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８
雷斯林坐在大法师之塔某处的书桌前。他在塔中已经停留数日，这件事情经过帕萨理安同意，所以他可以一直待到自己认为试炼的后遗症大致康复为止。
事实上雷斯林不可能真正康复。原本他身体也就不好，但与现在相较，过去的体能真是让人羡慕。他稍微回想起自己的年轻岁月，后悔自己没有真正享受过、没有善用当时的活力。但是他情愿回到过去吗？他希望将一身残破换回原本的健康健全吗？
雷斯林伸手摸着玛济斯法杖。法杖就在旁边，一直不离身。木质平滑温润，不过，法力从指尖流进，引起些微的刺激。对于这支法杖的力量，他目前概念还很模糊。得到这类神器的法师都必须自己挖掘神器内到底蕴含怎样的威力。然而他已经感觉得到法杖上的魔法，可说欣喜若狂。
大法师之塔里头找不到太多有关此杖的线索，与玛济斯有关的文献原本存于帕兰萨斯塔，但当年法师撤离迁居威莱斯时大都遗失了。法杖本身价值太高，所以保留下来，但帕萨理安提起过，这把法杖已经数百年没有人使用。
针对雷斯林追问其中原委，他只隐约透露──在此之前，法杖回到这世界的时机尚未来临。雷斯林不免好奇起来，如今又是为了什么缘由，法杖就应该回到这世界？这是一把传说中用于对抗巨龙的神器啊。不过显然没办法轻易找出答案，帕萨理安不愿多说其他有关法杖的事情，只告诉雷斯林可以在哪里找到一些书，查询相关的知识。
其中一本书已经在他面前摊开，这是修玛的随从书记所留下的小笔记本，里头内容不大有用，看了叫人直摇头。从笔记里面，雷斯林学到不少有关布阵、驻守的道理，要当战斗法师是该有些了解，可是这与法杖没有关连。与法杖有牵扯的部份，都是雷斯林从一些间接的文字中抽丝剥茧而来。例如书记提到：一次城堡遭敌围攻，玛济斯从高塔顶端飞越而下，竟毫发无伤落在队伍之中，大家看了啧啧称奇，而他本人宣称这是法杖的魔力……
雷斯林在自己的一本手册上写下：‘法杖似乎可以让持有人在空气中如羽毛那样飘动。不知道是不是法杖内部的魔力？需不需要咒语启动？有没有使用限制？除了法杖的主人以外，其他人可不可以使用这个功能？’
有这么多的问题必须厘清，但这才不过是法杖的其中一种能力而已。雷斯林推测这支木杖里头还隐藏很多力量，没办法一窥究竟真是令人恨得牙痒痒，要是有本书全部列出来就好了。只不过就算他能找到详细的解释，自己一样要做研究，因为古书的记载未必都可信，有时候会故意留一手。他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而已。
整个研究要花上好几年，不过……
一阵咳嗽打乱他的思绪。咳嗽的时候身体疼痛、虚弱，这感觉相当可怕。他的气管好像锁住了，没办法呼吸，尤其在症状严重的时候，会生出一种永远没办法呼吸，要当场窒息而死的气氛。
这一次发作同样很严重，他努力挣扎想吸一口气，缺氧的脑袋昏沉晕眩，等他终于可以喘息，整个人已经累坏了，不得不在桌面上枕着手稍事休息。倒下来的雷斯林仿佛在啜泣，受过伤的肋骨无情地发烫，刚咳完连横膈膜那儿都疼得不得了。
有人伸手轻轻搭上肩。
“小雷？你……还好吗？”
雷斯林坐直身体，推开哥哥的手。
“真是个蠢问题！对你来说也一样。我怎么可能会好呢，卡拉蒙？”雷斯林抽出手帕抹过嘴角，上头沾了血，他连忙利用身上那袭新红袍做为掩护，将手帕藏了起来。
“有没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得上忙？”卡拉蒙耐着性子，并不计较弟弟的坏脾气。
“你可以出去别来打扰我工作！”雷斯林回答：“收拾好了？我们一小时内就要上路了。”
“你觉得状况可以的话……”卡拉蒙一开口，看见弟弟厌恶、烦躁的眼神，将话吞了回去：“我回去收东西。”其实他三小时之前就把东西都整理好了。
他踮着脚尖走出去，自以为非常安静，但身上一堆叮叮当当或者吱吱喳喳的声音，其实比起高山矮人行进还要吵。
雷斯林从口袋中掏出手帕看了看，上头的血迹还湿润。他凝望深思了一下。
“卡拉蒙。”
“嗯，小雷？”卡拉蒙着急回头的样子有些可悲：“要我做什么？”
两个人还有很多很多年要在一起，他们会在一起工作，会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吃饭、也在一起战斗。卡拉蒙看见自己被弟弟杀死，雷斯林也看见自己杀死了哥哥。
槌子一次又一次地重击。
雷斯林重重叹口气：“嗯，哥哥，我想有件事情你可以帮忙。帕萨理安告诉我一种药茶的配方，他说应该能够调理我的气管问题。那边椅子上，我的包包里头有药方跟药草，你可以帮我泡一杯……”
“马上好！”卡拉蒙兴奋地回答，样子比起弟弟洒下一堆珠宝或钢币还愉快。“没看到热水壶哪，应该会有吧……啊，在这儿，之前漏掉了。你继续看书，我看看要怎么泡……唔，好臭！确定要喝这个？……没事。”他很快改口：“泡泡看，可能喝起来味道比闻起来好。”
他准备热水，然后在茶壶前面像个侏儒作生命实验一样，一丝不苟地算份量、调药草。
雷斯林继续看书。
‘玛济斯拿手杖在食人魔脑袋敲了一记，我冲上去想帮忙，因为食人魔的头骨很厚，他这样子打恐怕也不会造成什么损伤。但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食人魔居然被他打死了，看起来像是被雷打中一样。’
雷斯林又一次仔细写下：‘法杖可以提高敲击威力。’
“小雷，”看到药茶快要冲开时，卡拉蒙回头说：“我想告诉你，发生那些事情……我明白的……”
雷斯林停笔抬头，没有看着哥哥，而是望向窗外。外头是威莱斯魔法森林，可是他眼中却尽是枯萎的叶片、憔悴的树枝，还有腐烂凋零的树干。
“只要你还活着，就别对我、或者其他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懂吗，哥哥？”
“我懂，小雷。”卡拉蒙轻声回答：“我懂。”他回头看着药草。“你的茶差不多好了。”
雷斯林阖起那本书，书记使用的古字体看得他眼睛酸痛，而且内容是早期的通用语和佣兵流传的黑话，都需要花心力翻译才能懂。
松开握笔紧绷的手，雷斯林将那本有关玛济斯的小书夹在腰带上，往北方的旅程中他还可以继续翻阅。安堤默兹对兄弟俩提起一位正在招兵买马的贵族，相信对方也愿意聘请战斗法师。安堤默兹自己也要往那里走，所以可以带着两人一起上路。
雷斯林已经答应与他同行，他也希望可以趁着见到安堤默兹的时候，多与他学习一些知识。原先他期望成为安堤默兹的门生，可惜安堤默兹已经婉拒了。他自称从不收徒，因为没那个耐性，还说，现在想当学徒跟着老一辈学法术机会已经不多，雷斯林不如就自己磨练还好一点。
这恐怕只是托词（谁又敢指责一位白袍大法师说谎？），其他通过试炼的新法师都已经拜师学艺，雷斯林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是例外。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原因可能出在卡拉蒙身上。
双胞胎哥哥这时候正笨拙地泡着茶，手忙脚乱之间，滚水溅了一地，药材也洒了出来。
我想回到之前的岁月吗？
当时我的身体很衰弱，可是比起现在这团仅只凭借意志支撑，根本可说只是团骨骼血肉的混合物相比，还是强壮得多了。我要回头吗？
过去的我看得见世界的美，但现在任何美妙的人事物都在我眼前随着时间洪流而崩坏、扭曲、粉碎、消失。我要回头吗？
以前我们是双胞胎，从同一个子宫孕育，一起出生长大。现在我们形体相依，却已经不在一块儿。兄弟的牵绊已经受创，悬在两人之间摇摇欲坠，那是个永不愈合的伤口。我要回头吗？
雷斯林将自己的笔记本也盖上，拿出一枝笔在封面写起字。
‘我，身为法师……’
然后坚定迅速地划上一条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