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从我们走出福赛夫会客厅的那一刻起,希里克斯便神经紧绷,一言不发。在返回艾斯奥克空间站的路上,她几乎就没开过口。而从港口电梯前往空间站,我们需要搭乘普客穿梭机,偏偏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上的辅助部队士兵受了伤,我们需要多个相连的座位安置伤号,为此我们足足等了一天,才等到一辆有多余空间的飞行器。这期间的沉默便更加漫长了。
我们进入穿梭机,希里克斯仍旧闭口不言,她的沉默一直维持到离停靠空间站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当时,我们身后坐着卡尔五号和卡尔八号,她们系着安全带,大部分注意力都落在心情失落的奎特的妹妹身上。她待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思家心切,未来不定,而且又因微重力而感到恶心不已,却不肯服晕机药。她很想哭一场,可是眼泪却因重力不足而粘连在她的眼中,她举手擦拭,眼泪却只是变成更小体积的泪珠。这令她更加心烦意乱,熬了好久之后才终于睡了过去。
希里克斯倒是接受了药物,因而生理上比奎特的妹妹好受一些,但自从我们离开山区,她便一直心乱如麻,甚至我猜她在离开之前便是如此。我知道她不喜欢拉福德,甚至,她完全有理由憎恨她,但我觉得,听到拉福德的母亲那么随意、那么冷静地剥夺了拉福德的继承权,那天屋中的所有人,尤其是她,是能与拉福德感同身受的,她知道是什么让拉福德摔碎那套古董茶具——哪怕她知道自己母亲将茶具视若珍宝,为拥有那套茶具而十分自豪。无论是对女儿的处置,还是对茶具的处理,公民福赛夫都铁了心。卡尔五号事后从地上的那摊垃圾中捡起了那个箱子,那些瓷碗和茶壶的碎块。过去三千多年里,这瓷碗和茶壶虽历经颠簸,但毫发未损,然而却逃不过如今。
“那是正义吗?”希里克斯问道。她问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是在和我说话,然而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人听得到。
“什么是正义,公民?”我反问道,“在那种情况下,正义何在?”希里克斯没有回答,可能是生气了,也可能是无言以对,毕竟这两个问题都难以回答,“我们讲正义,仿佛正义很简单,不过是合礼仪行事罢了,仿佛正义不过是下午茶,只须决定谁可以享用最后一块点心这样简单,不外乎是定有罪之人之罪罢了。”
“难道不就是那么简单吗?”希里克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行为不就是有对有错的。而且,我觉得如果你是治安官,你会放了公民奎特。”
“如果我是治安官,我会与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而且,看上去你对公民拉福德的同情不比对奎特的少。”
“得了吧,舰队长。”我的话惹怒了她,她深深地呼吸了三次才这样说道,“别把我当傻子一样,你在茶农的屋子里过夜了。显然,你很熟悉瓦尔斯卡伊人,你的代尔西语也很流利,但你走进她们的屋子,第二天早上还能把奎特带回来,这本身就够令人震惊的了。没有阻力,没有刁难,那么轻而易举就把她带了回来。而且,就在我们离开宅子之前,就在治安官离开之前,茶农就给福赛夫送来了要求清单——就在福赛夫刚刚失去治安官无条件支持的那一刻。”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你以为是我唆使的?”
“我无法相信这是纯粹巧合,那些茶农既没接受过教育,也没经过文明开化,在过去十多年里都没罢过工,却偏偏选择了现在。”
“根本不是巧合。虽然她们没有受过教育,但并不能说她们未受文明开化,她们完全有能力自己谋划出这整件事来。谁都清楚福赛夫的处境,她们也不例外,甚至比大多数人更清楚。”
“那奎特心甘情愿地和你回来,难道不是你和她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吗?难道她最终不会被从轻发落吗?而与此同时,公民拉福德的生活却毁于一旦?”
“你不同情奎特?拉福德完全是出于恶意行事,是恼羞成怒,如果她的计划得逞,毁掉的不只是我一人。奎特面临绝境,无论她做什么,她都没有好下场。”
希里克斯沉默片刻道:“她要做的本该是一开始就去找治安官。”
对于这一点,我想了一会儿,才能理解为什么所有人,尤其是希里克斯都以为奎特能够,或是说应该在第一时间找治安官。“你应该知道,”我终于说道,“如果不是我明确要求,公民奎特永远不可能踏入地方治安官一公里范围内吧?而且我请你回想一下,过去公民拉福德行为不端时,通常都发生了什么。”
“尽管如此,如果她言辞得体,治安官有可能会聆听。”希里克斯回答。
奎特认为地方治安官不会伸出援手,她是对的,我很确信。“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后果无可避免。我很怀疑从轻发落的可能性,但我不怪她,她自愿牺牲自己来保护妹妹。”所有人,尤其是希里克斯,最起码应该欣赏这一点才对,“你以为如果雷切领主本人在这里,她就能看穿一切,为每一个行为、每个施行者的动机给出恰如其分的评判吗?你觉得她就能实现最完美的公平吗?你以为所有人都会付出应有的代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吗?可能吗?”我问道。
“这才是正义,难道不是吗?公民?”希里克斯反问道,她表面很平静,但语气有着十分微小的紧绷,那是一种刻意放平了的语调,因此我知道她现在其实很生气,“无论是拉福德还是奎特,不满判决,想提出申诉,都无法求援。她们不像你,你可以联系到各个宫殿。你是我们认识的人中和雷切领主最亲近的一个,可你一点都不正义。我不得不注意到,每当你抵达一个新地方,你就会直接走到“梯子的最底格”,然后开始结盟。当然,你要说米亚奈的表妹去哪个地方,却不会在第一时间玩儿政治,这话说出去谁信谁傻。但现在我知道了,你要借瓦尔斯卡伊人之手对付福赛夫,我实在忍不住好奇,你借雅查纳人之手,想对付的又会是谁。”
“我没有利用瓦尔斯卡伊人对付任何人。茶农们完全能够自行筹谋,而且我跟你保证,她们也的确筹谋了。至于园圃窟,你就住在那儿,你清楚那里的情况,肯定也知道那里很久以前就该进行维修了。”
“你可能私下和治安官说过一些事,有关瓦尔斯卡伊人的。”
“事实上,我的确说了。”
“还有,”希里克斯仿佛没有听到我的回答,“要是雅查纳人的公民素质高点,她们的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一个人究竟得成为多好的公民,”我问道,“才能有水喝,有空气呼吸?才能有医疗救助?你那些邻居知道你这么看不起她们吗?”这点我并不怀疑。茶园的瓦尔斯卡伊茶农就知道萨米尔人看不起她们。
接下来一路,希里克斯不再开口。
提萨瓦特上尉在穿梭机港口等着我们,看到我们归来,她松了一口气。她看上去像在愉悦地期待着什么,又好像在为同一件事忧心忡忡。待其他乘客鱼贯而出,我通过卡尔五号和卡尔八号的眼睛,看到受伤的辅助部队士兵正由几个军医和另一个辅助部队士兵照看着。而第三个辅助部队士兵已立在赫特尼斯舰长身后。
提萨瓦特上尉鞠了个躬,说道:“欢迎归来,长官。”
“谢谢你,上尉。”我转向赫特尼斯舰长,“舰长,明早一起床我就去找你。”舰长鞠躬表示知晓。见此,我便示意大家动身进入走廊,朝电梯走去,前往园圃窟。生殖器祭典早就结束了,现在走廊不再悬挂那些小小的、颜色鲜艳的阴茎,最后一批铝箔糖纸也都拿去回收了。
我曾借提萨瓦特和黑暗九号的眼睛看见了眼前的景象:园圃窟入口那张烂桌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敞开的区域门,还有一块指示牌,用恰当而准确的标语说明门的功能已经修复,门两边的空气也都能流通。门前方的那条走廊,虽有磕磕碰碰,但照明很好。仁慈卡尔号还向我展示了提萨瓦特上尉心中微微升腾起的骄傲,因为她一直期待向我展示这些。
“长官,这一层所有通往园圃窟的区域门都已修复完毕。”提萨瓦特在我们走进园圃窟的走廊时说道,“第二层的门修理工作做得不错,按进度看,接下来就会修理第三、四层。”我们走出走廊,进入园圃窟的小厅。现在小厅也很明亮,茶馆门口周围的发磷光油漆虽然还在,但已经很不显眼了,污渍和脚印也是如此。小厅的空地上有一条长凳,长凳两旁各放了一盆盆栽,植物厚刃般的叶子一簇簇地向上生长,其中一两簇甚至有一米高。提萨瓦特上尉发现我注意到这些,却是不露声色。这些盆景自然是她与巴斯奈德反复沟通的成果。因为灯火通明,所以原本就不大的厅堂就显得更窄小了,甚至有些拥挤。这里不仅有我认得的居民,更有穿着空间站维修队灰色连体服的人在来回走动。
“管道系统呢?”我问道,没有提及刚才所见的植物。
“本层的这个区域已经供水了。”提萨瓦特这段时间总与园艺局的人一起。尽管她心里还有些害怕,但说到这里时,心中又不由得生起一种几欲淹没这种恐惧的自豪感,“但这一层其他区域的管道还在修。第二层的话,大概还没开始动工。长官,水供应到某些区域的话会流淌很慢,我怕到时候第四层会……很棘手。之前居民都赞同先从这里动工,因为这里人最多。”
“应该这样做的,上尉。”其实大部分情况我已经知晓,毕竟虽然之前我在井下,但无论是提萨瓦特、黑暗九号、卡尔十号,还是空间站这边的情况,我都有所留意。
在我和提萨瓦特身后,希里克斯停了下来,因而走在她后面的卡尔五号和卡尔八号也不得不停下,她们一停,还默默无言、沉湎在痛苦中的奎特的妹妹也停下了。希里克斯问道:“那居民怎么办?我的公寓还在吗,上尉?”
提萨瓦特笑了。那种外交官式的笑容我很熟悉,我知道在过去一周里,她经常露出这种表情。“所有动工后还住在园圃窟的人都会得到正式分配,而且,她们原先住哪个房间,就会继续被分配到哪个。你的房间还是你的,公民,不过现在那里光线更好,以后通风也会更好。”提萨瓦特转向我,“关于安装的摄像头,还有一些……顾虑。”事实上,她与空间站站长塞勒见面商谈,两人谈话中产生了一些不同意见。那次会面就是在这个小厅里进行的,当时电梯还没修好。提萨瓦特刚柔并济地安排了那次会面,她能将个人魅力与纯粹的强势结合得那般自然,连我都觉得惊讶,毕竟我之前还觉得她什么事都做不好。在没有安保的情况下,提萨瓦特竟只身一人坐到空间站站长身边。“最后,我们决定将摄像头安装在走廊,居民住所不安装,除非有人自己要求。”她补充道。
希里克斯轻哈一声,满含讥讽:“就算只在走廊里安装摄像头,对一些人来说也过火了。我看我最好还是去住处一趟,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我想你会满意的,公民。”提萨瓦特回答道,用的仍是那种官方口吻,“但如有任何意见或问题,欢迎告诉我或任何卡尔号的人。”希里克斯不作回答,鞠了个躬便离开了。
“你可以让不满的人直接找空间站总署。”我说道,心中猜想着希里克斯不满的原因。接着我又走了起来,身后几人形成的队伍便跟着我继续走动。转过一个拐角,我们便看到几组电梯门敞开着,显然是在等着我们。看来,空间站在看着我们。
在仁慈卡尔号上,斯瓦尔顿不着寸缕地站着,由一位阿马特分队队员伺候着沐浴。“想必舰队长安全归来了。”斯瓦尔顿说道。
“是的,上尉。”战舰通过阿马特回答。
在艾斯奥克空间站的园圃窟,我和提萨瓦特、卡尔以及奎特的妹妹一起走入电梯。通过仁慈卡尔号,我看到了提萨瓦特上尉一瞬间表现出的怀疑,她不止一次思考,我在井下时,是否可能已经看到她所做的一切。“长官,我知道应该让她们找空间站总署,但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不愿去那儿。一方面,从距离上讲,她们离我们更近,此事也是我们的建议;另一方面,我们本身也住在这处,总署的人就不一样了。”她犹豫了一会儿,“也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一切乐见其成。在这里,走私、偷盗以及违禁药品贩卖屡见不鲜,做这些勾当的人不希望被空间站看到,哪怕摄像头只安装在走廊。”
我又想起了斯瓦尔顿,她决心戒酒并坚持至今。不过当年她还在酗酒时,寻觅到酒水的本事实在令人佩服,无论在哪儿,她总能想方设法地将酒拿到手。我留她指挥仁慈卡尔号,没有让她跟来,真是个明智的选择。
在仁慈卡尔号上,斯瓦尔顿仍在沐浴。只见她交叉双臂,又再度放开。她的这个动作几个月前我就注意到了。伺候她的阿马特分队队员见此,不由得惊讶,但她表情控制得很好,最多不过迅速眨了两下眼睛。“你很担心”几个字呈现在阿马特分队队员的目光中,她便念了出来:“你很担心。”
在艾斯奥克空间站,园圃窟的电梯中,能为我展示眼前一切成就的提萨瓦特感到很骄傲,但此刻,一直蛰伏在她内心深处的焦虑和自我厌恶卷土重来。
“我也瞥见了,舰队长。”战舰在我开口前说道,“不过她基本上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觉得你的归来给她带来了压力,她怕你对她的一些安排有异议。”
在仁慈卡尔号上,斯瓦尔顿没有立即回应战舰。她意识到自己刚刚交叉了双臂,一想到这举动可能暴露了自己的内心,便不由得有些难堪。“我当然很担心。”斯瓦尔顿许久才开口道,“有人要炸死我的舰队长。”阿马特分队队员往她头上淋了一些水,斯瓦尔顿怕水呛进口鼻,便甩了甩头。
在园圃窟的电梯里,提萨瓦特同我说道:“这两天住在园圃窟外的人,有一些对住宿安排颇有怨言。”她表情很平静,若不是声音有些微的起伏,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那些人不满雅查纳人忽然多了这么多空间,还有高档房间可以住,觉得雅查纳人不配。”
“真是好睿智啊,”我不无讥讽地说道,“还知道谁配得上什么。”
“就是,长官。”提萨瓦特赞成道,她忽然有些愧疚,本想多说几句,但最终还是噤口不言。
“原谅我提起这事。”战舰用阿马特分队队员的声音同斯瓦尔顿说道,“有人要刺杀舰队长,你很不安,我理解,我也一样不安。但是上尉,你是一个士兵,舰队长亦然。士兵本来就要承担一定的风险,我认为你应当习以为常才是,我也相信舰队长早就习惯了。”
我从斯瓦尔顿身上感到一股焦虑,甚至由于正在沐浴,身体无所遮掩,在战舰的问题下无处藏匿,她的无助之情更甚。“战舰,她不该坐在大院里喝茶,让自己陷入险境的。”她微不可查地暗动手指,无言地同战舰说道,“你也不想失去她。”她不想当着阿马特的面将此话说出口。
“上尉,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战舰通过阿马特分队队员说道。随后斯瓦尔顿的视野里呈现出这么一行字:上尉,无意冒犯,或许你该咨询一下军医。
有那么一瞬间,斯瓦尔顿陷入了恐慌。阿马特瞧见她僵住的身形,大惑不解,随后又在自己的视线里看到战舰的话语:阿马特,无妨,继续伺候。
斯瓦尔顿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论对战舰还是对军医,她都没有提过之前戒酒的挣扎。我知道,她一度自信酒不会再给她带来困扰。
“如果发生意外,你就要接过指挥权,不要因此焦虑。你曾有过自己的战舰!”战舰说道,或者说,是战舰在阿马特眼中呈现了自己想说的字句,然后由阿马特代为开口。斯瓦尔顿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排水口处,任凭阿马特伺候。这句话是讲给阿马特听的,也是讲给斯瓦尔顿听的。
“不,战舰,我不是在担心指挥权的事。”斯瓦尔顿的回答不仅是说给战舰听的,更是说给阿马特听的。接着,斯瓦尔顿传递文字:看来她告诉你了。
“她无须告诉我。”战舰在斯瓦尔顿的视野中回应,“我对这个世界是有些认知的,上尉,我看你看得一清二楚。”继而,战舰又出声说道:“你说得对,若是舰队长要搅浑水,事情肯定不会寻常,想必你现在已经习惯了。”
“这个好难去习惯的。”斯瓦尔顿艰难地装出一副被逗乐的样子,语调轻松地说道。但她没有告知战舰会跟军医交流,无论是出声还是用文字。
在艾斯奥克空间站,园圃窟的电梯里,我同提萨瓦特上尉说道:“我要尽快同贾罗德总督谈话。如果我直接去总督府邀她共进晚餐,她会有时间吗?”由于我的军衔以及表面上的社会地位,哪怕遇到最严格的礼数,我也不必全然遵守,就算我对星系总督专横傲慢,旁人也挑不出我的毛病,但我想与她探讨之事太过敏感,不宜贸然行事。当然,我可以直接询问五号总督是否有闲暇,毕竟这就是五号的职责所在,但我知道即便是现在,我的客厅也坐着三位公民,其中一个还是斯卡伊阿特·奥尔的表妹。她们在那儿喝着茶,等着提萨瓦特回去。我可不想把这场与总督的私下会面变成集体社交。
提萨瓦特眨了眨眼睛,吸了一口气。“我会去确认的,长官。”她又呼吸了一下,虽然有所抑制,但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长官,您的意思是在您家中用餐吗?我觉得要请星系总督的话,在您家中可能不体面。”
“你是想说,”我语气平静地说道,“你已经和朋友约好在我家中吃晚饭,然后不希望我发现后把你踢出饭厅吧?”提萨瓦特想移开目光向下看去,不与我对视,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尽管如此,她脸上还是火辣辣地热,“和你的朋友去别处吃去。”失望。她想在我家中用餐,原因和我一样。她也想和那些朋友私下交流,无论如何,场合能多私密便多私密,最好只有仁慈卡尔号在场,可能最多再加一个可以监视她们的战舰和我。“你大可以说我专横,她们不会怪你的。”电梯门在第四层停下,继而打开。几米外的便携式光板仍倚在墙上。
现在,我到家了。
“舰队长,我承认,”总督贾罗德和我共进晚餐时说道,“我平时不怎么喜欢雅查纳食物,要不就是太清淡,要不就是有股酸馊味。”她又吃了一口面前的食物,那是一盘拌着酱汁的鱼和蘑菇,酱汁经过发酵处理,是酸馊的罪魁祸首,但今日的酱汁经过精心调制,加了糖和香料,符合雷切人的口味,“但今天的菜很好吃。”
“很高兴你能喜欢,我命人从一层某处买的食材。”
贾罗德总督皱起眉头。“这些蘑菇哪里来的?”
“她们在园圃窟的某个地方种的。”
“我得和园艺局说一说。”
我吞下嘴里的鱼和蘑菇,喝了一口茶:“或许,让那些精通种植之道的人继续靠这本事挣钱才是最好的。园艺局一旦插手,菇民就离赔钱不远了,您觉得呢?想象一下吧,要是总督府从菇民手里采购蘑菇,她们该有多开心呀。”
贾罗德总督放下餐具,靠到椅背上:“看来提萨瓦特上尉一直在依您的指示行事。”她这话虽突兀,却并非无迹可寻。上周,提萨瓦特一直在鼓励维修工品尝园圃窟的食物,而在第一层铺新水管,也方便了那些食物提供者种植作物。像贾罗德总督这样的人,一眼就看穿了提萨瓦特的目的:“你叫我过来就为了这事吗?”
“我没给提萨瓦特上尉任何指令,不过我的确认可她所做的事。我相信您已经意识到了,继续隔离园圃窟,与强迫这里的居民改变生活习惯一样,后果将不堪设想。”既要隔离,又要改变她们的生活方式,想取得这种平衡可能——还挺有趣的。“既然园圃窟的人在这里靠这个获益,为什么要夺走它呢,我会很不高兴看到这种结局的,让她们继续靠它们谋生下去吧。”我又喝了一口茶,“我会说,这是她们应得的。”总督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与我争论她们靠的是什么。“不过,我今晚请你来,是想问问瓦尔斯卡伊流放者的事。”其实早在井下我就可以问了,但在服丧期间谈公事实在于礼不合。
贾罗德总督眨了眨眼睛,才刚拿起的餐具,这会儿又放下了。“瓦尔斯卡伊流放者?”显然,她很惊讶,“我知道你对瓦尔斯卡伊感兴趣,你刚来的时候就提过,可是……”
可是我下机一小时都不到呢,就为这事邀请她私下用餐,未免太迫不及待了。“我想她们几乎全被分配到山区茶园里了,对吧?”我问道。
“应该是。”
“储藏处还有备用躯体吧?”
“有的。”
对话进行到了微妙部分。“我想派个手下去检查一下储藏处,我想……”我打破星系总督因不知所措而带来的沉默,“核对官方库存记录与实际库存情况。”这就是晚餐必须在这里吃,而不能在总督府的原因,当然更不能去某个店里——不管它有多时髦,或声称口风有多严。“你听过传言吗?过去有人非法挪用萨米尔流放者,将她们卖给外星系的奴隶贩子?”我问。
贾罗德总督叹了口气:“舰队长,这只是传言,不能当真。大多数萨米尔人都成了好公民,但也有人一直心怀旧恨。艾斯奥克人的确会签债务契约,也的确有一些贩卖奴隶的行为,但我们来了之后就没有了。每个流放者都安有定位器,吊舱也有,而每个定位器又做了编号和索引。况且,如果没有权限,谁都进不去储藏处。本星系的各战舰也都安有定位器,所以哪怕有人真的拿到权限,并想办法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取走吊舱,我们也很容易找出私自移位的战舰。”事实上,总督知道,这个星系里有三艘战舰的定位器她是看不到的,其中一艘是我的。
总督继续说道:“老实说,就这样一个流言,我不是很明白您为什么会相信它。”
“储藏处没有装配人工智能?”我问道。贾罗德总督表示没有。其实如果她说有,我反倒觉得奇怪。“所以,基本上,储藏处都是自动运作的,一旦有吊舱被取走,系统就会自行登记。”
“那里也有看守者,为的就是进行监督。这些年风平浪静,那边的工作单调得很。”
“一到两个人吧,”我猜道,“在那边服役几个月,或者一年,然后换人轮班。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去那边带走流放者,自然也就不需要任何库存检查。如果那边跟运兵舰上的货舱类似,那就意味着没办法直接走进去检查。吊舱排列并不整齐,彼此间隔很窄,人根本无法在其间走动,需要时只能让机器把吊舱拉起来。虽说进去逐一清点库存的办法不是没有,但都麻烦得很,大家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贾罗德总督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仿佛忘了她的鱼,她的茶也慢慢冷了。“怎么会有人想偷流放者?”终于,她开口问道。
“要是有需求奴隶或躯体部件的市场,那想来就是为了钱。我不认为有这么个市场,但我的想法可能是错的。我总忍不住会想到那些不再有辅助部队的军舰,那些仍然希望军舰有辅助部队的人。”赫特尼斯舰长很可能是其中之一,不过我并没有指出。
“你的战舰就没有辅助部队。”贾罗德总督说道。
“是没有。”我赞同道,“可一艘战舰有没有辅助部队,不能说明战舰对我们不再去制作辅助部队有何种看法。”
贾罗德总督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又惊又疑:“战舰的看法无关紧要,不是吗?战舰只能依令行事。”对此,虽然我有很多要说,但我没有开口。总督叹气道:“好吧,之前我总奇怪,内战正在进行,随时可能蔓延到这里,这些能和内战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懂了。可是舰队长,我还是觉得您担心的事情子虚乌有。而且我也只是在到这之前听说过那件萨米尔人的事,至于瓦尔斯卡伊人的事,我从未听闻。”
“给我权限。”我可以派仁慈卡尔号过去。斯瓦尔顿有处理运兵舰货舱的经验,只要告诉她我想要什么,她就知道该怎么做。现在,斯瓦尔顿正在指挥舱值勤,自从上次和战舰交谈后,她就一直坐立不安,努力抑制自己交叉双臂的冲动。在她身旁,一个阿马特正在小声哼着歌——“妈妈说一切都在转”。“我们自己来,如果一切正常,你什么损失都没有。”
“好吧。”贾罗德总督看向面前的盘子,重新拿起餐具,似乎要叉起一块鱼,但又停了下来,再次放下手,皱眉道,“好吧。”她又说了一次,“可拉福德·丹奇的事,你说对了,不是吗?”
我一直在想她会不会提起这件事。我怀疑拉福德被剥夺继承权一事,不出一天便已人尽皆知了。与之相关的流言迟早会流入空间站,但是没有人会公开提起此事,特别是同我谈论。贾罗德总督却不然,她是这里唯一一个能看到官方详尽报告的人。“我是对的,但我并不高兴。”我说道。
“自然。”贾罗德总督放下餐具叹气道。
“我还想,”我在她继续说下去之前说道,“你让副总督调查一下山区茶园那些茶农的生活和工作条件,特别是她们工资的算法基准,我怀疑算得不公平。”虽说茶农要的东西,地方治安官完全可能应允,但还是别太想当然为好。
“您这是想做什么,舰队长?”贾罗德总督似乎真的生气了,“一来到这里,你就直奔园圃窟;一去井下,你就觉得瓦尔斯卡伊人出了岔子。我认为您的要务是保证本星系‘公民’的安全。”
“总督,”我语调毫无起伏地回答,“园圃窟的居民和摘茶的瓦尔斯卡伊人就是‘公民’。对于园圃窟的情况,我并不满意,至于井下山区的情况,我也不满意。”
“您想要什么?”总督厉声评价道,“就这么说出来,而且觉得别人会给你办到?”
“彼此彼此。”我严肃地答道,语气依旧镇定,“总督身份带来的东西也是一样的,不是吗?从你的位置出发,你可以对自认为不重要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从别人的角度看,你所认为的那些不重要的,就大不一样了。”
“这很正常,舰队长,有些人的视野本来就比其他人的狭窄。”
“那你又怎么确定自己的视野不狭窄呢?如果你不试着换个角度的话?”贾罗德总督没有立刻回答,“我们在谈的可是公民福祉。”
她叹气道:“福赛夫已经联系我了。我猜您应该知道吧?她的茶农正扬言说,除非她同意一系列条件,否则就罢工。”
“我几个小时前听说的。”
“在这种情况下,与这些茶农打交道,就意味着我们得去奖励——奖励这些威胁我们的人。她们尝了一次甜头,您怎么保证她们不会故技重施?然而,我们需要做的是维持此地的安宁。”
“这些人属于公民。”我回答道,尽可能保持语气平静,免得暴露出辅助部队特有的冰冷语调,“她们行为得体时,你会说一切安好;她们大声抱怨时,你会说那是因为她们行为不当,自作自受;而当她们被逼到极端,你又说不能奖励以求息事宁人。那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让你去倾听呢?”
“舰队长,您不明白,这不像是……”
我不再顾忌礼节,直接打断了她:“究竟得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让你考虑倾听的可能性?”事实上,需要的代价很大。她要意识到自己并不如自己一直想的那般正义。“我们需要的是,无论星系外发生了什么,这个星系都能运转如常。哪怕我们再也没有雷切领主的消息,哪怕雷切帝国的所有传送门都关闭了。无论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这个星系都能保持稳定,安全无虞。让武装士兵恫吓成百上千的公民可实现不了这一点。”
“要是瓦尔斯卡伊人决定暴乱呢?或者,愿主恕罪,要是雅查纳人就站在您门外呢?”
平心而论,有那么一会儿,我对贾罗德总督失望至极。“我不会命令士兵向公民开火。”甚至,我会明令不得向公民开火,“人们不会无缘无故暴乱,如果你发现自己得小心应付雅查纳人,那完全是因为她们过去所遭受的苛待。”
“就是说我得从她们的角度看问题,是吗?”她扬眉反问,语气有些微讽刺。
“是得这样。”我赞同道,“除此之外,你只能把她们圈起来,要么重新教育,要么杀个一干二净。”要实施第一个办法,空间站安保资源并不足够,至于第二个办法,我早已说过,我不会帮忙。
她变了脸色,面上充满震惊和厌恶:“舰队长,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您怎么会觉得有人会这样考虑?”
“我比我看上去的岁数要大多了,”我回答道,“我参与过不止一场兼并战争,我见过人们做出一年前,甚至一个月前发誓绝对不会做的事情。”提萨瓦特上尉正与同伴共进晚餐,她的三位同伴分别是公民皮亚特、空间站安保长的侄孙女、一个茶农的第三个表妹,但茶农不是福赛夫,是福赛夫口中难得声称此茶“可以入口”的其中一位,也是斯卡伊阿特·奥尔的表妹。提萨瓦特跟她们一通抱怨,说我严厉刻板,不通人情,任何诉求都不能让我妥协。当然,巴斯奈德并不在场,毕竟巴斯奈德没进入这个社交圈,而且不管怎么样,我也曾要求她离巴斯奈德远一点。
在园圃窟,我的房间的餐室中,星系总督贾罗德继续隔着饭桌和我说着:“舰队长,为什么您觉得我会是那种人?”
“所有人都可能成为那种人,总督。”我回答道,“在做出一些令自己夜不能眠的事情之前,你最好先明白这一点。”事实上,最好在任何人,或者具体说是数十人,用自己的生命代价告诉你之前。
但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若非牺牲,人们的确很难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