吐了。好在,她只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低吟。
“啊,想想办法啊!做点什么!”拿着脏茶碗的那个仆人哀求道,准备午餐的事儿完全被众人抛诸脑后。
这时,我已对所发生之事有些眉目了。我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虽然那个人的反应和这个仆人不是特别一样。
“您没事吧,舰队长?”在我那栋楼里,希里克斯在房外的走廊上朝我说道,我猜她一定是在我聚精会神关注主宅厨房里发生的事情时走出房间的。
我眨了眨眼睛,将眼前的画面拨出视线,恰好不耽误我看向希里克斯:“我都不知道,萨米尔人还会神灵附身啊。”
希里克斯很厌恶我说出这句话,而且并没有试图掩饰。她把脸转向一边,好像刚才与我的目光相遇让她羞愧似的。接着,她发出了一种嫌恶的声音:“您是怎么想我们的,舰队长?”
我们。是啊,希里克斯也是萨米尔人。
“我们中是会有人那么做,”她继续说道,“那是因为她们觉得自己被忽视或是被疏离了。每到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抢着给她们甜品吃,去安慰她们。”
从整体上看,整件事看上去并不是随从主动引发的,而是她被“附身”了。其实我也没看到仆人们去安慰她,不过我的注意力却已从厨房挪开了。现在,我看到了那个茶园监工,她在我们抵达的那天见了我们,不过她似乎还对茶农们理解和讲雷切语的能力浑然不觉。她在椅子旁跪了下来。那个随从还在椅子上颤抖地呻吟着。“你该早点喊我过来的!”监工厉声说道。一人回应道:“我们也是刚发现!”
“这一切都是为了阻止神灵讲话,”希里克斯说,她仍然和我并排站在走廊里,不过我现在可以肯定她仍然感到厌恶和羞愧,“如果神灵讲话,可能会带来诅咒,人们会全力阻止这件事情发生。要是这位神灵爱耍脾气,甚至有可能一家子人都会被挟持好几天。”
我不相信神灵能附身于任何人,我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那个随从在装神弄鬼。毕竟,她得一直围着拉福德·丹奇转,很少有真正的休息时间。“甜品?”我问希里克斯,“不只是蜂蜜?”
希里克斯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她突然间一动不动。我以前见过她这个样子,那是因为她生气了或是受了冒犯,不过她现在的样子就好像我的问题是对她个人的侮辱。“我不觉得我现在想吃午餐。”她冷冷地说,然后转身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了。
在主厨房里,首席厨师显然对监工的出现感到宽慰,于是她在心中打定主意,现在要去协调那些惊慌失措、只会干瞪眼的仆人,并设法劝诫和哄诱她们做好本职工作。与此同时,监工把蜂蜜蛋糕的碎块放进随从的嘴里。虽然每块蛋糕都掉到她的腿上了,但监工坚持不懈地一块又一块地放进去,还在吟诵着什么。从声音能听出来,那是利奥斯特语;而从内容来看,应该是祷告词。
最后,随从的呻吟和颤抖停止了。不管神灵要通过她发出何等诅咒,最终也都没有说出口。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都声称自己疲惫不堪。无论是仆人还是家人都没人对此表示怀疑——至少卡尔八号没有听过这样的论调。第二天早上,她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从那以后,主宅的仆人们对她都更和善了。
拉福德一直避着我,我很少见到她,只有在下午或傍晚,在她去澡堂的路上才会和她偶遇。要是我们碰上了,她就干脆不跟我说话。她不是在附近的城镇待着,就是跑到山脊后茶农住宅里消磨时间,而后者会更令人不安。
我考虑过离开此地,但我们的服丧期还有一个多星期才会结束。如果就这样中断了不仅会招致不祥,就连合乎礼仪的葬礼仪式也会受到影响,不过也许普利斯戈尔人或是她们的翻译官们并不会理解这些仪式,也不会在意。但我还是要去做。我曾两次看到普利斯戈尔人被低估,这两次都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一次涉及贾罗德总督和赫特尼斯舰长;而另一次则是阿纳德尔·米亚奈自己——她以为自己有军力摧毁她们,结果这些普利斯戈尔人就把那些能穿透一切的隐形枪交到了雷切领主自以为能随意征服的加赛德人手中。普利斯戈尔不是为了拯救加赛德人——加赛德人在那场战争中遭遇了灭顶之灾,每个人都死去了,她们星系中的每颗行星和空间站都被烧毁,整个星系毫无生命迹象,不过普利斯戈尔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也没有抗议。不,我敢肯定,她们提供枪支只是为了向阿纳德尔·米亚奈传递一个信息:不要妄想侵略普利斯戈尔。现在,也轮到我做决策了,而我不会低估她们。
福赛夫仍然每天都来我们那个小宅子做客,她总是装出一副和往常一样兴致勃勃而又不知情的样子。我开始将她那平静甚至古怪的行为视为对取得所想之物的深度渴望,视为一种不断说出自己想要之物继而梦想成真的手段。我发现,对于身居高位、招之即来的人来说,这种方法最为奏效。对福赛夫而言,这也是一个好法子。
在艾斯奥克空间站,即使有提萨瓦特上尉在推进工作,即使空间站站长塞勒也参与进来了,但对园圃挡板进行彻底检查也不会在一周内开始。“老实说,”一天下午,提萨瓦特在我空间站的起居室里对巴斯奈德解释道,“有太多事情亟须处理,所以这件事一直被搁置。”我从她的话语中读到了坚决,读出了她还能继续帮到巴斯奈德的兴奋。但在她的内心,心情低落的暗流在涌动。“我敢肯定,如果舰队长在这里,她一定会找到办法去……去让人们检查的。”提萨瓦特说。
“有整修的可能就已经很让我感动了。”巴斯奈德笑着,好让提萨瓦特能安静地自得一小会儿。
提萨瓦特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后说道:“虽然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但我想知道园艺局能否移栽些植物到园圃窟的公共区域来。”
“植物只能改善空气质量啊,”巴斯奈德大笑道,“不过这里的光照可能不够用。”接着,她脑子里又冒出一个想法,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也许她们可以把蘑菇挪出去。”
“蘑菇!”提萨瓦特沮丧地喊道,“没人告诉我蘑菇种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她们在害怕什么。有时候,我会想大家一定是在自己床底下的某个大箱子里或是别的什么容器里种着蘑菇,因此她们才会担心空间站的维修队到她们的住处去。”
“她们靠蘑菇赚钱,不是吗?若是园艺长吃回扣——你知道的,她会想出办法把蘑菇都圈在园圃,然后找种蘑菇的人收取高得离谱的费用。”
“但她们可以继续在这里种啊,”提萨瓦特争辩道,“还是自己卖啊。所以我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挥了一下手,表示不知道自己为何恼怒,“说到蘑菇,我是不是该派黑暗九号去端点儿吃的过来?”
在仁慈卡尔号上,斯瓦尔顿和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的阿马特上尉一同坐在分队饭堂里,阿马特上尉捎来了一瓶烧酒。“不错,”斯瓦尔顿微微带点居高临下的态度说道,对方上尉似乎并没有察觉,“不过请原谅,我不能喝酒,我发过誓的。”戒酒一般是为了赎罪,或者这只是一次偶然为之的灵修。斯瓦尔顿把瓶子递给阿马特三号,三号接过去,把它放在分队饭堂的桌台上,然后站到了陪同那个阿马特上尉前来的辅助部队旁。
“令人钦佩啊!”那上尉回答说,“你比我厉害。”说完,阿马特上尉端起了自己那碗茶。此前阿马特三号曾请求卡尔五号允许她使用最精美的那套瓷器。因为五号不想让这套瓷器有任何闪失,所以那套瓷器现在放在了仁慈卡尔号我的居住舱里。若是斯瓦尔顿用这套瓷器,就能彰显我作为舰队长的身份,以此来羞辱眼前的这位巨剑阿塔加里斯号阿马特上尉。但五号拒绝了,她还建议阿马特三号再动动脑筋,换个角度思考一下——也就是用我那套有缺口的旧珐琅茶具来招待对方上尉。和全体船员一样,三号始终铭记着我们进入这一星系时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向我们发出的威胁。不过,三号也就是在某一时间有这种冲动,毕竟礼节最终还是战胜了一切。所以,在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上尉喝茶的时候,她并不知晓自己险遭侮辱。“斯瓦尔顿是一个很老派的名字,”她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这却让我觉得虚伪,“你父母一定很热爱历史。”阿纳德尔·米亚奈的一位盟友就叫斯瓦尔顿,她在脱离雷切帝国的势力范围之前用的这个名字。
“这‘曾是’我祖上流传下来的名字。”斯瓦尔顿冷冷地回答。她很愤怒,但对方上尉的困惑也让她欣喜。斯瓦尔顿还没有说出自己的姓氏,因为那姓氏已然不复存在,也因为她已经和家族分开了数千年,所以她没有佩戴可以表明家族关系的珠宝。再说,即使斯瓦尔顿还保存着一些珠宝,但也时过境迁,这位上尉很可能已经辨识不出多少了。
对方上尉似乎没注意到斯瓦尔顿语句中的“曾是”二字,接着问:“你说你从伊内斯来的?归属哪个辖区?”
“外雷切。”斯瓦尔顿面露微笑地答道。外雷切是历史最久的辖区之一,也是大多数雷切人所去过的最接近雷切的辖区。“你在琢磨我的家族背景吧,”斯瓦尔顿并不是为了帮助来访的这位上尉摆脱尴尬,而是出于不耐烦,所以便继续说道,“我叫斯瓦尔顿·文德尔。”
那位上尉皱起眉头。半秒钟过去她都未想起这个名字的谱系,突然间,她恍然大悟道:“你是斯瓦尔顿舰长!”
“正是。”
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的上尉报之以大笑。“愿阿马特神恩赦,这是多么落魄呀!被冷冻了一千年就够糟糕了,现在却又被贬成上尉,还被送到一艘仁慈号战舰上!我想,你得慢慢走上正轨吧。”她又呷了一口茶,“在我的分队饭堂里,我们会去猜,堂堂一位舰队长来指挥一艘仁慈号,这事可不太正常。我们一直在想,布瑞克舰队长可能不会派赫特尼斯舰长回来了,她还会将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占为己有。毕竟,两艘战舰比较起来,巨剑阿塔加里斯号飞行更快,装备更精良。”
斯瓦尔顿眨眨眼,然后用甚为威胁的口吻道:“不要低估仁慈卡尔号。”
“哦,得了吧,上尉,我无意冒犯。仁慈卡尔号在仁慈号系列战舰中算是一艘好的了,但事实上,要真打起来,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击败仁慈卡尔号。你自己以前就统率过巨剑号战舰,你知道我所言非虚。而且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仍有自己的辅助部队。人类士兵总是没有辅助部队来得敏捷强壮。”
阿马特三号站在一旁以备需要,她当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但有那么一秒钟,我担心她可能会攻击那个上尉。虽说就算这发生了,斯瓦尔顿也肯定会责备她——我本来也不必太在乎的,可是,阿马特三号正站在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的士兵旁边,那个辅助部队士兵肯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它的上尉。我很担心,因为无论受过多少训练和练习,阿马特三号都不可能敌得过一个辅助部队士兵。
现在,斯瓦尔顿表达愤怒更自由了一点。她放下茶碗,坐得更直了些说道:“上尉,你是在威胁我吗?”
“阿马特神保佑,当然不是,上尉!”那个上尉确乎震惊于自己的话被如此曲解,“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在这里,我们是站在同一战线的。”
“同一战线?”斯瓦尔顿扬起一抹淡笑,那充满贵族派头的愤怒和蔑视显露无遗,我有一年多没见过她这样子了,“我们进入星系你都要攻击我们,就是因为我们是同一战线?”
“阿马特神保佑!”那位上尉试图不因斯瓦尔顿的反应而乱了阵脚,“那是个误会,我相信你能理解!自从传送门坍塌,我们都很紧张。至于威胁你们,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我只是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对于一位舰队长来说,指挥一艘仁慈号战舰确实不同寻常,虽然也许这世道已经不是你那个时候的了。同样,自然而然地我们会怀疑我们会失去赫特尼斯舰长,并最终直接在布瑞克舰队长手下服役。”
斯瓦尔顿的言语变得更加轻蔑。“布瑞克舰队长自有决断。但为了防止进一步的误解,”她稍微拖长了“误解”一词,“那我清楚明确地说吧:要是你再敢威胁我们的战舰,你最好把我们斩草除根。”
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的上尉赶紧重述,表示她从未想过要做这样的事。斯瓦尔顿笑了笑,换了个话题。
在空间站里,巴斯奈德正在跟提萨瓦特上尉说些什么:“我从没见过我姐姐,我是在她离开后才出生的,也正是因为她离开了,所以母亲才怀了我。因为她会寄些钱给我们,而且,她要是能提拔军官什么的,我可能也会做点什么吧,总之是比蒸鱼或是切菜更重要的事儿。”奥恩上尉的父母是厨师,“我不想辜负奥恩,我也会永远感激她。当然,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但我总是觉得没有什么事是为了我自己,一切总是与她有关。她给我们传来的信息总是那么和善,我很尊敬她,她是个英雄,她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能做出点什么的人……”她苦笑了一声,“听我说得好像我们家其他的所有人都是无名小卒一样。”提萨瓦特上尉等着她继续往下说,表现出完全不像是十七岁少年所能表现出来的那种安静。巴斯奈德继续道:“她去世以后,情况更糟了,这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所有一切我都达不到她那样优秀,甚至连她的朋友都比不上!什么奥尔比艾尔明优秀得多,甚至比她高出一个宇宙的水平。现在又是那个姓米亚奈的。”
“而且她那些朋友,”提萨瓦特上尉说,“都是看在你姐姐的分儿上给你提供便利,而不是因为你做的事值得她们馈赠。”我想知道提萨瓦特是否想明白了她为何对巴斯奈德如此着迷,也许是还没想清楚吧。此时此刻,提萨瓦特显然是在专注地倾听巴斯奈德的诉说,去理解她的满腹愁情。她愿意伸出援助之手,愿意听她倾诉。
“奥恩从不倾倒于人。”提萨瓦特上尉在言谈举止间透露的老成,巴斯奈德似乎也未能注意到。也许,在过去这几天里,她已经习惯了。“她就不必这样。如果她交了那样的朋友,只是因为她就是这种人。”巴斯奈德补充道。
“是啊,”提萨瓦特言简意赅地同意道,“舰队长也这么说过。”巴斯奈德没有应声。接着,她们开始聊别的事情。
在我们还有三天就要离开时,赫特尼斯舰长终于谈到了房主的女儿。我们坐在凉亭下,宅子的门在我们身后敞开着。此刻,福赛夫在制造厂出席什么仪式,拉福德当然是在茶农的住处。希里克斯去了湖岸的一处阴凉地,她说要去看看小鱼,但我怀疑,她只是想独自待会儿,甚至都不想让卡尔八号在她身后转悠。这样一来,附近就只有我、赫特尼斯舰长、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上的辅助部队士兵以及卡尔五号。我们坐在那里,看向树荫里那一长排长满青苔的石头和那山脊,还有更远处被冰雪覆盖着的黑色山尖。主宅在我们左侧,澡堂在前方。澡堂离主宅很近,但也不会遮挡风景,澡堂曲面玻璃墙的弯角处映入眼帘。下午阳光明媚,但树荫和凉亭下的空气依旧潮湿而阴凉。
“长官,”赫特尼斯舰长说,“请允我直言。”
我打手势表示同意。在我们逗留的这段时间,赫特尼斯舰长一次也未提及我们来此处的缘由,尽管她每天都会画上哀悼条纹,做必要的祈祷。
“长官,我一直在想园圃窟发生的事情。我还是觉得当时我下的命令是对的,只是命令起了反作用。当然,我会对此事负责。”她的话语本身有些傲慢,但语气却很恭敬。
“你会吗,舰长?”一辆属于家族的陆地用车从山脊的路上驶过,不是福赛夫从制造厂回来的,就是拉福德从茶农家里回来的。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但我还没有想出解决办法——也许根本就没有办法。
“会的,长官。不过逮捕希里克斯公民是我的错。那时我觉得如果只有她和拉福德是嫌疑人,那肯定是她做了这件事。这确实是我判断错了。”
我一直很欣赏能拥有这种品质的军官。意识到错误后勇于承认;确信正确,不去明哲保身,而是坚持己见。她严肃地看着我,我想,她有点害怕我将做出的反应。她刚才的话有些挑衅,但也只是一点点。没有一位雷切军官会公然违抗她的上司,除非她想要自掘坟墓。我想到了那套无价的古董茶具,它的出售几乎可以肯定是为了遮掩非法所得,我也想到了这个星系的流放者惊人的解冻死亡率。在某一瞬间,我突然很想知道,这两种品质是如何在赫特尼斯舰长体内共存的——这种勇气和正直,以及愿意为利益贩卖生命的意愿。我想知道如果我在她还是一个新生儿上尉的时候就培养她,她会成为什么样的军官——可能和现在一样,也可能不一样。或许她现在已经死了,在阿纳德尔·米亚奈大约二十年前毁掉我的隔热罩时,她就和我的船员们一同蒸发了。
也许不会。在奥斯时,如果那个人是现在的赫特尼斯舰长,而不是奥恩上尉,也许我也还是我,仍旧是正义托伦号战舰,并且我的船员依然活着。
“我其实知道,长官,”赫特尼斯舰长说,也许因为我没有回应,她的胆子更大了,“这幢宅子在艾斯奥克行星上算是很显眼的了,但对您来说肯定也不算什么。现在从如此远的距离看拉福德·丹奇和希里克斯·阿德拉,两人几乎也没什么不同。”
“恰恰相反,”我平心静气地回答,“拉福德·丹奇和希里克斯·阿德拉差别大了。”我说话的时候,拉福德阔步从主宅走出来,去往澡堂,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长官,我的意思是,从米亚奈的高度来看,丹奇一定和其他仆人没什么两样。而且我知道,人们总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和指定的任务,这些角色或是任务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只是它们不同而已。”我自己也听过这句话很多次了。而奇怪的是,“同样重要”“只是不同”似乎总是被解读成“一些同等重要的角色会更值得尊重和回报”。“不过,”赫特尼斯舰长继续说,“我们也并不总是能站在您的角度看问题,我觉得……”她犹豫了一瞬,“我想,如果您的表妹犯了一些年轻人才会犯的轻率或愚蠢的错误,她们会得到和拉福德·丹奇一样的处置。这应该是事实,长官。”她举起她戴着绿手套的手,虔诚的恳求里暗含着建议。她的意思是,所有的一切都是阿马特神的旨意。宇宙本身就是神灵,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违背神的意愿而发生或存在。“但是也许您能理解,为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顺从于房主女儿,或者为什么她自己会认为自己能与一位舰队长,一位雷切领主的表妹平起平坐。”她补充道。
就差一点。她离真正理解就差了毫厘。“那我想,你觉得拉福德是一位品行优秀、教养良好的年轻人,只不过在过去的几周里做出了一些令人费解而又非常不幸的选择。你也觉得,虽然你我都以军纪自律,但拉福德可不是这样的人。按这个标准,是我对她太苛刻了。也许,甚至房主的女儿还跟你说过,她的敌人在我耳边说尽谗言,导致我对她持有不公的偏见。”赫特尼斯舰长脸上闪现出某种不同于刚才的表情,这几乎可以确认我的猜测为真,“但是你想想那些不幸的选项吧。从一开始,做出这些选择就是会伤害到别人的,会伤害到园圃窟,会伤害到你,伤害整个空间站。拉福德难以预料迪丽科翻译官会因此而死,但她肯定知道你的辅助部队是携带武器的,也知道你一直因园圃窟而感到不安。”赫特尼斯舰长沉默着,低头望着她的大腿。她手里是空的,她那碗茶在她旁边的长凳上冷却着,“品行优秀、教养良好的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做出恶毒行为的。”
这话题显然是被我堵死了,而我还有其他想要知晓的事,我曾花了好些时间思考,她们是如何躲过所有人的视线将流放者从星系中转移的。“是幽灵之门吧。”我自言自语道。
“长官?”她看向我。我转移了话题。我认为她本该如释重负的,但她看起来却是心事重重。
“我是说那个无法传送的传送门。你没在那儿见过其他战舰?”
她是在犹豫吗?她脸色变了,但我还未辨识出是惊讶还是恐惧,她的神情就已恢复如初了。“没见过,长官,从没见过。”她说。
她在说谎。我本想望向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的辅助部队,她正身子僵硬地立在卡尔五号旁边,一声不吭。但是,即使它的舰长说了谎,辅助部队脸上的细微反应也是难以察觉的。而且,我要是瞥向她,就会暴露我的想法,即我听出了舰长的话是谎言,所以,相反,我朝澡堂看去。拉福德·丹奇大步走了出来,走的还是她去时的那条路,她一副冷酷的表情,这对任何可能遇到她的仆人来说都是不祥的预兆。我环顾四周,想看看她那位私人随从在哪儿。现在我才发现,那位随从一开始就没有跟着拉福德进澡堂,这令我着实感到惊讶。
赫特尼斯舰长也注意到了拉福德。她眨了眨眼睛,皱起眉头,然后微微摇了摇头。我想,她可能是因为拉福德的愤慨如此外露而对她不屑,也可能是因为我的什么举动,我不大能确定。“舰队长,”她说着,朝澡堂瞥了一眼,“恕我直言,今天很暖和。”
“是很暖和,舰长,”我回答。她站起身来,我仍坐着。她欠了欠身,穿过那长满苔藓的石路,朝澡堂走去。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的辅助部队士兵紧紧跟上。
舰长走过了半个树荫笼罩的灰绿色院子,到了澡堂那扇曲面窗户。突然间,一颗炸弹引爆了。
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有见过战斗了,或者至少是没有看过可能有炸弹爆炸的那种战斗。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曾是一艘载满辅助部队的战舰。两千年来,我也自然而然养成了快速投入战斗的习惯。所以,几乎就在我看到澡堂窗户迸发出火光、看到窗户破裂继而碎片向外迸溅的刹那间,我站起身来,升起了护甲。
我觉得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上的辅助部队士兵从未见过地面战斗,不过,它的反应几乎和我一样快。只见它以一种非人类的速度弹出护甲,并快速移动到它那未佩戴护甲的舰长身前,好挡住那些飞溅而来的玻璃碎片。闪闪发光的锯齿状玻璃从窗户处向我们飞来,那棵为岩石洒下阴凉的树木的叶子和树枝纷纷掉落。玻璃碎片窜撞上辅助部队士兵,但辅助部队士兵在被碎片击倒时把自己的身子压在了赫特尼斯舰长身上。随后,更小片的玻璃碴、树叶和树枝撞击到我的护甲上,但这些都无法对我造成伤害,而是噗噗地弹了开去。我的大脑快速转动,想到虽然卡尔五号只是刚刚升起护甲防身,但无疑她不会受伤。“把你的医疗箱给我。”我对卡尔五号喊道。她扔给我医疗箱之后,我便命她通知医务室以及行星安保。接着,我便跑向赫特尼斯舰长,看她是否还活着。
火焰吞噬着澡堂那破碎的窗户边缘。玻璃碎片和碎碴散落一地。在我跑向舰长的路上,碎片在脚下嘎吱作响。赫特尼斯舰长面露尴尬地仰面而躺,身子上压着辅助部队士兵。辅助部队双肩处的护甲是由一片片硬金属切刃密集排列而成的,不过,一大块形状怪异的玻璃碎片从两边护甲之间凸了出来。我意识到,这一定是在辅助部队士兵没来得及升起护甲时就被刺中的。辅助部队的反应很快,但还是不及我的速度,而且它和赫特尼斯舰长比我离窗户近了大概二十米。
我在她们旁边跪了下来。“巨剑阿塔加里斯号,舰长伤势如何?”
“我没事,长官。”赫特尼斯舰长抢在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之前答道。她试图翻身,把辅助部队从她身上推开。
“别动,舰长,”我一边拽开卡尔五号的医疗箱,一边急声说道,“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报告舰长伤势。”
“舰队长,赫特尼斯舰长遭受轻微脑震荡,划伤,撕裂,还有擦伤。”辅助部队士兵因佩戴护甲,所以声音有些失真。当然它的声音里没有流露出感情色彩,那是典型的辅助部队的声音,但我想我听到它说话还有些吃力:“除此之外,就像舰长刚才说的,她没事儿。”
“给我下去,战舰。”赫特尼斯舰长生气地说道。
“我觉得它下不来,”我说,“有一块玻璃嵌进了它的脊柱。现在,放低你的护甲,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我手中的医疗箱是特制的通用治疗剂,用来延缓出血,阻止进一步的组织损伤,通常能为伤者争取抢救的时间。
“舰队长,”巨剑阿塔加里斯号说,“恕我直言,我的舰长没有佩戴护甲,并且可能还会有炸弹。”
“除非把这个区域炸掉,否则我们没办法的。”我说道。虽然我确信只会有一枚炸弹,而我也确信,此次引爆只为杀死一人,而不是大开杀戒。“你越早让我救治你,我们就能越快把你弄走,好让你的舰长远离危险。”本来赫特尼斯舰长很不幸,也很生气,听到我这番话,她眉头皱得更紧了,直勾勾盯着我,仿佛我说了一种她以前从未听过也听不懂的语言。
辅助部队士兵收起了护甲,露出了她的制服外套。她的两块肩胛骨之间、嵌在脊柱里的那大块锯齿状玻璃碎片上都浸满了鲜血。“伤口有多深?”我问道。
“很深,舰队长,”它回答说,“需要些时间才能修复。”
“肯定的。”医疗箱里还有一把小刀片,用来剪除伤口处的衣物。我拔出刀片,然后剪下辅助部队士兵伤口处血淋淋的衣布。我把治疗剂贴得尽可能离凸起的玻璃近些,但很小心地不去碰触到玻璃片,以免造成更多伤害。治疗剂渗出,继而铺散开固定伤口——这得需要一小会儿才能稳定伤势,但也要看伤口的性质和大小,整个过程需要几分钟——之后就会凝固。一旦伤口治疗剂凝固,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的辅助部队士兵就可以安全无碍地动弹了。
澡堂里的火焰一直没有熄灭,那美轮美奂的木墙一直为其添薪加柴。三个仆人站在主宅旁边,惊得目瞪口呆。更多的仆人则刚从宅子里跑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卡尔五号和另一位仆人急忙朝我们走来,手里拿着一件扁平宽阔的东西——仁慈卡尔号告诉她伤员是脊椎受伤。我环顾四周都没有看到拉福德的踪影。
赫特尼斯舰长仍然在辅助部队士兵的身下盯着我,眉头紧锁。“舰队长,”辅助部队士兵说,“恕我直言,我伤势太重,不值得修理了,请带舰长前往安全的地方。”它的声音里和脸上当然是不带感情的,但是眼睛里却涌出了泪水。是疼痛还是其他原因,我无从知晓,不过我可以猜到。
“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你的舰长安全无虞,”我说,“你救下了舰长,现在不用再紧张了。”那摊治疗剂最后一点浑浊也消失了,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滑了一下。没有条痕,也没有污迹。卡尔五号跪在我们旁边,放下了像是一张桌板的板子,抬着板子另一端的仆人却不知道如何移动受背伤的人。所以我就亲自动手,和卡尔五号一起把辅助部队士兵从赫特尼斯舰长身上挪开。舰长站起身来,看着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一言不发地趴在桌板上,玻璃碎片还在它的背后支着。舰长看向我,紧皱的眉头还未舒展开来。
“舰长,”我说道,卡尔五号和仆人小心翼翼地把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抬走了,“我们需要和东道主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