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６
雷斯林走出勒穆尔的储藏室，踏进一条幽暗的石头长廊。起先他吃了一惊、不知所措，自己应该要站在勒穆尔家的厨房才对。但他随即想起那栋房子本来就没存在过，一切都是幻象，存在他与施术者的心中。
附近墙壁上传来光线，一只银手端着发出白光的球体，看来像是索林那瑞的月光。旁边一只铜手举着红色光球，再隔壁则是黑檀木雕刻的手掌上仿佛空无一物──在雷斯林眼中是如此，不过献身于努塔瑞的法师应当可以看见些什么。
从这三种光线判断，雷斯林认为自己已经回到威莱斯的大法师之塔，身处此魔法建筑无数通道其中之一。费思坦但堤勒斯说谎，雷斯林的试炼已经结束，他只要想办法回到法师大殿，就会听见大家的祝贺。
后颈飘来一阵气流，雷斯林讶异转身。金属擦过骨头──他自己的骨头，灼热痛楚逼紧神经，身体依本能一缩。
“这是帮弥卡和若涅砍的！”黎安歹毒的声音叫道。
他的手臂虽不粗但结实，搭上来勾着雷斯林脖子就要一刀划下。
原本精灵第一刀就想了结雷斯林性命，下手部位是脊椎，可是呼出的鼻息却惊动了雷斯林，他一转身便让黎安失去准头，结果刀刃擦在肋骨上。黎安再次出手，瞄准的位置是喉咙。
慌乱之中，雷斯林没办法念咒，但除了魔法他也没有其他武器，于是只好如动物般本能以手爪对抗。只要恐惧不让他虚脱，就会成为他最大的助力。他看过史东与哥哥赤手空拳搏斗的战况，对于招式有模糊的记忆。
雷斯林双手一合，右手肘在肾上腺素催动下，全力朝黎安胸腹中间重击。
闇精灵苦叫一声后退，但这样还没令他受伤，只是喘了口气。他马上又扑上来，手中刀光闪动。
慌张害怕的雷斯林朝对手手掌一扣，两人扭打起来。黎安想要刺中雷斯林，雷斯林则一直想将他手中短刀扭下。
两人在狭窄走道上挣扎，雷斯林力气渐渐不支，在这生死关头他撑不了太久，于是孤注一掷将仅存的力气都压在精灵抓住刀子的手上，重重往石墙一敲。黎安因此骨折，痛得大叫起来，但居然还没有放下武器。
焦急的雷斯林便一次又一次将他的手打在石头上，刀柄沾满鲜血之后终于握不住，从黎安手上飞了出去，摔落在地板上。精灵一个纵身想要将刀子夺回，但看来阴暗光线下他无法找到，四肢在地上发了疯似摸索。
雷斯林却已经看见刀子了，努林塔瑞的红色月光在刀身上闪闪发亮，然而精灵随即也发现这点，两人一起扑了过去。雷斯林的手从精灵指尖下滑过，刀柄往黎安腹部一提。
闇精灵发出尖叫，身子一软。
雷斯林虎口一松，黎安膝盖跪地，手按在腹部，口中汨汨出血，然后头往前一仰，死在雷斯林脚下。
每一次喘息都让雷斯林浑身作痛，他转身想要赶快离开，可是两腿却不听使唤，身体最后瘫在地上。从刀伤处散发的热意流过全身神经，使人作呕欲吐。
这下子雷斯林才明白，黎安终究是为同伴报了仇。闇精灵的刀上沾有剧毒。
索林那瑞和努林塔瑞的光线在他视野中摇曳、混合，最后黑暗覆盖一切。
雷斯林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同样一条走道上，黎安的尸体也还在身旁，手掌还搭在自己身上。遗体还有点温度，看样子他昏迷没多久。
他勉强挪动身体，撇下死去的闇精灵，带着受伤虚弱的身体钻入暗处靠着墙壁。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他捧着肚子大吐一场以后，整个人躺在石头地板上想要等死。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在恍惚之中这么问。
但他也知道答案了。因为他居然敢跟一个力量强大，自以为可以推翻塔克西丝的法师进行交易，这个法师就算死了也是议会的禁忌。
‘如果你那身护甲是真金不怕火炼，那你也许活得下来，不过如果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就等着皮开肉绽吧，到时候我会把你身体里属于我的东西拿走。’
雷斯林差点就笑了。“我还剩下什么呢，你通通拿去好了，大法师！”
躺在地板上，脸颊靠着石头，他真的想活下去吗？试炼至此，代价已经太大，恐怕无法回复原样。他的身体很难康复，即便活下来也好像是一碰就碎的水晶，仅仅凭着意志力支撑。这样怎么生活？谁会愿意照顾他。
卡拉蒙。只有卡拉蒙会照顾这个虚弱的双胞胎弟弟。
雷斯林望向努林塔瑞闪烁的红色月光，无法想像往后的生活，完全要依赖自己哥哥的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了。
走廊昏暗之中浮出一个人影，在索林那瑞白色光芒下渐渐清晰。
“时候到了。”雷斯林自言自语：“最后的试炼，我过不了了。”
他倒感谢前来终结自己生命的法师，无助地躺在地上看着人影渐渐靠近。对方到了自己身边，但他只能感觉到有人存在、听见那呼吸，对方弯下身子，雷斯林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小雷？”
温柔的指尖抚过他发烫的肌肤。
“小雷！”那声音啜泣起来：“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卡拉蒙……”雷斯林开口，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经过烟雾与呕吐，他的喉咙整个干了。
“我来带你走。”哥哥说。
强壮的臂膀将他抱起，雷斯林又嗅到卡拉蒙身上熟悉的皮革与汗水味，听见皮甲皱缩与大剑敲击地板的声音。
“不行！”雷斯林挣扎起来，用软弱的手掌推了推哥哥厚实的胸膛：“把我放下，卡拉蒙！我的试炼还没结束！不要管我！”他扯着嗓子说完，忍不住一阵干咳。
卡拉蒙捧着弟弟，靠在自己怀中：“小雷，没必要这样子。你乖乖休息就好。”
他们从端著白色光球的银手下方走过，雷斯林看见哥哥脸颊上沾湿的泪光，无奈地再次开口。
“他们不会让我走的，卡拉蒙！”他努力喘着气说话：“他们一定会拦住我，这样子连你都会有危险。”
“他们试试看。”卡拉蒙一脸狰狞地说完，大步从容地沿着走道前进。
雷斯林无能为力，靠在卡拉蒙的肩膀上，有一瞬间从哥哥的坚强中感受到温暖。但接着他立刻愤恨起自己的软弱，也愤恨这个哥哥。
“你这笨蛋！”雷斯林只能淡淡地说，因为他根本没力气大骂：“你这个死脑袋！这样我们两个都会死。你会为了保护我而死，结果我到死都还要欠你……”
“啊！”
雷斯林感觉到哥哥身体一震、抽了口气，同时脚步放慢下来。他抬头一看，走廊远处飘着一个幻影般的老人头颅，一句耳语回荡着……
‘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唔……”卡拉蒙的胸口共鸣起来，这是他的战吼前兆。
“我可以用魔法打败他！”雷斯林这么说，可是卡拉蒙已经轻轻将他放在地板上。雷斯林其实是说谎，他根本已经没有体力，就算想从帽子里抓只兔子出来都不行。但如果放着卡拉蒙帮自己打这场仗更糟糕，尤其对手是那老头，那是雷斯林自己做的交易，他已经得到报酬，也该付出代价。
“不要挡在前面，卡拉蒙！”
卡拉蒙没回头，直朝费思坦但堤勒斯冲过去，身躯阻挡了雷斯林视线。
雷斯林手搭上墙壁，勉强将自己扶起来。原本还想用尽全力发出大叫警告哥哥，但却终究没有叫出来，那声警告融化在不可置信的讶异中。
卡拉蒙丢下了武器，手中取而代之出现一支琥珀棒，原本拿盾牌的手则抓着一片毛皮。他将两者摩擦，念了一个咒语，电流从琥珀流出，顺着走道飞去，打在费思坦但堤勒斯的头颅上。
那头颅狂笑起来，朝卡拉蒙冲撞。卡拉蒙不闪不避，还是高高举着手，又念了一次咒语，另一道闪电击出。老人的头颅在蓝光之中炸成碎片，某个遥远的异界传来模糊一声怒吼，瞬间散在空气中。
走道上回复净空。
“可以走了。”卡拉蒙开心地说完，将琥珀棒跟皮草丢进腰带上一个小包包中：“出口就在前面。”
“你……你怎么办到的？”雷斯林靠在墙上支支吾吾地问。
卡拉蒙看着弟弟惊恐的眼神，停下了脚步。
“办到什么啊，小雷？”
“魔法！”雷斯林生气地大叫：“你用了魔法！”
“喔，那个啊。”卡拉蒙耸耸肩膀，讪笑起来：“我一直都可以。”他正色说下去。“通常我用剑就可以了，所以用不到魔法，可是刚刚你伤得很严重，我不想花时间跟巫妖过招。没关系，小雷，你可以继续把魔法当成专长，我刚刚说过，平常我用不到。”
“这怎么可能……”雷斯林试图要自己想明白点：“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学得会，卡拉蒙不可能一下子就做得到。这没道理！一定有问题……快点想，可恶！快点想！”
蒙蔽思考的并非身体疼痛，而是内心旧创有如毒爪不停撕扯伤口。卡拉蒙，这个身体强壮、个性活泼、敦厚和气的好人。他是大家的好朋友。跟雷斯林不一样。雷斯林在大家眼中畏畏缩缩，是个小人。
“我唯一拥有的就是魔法。”雷斯林说得非常清楚，也是他此生第一次思考这么清楚：“结果现在你居然也学会了。”
靠着墙壁的雷斯林举起双手，拇指往内相触，口中念诵咒语，准备施展法术。
“小雷！”卡拉蒙吓得退后一步：“小雷，你在干什么？别这样，你还需要我！我会照顾你的──我不是一直都在照顾你？小雷，我是你哥哥！”
“我没有哥哥！”
冷硬的表层下，嫉妒沸腾、冒泡，震动破开地壳，翻滚的红色岩浆在雷斯林血管中流动，从双手喷发放射，熊熊火焰将卡拉蒙彻底吞噬。
卡拉蒙发出哀嚎，他想扑减火焰，可是却无法从魔法中脱身。他的身体在火光里扭曲变形，逐渐化为干瘪老人模样，这老人穿着黑色长袍，头发跟胡须都像是一缕缕火苗。
费思坦但堤勒斯张开双手，朝雷斯林走去。
“如果你这身魔法护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老人轻声说：“那我一定会找到破绽。”
雷斯林动不了，没办法自保。刚刚的法术让他用光所有力量。
费思坦但堤勒斯站在他面前，破烂的黑色袍子如夜幕飘动，身上肌肉萎缩腐败，可以看见底下的骨骼。他的指甲又长又尖、像是亡者，但是眼睛中的炙热红芒跟雷斯林的灵魂如此相像，就是那种能量可以起死回生。在费思坦但堤勒斯只剩骨头的脖子上，挂着一条血石项炼。
老人的手触上雷斯林胸口，在他身上磨蹭，嘲弄他、折磨他。费思坦但堤勒斯将手戳入他胸中，抓住他的心脏。但如垂死的士兵也会紧抓插在自己身上的矛柄，雷斯林一样扣住老人手腕，手指即便是死也不肯松开。费思坦但堤勒斯进退两难，挣扎想甩开雷斯林，但他怎么也无法挣脱，手也只能这么搭着他的心脏。
索林那瑞的白光、努林塔瑞的红光、努塔瑞空虚的黑光──雷斯林终于看见了──三者在他视线中合而为一，变做眨也不眨的眼睛直视自己。
“你要我的命，可以。”雷斯林握着老人的手腕，费思坦但堤勒斯同时也抓紧他的心脏。“但是你得服侍我。
空中的眼睛一贬，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