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
海文镇上的监狱一如泰索何夫所抱怨,环境不是顶好。监狱就在警长住家附近,以前是谷仓,所以墙壁透风、温度较低,地板上有很多秽物,室内弥漫人与马的屎尿昧,此外还混杂一些呕吐物。有些人晚上跟矮人喝得太过忘我了。
雷斯林根本没注意到这些气味,至少刚进去的几秒钟真的没发现,因为他实在太疲倦了。守卫原本可以吊死他,海文一向如此处理杀人犯,而他也无力反抗。进了牢房以后,他立刻倒在脏乱的草席上沉沉睡去,连老鼠从腿上爬过也浑然不觉。
他沉睡的模样引起两个狱卒争论。其中一个认为睡得好代表他没杀人,因为众所周知──杀人犯良心不安,不可能熟睡。但是另一个人年纪比较大,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这反而代表眼前的年轻人是个冷血无情的罪犯,手上的血还没洗干净也可以睡着。
雷斯林完全没有听见两个人的议论,也没听见其他牢房的声音。监狱里关的大部份是坎德人,他们可兴奋了,一整天精采绝伦,有暴动、有火灾、有杀人案件,最重要的则是他们有个同胞变成巨人了。这件事情就连触陷阱舅舅也没办到过,想必过了今晚,那名坎德人会成为传奇,在往后的故事中时常穿越大海、翻过高山。夜晚银月与红月不见的时刻,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月亮被巨大的坎德人给“借”走了。
急着讨论这些事情的坎德人在牢房区进进出出,门还没关上锁又被解开了。守卫把一个撵进去,背后就有两个正在窜。
“他在发抖。”年轻的狱卒趁坎德人好不容易安静了些的片刻,看着雷斯林的房间这么说。他们都没有想到这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该不该拿床毯子给他盖上?”
“免了吧。”老狱卒斜着眼睛:“他很快就会叫热,应该是烫,你懂吧?大家都说深渊比铁匠的火炉还烫。”
“就算要吊死他,也得先审判吧。”年轻守卫才刚搬来海文不久。
“警长当然会先审判,但那只是形式而已。”老守卫耸耸肩:“我是觉得根本没必要,他拿着刀站在尸体旁边哪。”他搬出一条脏脏的毛毯:“拿去,你要盖就给他盖上,要是他还没吊上去先在这儿冷死也挺丢脸的。钥匙在你那儿吧?”
“没有,我以为是在你那边。”
结果钥匙在坎德人那边。他们蜂涌而出,正在监狱里头开始野餐。
两个守牢房的人努力想从他们那儿取回钥匙,因此没注意到监狱外面火光闪动,而且坎德人的声音太大,所以他们没听见外头暴民的喧闹。
雷斯林晚上施展过魔法,又接受了警长盘问,完全睡死了,什么也没听见。
卡拉蒙一样没看见监狱外面的火炬,因为他离监狱很远,正尽速朝了市集地那边跑去。
他差一点点也沦为阶下囚。遭到海文警长盘查时,卡拉蒙矢口否认与那桩案件有关,但他坚持自己与弟弟都清白。雷斯林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次事情经过:他跪在尸体旁边检查时,不知道为什么会捡起短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藏起来,他那时候吓呆了,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他也郑重强调──卡拉蒙跟整件事情绝无关系。
幸好还有一个证人。年轻女祭司出面作证,听见裘蒂思惨叫的时候,她有看见卡拉蒙。卡拉蒙发誓那时候弟弟与自己在一起,可是那女孩则说她只见到其中一人。
由于得到不在场证明,警长虽不情愿也只能放走卡拉蒙。离开之前,他关切、焦虑、忧心地看了弟弟一眼,只是雷斯林没有理睬。之后他连忙赶回市集。
路上卡拉蒙将事情仔细想过一遍。很多人说他没大脑、很迟钝。他其实会用脑袋,但说他迟钝也许是对的,虽然不完全是笨的意思。其实卡拉蒙很爱思考,但他思考的步调缓慢慎重,一定考虑过所有层面才肯下定论。而他通常得到的结论是正确的,只是多数人根本没有察觉。
卡拉蒙有好几哩路的时间可以思索现在的窘境。警长是个守法的人,一定会举行审判,但这样子的审判流于形式,结果等于已经摆在眼前:雷斯林将会因为杀人罪遭处以绞刑,而且只要绞台一架好,他们就会立刻处决小雷。
回到市集地时,卡拉蒙做出决定,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市集这边一片宁静,有几栋小屋窗户遮板后面透出光线,不过已经快要早上了。还有一些工匠正在为了开市补充货物,今天是市集最后一天,也是招徕生意的最后机会,一定要趁这时候让人掏出钢币才行。
海文镇上发生的大事看似还未传回这里,也或者传开来了,但是大家只当成一个精采的故事,没有人真正思考过会有什么影响。天亮以后他们就知道差别在哪了──镇上审判杀人犯,随即准备公开处刑,想必几乎没有人会上市集,生意根本没办法做。
天色很黑,他只能凭借微明的星星、大放光芒的红色满月观察房屋轮廓并找出佛林特的店铺。卡拉蒙看见明亮的红月,认为是个好兆头,虽然雷斯林现在穿著白袍,但他曾说过自己比较喜欢努林塔瑞。
卡拉蒙想先找史东,但是找不到他,泰索何夫也一样不见踪影。于是卡拉蒙又走到坦尼斯的帐棚前面,面对着布幔感到犹豫。
不过事态紧急,他也顾不得会不会打扰到对方在里头正做些什么私事,而且仔细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于是卡拉蒙将布幔掀开朝里头一看。坦尼斯一个人在里面睡着了,可是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覆以外还一直以听不懂的语言呢喃,大概是精灵语。看情况这对情侣还没和好,卡拉蒙将布幔放下退了出去。
他走进兄弟俩共用的帐棚,并不意外发现奇蒂拉在里面裹着毯子睡觉。单从平稳的呼吸判断,她似乎睡得很沉很自在。红色月光从卡拉蒙背后流泄进来,宛如努林塔瑞想要亲身见证这对姊弟的会面,此时卡拉蒙灵魂中,愤怒与敬畏两者不断斗争。
蹲下来以后,他伸手碰碰奇蒂肩膀,最后摇了好几次才将她摇醒;需要花这么大功夫才叫得醒,加上她装作翻来覆去、刚醒来认不出人的眼神,卡拉蒙认定奇蒂拉想要蒙混装死。她才不会让别人这样偷偷靠近,卡拉蒙之前可是差点伤在她手下。
“谁啊?卡拉蒙喔?”奇蒂佯做打呵欠,伸手理了下乱发:“要干嘛?都几点了?”
“他们逮捕雷斯林了。”卡拉蒙说。
“唔,不意外啊,明天去交罚金把他保出来就好了。”奇蒂抓起毯子盖上转过身去。
“他是因为杀人罪被逮捕的。”卡拉蒙对着姊姊的背说:“谋杀寡妇裘蒂思。我们在房间找到她的时候,她喉咙被人切开,已经死了。尸体旁边有把刀,雷斯林跟我都认得那是谁的东西,我们都看过那把刀──插在你的腰带上。”
然后他不发一语等待。
奇蒂拉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抛开毯子坐了起来。奇蒂拉身上还穿着紧身裤跟长袖衫,只有将皮背心给脱下,连靴子都还在脚上。
她看来漠不关心,自在甚至可说是有点开心地说:“那守卫为什么要抓走雷斯林?”
“他们在小雷身上搜到那把刀。”
奇蒂做了个鬼脸:“这太蠢了。我家小弟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你刚刚说你们认得那把刀──”她一耸肩。“世界上有那么多把刀……”
“给佛林特在上面刻过标记的刀不多,像你那样用皮带缠过刀柄的刀也不多。那是你的刀,奇蒂。我跟雷斯林都确定。”
“你知道是吗?”奇蒂眉毛一弯:“雷斯林没说什么?”
“没有,当然没有。他不会说什么的。”卡拉蒙脸一沉:“等我跟你谈过再说,之后就不一定了。”
“谁会相信他?”
“那你不是该出面说些什么吗?是你杀了裘蒂思,奇蒂。”
奇蒂拉又一次耸耸肩没有回答。她黑色瞳孔中闪耀的红色月光一点也不动摇。
卡拉蒙站起来:“奇蒂,我要去告诉守卫,告诉大家真相。”然后低头就要窜出帐棚。
奇蒂挪动身子靠上去抓住他袖口:“卡拉蒙,等一下!有件事情你没考虑到,应该是压根儿连想都没想过。”她将弟弟拉回帐棚内,拉下门幔遮住月光。
“嗯,”卡拉蒙冷冷望着姊姊:“什么?”
奇蒂靠近他:“你之前知道雷斯林可以用这种程度的法术?”
“什么程度?”卡拉蒙一头雾水。
“像他昨天晚上用的那种魔法。卡拉蒙,那是很强的法术,我也跟会魔法的人并肩作战过,我看过……算了,别管我看过的东西,相信我说的就对了。雷斯林不应该有能力做得到那种事情,那能力不是这么年轻的人该有的。”
“他本来就很懂魔法。”卡拉蒙虽这么回答,但他还没搞懂到底怎么一回事。他还可以心平气和地说雷斯林也很擅长园艺、煎蛋。这对卡拉蒙来说没有太大差别。
而奇蒂则不耐烦挥挥手:“你是装了溪谷矮人的脑袋所以转不过来吗?到现在还搞不懂?”她压低声音说起悄悄话:“听我说,卡拉蒙。你说的没错,雷斯林很懂魔法。但是我必须说──他懂得太多了。我一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本还以为他只是学好玩的。我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么厉害!没想到──”
“你到底想说什么,奇蒂?”卡拉蒙也按捺不住性子。
“不要管他了,卡拉蒙。”奇蒂拉轻轻说着:“让他被吊死吧!雷斯林太危险了,跟那些毒蛇一样,管得住的时候都很好,可是不小心惹他生气的话……卡拉蒙,不要去监狱找他,好好睡一觉。到了早上,如果有人问起短刀的事情,就说刀子是他的。就这么办,卡拉蒙,很快就会结束。”
卡拉蒙呆若木鸡,姊姊说的话重重打在他心上,使他头晕目眩、不知该说什么好。
奇蒂无法从弟弟脸上茫然的表情找出蛛丝马迹,心想他应该有所动摇。
“之后就是你跟我一起走了,卡拉蒙。”她继续说:“北方有人要雇用我,酬劳不错,而且会越来越高。工作内容就是当佣兵,以前我跟你也常常聊过这事,只要我帮你说两句好话,那个领主也会收下你。他一直在找训练精良的士兵,这是你放下牵挂、离开索拉斯的机会。”说到这里,奇蒂拉眯起眼睛往坦尼斯的帐棚那里瞥了一眼,又回头看着弟弟。“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觉得如何?要不要跟我走?”
“你是叫我……看着雷斯林死?”卡拉蒙声音都哑了,最后一个字差点卡在喉头。
“只是要你顺其自然。”奇蒂语气柔和,摊开双手:“这样子最好。”
“你怎么会这样想!”卡拉蒙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不是认真的吧!”
“不要傻了,卡拉蒙!”奇蒂严厉地说:“雷斯林他在利用你!他一直都利用你,也打算一直利用下去,他压根儿就没在乎过你。雷斯林只是把你当成工具,等到他不需要你的那一天,你就等着像他擦屁股的破布一样被丢在路边吧。不要让他这么糟蹋你,卡拉蒙!该死……让他们绞死他!又不是你的错。”
卡拉蒙退后一步,几乎撞倒帐棚边柱:“你怎么可以……不行,我才不干!”他下意识抓扯着门幔想要逃出去。
奇蒂扑上去,指甲嵌进他皮肤。她的脸朝着弟弟面前一靠,距离近得使卡拉蒙的脸颊感受到姊姊呼出的热气。“我还以为这么乱来是史东或者坦尼斯才会说这种话,怎么你也一样?你不是个傻子,卡拉蒙,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卡拉蒙重重甩头,有种冲动想吐,跟之前看到那裂颈死尸是同样感受。他还是盲目地想要离开帐棚,可是慌乱中根本不知该怎么出去。
奇蒂拉静静看着他,双手搭在臀部上,最后恼火吐了口气。
“够了,住手!”她忍不住叫道:“不要到处乱抓,帐棚都要给你翻过来啦!冷静一下好不好。我没那意思,我是开玩笑的,不会让雷斯林死掉的。”
“你是这样子开玩笑的吗?”卡拉蒙将额头上一把冷汗抹掉:“我一点都笑不出来,你打算去自首说实话?”
“说实话有什么好处?”奇蒂拉反问时露出一抹气愤:“还是你希望换我死?是这样子吗?”
卡拉蒙一脸无奈,没有答腔。
“我可没杀她。”奇蒂拉冷冷地说。
“你那把刀──”
“有人在神殿里头趁乱把我的刀从腰带上拔走,你开口问的话我就会跟你说,干嘛一进来就说人是我杀的。我说的是实话,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可是你觉得有谁会相信?”
没有。卡拉蒙很确定谁也不会相信她。
“来吧,”奇蒂拉吩咐着:“我们去把坦尼斯叫醒,他知道该怎么办。”
她套上背心,拾起摆在床榻旁地板上的剑,然后扣紧腰带。
“你可别把刚刚的玩笑话告诉半精灵大哥,”她轻轻抚着卡拉蒙手臂说:“他可不会懂。”
卡拉蒙点点头,说不出话来。这件事情他也没办法向别人提起,太惭愧也太可怕。也许真的是玩笑──黑色幽默。不过卡拉蒙并不这样认为,他似乎还能听见姊姊说的话,也记得她语气中的杀机,眼前好像还闪烁着她瞳孔的诡异光辉。他又退后了一点,避开奇蒂拉那令人发毛的碰触。
奇蒂拉拍拍他的手,好像哄着乖小孩快点将麦片粥都吞下肚一样,可是又将他推到一边,走出帐棚喊起了坦尼斯的名字。
卡拉蒙也打算去把佛林特叫醒,但却听见有人大声嚷嚷,声音传遍整个市集场上。
“有个法师要被人烧死啦!大家快来看哪!有人要烧法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