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囚犯,幽灵,死者和生者
帕林•马哲理不再是大法师之塔的囚犯。确切地说,既是也不是。他不像原来被困在一个房间里,身上没有任何拘束,也可以自由地在法师塔里漫步,但他无法离开法师塔。下层进出的大门被魔法锁封闭了。
帕林有自己的房间,有张床,但没有桌椅。房间有门但没有窗户,有壁炉但没有火,屋里阴暗潮湿。法师塔的食品储藏室里有大块的面包和盛满干水果的陶碗――大部分都碎了。帕林认出面包是魔法造的,因为它们软而无味,就像海绵。至于饮水,水罐里的水总是不停自己灌满。水的味道不好,有股臭味。
帕林不得不喝这种水,因为他找不到其他喝的。他先施法看看水里没有毒,然后喝水咽下卡在喉咙里的面包。他施法燃起了火,但房间里还是那么阴暗。
更可怕的是魔法之灵。它存在于石头阶梯的裂缝中、地毯的线头上、天鹅绒窗帘的尘灰里,还有墙上早已死去但没有脱落的青苔中,它在对帕林低语。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些幽灵的存在,帕林奇怪地觉得到家了。这里比索拉斯那个光亮、通风、舒适的房子更像他的家。他并不乐意承认这一点,因为他觉得心中有愧。
同幽灵一起被锁在塔中数日后,帕林明白了为什么这个阴冷可怕的地方像家。在这里,他是魔法之子。在这里,魔法曾守护他、指引他,魔法热爱他、关心他。甚至现在他还能闻到枯萎的玫瑰**味,想起过去的欢乐时光。法师塔中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没人责备他,没人期望他,没人以同情的目光看他。帕林没有让任何人失望。
就在这时,帕林意识到自己必须离开了。他必须逃离这个地方,否则就会成为另一个幽灵。
四天来,帕林大部分时间像个幽灵一样在法师塔里漫步,他已经熟悉了这里的布局。法师塔同他记忆中差不多,但有些不同。每一任法师塔主人都会按自己的喜好改变法师塔。在雷斯林是法师塔主人时,塔中只有他的学徒达拉玛、侍奉他们的幽灵和法师塔底监视之间里痛苦地活着的可怜生物。
雷斯林死后,达拉玛成了大法师之塔的主人。这座塔位于自认为是世界中心的城市帕兰萨斯。以前法师塔是个危险而可怕的地方。虽然达拉玛是个黑袍黯精灵(也许正因为他是个黑袍黯精灵),但却很开明。他想炫耀法师的力量,而不是藏起来,因此他向学徒敞开法师塔的大门,为他们增加生活、学习的房间。
同普通精灵一样,达拉玛喜欢舒适和奢华,他将各种各样的东西带进了法师塔收藏,有奇妙的也有可怕的,有漂亮的也有丑陋的,有朴素的也有古怪的。那些藏品都不见了,至少帕林一件都没发现。达拉玛的房间也有魔法锁,也许达拉玛将它们藏在自己房里,不过帕林有些怀疑。他觉得达拉玛的起居室可能同塔里其他房间一样阴暗、寂静。那些东西都是过去的一部分,要么在法师塔从帕兰萨斯移到这里的剧变中碎了,要么就是达拉玛一怒之下扔掉了。帕林猜应该是后者。
帕林记得很清楚,当他听见达拉玛毁掉了法师塔的消息时,庆幸没有让蓝龙王凯兰卓斯夺走法师塔。当时帕兰萨斯的居民被雷鸣般的声音惊醒,冲击波震动房屋,街道开裂,窗玻璃都震碎了。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被龙攻击了,但震动过后没有发生其他事。
第二天,居民惊讶、敬畏又高兴地发现一直被认为是丑陋的邪恶庇护所的大法师之塔消失了。那里留下了一个大水坑,据说能看到法师塔就在黑水下。因此许多人传言法师塔爆炸后沉入了地下。帕林从未相信那些谣言,他对老朋友珍娜说,他既不相信达拉玛死了,也不相信法师塔被摧毁了。
珍娜同帕林看法一致,如果有人知道真相,那应该就是她了,因为她是达拉玛多年的情人,而且达拉玛在三十多年前消失时,她是最后一个见过达拉玛的人。
“也许那不算多久,”帕林嘀咕道,他沮丧又愤怒地盯着窗外。“达拉玛很清楚去哪里找我们。他知道怎样找到我们。只有一个人能告诉他。只有一个人知道:珍娜。”
他本该感谢达拉玛救了自己和泰索何夫。不然他们现在就会在碧雷的监狱里,境遇远比这里糟。但现在帕林的感激之情已经荡然无存。刚获救时他也许会同达拉玛握手,而现在他只想掐精灵的脖子。
法师塔从帕兰萨斯移到现在这里时起了一些变化,帕林并不清楚这是哪里,周围只能看见树。帕林看见墙上有几道大裂纹,也许会危及安全,他不太确定(或者至少希望)达拉玛用魔法支撑着墙壁。螺旋楼梯一直都很难走,现在则更难了,因为某些阶梯在移动中塌掉了。泰索何夫像松鼠一样敏捷地爬上爬下,而帕林每次都要屏住呼吸。
刚到的一小时内泰索何夫已经彻底探索了法师塔,他说通往一个尖塔的入口被倒塌的墙堵上了,还有一个尖塔没了半边顶。曾有效保护法师塔的修肯森林被留在了帕兰萨斯,孤独地立在那里。法师塔周围是一片新森林,一片无边的柏树林。
帕林在白杨树林里生活了一辈子,已经看惯了大树,但这些柏树还是让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大部分柏树都比法师塔高,相比之下塔显得矮小。巨大的柏树枝遮住了法师塔,空中游荡的龙看不见。碧雷费尽心思想找到这座曾耸立在帕兰萨斯的法师塔,为这她愿意付出自己的毒牙、爪子甚至是尾巴。
帕林透过上层的几扇窗户看着地平线上起伏的柏树林,他记得还有许多窗户,但现在都被封起来了。无论看哪个方向,他都只能看见无尽的绿树枝、树叶和阴影。林中没有小路,甚至没有动物的踪迹,森林里一片寂静。没有小鸟歌唱,没有松鼠叽叽喳喳,没有猫头鹰啼叫,没有鸽子低鸣。森林里没有生物。法师塔不是这片汪洋中起伏的航船,它沉了下去,世上之人再也看不见了。
森林是死亡的领地。
法师塔底部有一扇窗户,就在厚重的橡木门边。窗户对着的森林阴影重重,阳光很难穿透上方厚厚的树叶顶蓬。
灵魂在阴影里漫步。它们的样子不好看,但帕林却很入迷。他经常站在这里,一边缩着袖子颤抖,一边看着那些不安宁的死者飘来飘去。
直到自己的心因同情和害怕而碎,他才收回心神,转身离去。
死者似乎无法进入法师塔。帕林感受不到在城堡时那种幽灵在身边的感觉。他感觉不到施放法术时奇怪的发痒,原来他以为只是虫子或蜘蛛咬,或者是头发丝之类的普通东西,现在他知道那是死者在偷取魔法。
帕林同泰索何夫被锁在了法师塔中,他猜是达拉玛命令死者干的。达拉玛在盗取魔法。为什么?他用魔法干什么?帕林肯定不是为了重新装饰法师塔。
帕林本想问达拉玛,但他找不到达拉玛。他叫泰索何夫帮忙找,但坎德人也找不到。法师塔里很多门对他们俩都是锁上的,尤其是对坎德人。
泰索何夫贴着那些门仔细听,但就连坎德人敏锐的耳朵也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声音,包括帕林记得通往达拉玛房间的那扇门。
帕林敲过那扇门,他又敲又喊,但是没有回应。要么是达拉玛故意不理,要么是他不在。一开始帕林以为是前者,他很生气。现在他开始认为是后者,感到不安。他想到自己和泰斯被带到这里,然后被抛弃,余生都要困在这个法师塔里,被幽灵看守。
“不,”帕林轻轻对自己说,他盯着底层窗外,“幽灵不是守卫。他们也是囚犯。”
灵魂在树下的阴影里聚集,无法休息,得不到安宁,漫无目的地游荡。帕林弄不清数量,上千、上万或是更多。这些幽灵他一个都不认识。起初他希望能再次找到父亲,希望卡拉蒙能回答儿子发狂的脑袋里无数的问题。很快帕林就意识到,在这么多灵魂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卡拉蒙能自由行动,那他肯定会到儿子身边来的。
帕林想起光明城堡里父亲生动的幻象。那时卡拉蒙在围着儿子的一堆幽灵中奋力前进。卡拉蒙想告诉他什么,但在他明白之前,卡拉蒙就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走了。
“我想那真糟糕,”泰索何夫说。他用头顶着窗户看外面。
“看,那里有个坎德人。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喂!”泰索何夫敲打窗户。“喂,喂!你包包里有什么?”
活着的坎德人是不可能忍得住的,但坎德人幽灵没有理会这习惯性的问候,很快消失在其他的幽灵中:精灵、矮人、人类、牛头人、半人马、地精、大地精、龙人、溪谷矮人、侏儒,还有帕林听说过但没见过的种族。他看见了被诅咒的黑暗种族特瓦矮人。他看见了生活在海底的狄摩那斯提精灵,这个种族是否存在一直有争议。他还看见了奇怪而可怕的海象人,这种生物生活在冰墙冰川。
朋友和敌人的灵魂都在一起。地精与人类擦肩而过。龙人飘过精灵。牛头人和矮人在一起游荡。没人注意其他人。似乎他们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每个灵魂都自己游荡,要完成某项任务,那似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因为帕林看见他们脸上带着渴望、沮丧和绝望。
“我想知道他们在找什么,”泰索何夫说。
“出去的路,”帕林回答。
帕林肩上挂着一个袋子,里面有几块面包和水袋。他害怕自己会改变注意,就下定决心径直走向法师塔大门。
“你去哪里?”泰斯问。
“出去,”帕林回答。
“你带我一起走吗?”
“当然。”
泰斯渴望地看着门,但又在楼梯上犹豫不决。“我们不是回城堡找时光旅行装置吧,对吗?”
“它还能剩下什么?”帕林痛苦地回答。“就算还有一些没坏的碎片,大概也都被碧雷的龙人捡走了,现在应该在碧雷那里。”
“很好,”泰斯放心地叹口气。他忙于准备旅行的包包,没看见帕林无言的愤怒。“很好,我也去。法师塔真是个有趣的地方,我很高兴能来这里,不过过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了。你认为达拉玛在哪里?他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然后就消失了?”
“向我炫耀他的力量,”帕林说,他已经站在了门前。“他以为我完了。他想让我失去信心,强迫我向他卑躬屈膝,乞求他释放我。他会发现自己的网中不是一条小鱼,而是巨鲨。我曾以为他多少想帮我们。现在我不会作他游戏里的棋子了。”
帕林严厉地盯着坎德人。“你身上有没有魔法物品?你在法师塔里什么都没找到?”
“没有,帕林,”泰斯说,他瞪大眼睛以示清白。“我什么都没找到。就像我说的一样,无聊极了。”
帕林继续追问。“你没什么将来要还给达拉玛的东西?你东张西望时没什么东西落入包包?你没捡起什么会绊倒人的东西?”
“嗯……”泰斯挠挠脑袋。“也许……”
“这非常重要,泰斯,”帕林严肃地说。他瞥了一眼窗外。“你看见外面的幽灵了没?如果我们有任何魔法,他们就会想夺走魔法。看,我取掉了所有戒指和珍娜送我的耳环。我留下了装有法术材料的袋子。为了安全,你为什么不也把袋子留在这里?达拉玛会看管的,”他补充了一句,好让泰斯放心,因为坎德人正抓着包包害怕地盯着他。
“丢下我的包包?”泰斯痛苦地说,就像帕林要坎德人的头或是头饰。“我们会回来取吗?”
“会,”帕林说。对坎德人撒谎不是真正的谎言,更像是自卫。
“我想……如果是那样……因为很重要……”泰斯解下所有包包,对每个都温柔地轻拍一下,然后把它们放在楼梯下的黑暗角落里。“我希望没人会偷。”
“不太可能有人偷。站在楼梯边,泰斯,那里安全,别打扰我。我要施法。如果你看见有人过来要警告我。”
“我负责殿后?你让我殿后?”泰斯着迷了,他立刻忘了包包。“从来没人让我殿后!连坦尼斯都没有。”
“对,你……嗯……殿后。你要注意观察,无论听到或是看到我做什么都别打扰我。”
“好的,帕林。我会的,”泰索何夫庄严地承诺,然后开始观察。不过他又问了一句。“不好意思,帕林,这里只有我们俩,我应该假定对付谁?”
帕林劝自己忍耐,然后说,“例如魔法锁有魔法守卫,对锁施放魔法也许会让守卫现身。”
泰斯猛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骷髅、幽灵或是巫妖?噢,我希望如此――换句话说,我不这么希望,”看见帕林凶恶的表情,泰斯赶紧改口,“我会注意的,我保证。”
泰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就在帕林思索法术咒语时,有人拉他的袖子。
“嗯,泰斯?”帕林克制住想把坎德人扔出窗外的冲动。“又怎么了?”
“在这之前你不想逃跑是不是因为害怕幽灵和巫妖?”
“不是,泰斯,”帕林平静地说。“那是因为我害怕自己。”
泰斯思索着。“我觉得不能对付你来保护你,帕林。”
“你不能,泰斯,”帕林说。“现在回你的位置去。”
帕林估计在泰索何夫厌烦殿后又来烦他前大概有十五秒的安宁。他闭上眼睛,将手伸向门。
他没有触碰门。他触碰的是门上的魔法。残破的手指……他记得以前自己的手指修长、灵巧、柔软。他像一个盲人一样感觉魔法,搜索魔法。感觉到指尖的刺痛,他的灵魂在发抖。他找到了魔法丝线。帕林抚平这根线,又找到了其他的丝线,魔法在他的触碰下泛起涟漪。魔法之布挂在门上,薄而光滑。
这个法术不简单,但也不那么复杂。他最好的徒弟就能解开。帕林的自尊受了伤害,他更加生气了。
“你总是小看我,”帕林对并不在场的达拉玛嘀咕道。他拔去一根线,魔法之布裂开了。
门猛然打开。
带着清新柏树味的冷空气灌入法师塔,就像快溺死的人在拼命呼吸。树林阴影里的幽灵不再游荡,上百人一起转身用空洞的眼睛看着法师塔。没人上前,没人试图接近。他们悬在飒飒作响的风中摇摆着。
“我不会使用魔法,”帕林告诉他们。“我的袋子里只有食物和饮水。不要管我。”他对泰斯做了个不必要的手势,坎德人正在他身边手舞足蹈。“紧跟着我,泰斯。没时间去探险了。我们不能走散。”
“我知道,”泰斯兴奋地说。“我还是殿后。我们要去哪里?”
帕林看着门外。多年前,法师塔外有石阶和一个大庭院。现在一踏出大法师之塔就会踩上棕色的死柏树针叶,它们就像干枯的护城河环绕法师塔。柏树林在河边形成了一堵高墙,树枝遮住了天空,他们只能在下面行走。树木的阴影里死者的灵魂站在那里观望着。
“我们得找出一条路,或是任何能引导我们离开这片森林的标记,”帕林说。
帕林把手缩进袖子里,强调他不会动手使用魔法,然后大步踏出门,径直朝树木生长的那条分界线走去。泰斯跟在后面,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往后看,执行殿后的任务,这种技巧显然需要一些练习,泰斯行走很困难。
“停下!”泰索何夫第二次撞上帕林后帕林咬牙说。他们已经到了林木生长线边上。
帕林伸出手抓住泰斯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来。“面朝前方。”
“但是我在殿――”泰斯打断了自己。“哦,我明白了。你担心我们前面有什么。”
幽灵没有身体。他们抛弃了冰冷的躯壳,就像蝴蝶抛弃了茧。过去这些灵魂就像蝴蝶一样可以自由地飞向未知的新目的地。现在他们却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瓶中,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寻找出去的路。
这里有那么多灵魂。亡者之河流过柏树干,每一个灵魂都像是洪流中的一滴水。帕林几乎无法分辨。面孔飞过,手掌、手臂、头发像是透明的丝巾拖在后面。这些面孔非常可怕,他们都饥渴地看着帕林,帕林犹豫地放慢了脚步。他曾以为是风的低语声碰到了脸颊。他听清了词句,浑身颤抖。
魔法,他们说。给我们魔法。幽灵都看着他。他们没有注意坎德人。泰索何夫在说什么,帕林看见他的嘴开合,但就是听不见。似乎帕林的耳朵里已经塞满了死者的低语。
“我没什么东西给你们,”他告诉这些灵魂。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模糊而遥远。“我没有魔法物品。让我们过去。”
帕林走到林木分界线上。森林里的幽灵像是在冒泡的白色水池。他希望幽灵会在自己面前分开,就像晨雾从山谷升起,但是他们仍然在那里,挡住了去路。透过奇异的灵魂之雾,他只能依稀看见更多的树。这让他想起了帕兰萨斯大街上遍布的乞丐,那些人伸出污秽的手,尖声乞讨。
帕林停下来,回头瞥了一眼大法师之塔,他只看见一片废墟,然后又转脸看着前方。
过去他们没有伤害你,他提醒自己。你知道他们的触碰。那并不愉快,但只是像走进蜘蛛网。如果你回头,就永远不能离开,直到你也成为他们的一员。
帕林走进亡者之河。
冰冷而苍白的手触碰他的手。冰冷而苍白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冰冷而苍白的嘴贴着他的嘴,吸出他的生命。帕林无法移动,旋转的幽灵将他往下拽。他只能听见幽灵可怕的低语。他转身,想找到回去的路,但只能看见眼睛、嘴和手。帕林转了又转,迷失了方向,幽灵越来越多。
帕林无法呼吸,无法说话,无法呼喊。他倒在地上,喘着气。幽灵围了上来,又拉又拽。帕林被撕成了碎片。幽灵搜遍他每一个细胞。
魔法……魔法……给我们魔法……
帕林沉入可怕的河中,停止挣扎。
泰索何夫看见帕林走进了森林的阴影里,却没有立即跟上。他试图让几个站在树下看着帕林的坎德人幽灵注意自己。
“我说,”泰斯很大声地说,他的声音盖过了耳中开始变得烦人的嗡嗡声,“你们看见我朋友卡拉蒙了吗?他是你们的一员。”
泰斯准备告诉他们卡拉蒙像他们一样是幽灵,但他转念一想,那也许会让他们感伤自己已经死去,就没有说。
“他是高大的人类,上次我看见他时已经很老了,现在他死了,看起来又年轻了,我没有冒犯你们的意思。他有一头卷发,笑容非常友善。”
没用。坎德人幽灵根本不注意他。
“我不得不说,你真是太无礼了,”泰斯走过幽灵。既然没人跟他说话,那他就跟上帕林。“别人会以为你是人类养大的。你肯定不是坎德摩尔来的,坎德摩尔的坎德人不会那样。真奇怪,帕林去哪里了?”
泰斯尽力搜寻面前的森林,看着那些可怜的幽灵疯狂旋转,他头都要晕了。
“帕林!你在哪里?我应该负责殿后,但你不在前面我殿谁的后啊。”
泰斯等了一会儿,看帕林有没有回应,但是嗡嗡的响声让他头疼,就算法师回答了他也听不见。泰斯用手指堵住耳朵。他以为帕林可能忘了什么东西,回法师塔拿去了,就转身看着后面。泰斯能看见柏树林中小小的法师塔,但帕林不在。
“该死!”泰斯松开手指,挥手试图驱赶那些可恶的幽灵。“滚开。我看不见东西了。帕林!”
这就像穿过一场大雾,或者更糟,因为雾不会用渴望的目光看着你,不会用虚无的手来抓你。泰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也许是树根,他朝前倒在了地上。脚下的东西在抽动,那不是树根,泰斯想,也有可能是某棵活树的。
泰斯认出了帕林的白袍,然后认出了帕林。他惊愕地趴在帕林身上。
帕林的脸色非常苍白,甚至白过周围的幽灵。他闭着眼睛,喘着气。一只手抓着喉咙,另一只手在地上抓。
“你们滚开!滚!让他一个人呆着,”泰斯一边尽力驱赶幽灵一边喊,那些幽灵像某种邪恶的网一样裹着帕林。“停下!”坎德人又跳又跺脚。他开始绝望了。“你们在杀死他!”
嗡嗡声变大了,就像黄蜂飞进了他的耳朵,要拿他的头作蜂巢。听着那可怕的声音,泰索何夫无法思考,但他意识到自己不需要思考。他只要在自己变成幽灵之前拯救帕林。
泰斯又看了一眼身后确认方向。穿过不停流动的灵魂之雾,他至少瞥见了一眼法师塔。泰斯跑到帕林头边,抓住他的肩膀。坎德人牢牢站稳,哼了一声抬起帕林。帕林体形并不大,泰斯想象自己在拖卡拉蒙,但是帕林毕竟是成人,而且这时候重得像个死人。泰斯则是个年老的坎德人。他拖着帕林走过布满针叶的崎岖地面,走了几步后就松开手喘气。
幽灵没有阻止泰斯,但是嗡嗡声变得更大,他咬着牙才能忍受。泰斯再次瞥了一眼后面,确定法师塔还在那个方向,然后抬起帕林继续拖。他喘着气拼命拖着,一直没有松开手。最后他终于把帕林拖到了森林外法师塔周围的棕色针叶地上,自己也倒下了。
泰斯一边警惕地盯着在森林里游荡的幽灵,一边爬向帕林,他不安地看着帕林。
帕林不再喘气。他大口咽下空气,眼睛眨了几次,然后睁得大大的,一幅受惊过度的表情。他突然坐起来,伸出手大喊一声。
“没事了,帕林!”泰斯紧紧抓住帕林的手。“你安全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这里似乎有什么幽灵无法穿越的屏障。”
帕林瞥了一眼在黑暗中翻腾的幽灵,然后颤抖着移开视线,看着法师塔大门。他站起来,拂掉袍子上的针叶,表情变得严厉。
“我救了你,帕林,”泰斯说。“你可能会死在那里。”
“是啊,泰斯,很有可能,”帕林说。“谢谢你。”他低头看着坎德人,表情柔和了。他按着泰斯的肩膀。“非常感谢。”
帕林又瞥了一眼法师塔,脸上恢复了严厉的表情。他皱起眉毛,脸色变得阴沉。他继续盯着法师塔,深呼吸几次后,朝法师塔走去。帕林很苍白,几乎比濒死时还要苍白。他看起来十分坚决,泰斯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坚决。
“现在你去哪里?”泰斯问,虽然他不介意休息一小会儿,但还是想进行另一次冒险。
“去找达拉玛。”
“但是我们找了又找――”
“不,我们没有找,”帕林说。现在他很愤怒,他想在冷静下来之前行动。“达拉玛没有权利这么做!他没有权利束缚这些可怜的灵魂。”
帕林冲进法师塔大门,开始爬通往上层的螺旋楼梯。楼梯左边没有扶手,所以他紧贴着右边的墙。踏错一步就会让他跌入黑暗。
“我们要去释放灵魂?”泰斯问,他跟着帕林往上爬。“就算他们想杀死你也一样?”
“他们不想那么做,”帕林说。“他们不由自主,被迫寻找魔法。现在我知道谁在幕后操纵,我要阻止他。”
“我们怎么做?”泰斯急切地问。帕林并没有将他算在冒险内,不过那也许只是疏忽。“我的意识是怎么阻止他?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要把这个法师塔拆个精光来阻止他,”帕林会这么说。
爬了一长段时间后,他们来到一扇门前。
“我试过了,”泰斯说。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不动。”
“噢,不,它会动的,”帕林说。
帕林抬起手说了一个词。他手指上出现噼啪作响的蓝色火焰。帕林深呼吸,对着门伸出手。火焰烧得更猛了。
突然,门无声地开了。
“停下,泰斯!”坎德人正要跳进去时帕林喊道。
“但是你打开门了,”泰斯说。
“不,”帕林用刺耳的声音说。蓝色火焰消失了。“不,我没有。”
帕林上前一步,盯着房间里面。几缕阳光穿过厚厚的柏树枝、多年来窗外堆积的泥和窗内附着的尘土,照进屋里。里面没有声音。
“你呆在外面,泰斯。”
“你又让我殿后?”泰斯问。
“是的,泰斯,”帕林平静地说。他又向前一步,侧着头仔细倾听最细微的声音,然后慢慢走进房间。“你来殿后。如果你看见什么东西过来就告诉我。”
“例如幽灵或是食尸鬼?好的,帕林。”
泰斯站在外面,单脚跳来跳去,想看进屋里发生了什么。
“殿后是相当重要的任务,”泰索何夫提醒自己,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心里有些烦躁。“史东总是殿后。还有卡拉蒙。我从未殿后是因为坦尼斯说坎德人从不呆在后面,干不好――”
“别担心!我来了,帕林!”泰斯放弃等待,冲进房间。“后面没什么东西。后方安全。噢!”
泰斯停了下来。他没有选择,帕林稳稳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房间里阴暗寒冷,就算最炎热的夏日,这里也同样阴冷。冷光照亮了书架,上面放着许多书。书架旁边是蜂巢一样的卷轴柜,大部分格子都是空的。地上还有一些木箱子,华丽的装饰都被灰尘盖住了。窗户上挂着厚重的窗帘,漂亮的地毯满是灰尘,已经磨烂了。
房间那一头有一张桌子。有人坐在桌后。阴暗的光线下,泰斯眯着眼睛想看清楚。那人似乎是个精灵,长长的黑发里夹杂着灰色条纹,从前额一直到脑后都有。
“那是谁?”他低声问。
精灵完全沉静地坐着。泰斯以为他在睡觉,不想叫醒他。
“达拉玛,”帕林说。
“达拉玛!”泰斯吃惊地重复道。他扭头看着帕林,以为帕林在开玩笑。不过帕林并没有笑。“那不可能!他不在这里。因为我猛敲门还大喊‘达拉玛’,但没人回应。”
“达拉玛!”泰斯提高音量。“喂!你去哪里了?”
“他听不见,泰斯,”帕林说。“他看不见你,也听不见。”
达拉玛着在桌后,手叠在胸前,眼睛直视前方。他们进来后他没有动过。听见坎德人的尖叫,达拉玛本该转动的眼睛却没有移动。他的手也不动。
“也许他死了,”泰斯说,他突然觉得有趣。“帕林,他看起来的确像死了,不是吗?”
精灵还是一动不动。
“不,”帕林说。“他没死。”
“这真是个有趣的睡觉姿势,”泰斯评论道。“坐着睡。也许我掐一下他――”
“别碰他!”帕林赶紧说。“他在冥想(stasis)。”
“我知道那是哪里,”泰斯说。“它在福罗参北面大概五十英里远的地方。不过达拉玛不在斯蒂西斯(stasis),帕林。他就在这里。”
精灵睁着的眼睛突然合上了。达拉玛闭上眼睛很久。他正在脱离将灵魂和肉体分开的冥想状态。他紧闭嘴唇,用鼻子呼吸。达拉玛痛苦地握紧拳头,又张开五指,然后开始揉搓。
“循环阻塞了,”达拉玛睁开眼睛看着帕林说。“那非常痛苦。”
“我深表同情,”帕林说。
达拉玛的目光落在帕林扭曲的手指上。他继续搓着手,没有说话。
“喂,达拉玛!”泰斯说,他很高兴有机会插话。“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有没有说过从上次在卡拉蒙的第一次葬礼上见到你以来你的变化太大了?我发表了相当不错的悼词,然后天开始下雨,大家本来就伤心,因而就更伤心了,但是你施展了一个美妙的法术,雨滴发光,天空中出现了彩虹――”
“不!”达拉玛说,他突然用手一指。
显然达拉玛不想谈彩虹,泰斯打算说说葬礼的其他事,不过精灵举起手指着自己的姿势倒是很古怪。
泰斯想,也许我要去斯蒂西斯了,这是他最后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