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叫他摩西 -2
一道淡淡的皱纹出现在图夫宽大的骨白色额头上，随即不见踪影。“我开始明白你的愤恨了。”他说。他以潮汐般迟缓而笨拙的动作站起身，高高耸立于贾弥·克里恩面前，“我总计扣除你十五标准币的债务。”
克里恩粗鲁地哼了一声，“刚才说这么多话只有三标准币。图夫，你——”
“那就二十标准币，只要这样能让你安静，让‘方舟’号恢复些许安宁。我本性仁慈。现在你的债务是三百八十标准币。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给你把债务减少到三百七十七标准币的机会。”
“问吧。”
“你的星球，慈悲星的坐标是多少？”
-----------------------------
慈悲星和凯·西迪恩之间的星际航程算不上特别漫长，但这次航行也花了三个标准周的时间。对贾弥·克里恩而言，这是繁忙的几周。在“方舟”号拉近一个又一个光年距离时，克里恩在工作。某些荒废得厉害的走廊里积聚了好几个世纪的灰尘。哈维兰·图夫给了克里恩一把扫帚，让他去清扫干净。
克里恩苦苦哀求，列举出断掉手臂这个再充足不过的理由。于是，哈维兰·图夫给他服用了镇静剂，再把他关进“方舟”号的时间翘曲水槽里，在那里，那种能够歪曲空间构造的巨大能量也能够歪曲时间本身。这是地球帝国最后也最伟大的秘密，图夫声称，这秘密在别处早已无人知晓。他用它来让克隆体在几天内进入成熟期，而现在他用它来增加贾弥·克里恩的年龄，顺便在几个钟头里治好他骨折的手臂。
有了刚刚治愈的手臂，克里恩开始以每小时五标准币的价格清扫走廊。
他扫完了长度以千米计的走廊，多到数不清的房间，各式各样的空笼子——那些笼子里积聚的可不只是灰尘而已。他一直扫到双臂疼痛，而当他手里不拿扫帚的时候，哈维兰·图夫会为他找别的事做。在进餐时间，克里恩要扮演管家的角色，为图夫端来装在白镴酒杯里的棕麦酒和在浅盘里堆得满满的蒸蔬菜。图夫在塞了软垫的扶手椅上——他习惯用来休息和阅读的座位——冷漠地接过它们。克里恩还被迫给达克斯喂食，有时得喂上三四次，因为这只大公猫是个挑剔的食客，而图夫坚持要纵容它的偏食行为。只有等到达克斯满意了，贾弥·克里恩才能去弄自己那份食物。
有一次，出于某些原因，克里恩被要求对“方舟”号的修理系统进行一次小规模维修，而他干得实在太糟，让哈维兰·图夫迅速打消了再给他分配此类工作的念头。“所有的过失都在于我，先生。”图夫是这么说的，“我忘记你是位训练有素的官僚，也就是说，你什么都干不好。”
尽管辛苦劳作，贾弥·克里恩的债务减少速度却缓慢得令他苦恼，有时甚至根本不见减少。克里恩很快发现，哈维兰·图夫根本一毛不拔。作为治好他手臂骨折的酬金，图夫往克里恩的债务上增加了一百标准币的“医疗服务费”。他还每天收取一标准币的空气费，每公升水收费十分之一标准币，每杯麦酒收费半标准币。伙食费相当便宜：如果克里恩吃的是基础伙食，那每顿只花两标准币。可基础伙食是种难以入口的营养浆，因此，克里恩有一半的时候得花更多钱去买图夫本人爱吃的那种可口的炖蔬菜。为了肉食，他甚至乐意掏出更多钱，可图夫拒绝供应。有一次他要图夫为他克隆一顿牛排，而这个商人只是盯着他说：“我们这儿不吃动物的血肉。”接着他就走了，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
在“方舟”号上的第一天，贾弥·克里恩向哈维兰·图夫询问厕所的位置。图夫向他收取了三标准币的咨询费，还有另外十分之一标准币的设施使用费。
时不时地，克里恩会起谋杀的念头。可即便在他杀人欲望最为强烈的时刻——也就是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这念头也显得毫无可行性。达克斯总是待在图夫身边，跟在那巨汉脚畔，游荡于走廊之间，或是安详地伏在他的手臂上，而且克里恩很肯定，他的房东还有其他盟友。他在环游飞船的过程中看到过它们的一鳞半爪——在那些巨穴似的房间里，黑色有翼的形体于他头顶盘旋，诡秘的阴影在遭到惊吓时会从机器的空隙间爬走不见。他从未看清过它们，一只都没有，可不知为什么，他认定在自己袭击哈维兰·图夫的时候，就会看个巨细靡遗……
别无他法，希望以更快速度减少债务的他，开始赌博。
这或许并非最明智的举动，可贾弥·克里恩一向钟情于赌博。因此，每晚他们都会花上几个小时，玩着图夫偏爱的那种荒谬的游戏，掷下骰子，移动某个虚构星群旁边的棋子，购买、贩卖、交易行星，建造城市和生态建筑，向其他星际的旅客收取形形色色的费用和税款。不幸的是，图夫对这游戏要比克里恩擅长得多，而游戏通常以图夫赢回白天付给克里恩工资的很大一部分而告终。
在游戏桌之外，哈维兰·图夫很少和克里恩说话，除非是要分配给他任务，或是跟他在报酬方面讨价还价。无论他去慈悲星有什么目的，他显然不愿透露，而克里恩也不想打听，因为每个问题都会让他的债务增加三标准币。图夫再也没问任何能让克里恩捞到好处的问题。他只是继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方舟”号上各种各样的克隆室和实验室里独自工作，阅读积满灰尘、用克里恩无法理解的语言写就的古代书籍，或是和达克斯促膝长谈。就这样，光阴流转，直到他们进入慈悲星轨道的那天，哈维兰·图夫把克里恩叫进了通信室。
通信室又长又窄，墙壁上排满了暗淡的显示屏和闪烁着柔光的控制台。克里恩进门时，哈维兰·图夫正坐在其中一面暗淡的显示屏前，达克斯在他膝上。门板合拢声传来时，他转头过来。“我已经试过和希望之城进行通信，”他说，“看着。”他按下控制台上的回放按钮。
就在贾弥·克里恩滑进一张空椅子时，图夫面前的显示屏上闪起了光芒，随即光芒结合成摩西的脸。那是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男人，五官匀称，几乎算得上英俊，有稀疏的棕灰色头发，还有一双狡诈的淡褐色眼睛。“离开，太空船。”这位利他主义教的领袖说。他的语气低沉浑厚，尽管用词听来颇为刺耳。“信念港已被封锁，慈悲星也有了新政府。这颗星球的人民不想和罪人们打交道，也不需要你们带来的奢侈品。别来打扰我们的安宁。”他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可能表示“祝福”也可能代表“停下”的手势，随后屏幕一片空白。
“这么说他赢了。”贾弥·克里恩用疲惫的语气道。
“看起来是这样。”哈维兰·图夫说。他挠了挠达克斯的耳背，接着开始抚摸它，“你现在还欠我两百八十四标准币，先生。”
“对，”克里恩满腹怀疑地说，“那又怎样？”
“我希望你为我办件事。你要秘密降落到慈悲星的表面，确定你们行政官议会前领袖们的位置，并把他们带到这里进行协商。作为回报，我会在你有待偿还的债务中减去五十标准币。”
贾弥·克里恩笑起来，“这太荒谬了，图夫。对这么危险的任务而言，这笔数目实在小得可笑。算了，就算你开出更公道的价码我也不会去做。怎么样，何不取消我的全部债务，另付我两百标准币？”
哈维兰·图夫抚摸着达克斯。“这个人，贾弥·克里恩，把咱俩当成了彻头彻尾的傻瓜。”他对那只猫说，“我猜他下一次就该问我要‘方舟’号本身了，或许还得附送一两颗小行星。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公平合理。”达克斯发出一阵轻微、或许含有某种意义又或许没有意义的咕噜声。图夫再次抬起头，看着贾弥·克里恩，“我此刻慷慨的程度异乎寻常，因此我允许你利用我的弱点一次，下不为例。一百标准币，先生，这已经是这项小小任务价值的两倍了。”
“呸，”克里恩回答，“我肯定达克斯正在告诉你我对这提议的看法。你的计划根本毫无意义！我不知道议会成员是生是死，是在希望之城还是在别处，是行动自由还是遭人囚禁。我也不能指望他们会跟我合作——因为我传达的是你的召唤，而众所周知，你是摩西的盟友。况且，如果摩西俘虏了我，我就得把下半辈子花在挖芜菁上了。不管你信不信，我肯定会被俘虏的！你打算要我降落在哪儿？摩西或许是用录像来答复接近的太空船的，可他肯定会在信念港周围安排守卫来封锁它。想想有多危险，图夫！除非减免我的全部债务，否则我不可能考虑去做这档事！全部债务！一个标准币也不能少，你听见没！”他顽固地交叠双臂，抵住胸膛，“告诉他，达克斯。你知道我有多么坚定。”
哈维兰·图夫骨白色的面孔冷漠如常，却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划过他的唇际，“你真的很残忍，先生，你让我后悔自己当初轻率地告诉你达克斯不是普通猫儿的行为。你从一位老汉手里剥夺了一件对他有用的交涉工具，又毫无慈悲心肠地用顽固不化的态度讹诈他的钱财。我别无选择，只能屈服。那就两百八十四标准币吧。敲定了。”
贾弥·克里恩咧嘴笑道：“你总算通情达理一次了。很好。我会乘‘狮鹫’号过去。”
“先生，”哈维兰·图夫说，“这不行。你得乘坐你在太空梭甲板上见过的那艘商船，‘价廉物美量又足’号，多年以前，我就是用这艘船开创事业的。”
“那艘！绝对不干，图夫。那船显然需要修理，而我得在荒野地区进行一次困难的着陆，因此我坚持要一艘稍微结实点的飞船。‘狮鹫’号，或者别的哪艘太空梭。”
“达克斯，”哈维兰·图夫对那只安安静静的公猫说，“我为我们担忧。我们把自己跟一个天生的白痴——一个毫无道德、不通礼数、更缺乏理解能力的人——一起封闭在这狭小的地方。我必须向他解释这简单至极的任务中每一个显而易见的衍生分支。”
“什么？”
“先生，”哈维兰·图夫说，“‘狮鹫’号是一艘太空梭。它的式样独一无二，而且没有安装星际航行引擎。要是你被发现坐着这么一艘飞船着陆，那就算智商比你更低的人也能推断出高处还有一艘像‘方舟’号这样的大飞船，太空梭是需要被放飞出来的，不大可能自深空的虚无中自行产生。与之相对地，‘价廉物美量又足’号是一艘普通的阿瓦隆太空船，引擎完备，尽管有些机能不良。你明白问题的关键了吗，先生？你弄清这两艘飞船之间的本质区别了吗？”
“是啊，图夫。可既然我不准备被俘虏，这种差别只是空泛的理论而已。不过，我还是迁就你好了。在撤销债务之外再给我五十标准币，我就同意使用你的量又足号。”
哈维兰·图夫一言不发。
贾弥·克里恩烦躁起来，“达克斯说如果你等下去我就会放弃，是不是？哦，我不会放弃的。你别想再用这法子来唬我了，明白没？”他交叠的手臂在胸口上抵得更紧了，“我是石头。我是钢铁。我的决心犹如精金。”
哈维兰·图夫摸了摸达克斯，依然一言不发。
“想等就等吧，图夫。”克里恩说，“这次我一定要战胜你。我也能等。一起等着吧。我绝不让步。绝不。绝不。绝不！”
-----------------------------
一周半时间过去，当“价廉物美量又足”号从慈悲星表面返回的时候，贾弥·克里恩带上了三个人，他们全都是希望之城的前顶级行政官。蕾杰·莱托尔是个上了年纪、脸颊瘦削的女人，长着铁灰色的头发，是议会从前的主席。由于摩西接管了议会，她不得不忍受作为纺纱工的再就业训练。陪伴她的是个稍显年轻的女人，还有一个从前似乎很胖的大个子男人——现在他的皮肤松弛，无数黄色的皱纹悬挂在他脸上。
哈维兰·图夫在一间会议室里接待了他们。当克里恩领着这些慈悲人进门时，他正坐在桌首，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身前，达克斯则慵懒地在光洁的金属桌面上蜷缩成团。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行政官们就座后，图夫说道，“尽管你们似乎对我怀有敌意，而我对此表示遗憾。首先请允许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地位变迁与我毫无关联。”
蕾杰·莱托尔嗤之以鼻，“克里恩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审问过他了，图夫，而他也提过你的无罪声明。我和他一样，根本不相信。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生活方式都被生态战争、被摩西释放的灾害给毁了。电脑告诉我们，只有你和这艘船才有能耐发动这样的战争。”
“的确。”哈维兰·图夫说，“或许我应当提议，让你们考虑重新编写电脑程序，如果它们犯错的频率如此之高的话。”
“我们已经没有电脑了。”那个从前的胖子悲伤地说，“我是主程序师，我对这番认为我不称职的推论表示愤怒。”
“你确实不称职，瑞肯，否则那些虱子就不会在系统里大肆滋生了。”蕾杰·莱托尔道，“可这不会减少图夫一丁点儿的罪孽。毕竟，那些虱子都是他放出来的。”
“我对虱子可没有专利权。”哈维兰·图夫简洁地说。接着，他抬起一只手，“我们应当终止这样毫无益处的争论。让我们换个话题，先来讨论可悲的历史和希望之城的困境，讨论摩西与他的灾祸。或许您很熟悉那位原版摩西，古地球的摩西，你们的敌人模仿的那位。那位原版摩西没有播种舰，没有发动生物战的常规工具。可他信仰上帝，而事实证明两者同样有效。他的人民遭到了囚禁，为释放他们，他释放了十场灾害来对付他的敌人。你们的摩西的行为模式是否与他完全相同？”
“别免费回答他的问题。”斜倚在门上的贾弥·克里恩提醒说。
蕾杰·莱托尔瞪了他一眼，就好像他疯了似的。“我们查阅过原先那位摩西的故事，”她转头看向图夫，然后道，“灾害开始时，我们想要知道可能面临的状况。摩西使用的灾害和原来那位相同，可他打乱了顺序，而且我们只经受过六次，但议会不得不屈服于利他主义教会的要求，关闭信念港，并从希望之城撤离。”她抬高双手，“仔细看——看这些水泡，看看这些老趼。他把我们分散开来，驱赶到那些破败的利他主义教村庄里，过原始人的生活，而且还吃不饱。他疯了。”
“起初摩西将河流之水转化为血。”哈维兰·图夫说。
“这太恶心了。”那年轻女子说道，“生态建筑里所有的水，包括喷泉、游泳池，水龙头里的水全变了。你打开龙头，或者走进淋浴间，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满身是血。连卫生间里也全是血。”
“那不是真的血，”贾弥·克里恩补充，“我们化验过了。城市供水系统中被添加了某种有机毒素。无论如何，它让水变得黏稠、鲜红且无法饮用。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图夫？”
哈维兰·图夫没回答这个问题，“其次为蛙灾。”
“它们出现在我们的发酵水槽里，还有整个溶液培养区里，”克里恩说，“我是管理负责人。这事把我毁了。那些青蛙钻进所有的机器，接着它们死掉然后腐烂，把我们制造的食物给毁了。因为我没能除掉它们，莱托尔让我负全责——好像那是我的错似的！”他冲着前任上司做了个鬼脸，“好吧，至少我没被摩西抓去做奴隶。趁还能离开时，我去了凯·西迪恩星。”
“其三，”哈维兰·图夫说，“为虱灾。”
“到处都是虱子，”那前胖子咕哝道，“到处都是。当然，它们没法在机器里生存，所以它们死在了里面，这就够糟的了。系统分崩离析，白虱们前仆后继。每个人都长了虱子，你没法让身体干净到不长虱子。”
“其四为蝇灾。”
慈悲人全都面色阴沉。没人说话。
“其五，”哈维兰·图夫续道，“摩西释放畜疫，尽屠其敌之牛群。”
“他跳过了畜疫，”蕾杰·莱托尔说，“我们在大草原放牧兽群，但在附近安排了守卫，在地下室的肉兽周围也一样。我们以为他会来。可什么都没发生。他也跳过了脓疮那部分，谢天谢地，还有冰雹。我倒是很想看看他在生态建筑内部下一场冰雹。他直接跳到了蝗灾。”
“的确。”哈维兰·图夫说，“第八灾。蝗虫把你们的农田都啃光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克里恩粗鲁地哼了一声，“刚才说这么多话只有三标准币。图夫，你——”
“那就二十标准币，只要这样能让你安静，让‘方舟’号恢复些许安宁。我本性仁慈。现在你的债务是三百八十标准币。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给你把债务减少到三百七十七标准币的机会。”
“问吧。”
“你的星球，慈悲星的坐标是多少？”
-----------------------------
慈悲星和凯·西迪恩之间的星际航程算不上特别漫长，但这次航行也花了三个标准周的时间。对贾弥·克里恩而言，这是繁忙的几周。在“方舟”号拉近一个又一个光年距离时，克里恩在工作。某些荒废得厉害的走廊里积聚了好几个世纪的灰尘。哈维兰·图夫给了克里恩一把扫帚，让他去清扫干净。
克里恩苦苦哀求，列举出断掉手臂这个再充足不过的理由。于是，哈维兰·图夫给他服用了镇静剂，再把他关进“方舟”号的时间翘曲水槽里，在那里，那种能够歪曲空间构造的巨大能量也能够歪曲时间本身。这是地球帝国最后也最伟大的秘密，图夫声称，这秘密在别处早已无人知晓。他用它来让克隆体在几天内进入成熟期，而现在他用它来增加贾弥·克里恩的年龄，顺便在几个钟头里治好他骨折的手臂。
有了刚刚治愈的手臂，克里恩开始以每小时五标准币的价格清扫走廊。
他扫完了长度以千米计的走廊，多到数不清的房间，各式各样的空笼子——那些笼子里积聚的可不只是灰尘而已。他一直扫到双臂疼痛，而当他手里不拿扫帚的时候，哈维兰·图夫会为他找别的事做。在进餐时间，克里恩要扮演管家的角色，为图夫端来装在白镴酒杯里的棕麦酒和在浅盘里堆得满满的蒸蔬菜。图夫在塞了软垫的扶手椅上——他习惯用来休息和阅读的座位——冷漠地接过它们。克里恩还被迫给达克斯喂食，有时得喂上三四次，因为这只大公猫是个挑剔的食客，而图夫坚持要纵容它的偏食行为。只有等到达克斯满意了，贾弥·克里恩才能去弄自己那份食物。
有一次，出于某些原因，克里恩被要求对“方舟”号的修理系统进行一次小规模维修，而他干得实在太糟，让哈维兰·图夫迅速打消了再给他分配此类工作的念头。“所有的过失都在于我，先生。”图夫是这么说的，“我忘记你是位训练有素的官僚，也就是说，你什么都干不好。”
尽管辛苦劳作，贾弥·克里恩的债务减少速度却缓慢得令他苦恼，有时甚至根本不见减少。克里恩很快发现，哈维兰·图夫根本一毛不拔。作为治好他手臂骨折的酬金，图夫往克里恩的债务上增加了一百标准币的“医疗服务费”。他还每天收取一标准币的空气费，每公升水收费十分之一标准币，每杯麦酒收费半标准币。伙食费相当便宜：如果克里恩吃的是基础伙食，那每顿只花两标准币。可基础伙食是种难以入口的营养浆，因此，克里恩有一半的时候得花更多钱去买图夫本人爱吃的那种可口的炖蔬菜。为了肉食，他甚至乐意掏出更多钱，可图夫拒绝供应。有一次他要图夫为他克隆一顿牛排，而这个商人只是盯着他说：“我们这儿不吃动物的血肉。”接着他就走了，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
在“方舟”号上的第一天，贾弥·克里恩向哈维兰·图夫询问厕所的位置。图夫向他收取了三标准币的咨询费，还有另外十分之一标准币的设施使用费。
时不时地，克里恩会起谋杀的念头。可即便在他杀人欲望最为强烈的时刻——也就是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这念头也显得毫无可行性。达克斯总是待在图夫身边，跟在那巨汉脚畔，游荡于走廊之间，或是安详地伏在他的手臂上，而且克里恩很肯定，他的房东还有其他盟友。他在环游飞船的过程中看到过它们的一鳞半爪——在那些巨穴似的房间里，黑色有翼的形体于他头顶盘旋，诡秘的阴影在遭到惊吓时会从机器的空隙间爬走不见。他从未看清过它们，一只都没有，可不知为什么，他认定在自己袭击哈维兰·图夫的时候，就会看个巨细靡遗……
别无他法，希望以更快速度减少债务的他，开始赌博。
这或许并非最明智的举动，可贾弥·克里恩一向钟情于赌博。因此，每晚他们都会花上几个小时，玩着图夫偏爱的那种荒谬的游戏，掷下骰子，移动某个虚构星群旁边的棋子，购买、贩卖、交易行星，建造城市和生态建筑，向其他星际的旅客收取形形色色的费用和税款。不幸的是，图夫对这游戏要比克里恩擅长得多，而游戏通常以图夫赢回白天付给克里恩工资的很大一部分而告终。
在游戏桌之外，哈维兰·图夫很少和克里恩说话，除非是要分配给他任务，或是跟他在报酬方面讨价还价。无论他去慈悲星有什么目的，他显然不愿透露，而克里恩也不想打听，因为每个问题都会让他的债务增加三标准币。图夫再也没问任何能让克里恩捞到好处的问题。他只是继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方舟”号上各种各样的克隆室和实验室里独自工作，阅读积满灰尘、用克里恩无法理解的语言写就的古代书籍，或是和达克斯促膝长谈。就这样，光阴流转，直到他们进入慈悲星轨道的那天，哈维兰·图夫把克里恩叫进了通信室。
通信室又长又窄，墙壁上排满了暗淡的显示屏和闪烁着柔光的控制台。克里恩进门时，哈维兰·图夫正坐在其中一面暗淡的显示屏前，达克斯在他膝上。门板合拢声传来时，他转头过来。“我已经试过和希望之城进行通信，”他说，“看着。”他按下控制台上的回放按钮。
就在贾弥·克里恩滑进一张空椅子时，图夫面前的显示屏上闪起了光芒，随即光芒结合成摩西的脸。那是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男人，五官匀称，几乎算得上英俊，有稀疏的棕灰色头发，还有一双狡诈的淡褐色眼睛。“离开，太空船。”这位利他主义教的领袖说。他的语气低沉浑厚，尽管用词听来颇为刺耳。“信念港已被封锁，慈悲星也有了新政府。这颗星球的人民不想和罪人们打交道，也不需要你们带来的奢侈品。别来打扰我们的安宁。”他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可能表示“祝福”也可能代表“停下”的手势，随后屏幕一片空白。
“这么说他赢了。”贾弥·克里恩用疲惫的语气道。
“看起来是这样。”哈维兰·图夫说。他挠了挠达克斯的耳背，接着开始抚摸它，“你现在还欠我两百八十四标准币，先生。”
“对，”克里恩满腹怀疑地说，“那又怎样？”
“我希望你为我办件事。你要秘密降落到慈悲星的表面，确定你们行政官议会前领袖们的位置，并把他们带到这里进行协商。作为回报，我会在你有待偿还的债务中减去五十标准币。”
贾弥·克里恩笑起来，“这太荒谬了，图夫。对这么危险的任务而言，这笔数目实在小得可笑。算了，就算你开出更公道的价码我也不会去做。怎么样，何不取消我的全部债务，另付我两百标准币？”
哈维兰·图夫抚摸着达克斯。“这个人，贾弥·克里恩，把咱俩当成了彻头彻尾的傻瓜。”他对那只猫说，“我猜他下一次就该问我要‘方舟’号本身了，或许还得附送一两颗小行星。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公平合理。”达克斯发出一阵轻微、或许含有某种意义又或许没有意义的咕噜声。图夫再次抬起头，看着贾弥·克里恩，“我此刻慷慨的程度异乎寻常，因此我允许你利用我的弱点一次，下不为例。一百标准币，先生，这已经是这项小小任务价值的两倍了。”
“呸，”克里恩回答，“我肯定达克斯正在告诉你我对这提议的看法。你的计划根本毫无意义！我不知道议会成员是生是死，是在希望之城还是在别处，是行动自由还是遭人囚禁。我也不能指望他们会跟我合作——因为我传达的是你的召唤，而众所周知，你是摩西的盟友。况且，如果摩西俘虏了我，我就得把下半辈子花在挖芜菁上了。不管你信不信，我肯定会被俘虏的！你打算要我降落在哪儿？摩西或许是用录像来答复接近的太空船的，可他肯定会在信念港周围安排守卫来封锁它。想想有多危险，图夫！除非减免我的全部债务，否则我不可能考虑去做这档事！全部债务！一个标准币也不能少，你听见没！”他顽固地交叠双臂，抵住胸膛，“告诉他，达克斯。你知道我有多么坚定。”
哈维兰·图夫骨白色的面孔冷漠如常，却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划过他的唇际，“你真的很残忍，先生，你让我后悔自己当初轻率地告诉你达克斯不是普通猫儿的行为。你从一位老汉手里剥夺了一件对他有用的交涉工具，又毫无慈悲心肠地用顽固不化的态度讹诈他的钱财。我别无选择，只能屈服。那就两百八十四标准币吧。敲定了。”
贾弥·克里恩咧嘴笑道：“你总算通情达理一次了。很好。我会乘‘狮鹫’号过去。”
“先生，”哈维兰·图夫说，“这不行。你得乘坐你在太空梭甲板上见过的那艘商船，‘价廉物美量又足’号，多年以前，我就是用这艘船开创事业的。”
“那艘！绝对不干，图夫。那船显然需要修理，而我得在荒野地区进行一次困难的着陆，因此我坚持要一艘稍微结实点的飞船。‘狮鹫’号，或者别的哪艘太空梭。”
“达克斯，”哈维兰·图夫对那只安安静静的公猫说，“我为我们担忧。我们把自己跟一个天生的白痴——一个毫无道德、不通礼数、更缺乏理解能力的人——一起封闭在这狭小的地方。我必须向他解释这简单至极的任务中每一个显而易见的衍生分支。”
“什么？”
“先生，”哈维兰·图夫说，“‘狮鹫’号是一艘太空梭。它的式样独一无二，而且没有安装星际航行引擎。要是你被发现坐着这么一艘飞船着陆，那就算智商比你更低的人也能推断出高处还有一艘像‘方舟’号这样的大飞船，太空梭是需要被放飞出来的，不大可能自深空的虚无中自行产生。与之相对地，‘价廉物美量又足’号是一艘普通的阿瓦隆太空船，引擎完备，尽管有些机能不良。你明白问题的关键了吗，先生？你弄清这两艘飞船之间的本质区别了吗？”
“是啊，图夫。可既然我不准备被俘虏，这种差别只是空泛的理论而已。不过，我还是迁就你好了。在撤销债务之外再给我五十标准币，我就同意使用你的量又足号。”
哈维兰·图夫一言不发。
贾弥·克里恩烦躁起来，“达克斯说如果你等下去我就会放弃，是不是？哦，我不会放弃的。你别想再用这法子来唬我了，明白没？”他交叠的手臂在胸口上抵得更紧了，“我是石头。我是钢铁。我的决心犹如精金。”
哈维兰·图夫摸了摸达克斯，依然一言不发。
“想等就等吧，图夫。”克里恩说，“这次我一定要战胜你。我也能等。一起等着吧。我绝不让步。绝不。绝不。绝不！”
-----------------------------
一周半时间过去，当“价廉物美量又足”号从慈悲星表面返回的时候，贾弥·克里恩带上了三个人，他们全都是希望之城的前顶级行政官。蕾杰·莱托尔是个上了年纪、脸颊瘦削的女人，长着铁灰色的头发，是议会从前的主席。由于摩西接管了议会，她不得不忍受作为纺纱工的再就业训练。陪伴她的是个稍显年轻的女人，还有一个从前似乎很胖的大个子男人——现在他的皮肤松弛，无数黄色的皱纹悬挂在他脸上。
哈维兰·图夫在一间会议室里接待了他们。当克里恩领着这些慈悲人进门时，他正坐在桌首，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身前，达克斯则慵懒地在光洁的金属桌面上蜷缩成团。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行政官们就座后，图夫说道，“尽管你们似乎对我怀有敌意，而我对此表示遗憾。首先请允许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地位变迁与我毫无关联。”
蕾杰·莱托尔嗤之以鼻，“克里恩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审问过他了，图夫，而他也提过你的无罪声明。我和他一样，根本不相信。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生活方式都被生态战争、被摩西释放的灾害给毁了。电脑告诉我们，只有你和这艘船才有能耐发动这样的战争。”
“的确。”哈维兰·图夫说，“或许我应当提议，让你们考虑重新编写电脑程序，如果它们犯错的频率如此之高的话。”
“我们已经没有电脑了。”那个从前的胖子悲伤地说，“我是主程序师，我对这番认为我不称职的推论表示愤怒。”
“你确实不称职，瑞肯，否则那些虱子就不会在系统里大肆滋生了。”蕾杰·莱托尔道，“可这不会减少图夫一丁点儿的罪孽。毕竟，那些虱子都是他放出来的。”
“我对虱子可没有专利权。”哈维兰·图夫简洁地说。接着，他抬起一只手，“我们应当终止这样毫无益处的争论。让我们换个话题，先来讨论可悲的历史和希望之城的困境，讨论摩西与他的灾祸。或许您很熟悉那位原版摩西，古地球的摩西，你们的敌人模仿的那位。那位原版摩西没有播种舰，没有发动生物战的常规工具。可他信仰上帝，而事实证明两者同样有效。他的人民遭到了囚禁，为释放他们，他释放了十场灾害来对付他的敌人。你们的摩西的行为模式是否与他完全相同？”
“别免费回答他的问题。”斜倚在门上的贾弥·克里恩提醒说。
蕾杰·莱托尔瞪了他一眼，就好像他疯了似的。“我们查阅过原先那位摩西的故事，”她转头看向图夫，然后道，“灾害开始时，我们想要知道可能面临的状况。摩西使用的灾害和原来那位相同，可他打乱了顺序，而且我们只经受过六次，但议会不得不屈服于利他主义教会的要求，关闭信念港，并从希望之城撤离。”她抬高双手，“仔细看——看这些水泡，看看这些老趼。他把我们分散开来，驱赶到那些破败的利他主义教村庄里，过原始人的生活，而且还吃不饱。他疯了。”
“起初摩西将河流之水转化为血。”哈维兰·图夫说。
“这太恶心了。”那年轻女子说道，“生态建筑里所有的水，包括喷泉、游泳池，水龙头里的水全变了。你打开龙头，或者走进淋浴间，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满身是血。连卫生间里也全是血。”
“那不是真的血，”贾弥·克里恩补充，“我们化验过了。城市供水系统中被添加了某种有机毒素。无论如何，它让水变得黏稠、鲜红且无法饮用。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图夫？”
哈维兰·图夫没回答这个问题，“其次为蛙灾。”
“它们出现在我们的发酵水槽里，还有整个溶液培养区里，”克里恩说，“我是管理负责人。这事把我毁了。那些青蛙钻进所有的机器，接着它们死掉然后腐烂，把我们制造的食物给毁了。因为我没能除掉它们，莱托尔让我负全责——好像那是我的错似的！”他冲着前任上司做了个鬼脸，“好吧，至少我没被摩西抓去做奴隶。趁还能离开时，我去了凯·西迪恩星。”
“其三，”哈维兰·图夫说，“为虱灾。”
“到处都是虱子，”那前胖子咕哝道，“到处都是。当然，它们没法在机器里生存，所以它们死在了里面，这就够糟的了。系统分崩离析，白虱们前仆后继。每个人都长了虱子，你没法让身体干净到不长虱子。”
“其四为蝇灾。”
慈悲人全都面色阴沉。没人说话。
“其五，”哈维兰·图夫续道，“摩西释放畜疫，尽屠其敌之牛群。”
“他跳过了畜疫，”蕾杰·莱托尔说，“我们在大草原放牧兽群，但在附近安排了守卫，在地下室的肉兽周围也一样。我们以为他会来。可什么都没发生。他也跳过了脓疮那部分，谢天谢地，还有冰雹。我倒是很想看看他在生态建筑内部下一场冰雹。他直接跳到了蝗灾。”
“的确。”哈维兰·图夫说，“第八灾。蝗虫把你们的农田都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