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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

兄弟俩抵达市集地时夜幕已落。市集地在市镇围栏外大约一哩处,但他们毫不费力地就能识路,因为众家摊商升起营火,多不胜数宛如萤火虫成群飞舞般温暖明亮。市集上已经人潮汹涌,不过商摊直到翌日才会开始做生意,现在陆续有商人进驻,货车在路上喀喀作响,熟朋友彼此招呼起来,竞争对手也戏谑地说彼此坏话,并且开始卸下贩售的货品。

市集地点有许多原有的建筑物,属于频繁参与活动的商人,市集结束之后,他们就以木板先遮蔽,直到下次开市。佛林特也是其中之一,他盖了有屋顶的小房子,铰炼一拉,门就大大打开。顾客能够将桌上、架上商品看得一清二楚,房子后侧还有小房间可以休息。

他的店面位置绝佳,正好是市集走到一半的地方,附近有个精灵的笛子摊位,帐篷颜色非常鲜艳。佛林特老是抱怨那边传来的笛声太吵,可是坦尼斯却提醒他,笛声会吸引人潮往这边移动,矮人听了也只好将抱怨吞回肚内。有时候坦尼斯还会抓到他随旋律轻点脚趾,但他总推说那是因为脚趾麻了,要动一动才行。

展场上大概有四五十个摊位,此外还有很多消遣,如啤酒与小吃摊、跳舞的熊、十赌九输的小游戏、走钢索表演、杂耍、说书人等等。已经进入场内的商人纷纷取出货物陈列,准备明天大赚一笔。有空的时候就在营火旁休息吃喝,或者四处逛逛,看看今年有哪些生面孔、熟面孔,顺便交换消息、互相敬酒。

由于坦尼斯先前已经告诉过双胞胎兄弟怎样找到佛林特的摊位,所以他们问了一下就找到方向。到达之后却看见奇蒂拉在店铺前来回踱步,天色已晚,矮人的店面已经关好上闩。

“你们上哪儿去啦?”奇蒂拉手插腰间气恼地问:“我等了好几个钟头啦!你们还要不要上神殿去?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们──”卡拉蒙开口想回答。

但雷斯林在他腰背轻轻戳了一下。

“……只在镇上晃了晃。”卡拉蒙改口时脸红了,要不是奇蒂拉想着别的事情,她一定会发现。

“我们没注意时间。”雷斯林补了一句话,但这句话确实不假。

“好吧,回来了就算了。”奇蒂说:“小弟,我给你准备了衣服换上,摆在帐篷里头,动作快。”

雷斯林看了看,那衬衫和皮裤应该是坦尼斯的东西,对他单薄的身材而言着实太大,然而时间紧急也顾不得太多,只好将袍子的腰带取下系住裤子,免得裤头滑到膝盖上面。之后他又抓了抓头发,塞进佛林特那边取来的一顶软边帽子里,一走出帐篷便听见奇蒂拉和卡拉蒙喉头发出咯咯笑声。

穿惯了长袍,换上裤子总感觉会磨腿。而且衬衫袖子老是掉下来,帽子也会盖住眼睛,但是雷斯林大体上对这套伪装还算满意,现在就算是寡妇裘蒂思也很难认出他。

“快过来吧。”奇蒂拉没耐性,准备朝镇上出发:“我们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

“我都还没吃东西耶!”卡拉蒙抱怨起来。

“没时间了。反正你也得习惯少吃一两餐,不然怎么当个士兵?你以为军队会特地停下来炒菜吗?”

卡拉蒙露出惊愕的表情。他知道军旅生涯很危险,身为佣兵必须吃苦,但他可从没想过自己得挨饿。这份他打从六岁就梦想的工作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现在他只能在水井边伫足赶快吞下两瓢水,至少可以让肚子不要咕噜叫。

“如果我肚子发出来的声音吵到那些蛇,”他低声对弟弟说:“你们可别怪我。”

“坦尼斯、佛林特还有其他人呢?”三人循原路又要回海文镇上,雷斯林开口问姊姊。

 

“佛林特上‘笨侏儒’去了,那是他喜欢的酒馆。史东先到神殿去,因为他可不知道你们到底肯不肯赏脸。坎德人不知上哪去了,不见最好。”奇蒂拉从不避讳自己嫌泰斯麻烦一事:“托他的褔倒是把坦尼斯也撇开了,我可不想带他一起去。”

卡拉蒙对着弟弟露出低落的眼神,雷斯林皱眉摇头,但是卡拉蒙脾气来了,就顾不得双胞胎弟弟的暗示。“你说撇开坦尼斯是什么意思?”

奇蒂耸耸肩膀:“我跟他说有个信差通报,泰斯被抓进监狱去了。坦尼斯之前答应过镇上警卫要看紧他,所以他只好亲自去看看状况。”

“神殿在前面,灯火很亮的那个地方。”雷斯林指着前方,希望哥哥能听懂他的意思,不要继续深究:“我们好像绕过去会比较快。”他又指向马夫街。

但是卡拉蒙却不死心:“泰斯真的被关起来了吗?”

“就算还没有应该也快了。”奇蒂拉笑了笑、眨眨眼:“我也不算是说谎啊。”

“我以为你喜欢坦尼斯……”卡拉蒙很小声地说。

“喔,成熟点啊,卡拉蒙!”奇蒂烦躁起来:“我当然喜欢他,他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一个,可是我喜欢一个男人,不代表我希望他时时刻刻、每分每秒都在我身边啊!你应该也知道他常常扫别人的兴,像上次我活捉了一只地精,本来想玩玩的,但是坦尼斯他居然说──”

“我们应该到了。”雷斯林打断他们。

贝佐神殿占地广阔,外观雄伟,以卡若理山开采、利用牛车及滑轨运送的花冈岩建筑而成,然而仓促赶工的结果是建筑造型不雅致也不美观,线条死板、楼层挑高不足,圆顶做得很粗糙,而且没有窗户。石墙上虽有奎蛇雕饰,不过技法同样不精致。看来神殿功能以实用为主,用以容纳供奉贝佐的男女祭司,并举办祭神大典等等。

神殿门外有两列祭司共二十人,信徒和好奇的民众从他们之间鱼贯进入殿内。祭司手中高举点燃火炬,面容友善笑容可掬,欢迎大家入内见证贝佐神迹。在门口两侧置放共六架熟铁铸造的大火炉,炉腿做成扭曲蛇形,里头除了添满木炭,从散发的味道中还感觉得到加入了焚香。火苗窜升得相当高,光线直透夜空,空气里满布烟雾和浓密气味。

奇蒂鼻子缩了一下,卡拉蒙干脆咳了起来,似乎将烟雾吸进喉咙了。雷斯林嗅了一下也有些呛到:“赶快遮住口鼻!快!”他出声警告兄姊:“不要吸进这烟雾!”

奇蒂闻言立刻伸手以手套掩住鼻子,雷斯林抓着衬衫袖子挡住脸。卡拉蒙还想从口袋掏出手帕,却怎么找也找不着。(他隔天会发现手帕出现在泰索何夫的包包里,坎德人先帮他收好了呢。)

“憋气!”雷斯林透过袖子发出模糊声音持续警告他们。

卡拉蒙想要照他的话做,但进入神殿的那瞬间,随着人群推挤时,有个贝佐教侍祭正拿着大羽毛扇对着卡拉蒙的方向用力扇风,于是他一眯眼睛、倒抽了口气,便大大吸进一口烟。

“给我闪远点!”那侍祭动作慢吞吞,奇蒂直接一推,差点没推得他灰头土脸。然后她赶快抓住卡拉蒙,不然他已经头昏脑胀跑到右边去了。奇蒂拉拖着弟弟赶快跟着人潮钻进神殿中,雷斯林也挤着身子追上兄姊脚步。

进去神殿以后是一条宽敞的通道,通往圆顶正下方一座大舞台。场地由外到内降低,周围都是花岗石阶梯座位,祭司为民众带位,并且催促大家往中间移动,不然后面的人进不去。

“史东在那里!”奇蒂叫道。

于是她不理会祭司的指示,直接跳下好几阶到了舞台前面。卡拉蒙摇摇晃晃跟在她后头,“感觉好奇怪喔。”他对弟弟说着,手搭在头顶上:“这里怎么转来转去的啊。”
 

“我刚刚就叫你不要吸气了。”雷斯林一边嘀咕一边努力搀扶哥哥到位置上。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奇蒂转头间。

“他们在火里头加了罂粟花种子,吸进去以后会觉得晕眩但是舒服。这很有趣,贝佐教的人好像很希望信徒神智不清。”

“说得没错。”奇蒂拉附和:“卡拉蒙状况怎样?不会有事吧?”

卡拉蒙脸上正挂着一道傻笑,还哼起了歌。

“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雷斯林回答:“但是一个钟头内大概别叫他做事。坐下,哥哥,这可不是让你跳舞的时间地点。”

“里头的情况呢?”奇蒂问起史东,他帮忙在前排留了位置,就在舞台外面而已。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他回答。

他们根本不需刻意压低声音,现场人声鼎沸、震耳欲聋。受到迷烟影响的人心情快活,一边接受祭司带位,一边与朋友放声谈笑。

“我比较早到,大家是怎么回事?”史东四下张望,一脸不以为然:“这到底是神殿还是酒馆啊?”说着也对卡拉蒙投以苛责神色。

“我没喝醉喔!”卡拉蒙不情愿地叫着,但同时又从座位滑到地板上,拍拍屁股起来又咯咯傻笑。

“外头的火炉里面加了一些迷药。”奇蒂解释起来:“你应该没吸到吧?”

史东摇摇头:“没有,我进来的时候他才刚要点火而已。坦尼斯人呢?我还以为他会一起来。”

“坎德人被捕了,”奇蒂不以为意耸耸肩:“坦尼斯去监牢保他出来。”

史东面色一沉,他还挺喜欢泰索何夫,但是坎德人“借东西”的习惯实在令他难以忍受。史东一直都对泰斯说教,告诉他窃盗是罪恶,还举出索兰尼亚称为骑士规章的法条跟他说明。泰斯每次都瞪大了眼睛听,看样子很认真,而且还同意偷别人东西非常不应该,说自己无法想像怎么会有那么坏的人,会去偷拿别人珍贵的东西。但通常史东会发现自己的匕首或者钱包,甚至是准备当作午餐的面包、乳酪不翼而飞,于是在坎德人身上翻了出来,想必是趁他滔滔不绝时下的手。

坦尼斯也劝过史东不要白费心机,从灰宝石的时代,坎德人就一直都是这副德性,到现在完全没改变。但志气过人的年轻骑士始终认为自己有义务至少改造一个坎德人,只不过到现在完全没进展。

“可能晚一点会来,”史东还是说:“我帮他留个位置。”

奇蒂拉看见雷斯林的眼神,扬起双唇甜笑。

四个人就定位,雷斯林将卡拉蒙摆在自己跟奇蒂拉中间,还伸出一只手好好扶着,随即仔细观察现场环境。舞台上光线很暗,只有四个火炉而已,他又小心地闻了一下,想试试看还有没有鸦片烟的味道,但是却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看样子祭司只是要群众放松,并不希望他们昏迷。

火炉光线打在一条巨大的奎蛇石像上,石像盘踞舞台一端,其实刻工粗糙,如果照明够好,看起来应该十分古怪甚至滑稽。但是现在火光摇曳,雕像显得魄力十足,尤其是以镜片装饰、反射出火焰的两枚眼睛为最,这样的眼神使这巨大奎蛇增添一分栩栩如生的气势,看上去相当骇人。观众席上有些小孩已经为此哭闹,还有好几个女性进场时便吓得尖叫。

舞台周围拉起一条绳子禁止闲人踏入,各个角落还有祭司站岗避免有人误闯。除此之外,舞台上只剩下一张高背木椅。

“好大一条蛇喔。”卡拉蒙眼神朦胧地盯着那神像。

“嘘,哥哥,安静。”雷斯林掐了哥哥手臂一下。

“闭嘴!”奇蒂同时从另一侧要他噤声,还用手肘撞了一下。

卡拉蒙乖乖自言自语起来,过没多久头就垂到胸前开始打呼。奇蒂拉将他靠在后头石墙上,然后专心注意舞台上的动静。

神殿大门一关,声音轰隆回荡,许多在场观众大吃一惊,同时祭司要求大家肃静。人群之中发出咳嗽、耳语、衣衫磨蹭的声音,然后安静下来等待神迹显现。

两个吹笛手走到舞台上,吹奏出哀凄的旋律,巨蛇雕像两侧的门扉打开,男女祭司列队出来,身上都穿着天蓝色长袍,手里提着篮子,里头蜷曲着毒蛇身躯。雷斯林仔细观察,寻找裘蒂思的身影。

但他失望地发现裘蒂思并不在这些人之中。笛声渐趋活泼,毒蛇从篮子里探出头,随着祭司的脚步前后摇摆。以前雷斯林在提柏德的藏书中读过:魅蛇是精灵族的习俗之一,因为他们不希望滥杀生物,但又想要将可能误伤人命的毒蛇从花园驱逐,所以采用这种办法。

书上还提到这种魅蛇术并非魔法,只是凭借音乐使毒蛇陷入恍惚。原本雷斯林对此深感怀疑,但现在看了奎蛇竟随着笛声起舞,他也不由得不相信。

参观的群众当然也大开眼界,许多人为之惊叹或者恐慌,有些妇女拉好裙子抱起小孩,还有男人交头接耳并且准备拔刀。贝佐教众祭司还是心平气和,祭祀神像的舞蹈完成以后,他们将篮子摆在舞台上,奎蛇还是乖乖留在篮子里,头部像是失神般晃来晃去。坐在前排的人看着这些毒物都担忧了起来。

教团祭司在神像前呈半圆形排开,由一个中年男子带头朗诵祭词。那男人有一头黑色长发夹着几丝灰白,袍子与其他祭司相比颜色较深,布料也比较高级。在他颈间挂着一条金锁炼,也打造成毒蛇的模样;观众席上一阵议论,看来这就是贝佐教的大主祭。

他的表情和善沉着,但雷斯林注意到这个人的眼睛跟奎蛇雕像一样,反映着外来的光线,却不露出里头藏了些什么。大主祭如梦呓一般平板地念诵祷文,偶而会忽然加大音量,仿佛是要将不小心睡着的与会者叫醒一样。朗诵一直持续,一开始只是有点刺耳,到后面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念得大家都觉得不对劲。

“这有些过份了吧。”史东咕哝说。

雷斯林也同意。嗡嗡的念诵声音,配上台上火炉冒出的浓烟,现场还有好几百人关在没窗户的密闭空间,他渐渐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头痛喉干,不知道还可以忍多久,希望赶快划下句点,否则搞不好他撑不下去就只好离开,这样无法找到裘蒂思,也不能亲眼目睹所谓的神迹。

祝祷的声音戛然而止,观众群间听得见一声喘息,但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又敬又畏,这雷斯林可说不上来。神像上头一扇密门此时打开,一个女人踏上舞台。

雷斯林往前靠过去,仔细端详那人。虽然经过这么多年,但他应该不会认错──可是他一定要完全肯定,所以抓住卡拉蒙的手臂将他摇醒。

“嗯?”卡拉蒙睡眼惺忪朝周围望望,但马上就聚精会神也坐直了身体。他的目光落在方才出现的女主祭身上,从他身体忽然紧绷的情况看来,雷斯林知道哥哥也认出来了。

“寡妇裘蒂思!”卡拉蒙声音都哑了。

“就是她吗?”奇蒂拉问:“我只见过她一次,你可以确定?”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她?”卡拉蒙愤恨地说。

“我也认得她。”史东插进来说:“这的确就是那个寡妇裘蒂思。”

奇蒂冷笑起来,手放胸前舒服地靠在座位上,翘着腿注视那女主祭,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

雷斯林也凝神注意裘蒂思,虽然见到这个人勾起许多痛苦回忆,但他还是要看看裘蒂思会展现什么神迹。

女主祭的袍子和其他人颜色相仿,都是天蓝色。但是有两处不同,一个是她的长袍缀有金边,另一处则是其他祭司的袖子束紧,但她的袖子宽松。摊开双手时,袖子波浪般抖动,呈现出某种异样的脱俗气质。加上她面部极为白晰,雷斯林认为这应当是上粉的缘故,而且她又画了眼影、在嘴唇洒上珊瑚粉,所以在火光下看来十分显眼。

 

裘蒂思将头发牢牢朝后绑紧,扯得脸上皮肤也收缩起来,平抚了皱纹变得年轻了些。她站在台上的模样使人印象深刻,吸了鸦片的群众自然十分神往,一时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她举手要大家安静,民众也都配合,现场鸦雀无声,连咳嗽或小孩的哭闹都静止了。

“合格的请愿者现在可以上前,与已经升天的人说话。”大主祭高声宣布,他的音调出奇尖锐。

先前在舞台边有八个人待在一个小围栏内,祭司上前要他们移动到一列椅子上,但还是被绳子挡在外头,不可以踏上舞台。

其中六人是中年妇女,身上都着丧服,跟在祭司后头的神情志得意满、自以为是。不过第七名是个年轻女人,恐怕不比雷斯林大多少,面容憔悴苍白,还不时伸手抹眼睛。她一样穿着丧服,看来心情尚未平复。最后一个人是个年约四十的健壮农夫,他挺立前望,脸上刻意不动声色,身上也穿着一般服装,所以显得格格不入。

“上前说出你们的请求。你们需要贝佐神什么帮助?”大主祭继续主持仪式。

第一个人在祭司陪同下往前一站,正对着女主祭说出自己的愿望。

她想要跟死去的丈夫阿吉侬说话:“我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记得穿上绒毛背心保暖。”那妇女说道。“那是我为他织的。”

女主祭裘蒂思静静听着,妇人退下后她客气地鞠躬:“贝佐神会斟酌。”

第二个妇人上去也说了类似的愿望,想与过世的丈夫说话,然后第四个人也一样。

女主祭对每个人都很客气,并且告诉她们贝佐神会考虑。

然后祭司将那年轻女孩带上去,她双手交握,诚挚地望向女主祭说:“我的小女儿……她得了热病死了。她才五岁而已,而且很怕黑!我想……我想知道她在的地方会不会很暗……”心碎的母亲终于崩溃,哭泣不止。

“可怜的孩子。”卡拉蒙轻声说。

雷斯林没出声。他看见裘蒂思微微蹙眉,稍微噘起嘴唇露出淡淡冷笑,那表情他记得非常清楚。

女主祭同样回应说贝佐神会明察此事,但语气与刚刚相较显然较为冷淡。祭司又将女子带回,然后领着农夫上前。

那农人看来紧张却坚定,双手握拳清清喉咙,接着以宏亮的嗓音很快地说话,中间完全没有停顿换气:“我父亲六个月前过世他断气之前说自己藏了一笔钱现在我们全家都找不到所以想问清楚到底在哪里谢谢。”

农人轻轻点头之后回到原位,还差点绊到了领路的僧人。

台下观众议论纷纷,不知是谁还笑出声,但很快就住嘴了。

“提出这么可耻的要求,那些祭司还让他上去,真是叫人意外。”史东压低声音说。

“正好相反。”雷斯林悄悄接口:“我想贝佐一定很想完成他的请求。”

史东露出讶异的神情,抓抓自己胡子,然后又摇摇头。

“你等着看。”雷斯林说。

女主祭又一次高举双手,要求现场肃静。观众屏息以待,兴奋、期待弥漫在众人间,不少人以前也来过,他们在等的就是这一刻。

裘蒂思戏剧化地垂下双手,宽松的袖子落下后遮住她的手掌。大主祭又开始念诵召唤贝佐的祷词,裘蒂思倾着头,闭上眼睛默念了些字句。

然后石像动了起来。

雷斯林的注意力放在裘蒂思身上,但眼睛余光也察觉石像变化,视线转向同时推了哥哥一下要他留神。

“啊?”卡拉蒙惊醒过来。

粗糙的毒蛇石像仿佛获得生命,不停扭曲蠕动,但是雷斯林盯着石像观察,却不能肯定是不是石像本身在动。

“这好像只是影子……”他自言自语:“似乎只是石像的影子在活动……难道……”
 

“你看到没有?”卡拉蒙惊讶得上气不接下气:“它活起来了!奇蒂,你看到没?史东?那个石像会动!”

朦胧的蛇影颈部皮褶大大张开,朝着舞台俯扑过来。巨蛇身躯庞大,头部擦过圆顶,吐出舌头往女主祭站立位置滑动,现场妇女大声尖叫,孩童受惊哭泣,男人嘶吼此起彼落。

“不用惊慌!”大主祭高举双手掌心朝外,斥喝、膜拜的群众立时安静:“各位现在看见的是贝佐神化身,祂绝不会伤害心存正念的人,贝佐神降临在此是为了带来上天的训示。”

大蛇下降到裘蒂思头顶上空停住,带着皮褶的蛇首轻轻摇晃,闪亮的双眼瞪着周围人群。雷斯林观察一下舞台边的祭司,其中一些人,特别是年纪轻的人露出惊异的眼神看着那大蛇,彻头彻尾信服,于是观众也渐渐接受,对于神迹深信不疑。

奇蒂拉虽然不大甘愿,但终归是受了点震憾。卡拉蒙一下子就相信了。只有史东还是很怀疑,看来要取代帕拉丁神,单凭会动的石像还不够。

裘蒂思抬起头,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眼珠一翻剩下眼白,双唇微微打开,额头汗水淋漓。

“贝佐神召来奥巴弟‧米勒!”

已故米勒先生的遗孀紧张地往前踏出一步,双手握在一起。裘蒂思闭上眼睛,脚步带着身体轻微震动,与大蛇的频率类似。

“你可以跟丈夫讲话了。”大主祭说。

“奥巴弟,你过得还好吗?”遗孀问。

“我很好,小鸟儿!”裘蒂思换了一个声音,听起来非常低沉。

“小鸟儿!”那妇人捧着心窝说:“那是他给我取的绰号……真的是奥巴弟!”

“亲爱的,如果你能替我将遗产捐一部份给贝佐神殿,”奥巴弟的灵魂说:“那我会非常开心。”

“好,奥巴弟,我会的!”奥巴弟的太太还想多跟丈夫说几句话,但是有个祭司上去和颜悦色地请她先下来,后头还有其他人也需要召灵。

下一个人上台以后也召唤自己的丈夫,询问山坡上阳光充足的那一小片农地,隔年到底该种什么好,是甘蓝还是芜菁呢?过世的先生透过裘蒂思说话,他认为应该要种甘蓝菜,然后不忘提到应该将农作物的一部份贡献给贝佐神殿。

听到这里,奇蒂坐直身子,给了雷斯林一个锐利的询问眼色。

他斜着眼睛看看姊姊,很轻地点了下头。

奇蒂又挑了挑眉毛,不动声色地询问弟弟。

雷斯林则摇摇头,现在并非好时机。

奇蒂拉放松身子,脸上再度露出得意笑容。

其余的寡妇都与亡夫说话,每一次召来的灵魂,也都说出一些只有妻子本人才会知道的事情。但是每个丈夫的结论都是要捐助一些财产给贝佐神殿,那些寡妇当然也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应允了。

接着裘蒂思又要那个寻找遗产的农夫上来。

父子为了马铃薯田争论好一会儿,贝佐神──当然是透过裘蒂思说话──似乎也不耐烦了,忽然将对话拉回私房钱上。

“我已经把那笔钱藏在哪里告诉贝佐神,”裘蒂思代表亡故的老农夫说:“我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讲出来,免得有心人趁你不在家时偷走。明天你拿一笔钱到神殿来,请这儿的祭司告诉你。”

中年农夫低头鞠躬好几次,感激之情如同贝佐神已经将一大箱钢币交在手中一样。最后终于轮到肝肠寸断的母亲上台。

想到方才裘蒂思那种不怀好意的表情,雷斯林不免有些忧虑。他无法想像贝佐教还要怎样从这女人身上榨出捐献,她衣服破烂,鞋子根本不合脚,显然是检别人不要的,肩上那条围巾像是破布一样。即便如此,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头发梳得很整齐,看得出来以前是个美人胚子,而且等她情绪平复以后,应该也可以打扮漂亮才对。

 

裘蒂思的头左摇右摆,一开口又变为小孩子惊恐而锐利的叫声。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我好怕喔!救我啊,妈妈!你为什么不过来?”

年轻女子浑身一颤,伸长了双手:“妈妈在这儿,米亚,乖孩子!妈妈在这里,不要怕!”

“妈,妈!我看不到你啊!这边好多好可怕的东西!有蜘蛛,妈,还有老鼠!妈妈,快救救我!”

“啊,可怜的孩子!”那年轻女子发出令人心碎的哭喊,想要冲上舞台,但被僧人拦住。

“让我过去!她到底怎么了?她在哪里?”母亲大吼。

“妈!你为什么不救我?”

“我会救你!”妇人双手紧握、然后扣在一起:“告诉我该怎么救你!”

“这孩子的父亲是个精灵对不对?”裘蒂思放下孩子的口吻,回复自己原本的嗓音问。

“他……他只有一点点精灵血缘而已。”那年轻女人又慌张又担心,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曾祖父是精灵,为什么这样问,这有关系吗?”

“贝佐神不认同人类与其他低等种族联姻,因为那是精灵设计好的阴谋,他们想冲淡人类的血统,达成统治人类的目的。”

观众耳语赞同,许多人点头如捣蒜。

“你的小孩因为身上留着精灵的血液,所以受到诅咒。”裘蒂思还显得很遗憾:“现在她得活在永远的黑暗折磨中!”

伤痛的母亲听了发出惨叫,几近崩溃。

“太荒谬了!”史东压低声音,但是语气很震怒。

附近一些人听见他说的话,投以凶恶的眼神。

“不仅荒谬,还很危险。”雷斯林一边说一边用细长手指箍住朋友的手腕:“小声点,史东。别多说了,这不是适当的时机。”

“你们夫妻不受海文人民欢迎!”裘蒂思宣判:“快点走吧,不然下场会更惨。”

“要我们去哪里?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唯一的财产就是那片小小的田地!而且我的孩子要怎么办,她会怎么样?”

裘蒂思的声音稍微软化:“贝佐神还是很怜惜你,姊妹。将你的土地捐给神殿,或许可以请贝佐神将你的孩子带回光明世界。”

说完这番话,裘蒂思头落至胸口,两手无力垂下,闭起眼睛。虚幻的蛇影退回雕像上,于是消失无踪。裘蒂思再次抬起头,张开双眼,看似对方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大主祭上前挽着她的手臂支撑,然后她朝四周群众露出欢喜的笑容。

大主祭跨出一步:“今天晋见贝佐神的仪式结束了!”

舞台周围的男女司祭将装有毒蛇的蒌子提起,排好队伍在舞台周围绕行三遍,念诵贝佐名号以后从石像下的通道离开。一些侍僧在观众席间走动,接受大家的捐款,并回以贝佐的祝福。

大主祭领着裘蒂思到神殿门口,她与信徒寒暄问好,信徒则请她授与祝福。裘蒂思脚边有一个大篮子,钢币匡啷作响时就听见她出言为对方祷告。

那位初尝丧亲之痛的妈妈独自站在一边,她上前抓住一个侍僧哀求:“拜托!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血统不是她的错!”

侍僧冷冷将她的手从衣袖上推开:“你也听到贝佐神怎么说了,你应该先感谢祂大发慈悲。贝佐神只是要你付出小小的代价,就可以把孩子从无尽的苦难里头解救出来。”

少妇双手掩面。

“那蛇到底去了哪里?”卡拉蒙脚步蹒跚。

雷斯林紧紧抓着哥哥,担心他会为了寻找巨蛇糊里糊涂地跑到舞台上。“奇蒂拉,你和史东先带卡拉蒙回去市集地,让他好好睡一觉。我等一下会回去。”

“我不相信这什么神迹。”史东瞪着那座雕像:“但是我不知道怎样解释。”
 

“我可以说明,但是不是现在。”雷斯林说。

“你打算干嘛?”奇蒂一边问,一边抓住前后摇摆的卡拉蒙衣摆。

“我一会儿就回去。”赶在奇蒂拉开口要随行之前,雷斯林匆匆离去。

他在人群中推挤,穿过四处徘徊的侍僧和捐献篮,走到了舞台前失去女儿的母亲身边,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有个男人走过,推了她一把吼道:“精灵婊子!”另一个妇人也上前扯着嗓子说,“你孩子死了好!免得长大成了尖耳朵的怪胎!”受到他们无情刻薄的羞辱,母亲只能退缩到一角。

雷斯林心里烧起一把怒火,自那些很久以前便听见过的语言四处蔓延,那是弱者对于更弱者的欺压凌虐。在燃烧的怒火之中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像是烈焰烧红的钢铁将要淬炼成形。踏出三步的短短时间中,他已经在脑海拟好计划,准备毁了裘蒂思的心血、推翻贝佐教一干伪僧,将这假神彻底消灭。

走近那凄惨的母亲身边,雷斯林伸手拦住她,虽然他在需要的时候举止可以相当和善,但那女子还是恐慌地发起抖来,转头恐惧望向他叫道,“放我走!”她哀求着:“拜托!我已经受够了。”

“我不是来欺负你的,太太。”雷斯林用他以前安抚病人的冷静平缓语气说话,并且握住少妇的手,感受她的颤动。他一边轻拍对方手掌要她安心,同时身子靠过去低语:“贝佐是个幌子,这是骗局。你的孩子没事,她安息了,就像你抱着她摇来摇去、哄她睡着一样。”

女子眼睛溢出泪水:“我常常抱着她摇……最后也是我抱着她送她走的,跟你说的一样,她看起来很安详,还说,‘妈妈,我觉得比较舒服了’才闭上眼睛。”她情急地抓住雷斯林。“我很想相信你!但是我要怎么相信?你有证据吗?”

“明天晚上过来这里。”

“还回来?”那母亲摇摇头。

“你一定要来。”雷斯林坚定地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刚刚说的都是真话。”

“好,我相信你。”她脸上凄然一笑:“我相信你……我会来的。”

雷斯林回头望向舞台,信徒排了一大串,争相逢迎裘蒂思。火炉光线照亮篮中钢币,但还有更多人要朝里面掷钱。贝佐今天晚上又收获不少。

有个侍僧一脸期盼地拿着篮子走到雷斯林面前。“明天应该还会见着你吧,弟兄。”

“一定会的。”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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