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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医院街阴暗的转角矗立着一幢灰扑扑的建筑,仿佛从未接受过阳光的洗礼。一扇铁门挡在入口处,大门上不见任何门牌或标示,让人无从得知屋内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警方的公务车停在大门口。巴尔加斯和利纳雷斯下了车。“那个可怜虫会一直待在这里吗?”巴尔加斯问。
“我想他也没什么机会跳槽到别的地方。”利纳雷斯边说边按电铃。
等了将近一分钟,大门往内移动了。迎上前来的是个目光犀利的男子,一副倒霉样,神情极不友善,他示意要他们进门。
“我以为你死了。”他认出巴尔加斯,随即送上问候。
“我也很想念您,布劳利奥。”
警界的资深人士都认识布劳利奥这个人,身材矮小,皮肤被福尔马林泡得发皱,遇过烫伤意外,却因此成了公务员,职称法医助理,是此地的精神象征。有些人坏心眼,曾闲言碎语地说他只能栖身在太平间的地下室,屋里都是破烂,外表苍老,因为他睡的床上长满了臭虫,打从十六年前初来此单位,他天天穿的都是同一件衣服。
“法医已经在等候两位了。”
巴尔加斯和利纳雷斯跟着他穿越一条又一条潮湿昏暗的走道,通往殡仪馆内部。流传的黑色传奇叙述布劳利奥大约三十年前初到此地,在圣安东尼奥市场前遭电车碾过,据说他是急着逃跑才被撞上,或因偷了点小钱,或抢劫不成,或骚扰良家妇女,版本不一。救护车司机到现场接收伤患,眼看他肚破肠流,根本不可能活命,当场就宣告死亡,接着,司机用一个破旧大袋子装了尸体搬上车,中途在商业街的小酒馆跟几个好友喝点小酒,然后才把血肉模糊的尸体送进拉巴尔区的市立殡仪馆太平间,紧邻教学医院。当值勤法医正打算划下手术刀进行开膛解剖,尸体却睁大双眼,突然复活了。这起事件被认定是全国医疗卫生系统罕见的奇迹,地方报纸整个夏天一再大肆报道,成了茶余饭后的奇闻。“倒霉鬼起死回生,一步之遥入坟墓”,这是《世界日报》当时的头版头条。
只是,布劳利奥的名气和风光仅是昙花一现,细琐日常匆匆而过,这个丑陋邋遢的话题人物,纠结如发丝的肠胃让他饱尝胀气之苦。读者们早已等不及要忘了他,大家的心思再度转回演艺明星和足球巨星身上。可怜的布劳利奥,尝过了成名的蜜汁,一时难以适应重回默默无闻的卑微身份。他试图通过暴食过期的油炸甜甜圈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结果只是有点儿消化不良并且患了结肠炎。在蹲马桶的时候他体验了神迹,他亲眼看见灵光出现,因而顿悟上帝迂回传达的旨意:老天爷留他一条活路,就是要他为黑暗中的僵尸和亡灵服务。
这些年来,单调的工作日复一日,神秘莫测的刑警队交出一张张漂亮成绩单,靠的是布劳利奥的辛劳、奔走和巧手不断游走阴阳两界,却被心思恶毒的人解读成打死不肯下地狱,宁愿苟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巴塞罗那——因为在许多人眼里,那跟地狱没两样。
“还是没交女朋友啊,布劳利奥?”利纳雷斯问他,“就凭你身上腐烂香肠的味道,女孩们肯定争着向你求爱。”
“女孩我多的是,”布劳利奥拼命眨着下垂瘀青的眼睑,看起来像眼皮上的一块补丁,“而且她们都很温顺和安静。”
“别在那儿胡说八道。快去把尸体弄过来,布劳利奥!”有人在阴暗处发号施令。
布劳利奥一听到上司出声,立刻转身出去,巴尔加斯随即瞥见安德瑞斯·马内罗医生的身影,当年曾并肩作战的法医老同事。马内罗上前握了他的手。
“有些人只在葬礼上才会见面,您跟我连这种机会都没有。我们只有在解剖尸体或其他刑案现场才会见面。”法医说。
“这就表示我们还活着。”
“你是活得不错,巴尔加斯,您现在可是壮得像头牛。上次见面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至少五六年前了。”
马内罗微笑点点头。即使在大厅微弱的灯光下,巴尔加斯还是看出老友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过了半晌,他听见布劳利奥踉踉跄跄推着担架车的脚步声。死者身上盖的麻布紧贴尸体,并因为接触水汽而开始变得透明。马内罗走近担架车,随手掀开遮盖死者头部的裹尸布。他面不改色,视线却转向巴尔加斯。
“布劳利奥,您可以走了。”
解剖助理一脸不悦,眉头深锁。“医生,不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
“可是,我以为您会要我留下来协助……”
“不必。出去散散步吧!”
布劳利奥对巴尔加斯抛出充满敌意的眼神,因为他非常清楚,一定是巴尔加斯从中作梗,才使他无法参与这场解剖盛会。巴尔加斯对他眨了眼,指着出口。
“快点,布劳利奥。”利纳雷斯在一旁催促,“您已经听见医生说的话。还有,好好洗个热水澡,想办法把您下面那个家伙搓洗干净,一定要用肥皂和浮石,一年至少要这样好好洗一次。然后去找个姑娘帮它凑个对儿吧!”
布劳利奥显然已经恼羞成怒,瘸着脚步往外走时,一路不停咒骂着。终于摆脱掉助理之后,马内罗扯下整块裹尸布,点亮天花板上的长方形日光灯。苍白的灯光像罩着一层薄雾,清冷冰凉。灯光洒在尸体周围,利纳雷斯上前匆匆看了一眼,忍不住发出哀叹。
“我的老天爷啊……”
利纳雷斯别过头,走到巴尔加斯身旁低声问道:“看起来像不像某人?”
巴尔加斯没出声,却直视着他。
“这事儿我没办法掩护。”利纳雷斯说道。
“我了解。”
利纳雷斯低下头来,不禁摇头轻喟。“我还能替你做些什么吗?”
“你随时可以替我摆脱掉一直缠着我不放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有人死缠着我不放。是你手下的人。”
利纳雷斯紧盯着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我没有派人跟踪你。”
“那就是上面派来的。”
利纳雷斯摇头否认。“若有人指派这样的任务,我一定会知道,不管是不是我手下的人。”
“是个很年轻的家伙,表现很差。个头矮小的新人,叫作罗维拉。”
“我们刑事局的人事档案里,唯一的罗维拉已经六十岁,两条腿挨过的弹片多到可以开五金行了。这个可怜的家伙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哪来的本事去跟踪你。”
巴尔加斯眉头紧蹙。利纳雷斯浮现失望的神情。
“巴尔加斯,我办案可以不择手段,但是拿刀在背后捅朋友一刀,这种事我绝对不干。”
巴尔加斯有意辩驳,但利纳雷斯举起手要他别开口。两人之间嫌隙已结。
“我只能压到明天中午,接下来就得照规矩呈报案情了。这种事情很棘手,你也知道。”语毕,他朝着出口走去,“晚安,医生。”
布劳利奥杵在市立殡仪馆旁暗巷里的,眼看着利纳雷斯的身影在黑夜中逐渐远去。“我会要你好看的,混蛋。”他喃喃自语。迟早,那些看不起他的混球都会到他这里报到,变成一团肿胀的肉身瘫在大理石板上,由专人以锐利的刀刃伺候。这不是执刀者的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有人将死亡视为人生最终的耻辱,此乃大错特错。死后还有一连串的嘲弄和羞辱在灯光明亮的解剖台上等着。敬业的布劳利奥总是在一旁待命,为自己的工作成果留下些许回忆,并确认每具死尸都带着应得的报应跨入永恒。他老早以前就替利纳雷斯备妥编号了。至于他那个好朋友巴尔加斯,他也没漏掉。没有什么比怨恨更能维持鲜明的记忆。
“我会好好替你去骨的,就像割火腿肉那样,然后再用你的骨头做个钥匙圈,王八蛋!”他咕哝着,“哼,很快就轮到你了。”
布劳利奥经常这么絮絮叨叨,而且乐此不疲,他得意微笑,决定抽根烟犒赏自己的天分,再说,凌晨时分的医院街酷寒逼人,抽根烟也能暖暖身子。他伸手到大衣口袋里摸了又摸。这件衣服是他数周前从一个死者身上脱下来的,据说是个企图颠覆政权的人,说明警队里还是有能干活的专家。烟盒是空的。布劳利奥双手插在口袋,静静望着自己吐出来的气息。等他向安达亚报告刚刚看到的事情,拿了赏金就能买好几条塞尔达香烟,甚至还能去唐人街的杂货铺买一管有香味的凡士林,有些客人必须特别款待。
阴暗处传来的脚步声将他从幻想中唤醒。他仔细一看,发现迷蒙夜色中有个人影正朝他走过来。布劳利奥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上入口大门。访客的身型似乎没比他高多少,但浑身散发着奇异的冷静和坚决,让他剩下不多的头发立了起来。
那人在布劳利奥面前停下脚步,递给他一包已经打开的香烟。“您应该就是布劳利奥先生吧。”他说。
布劳利奥这辈子从没听过任何人好好称呼他“先生”,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位陌生人嘴里说出的这两个字。
“您是哪位?安达亚派来的吗?”
访客微笑以对,并将整包香烟高举在布劳利奥面前。布劳利奥抽出一支烟,陌生人掏出打火机,替他点了烟。
“谢谢。”他低声道谢。
“别客气,布劳利奥先生,能不能告诉我,谁在里面?”
“一堆死人,还会有谁……”
“我是指活人。”
布劳利奥踌躇不定。“您是安达亚派来的,是不是?”
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依旧面带笑容。布劳利奥紧张得猛咽口水。
“法医和一位马德里来的警察在里面。”
“巴尔加斯吗?”
布劳利奥点头确认。
“怎么样?”
“什么?”
“香烟。怎么样?”
“非常好。进口烟吧?”
“所有好东西都是进口货。您身上有钥匙吧,布劳利奥先生?”
“钥匙?”
“太平间的钥匙。我可能需要借用一下。”
“安达亚没交代我把钥匙交给任何人。”
陌生人耸了耸肩。“计划有点变化。”他边说边细心戴上手套。
“喂!您要干什么?”
刀光一闪即逝。布劳利奥突感锋刃刺入,他悲惨一生中从未感受过的刺骨冰寒正急速窜入五脏六腑。起初他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感觉到动作利落,以及剖肚之后产生的虚弱无力。接着,陌生人的利刃再度刺入他的下腹,然后往上用力割了一刀。布劳利奥的感受顿时从冰冷转为烈焰,火热的金属魔爪在他体内开道前进,一路疾行到心脏,颈部涌出大量鲜血,他就这样在无声的呐喊中断了气。陌生人将他拖至窄巷,并随手扯下他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
20
他在阴暗中经过一条又一条走廊,最后沿着通往解剖室的走道踱步。一道朦胧光束从门缝钻出。两名男子的谈话声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像多年老友似的闲聊,夹杂着无须解释的沉默和缓解工作气氛的玩笑。他踮起脚尖从门框上方的彩色圆窗往里看,仔细观察巴尔加斯的身影和正弯腰查看尸体的医生。法医详细地描述着他的辛苦成果。陌生人不禁面露微笑,医生以高超的技巧揭露了洛马纳死前的情况,他确实以精巧刀法割断了死者的气管和血管,因为他要看着那个大老粗跪着断气,他要目睹他眼神中的惊恐,以及从指间渗出的鲜血。作为专家,肯定他人的工作是有绅士风范的做法。法医接着描述洛马纳抓着凶手的双腿而受的刀伤,但仍逃不过被推进泳池的命运。法医解释他的肺部并无积水,只有积血。洛马纳沉入腐臭的池底前,已先被自己的鲜血呛死了。法医经验丰富,专业素养让他佩服之至。这么优秀的法医屈指可数。就凭这一点,他决定,还是留他活口吧!
巴尔加斯这个老狐狸,不时问一些问题,思考角度相当敏锐。他的优异表现不容否定,但他显然是瞎子摸象,除了洛马纳骇人的死亡方式,他在太平间大概挖不出其他线索了。他一边听着两人交谈,一边思考该不该去找个地方睡几个钟头,或是去召妓,天亮前能帮他暖暖身体。巴尔加斯的调查显然走进了死胡同,因此他也没有介入的必要了。总之,上级是这样指示的。除非不得已,否则不出手。他打从心底觉得可惜。和资深警官对干一场一定很有意思,他倒想看看这个老警察还有多少求生的胆量。极力做无谓反抗的人,向来是他偏爱的类型。至于那个秀色可餐的阿莉西亚,他要留到最后再慢慢享用。他会耐心应付她,慢慢享受她饱受悔恨摧残的痛苦。他知道,阿莉西亚不会让他失望的。
他又等了半个钟头,直到法医结束验尸,并拿出工具橱柜里常备的烈酒和巴尔加斯共饮。两人的对话不外乎多年不见的老友常聊的话题,岁月在对方身上留下的痕迹,职场上的起伏,以及年纪渐长等老生常谈,了无新意。他觉得枯燥无趣,正打算扬长而去,干脆就让法医和巴尔加斯继续在死胡同里绕圈子,偏偏就在这时,他发现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对着天花板的灯光仔细查看。谈话声减弱成窃窃私语,必须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才能听清楚。
马内罗医生发觉解剖室的门板微微颤动。“布劳利奥,是您在外面吗?”
久久未闻回应,法医忍不住摇头叹息。“如果我支开他,有时候他会躲在门外偷听里面有什么动静。”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得了他?”
“我告诉自己,他在这里发脾气,总比在外面受气的好。在这里,至少我们看得见他在做些什么。那酒还不错吧,嗯?”
“这什么玩意儿?尸体防腐剂吗?”
“当我不得不参加婚礼或老婆家的聚会时,都派得上用场。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聊聊这件案子?可怜的洛马纳……他去瓦维德雷拉的废弃别墅游泳池做什么?”
巴尔加斯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问问活人的部分好了。您在巴塞罗那做什么?我好像记得……您当初信誓旦旦说过绝对不回来的?”
“一个不会被打破的承诺就不配称为承诺。”
“这又是什么?”马内罗指了指巴尔加斯手上的一连串号码,“我以为您通常只对文字感兴趣。”
“谁知道?我带在身上好几天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数字有何意义。”
“我可以看一下吗?”
巴尔加斯把纸条递给他,法医边看边啜了一口烈酒。
“我曾经想过,这说不定是银行账户号码之类的。”警官补充说明。
法医摇摇头。“我无法告诉您右边的号码是什么,但是左边的,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证明。”
“证明?”
“死亡证明。”
巴尔加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马内罗指着左边那一列号码。
“看到编号没?这是按照旧系统发出的编号。几年前已经开始改成新的编号,但是从这些号码还是可以看出档案编号、册数编号和页数。最后的数字是后来加上去的,我们每天在这里就是处理这些。您的朋友洛马纳也会有个编号,直到永远。”
巴尔加斯将烈酒一饮而尽,再度细究那一连串编号,仿佛那是多年来拼凑不成的拼图,但霎时,真相的图腾开始有点眉目了。
“右边号码呢?看起来似乎有关联,但编号的顺序却不同。有没有可能也是证书编号?”
马内罗定睛细看,耸了耸肩。“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但不是我这个部门。”
巴尔加斯不由得哀叹了一声。
“我帮上忙了吗?”法医问道。
警官郑重地做出肯定的表情。“我上哪里才能根据这些证书编号找到原始档案?”
“还会有哪里?生命的起始和终点都在同一个地方:民事管理局。”
21
浴室的气窗渗入一丝天光,表示天快亮了。费尔南迪托坐在床上,瞅着马蒂尔德,她在一旁躺着,半寐似醒。他轻抚她的肌肤,眼睛直盯着那一丝不挂的胴体,脸上漾起笑容。她睁开双眼,一脸平静地望着他。“怎么样,小情圣,心情有没有平静一点?”
“那些人应该走了吧?”小伙子问道。
马蒂尔德伸了个懒腰,探头找寻散落床脚的衣物。
“你如果要走,从通往巷子的气窗爬出去。那条巷子往前走就是市场的一个入口。”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宝贝!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挺愉快的?”
费尔南迪托羞红了脸,但在暗处穿衣整装的他还是频频点头。马蒂尔德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香烟盒,点了一根烟。她看着费尔南迪托急急忙忙穿衣服,即使才刚上了一课,依旧一副青涩的扭捏和胆怯。穿好衣服后,他看着她,然后指着气窗。
“从这里吗?”
她点头。“可是要小心,千万别摔断骨头。希望你还会回来找我。你一定会回来吧?”
“当然。”费尔南迪托随口敷衍她,“等我领薪水的时候。”
小伙子探头到窗外,仔细观察中庭,相连的窄巷就是马蒂尔德刚刚提到的巷子。
“别去踩那个阶梯,已经有点不稳了。最好就是往下跳,你反正还年轻。”
“谢谢,再见了。”
“再见,宝贝。祝你一切顺利。”
“我也祝你一切顺利。”费尔南迪托答道。
他正打算钻进气窗口,马蒂尔德却从背后叫住他。“费尔南多?”
“嗯?”
“好好待她。你那个女朋友,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好好待她就是了。”
一踏出殡仪馆大门,巴尔加斯顿感畅然舒爽,仿佛好不容易脱离了滞留已久的炼狱。马内罗医生招待的烈酒,加上一半的编号终于有迹可循,让他兴奋不已,几乎忘了自己已许久没合过眼。他的身体频频透露疲惫的信息,倘若他能认真思考这件事,应该会注意到自己全身筋骨酸痛,连回忆都痛了,然而,想到刚刚挖掘的线索可望为案情带来一丝曙光,足以让他仍稳稳站定脚步。他一度想去阿莉西亚家和她分享这个新线索,但并不确定巴利斯从马德里带出来的这一连串死亡证明编号是否确实有助于厘清案情,因此,他决定先去查清楚再说。他朝着梅迪纳塞利公爵广场走去,那是个棕榈树林蓊郁参天的绿洲,四周尽是破落的大宅院,海雾从码头蜿绕而来,港口的巴塞罗那民事管理局很快就要开门了。
途中,巴尔加斯在皇家广场上的两个世界客栈前停下脚步,此时已开始供应早餐和咖啡,以满足夜猫子就寝前最后一顿点心需求。他在吧台前坐下,对脸颊凹陷、满脸络腮胡的服务生招手,点了一份塞拉诺火腿三明治、一杯啤酒,外加掺了白兰地的大杯黑咖啡。
“白兰地只剩下价格很贵的那种。”服务生刻意提醒。
“正好,那就加倍!”巴尔加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如果有什么事值得庆祝,您或许可以饭后来一支‘罗密欧与朱丽叶’,怎么样?我有熟人直接从古巴带回来的。很细致的肉桂香气,当地女人在大腿间揉出来的。”
“那就来一支吧。”
巴尔加斯常听人说早餐是一天最重要的一餐,至少在中午吃点心前是这样的。以一支哈瓦那雪茄收尾,简直比富翁还畅快。吐着哈瓦那烟圈,挺着饱肚,满怀希望,他继续接下来的行程。漫天琥珀晨霭,迷蒙朝阳洒在外墙上,让他不禁暗忖,这一天,大概是揭发事实真相的日子吧!至少他觉得已有足够的线索。或许就像某个徘徊街头的新进诗人,多年后回忆往事,总会这样说:那天是个伟大的日子。
巴尔加斯身后约五十米,有个幽暗人影落在一户旧宅的断垣残壁间,监视的目光紧盯着他。在他看来,嘴里叼着雪茄,肚子填满食物,沉浸在错误的希望里的巴尔加斯离死不远了。他对这名老警官仅存的一点尊重正缓缓消散,就像仍在他脚下匍匐窜游的薄雾。
他告诉自己,换作是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绝不容许酒精和纵欲破坏他的判断力,也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变成松垮的臭皮囊。所有老人都让他厌恶至极。一个老人如果没有胆量跳窗户或者卧轨,其他人应该给他一枪或者致命一击。为了公共健康,像处理癞皮狗一样解决他。
观察者微笑着,绝不会放过欣赏自己机智的机会。他会永远年轻,因为他比其他人聪明。他不会变成巴尔加斯那样,悲惨地提醒自己浪费了多少潜力。就像洛马纳那个大老粗,活着的时候被使唤,死到临头还在跪地求饶,双手紧抓着脖子。当时他站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双眼血管爆裂,瞳孔变成墨色镜片。又是一个不懂得及时收手的废物。
他对巴尔加斯毫无畏惧。他不怕这个警察查出了什么,或者相信自己查出了什么。他极力抿紧了嘴,就怕一不小心笑出来。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当他不需要再跟踪他,当那件事情处理完毕,接下来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他的奖品:阿莉西亚。就只剩他们两人,时间充裕,慢慢来,一如长官对他的承诺。他会好整以暇,使出各种招数,让那个不知羞耻的贱人好好见识一下。他已经不需要向她学习任何本事,将她推入死亡的万丈深渊之前,他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她,让她好好体会何谓真正的痛苦。
阿莉西亚睁开双眼,窗外已是一片明亮晨光。她转过头,把脸埋进沙发上的抱枕。她还穿着前一天的衣服,满嘴苦杏仁味,那是药丸泡在酒精里留下的余味。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双眼微睁,瞥见桌上摆着药丸,旁边的酒杯是喝剩的微温白葡萄酒,她立刻一饮而尽,想再添酒时,却发现酒瓶已空。直到她踉跄走到厨房找酒,这才明白,原来两侧太阳穴感受到的爆裂声既非脉动,也不是药物引起的偏头痛,而是敲门声。她靠在饭厅椅子上,揉揉眼睛。门外有个声音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她拖着脚步走到门前,然后开了门。门外站着费尔南迪托,一副走过天涯海角重返故乡的沧桑,他注视着她,看不出些许宽慰神情,倒是多了几分惊慌。
“现在几点了?”阿莉西亚问道。
“还很早。您还好吧?”
阿莉西亚端着半睁半闭的双眼频频点头,转身又打算回去瘫坐在沙发上。费尔南迪托随手关上门,在她没有失足跌倒之前,赶紧扶着她好好靠坐在抱枕上。
“您吃的是什么药?”他好奇地问道,一边端详着药瓶。
“阿司匹林。”
“肯定是给马吃的。”
“你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
“我昨天晚上在松园。我有事情要向您报告。”
阿莉西亚在桌上摸着找香烟。费尔南迪托趁她不注意,赶紧把烟拿走。
“我洗耳恭听。”
“您根本不像能听人讲话的样子。这样好了,先去洗个澡,我来煮咖啡,怎么样?”
“我身上有臭味吗?”
“没有。但是我觉得您去洗个澡比较好。来,我来帮您。”
阿莉西亚还来不及抗拒,费尔南迪托已经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又拉着她进了浴室,先让她坐在浴缸旁,同时转开水龙头放水,一手伸进去试水温,另一只手扶着她,以防她重心不稳跌进浴缸里。
“我又不是小婴儿。”阿莉西亚抗议。
“有时候您还真像是小婴儿。来吧,洗澡了。您要自己脱衣服,还是我帮忙?”
“你想得美。”
阿莉西亚把他推出浴室,随手把门关上。她身上衣服一件件落了地,就像剥除老死的鳞片,接着,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我的老天爷。”她喃喃低叹。
数秒钟之后,冰凉的水冷不防地咬噬她的肌肤,顿时将她拉回鲜活的现实。正在厨房准备煮咖啡的费尔南迪托,听闻浴室传出的尖叫声,忍不住莞尔一笑。
十五分钟后,阿莉西亚裹着一件尺寸嫌大的浴袍,头发用浴巾包着,她静静倾听费尔南迪托叙述前一晚发生的事,偶尔啜一口双手捧着的黑咖啡。当小伙子把事件经过都报告完毕,她一口气喝完咖啡,直盯着他的双眼。
“你不需要做这么危险的事,费尔南迪托。”
“这不算什么。安达亚那家伙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我确定他一定认识您,阿莉西亚。您的处境很危险。”
“甩掉那两名警察以后,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在他们盯梢的博克利亚市场后面找到一家类似旅馆的地方。”
“类似旅馆?”
“说来话长,我改天再解释。我们现在怎么办?”
阿莉西亚站了起来。“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什么叫都不用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什么都不用做?”
她走近他身旁。他变得不一样了,他看她的眼神,以及他的行为举止,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决定暂时不提,改天再找个适当时机和他聊聊。
“你留在这里等巴尔加斯回来,然后把刚刚告诉我的内容转述给他听。任何细节都不能漏。”
“那您呢?要去哪里?”
阿莉西亚从桌上皮包里拿出左轮手枪,检查是否装了子弹。一见到她拿着手枪,费尔南迪托吓得变回原来那个小伙子。
“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