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上，雷蒙将水泼向火堆的余烬，然后又撒了泡尿，确保火彻底熄掉。他吃了些冷的玉米薄饼和豆子作为简单的早餐，然后断开货机蓄电池与手枪的连线，把枪塞进皮套，挂在腰间。它的重量令他安心。离开这里以后，没人说得清几时会撞见卓柏卡布拉或是其他掠食的野兽。他将货机里穿的柔软的比目兽皮拖鞋换成那双结实的旧登山靴，然后徒步前往昨晚发现的那个不协调之处：和以往一样，不知为什么，这双靴子踩在不同于普通街道的坎坷路面上反而更加舒适。露珠打湿了草丛与灌木的叶片。外观像小型猴子的蜥蜴在他面前的树枝间跳来跳去，用惊恐的尖叫声呼唤着彼此。圣保罗星上有数百万个尚未编目的物种，在雷蒙走到那块光秃秃的岩石前所花去的二十分钟里，他恐怕已经经过了上百种人类尚未目睹过的动植物。
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那个不协调的地方，几近惋惜地审视着它：因为他很享受这场登山的过程本身，时不时停下脚步观赏风景，或者在微弱的阳光中稍事歇息。现在他必须开始干活了。
青苔覆盖了这块位于山坡上的岩石，呈现出深深的绿色，其螺旋状的长势让雷蒙想起了洞穴壁画。靠近之后，不协调感反而不明显了。他能看到岩石的纹路从岩石的一侧延伸到另一侧，没有出现断裂或者高度变化。雷蒙昨晚在渐逝的暮光中所看到的景象，如今已消失不见。
他从肩上取下背包，点燃一支烟，打量起自己面前的山坡来。看起来，他周围的岩石大部分都是变质岩——细长的纹理在向雷蒙讲述接近圣保罗星地幔时那无法想象的压力和热量。下方的岩层也由火成岩
和变质岩组成。而沉积层——如果存在的话——肯定在更高处，那里的地面看起来年代最短。这儿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那种地方。也许有铀矿，幸运的话还有钨矿或钽矿。就算他找到的只是金矿、银矿或者铜矿，他也能靠这些消息卖个好价钱。这些信息将会比金属本身还要值钱。
雷蒙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份职业所蕴含的可悲的讽刺。他永远也不会自愿离开圣保罗星，它的空旷正是他将这里作为避风港的理由。而在更加发达的殖民地，全球卫星和地面上散播于空气中的网络粒子使得独处成为了不可能的事。圣保罗仍有边疆的存在，在边疆之外，则是人们几乎或者完全不了解的事物。他和其他同行就是殖民地工业的双手和双眼：他对于未知角落和生态环境的热爱并不重要。他在那些地方的经历，数据、发现和知识才有价值。于是他通过摧毁能让他独处的那些东西来赚钱。这行为非常邪恶，但又符合人类与生俱来的矛盾本性。他抽完了烟，从腰间的野外工具包里拿出一把手镐，开始了寻找提取岩芯的合适位置的漫长工作。
阳光铺洒下来，雷蒙脱下衬衫，塞进手枪袋后面，看起来就像多了条尾巴。他借助手镐和小型勘探用铲，清理掉植物和土壤，在距离地表不超过一尺半的位置就找到了坚实的岩石。如果岩层埋得更深，他就必须回去货机那边取工具了——那些用于小型挖掘的动力工具，但是价格不菲，容易损坏，使用时还会发出代表文明的嗡鸣电子声。看着这片岩层就会发现，如果换个地方挖掘，也许就要多花不少力气。还好他选择了这儿。
提取岩芯的目的是从原生岩石中凿出大约手臂长度的样本。如果岩石柔软，那么样本必须更长。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雷蒙需要在山谷中的不同地点收集十来个这样的岩芯。然后再花上三四天的时间，用货机里的设备去筛选岩屑中的微量元素，以及凭肉眼无法辨识的矿石。等完成这些工作以后，雷蒙就会想方设法用廉价的手段将最有用的信息储存起来。就在他设置第一处爆破物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遐想样本测试期间那漫长懒散的时日。他可以出去狩猎，或者探索湖泊，或者在阳光下找个温暖的地方，听着风儿吹拂草地的声音，睡上一觉。他的手指舞动着，穿过堆好的爆破物，驾轻就熟轻松和优雅地摆弄着电线和计时芯片。许多勘探者就是因为摆弄工具的时候太过粗心，于是丢掉了工作和双手——有时还有性命。雷蒙很小心，但他技艺娴熟，只要选好地点并且清理完毕，放置爆破物只需要不到一个钟头而已。
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在引爆前反而犹豫起来。这里太安静、太平静、太平和了！从这里向高处望去，树林覆盖的山坡化作一条条黑色、深蓝和橘色的线，向着远方绵延而去，风吹过的时候，森林就像一条苔藓织成的地毯那样泛起涟漪——除了他那个位于山脊下仿佛白色鸡蛋般的泡泡帐篷，这一幕景色或许从时间伊始就从未改变过。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想要忘掉勘探，就这样用这段旅行好好放松身心，一直到不必再躲藏在山里为止，但他立刻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等到那个欧罗巴人引起的骚动过去，等到他回去，他还是需要钱，他的货机也总有需要更换的时候，艾蕾娜看到他两手空空归来时轻蔑的眼神也是他不想面对的。或许这儿根本就没什么矿石，他安慰自己说，然后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做有钱人总不可能是坏事吧？他的胃又开始痛起来了。
他抬起头看着这片山坡。这儿风景很美，崎岖不平，无人染指。但等他的消息放出去以后，这儿就不会再是现在的样子了。
“非常抱歉，”他对着自己即将破坏的景色说，“但男人总得想法子赚钱。山可不用吃饭。”
雷蒙又吸了最后一支烟，像个站在死刑台上的人那样，把工具放回背包里，走向他选择作为掩体的几块巨石，蹲身躲在后面，引爆了炸药。
爆炸声如他预想的那样传来：但本该在群山间回响几声，然后渐渐消失的声音，却变得更响，也持续得更长。他脚下的山坡微微颤抖，仿佛某个睡得不够安稳的巨人正在扭动身子，然后他听到了仿佛特快列车的岩石滑落声。光是听着这些声音，他也能判断出情况非常糟糕。
一大团尘埃裹住了他，白如雾气，味道则像是灰泥与石头。是山崩。不知为什么，雷蒙这场小小的爆破引发了山崩。他咳嗽着低声骂了一句，回想他刚才看到的东西。他怎么会没注意到那块岩层的表面很不稳定呢？这是会让勘探者送命的错误。如果他选择的掩体比现在稍微接近些，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更惨的情况是在这个人迹罕至之处被砸成残废，埋在石头下面——他会被困在这里，直到红夹克怪找来，撕下他的血肉。
震耳欲聋的怒吼声渐渐平息。雷蒙从巨石后面站起身来，在自己的面孔前摆了摆手，仿佛搅动面前的空气就能带来更多的氧气，或者减少在他的鼻孔和肺部已经成形的厚厚岩粉层。他缓慢地走向前去，双脚迟疑地踩在那些新近形成的石子上。那些石头散发出怪异的热气。
岩层崩落之处，赫然竖立着一道金属墙壁：它大约有半座山那么高，宽度在二十到二十五米之间。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肯定是某种奇特的自然现象造成的。他走上前去，自己的倒影——苍白得像是幽魂——也向他逼近。他伸出手，模糊的影像也伸出手，他停下，对方也停下来。在触到那只幽魂般的手之前，他停下了动作，因为金属表面上的倒影一脸迷惑，毫无疑问此刻他的表情也是如此。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墙壁。
他指尖下的金属冰冷。爆炸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尽管他的头脑不愿承认，但它显然并非自然形成的。它是人造物。是由某个人制造，再埋藏在山石之后的东西，虽然他想象不出这个人会是谁。
他又花了点时间，才想清楚其中的意义。有东西埋藏在这座山下，体积庞大，也许是某种建筑，比如一座地堡。也许这整座山的下面都是空的。
的确是个大发现，正如他对曼努埃尔所说的那样。但他发现的并不是矿藏，而是极其庞大的人工制品。不可能是人类的产物，这里的人类殖民地的年代还没有久远到能够留下废墟。一定是外星人，也许有几百万年的历史了。科学家与考古学家们会为这个发现而疯狂，或许就连恩耶人也会感兴趣。要是他没法利用这样的发现飞黄腾达，那么他也实在太愚蠢了……
他将手掌按在金属上，与他的倒影双掌相触。冰冷的金属在他手下颤动，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更加深邃的震颤透过这道墙壁传来，“砰，砰”，低沉而富有韵律，如同隐藏在某处的一颗巨大的心脏，如同这山的心脏，空旷、冷漠而古老。
他的脑海中警铃大作，不安地四下张望。换做其他人，也许不会以猜疑对待如此古怪的发现，但雷蒙的族人遭受了几百年的迫害，他本人也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墨西哥人的容忍下求生的那些日子——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何时会找到托辞，然后将整个村子屠杀殆尽。
不管这堵墙是什么，也不管它为何存在于这颗人类一知半解的星球上的不毛之地，它都不是什么死寂的废墟：山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运作着。如果说它是被人藏起来的，那就是因为有人不希望它被发现。而且那个人会因此而不高兴。从这件人造物的规格来看，那个人恐怕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而且或许很危险。
突然间，洒在他肩头的阳光仿佛冰冷起来。他再一次紧张地环顾四周，觉得在这片光秃秃的山坡上实在太不安全了。又一只烤饼兽吼叫着飞过空中，只不过现在，它的叫声在他听来就像来自地狱的尖锐哭号。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回到货机上——也许可以录下这堵墙的一小段影像，然后找个别的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都好，甚至可以回地亚哥镇去，至少在那里，他知道危险究竟是什么。
他没法跑回露营处——地势太崎岖了。但他还是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爬下了山，从上坡上滑下，掀起一阵灰尘和岩屑之云，在岩石和岩石之间跳跃，大步穿过灌木丛和纠缠的小树林，惊起了身旁的草蜢和桨足兽。
他动作非常快，等到他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时，身后的山坡打开，外星人出现了。
在他上方的高处，山坡上开了一个洞——金属墙壁之后的一座山洞。他听到尖利的呜呜响声，就像是离心机转动的声音，片刻之后，有个东西从洞里飞了出来。
那是个方形的物体，其外形看来不太适合飞行，反倒更像是在真空中移动用的飞行器。它颜色惨白，无声无息……让雷蒙想起了幽灵，或者说漂浮的巨大头骨。在宽广空旷的蓝天下，高处的空气足够稀薄，星光足以透过那片蓝色传来，所以那东西的大小和距离都很难判断。这个古怪的箱形物体漂浮在空中，缓缓旋转着。雷蒙知道，它在寻找。寻找他的踪迹。
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的营地。那个东西显然在找寻着什么，而雷蒙完全没有想过去掩盖泡泡帐篷的白色圆顶，或是旁边的那架货机。他没有理由这么做。那个东西也许看不到躲在灌木丛中的他，但它一定会发现他的营地。他必须赶去那里——回到货机，然后升空——赶在山里的那个东西找到营地之前。他的头脑已经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他的货机能不能比那个白盒子快？如果能成功起飞的话，他可以在低空飞行，让它难以觉察更难以进攻。他是个出色的飞行员。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在树梢间躲闪，一直飞到提琴手之跃——
但首先他必须赶过去。
他飞奔而去，纯粹的恐慌打消了他最后的一点谨慎。就在他跑到石子地面的边缘，一头冲进灌木丛里的时候，那个恶魔般的白色箱子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这片看起来单薄而又易于行走的矮树和灌木丛，等到实际穿行起来就成了大麻烦。树枝阻碍着他，刮擦他的面颊，撕扯着他的衣服。他觉得那个飞行物就在他的头顶或者身后，随时准备发起攻击。他的呼吸随着奔跑而急促，双腿不停歇地跑向他的货机。
他找到了什么？某个公司在北方开发的绝密项目？他正在参与掠夺的这个世界的后工业化原住民？在上帝的所有造物之中，哪有这样外形完全不适合飞行，却又飞得这么快、这么安静的东西？是外星人。肯定是某种外星人——无论是圣保罗星上土生土长，还是和他一样来自外星。
“我什么也没看到，”他轻声说，“拜托。我什么也没做！我喝醉了。拜托。这全是我幻想出来的！”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脚步，靠在树上调整着呼吸，天空中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悬在空中的头骨在用空洞洞的眼窝找寻着他。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握枪在手。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拔枪的了，但发现它的存在以后，枪的重量和质感就开始让他安心。他并非毫无抵抗之力。无论那鬼东西是什么，他都可以用枪对付它。他吐了口唾沫，愤怒代替了恐惧。或许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但它也并不了解他。他是雷蒙·埃斯佩霍！如果它敢来惹他，他就给它身上开几个窟窿！
在虚张声势和愤怒的支撑下，雷蒙重新迈步走向自己的货机，同时留意着天空。他走得比自己想象的快了不少：距离货机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了。他可不打算停下来录个像什么的，至少那个东西在到处找他的时候不行。但他可以从地亚哥镇带上一支部队过来——比如总督的私人卫队什么的。或者警察，或者军队。不管那座该死的山里藏着什么，他都要让它大白于天下。他不怕它，也不怕任何人。他连上帝都不怕。他之前的那些否认——拜托！我什么都没看到！——早已被他遗忘。
他到达营地所在的草地时，那个外星人恰好出现在他头顶的空中。他犹豫起来，不知是该冲进他的货机，还是该转身钻进灌木丛里。
现在那东西离得够近，大小已经可以判断了；它比雷蒙想象中要小一些——也许只有他货机的一半大小。这个白色箱子飞出山里的时候肯定已经离他很近了，要不就是因为雷蒙的注意力全放在货机上，别的什么也看不到。它像是用绳子做成的：长长的白色绳索仿佛烛泪那样组成了它的外壳。或者说它的脸。它掠过近处的时候，雷蒙感到喉头发紧。它太近了。他绝无可能在它阻挡去路之前赶到货机里。
也许它的来意是友好的，雷蒙想。圣母啊，最好是友好的！
货机爆炸了。瀑布咆哮般的巨响声中，火光蔓延，烟气冲天，滕非鸟群尖叫着从山腰处飞起。冲击波影响到了雷蒙，将泥土、石子和破碎的植物撒落到他身上。他步履蹒跚，努力维持着平衡。熔化的金属碎片伴随着闷响落在他身边的地上，在地面的青苔上烧出了不少孔洞。它在朝他开火！透过滚滚的浓烟，雷蒙看到那东西调头，飞到离地十五英尺的空中，然后朝他飞扑而来。泡泡帐篷熊熊燃烧起来，在爆破引发的滚烫气流中，撕裂的塑料片上下翻滚，仿佛受惊的白色鸟儿。
雷蒙只瞥到一眼，因为他早已疯狂地转身飞奔，以弧形路线穿行于灌木丛间。他听得到自己喘息的声音，他的心脏重重地敲打着肋骨，就像一只拳头。再快点！
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那架外星飞行器来到了他身后的上空。雷蒙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号，迅速转身，尽可能快地朝着那东西开了三枪，然后转身再次逃跑。他经过的一棵树爆炸了，碎木头刺进了他的脸和腿。他听到一阵高亢的呜呜声渐渐逼近，愈来愈亮，频率也愈来愈高。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无法喘息，也让他立足不稳。倒下的时候，他又开了枪，但他甚至不知道该瞄准哪里，又是否命中了目标。
又有什么击中了他，重重地，他的意识瞬间消失，像一只突然闷熄的蜡烛。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苏醒在黑暗之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那个不协调的地方，几近惋惜地审视着它：因为他很享受这场登山的过程本身，时不时停下脚步观赏风景，或者在微弱的阳光中稍事歇息。现在他必须开始干活了。
青苔覆盖了这块位于山坡上的岩石，呈现出深深的绿色，其螺旋状的长势让雷蒙想起了洞穴壁画。靠近之后，不协调感反而不明显了。他能看到岩石的纹路从岩石的一侧延伸到另一侧，没有出现断裂或者高度变化。雷蒙昨晚在渐逝的暮光中所看到的景象，如今已消失不见。
他从肩上取下背包，点燃一支烟，打量起自己面前的山坡来。看起来，他周围的岩石大部分都是变质岩——细长的纹理在向雷蒙讲述接近圣保罗星地幔时那无法想象的压力和热量。下方的岩层也由火成岩
和变质岩组成。而沉积层——如果存在的话——肯定在更高处，那里的地面看起来年代最短。这儿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那种地方。也许有铀矿，幸运的话还有钨矿或钽矿。就算他找到的只是金矿、银矿或者铜矿，他也能靠这些消息卖个好价钱。这些信息将会比金属本身还要值钱。雷蒙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份职业所蕴含的可悲的讽刺。他永远也不会自愿离开圣保罗星，它的空旷正是他将这里作为避风港的理由。而在更加发达的殖民地，全球卫星和地面上散播于空气中的网络粒子使得独处成为了不可能的事。圣保罗仍有边疆的存在，在边疆之外，则是人们几乎或者完全不了解的事物。他和其他同行就是殖民地工业的双手和双眼：他对于未知角落和生态环境的热爱并不重要。他在那些地方的经历，数据、发现和知识才有价值。于是他通过摧毁能让他独处的那些东西来赚钱。这行为非常邪恶，但又符合人类与生俱来的矛盾本性。他抽完了烟，从腰间的野外工具包里拿出一把手镐，开始了寻找提取岩芯的合适位置的漫长工作。
阳光铺洒下来，雷蒙脱下衬衫，塞进手枪袋后面，看起来就像多了条尾巴。他借助手镐和小型勘探用铲，清理掉植物和土壤，在距离地表不超过一尺半的位置就找到了坚实的岩石。如果岩层埋得更深，他就必须回去货机那边取工具了——那些用于小型挖掘的动力工具，但是价格不菲，容易损坏，使用时还会发出代表文明的嗡鸣电子声。看着这片岩层就会发现，如果换个地方挖掘，也许就要多花不少力气。还好他选择了这儿。
提取岩芯的目的是从原生岩石中凿出大约手臂长度的样本。如果岩石柔软，那么样本必须更长。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雷蒙需要在山谷中的不同地点收集十来个这样的岩芯。然后再花上三四天的时间，用货机里的设备去筛选岩屑中的微量元素，以及凭肉眼无法辨识的矿石。等完成这些工作以后，雷蒙就会想方设法用廉价的手段将最有用的信息储存起来。就在他设置第一处爆破物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遐想样本测试期间那漫长懒散的时日。他可以出去狩猎，或者探索湖泊，或者在阳光下找个温暖的地方，听着风儿吹拂草地的声音，睡上一觉。他的手指舞动着，穿过堆好的爆破物，驾轻就熟轻松和优雅地摆弄着电线和计时芯片。许多勘探者就是因为摆弄工具的时候太过粗心，于是丢掉了工作和双手——有时还有性命。雷蒙很小心，但他技艺娴熟，只要选好地点并且清理完毕，放置爆破物只需要不到一个钟头而已。
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在引爆前反而犹豫起来。这里太安静、太平静、太平和了！从这里向高处望去，树林覆盖的山坡化作一条条黑色、深蓝和橘色的线，向着远方绵延而去，风吹过的时候，森林就像一条苔藓织成的地毯那样泛起涟漪——除了他那个位于山脊下仿佛白色鸡蛋般的泡泡帐篷，这一幕景色或许从时间伊始就从未改变过。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想要忘掉勘探，就这样用这段旅行好好放松身心，一直到不必再躲藏在山里为止，但他立刻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等到那个欧罗巴人引起的骚动过去，等到他回去，他还是需要钱，他的货机也总有需要更换的时候，艾蕾娜看到他两手空空归来时轻蔑的眼神也是他不想面对的。或许这儿根本就没什么矿石，他安慰自己说，然后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做有钱人总不可能是坏事吧？他的胃又开始痛起来了。
他抬起头看着这片山坡。这儿风景很美，崎岖不平，无人染指。但等他的消息放出去以后，这儿就不会再是现在的样子了。
“非常抱歉，”他对着自己即将破坏的景色说，“但男人总得想法子赚钱。山可不用吃饭。”
雷蒙又吸了最后一支烟，像个站在死刑台上的人那样，把工具放回背包里，走向他选择作为掩体的几块巨石，蹲身躲在后面，引爆了炸药。
爆炸声如他预想的那样传来：但本该在群山间回响几声，然后渐渐消失的声音，却变得更响，也持续得更长。他脚下的山坡微微颤抖，仿佛某个睡得不够安稳的巨人正在扭动身子，然后他听到了仿佛特快列车的岩石滑落声。光是听着这些声音，他也能判断出情况非常糟糕。
一大团尘埃裹住了他，白如雾气，味道则像是灰泥与石头。是山崩。不知为什么，雷蒙这场小小的爆破引发了山崩。他咳嗽着低声骂了一句，回想他刚才看到的东西。他怎么会没注意到那块岩层的表面很不稳定呢？这是会让勘探者送命的错误。如果他选择的掩体比现在稍微接近些，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更惨的情况是在这个人迹罕至之处被砸成残废，埋在石头下面——他会被困在这里，直到红夹克怪找来，撕下他的血肉。
震耳欲聋的怒吼声渐渐平息。雷蒙从巨石后面站起身来，在自己的面孔前摆了摆手，仿佛搅动面前的空气就能带来更多的氧气，或者减少在他的鼻孔和肺部已经成形的厚厚岩粉层。他缓慢地走向前去，双脚迟疑地踩在那些新近形成的石子上。那些石头散发出怪异的热气。
岩层崩落之处，赫然竖立着一道金属墙壁：它大约有半座山那么高，宽度在二十到二十五米之间。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肯定是某种奇特的自然现象造成的。他走上前去，自己的倒影——苍白得像是幽魂——也向他逼近。他伸出手，模糊的影像也伸出手，他停下，对方也停下来。在触到那只幽魂般的手之前，他停下了动作，因为金属表面上的倒影一脸迷惑，毫无疑问此刻他的表情也是如此。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墙壁。
他指尖下的金属冰冷。爆炸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尽管他的头脑不愿承认，但它显然并非自然形成的。它是人造物。是由某个人制造，再埋藏在山石之后的东西，虽然他想象不出这个人会是谁。
他又花了点时间，才想清楚其中的意义。有东西埋藏在这座山下，体积庞大，也许是某种建筑，比如一座地堡。也许这整座山的下面都是空的。
的确是个大发现，正如他对曼努埃尔所说的那样。但他发现的并不是矿藏，而是极其庞大的人工制品。不可能是人类的产物，这里的人类殖民地的年代还没有久远到能够留下废墟。一定是外星人，也许有几百万年的历史了。科学家与考古学家们会为这个发现而疯狂，或许就连恩耶人也会感兴趣。要是他没法利用这样的发现飞黄腾达，那么他也实在太愚蠢了……
他将手掌按在金属上，与他的倒影双掌相触。冰冷的金属在他手下颤动，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更加深邃的震颤透过这道墙壁传来，“砰，砰”，低沉而富有韵律，如同隐藏在某处的一颗巨大的心脏，如同这山的心脏，空旷、冷漠而古老。
他的脑海中警铃大作，不安地四下张望。换做其他人，也许不会以猜疑对待如此古怪的发现，但雷蒙的族人遭受了几百年的迫害，他本人也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墨西哥人的容忍下求生的那些日子——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何时会找到托辞，然后将整个村子屠杀殆尽。
不管这堵墙是什么，也不管它为何存在于这颗人类一知半解的星球上的不毛之地，它都不是什么死寂的废墟：山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运作着。如果说它是被人藏起来的，那就是因为有人不希望它被发现。而且那个人会因此而不高兴。从这件人造物的规格来看，那个人恐怕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而且或许很危险。
突然间，洒在他肩头的阳光仿佛冰冷起来。他再一次紧张地环顾四周，觉得在这片光秃秃的山坡上实在太不安全了。又一只烤饼兽吼叫着飞过空中，只不过现在，它的叫声在他听来就像来自地狱的尖锐哭号。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回到货机上——也许可以录下这堵墙的一小段影像，然后找个别的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都好，甚至可以回地亚哥镇去，至少在那里，他知道危险究竟是什么。
他没法跑回露营处——地势太崎岖了。但他还是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爬下了山，从上坡上滑下，掀起一阵灰尘和岩屑之云，在岩石和岩石之间跳跃，大步穿过灌木丛和纠缠的小树林，惊起了身旁的草蜢和桨足兽。
他动作非常快，等到他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时，身后的山坡打开，外星人出现了。
在他上方的高处，山坡上开了一个洞——金属墙壁之后的一座山洞。他听到尖利的呜呜响声，就像是离心机转动的声音，片刻之后，有个东西从洞里飞了出来。
那是个方形的物体，其外形看来不太适合飞行，反倒更像是在真空中移动用的飞行器。它颜色惨白，无声无息……让雷蒙想起了幽灵，或者说漂浮的巨大头骨。在宽广空旷的蓝天下，高处的空气足够稀薄，星光足以透过那片蓝色传来，所以那东西的大小和距离都很难判断。这个古怪的箱形物体漂浮在空中，缓缓旋转着。雷蒙知道，它在寻找。寻找他的踪迹。
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的营地。那个东西显然在找寻着什么，而雷蒙完全没有想过去掩盖泡泡帐篷的白色圆顶，或是旁边的那架货机。他没有理由这么做。那个东西也许看不到躲在灌木丛中的他，但它一定会发现他的营地。他必须赶去那里——回到货机，然后升空——赶在山里的那个东西找到营地之前。他的头脑已经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他的货机能不能比那个白盒子快？如果能成功起飞的话，他可以在低空飞行，让它难以觉察更难以进攻。他是个出色的飞行员。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在树梢间躲闪，一直飞到提琴手之跃——
但首先他必须赶过去。
他飞奔而去，纯粹的恐慌打消了他最后的一点谨慎。就在他跑到石子地面的边缘，一头冲进灌木丛里的时候，那个恶魔般的白色箱子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这片看起来单薄而又易于行走的矮树和灌木丛，等到实际穿行起来就成了大麻烦。树枝阻碍着他，刮擦他的面颊，撕扯着他的衣服。他觉得那个飞行物就在他的头顶或者身后，随时准备发起攻击。他的呼吸随着奔跑而急促，双腿不停歇地跑向他的货机。
他找到了什么？某个公司在北方开发的绝密项目？他正在参与掠夺的这个世界的后工业化原住民？在上帝的所有造物之中，哪有这样外形完全不适合飞行，却又飞得这么快、这么安静的东西？是外星人。肯定是某种外星人——无论是圣保罗星上土生土长，还是和他一样来自外星。
“我什么也没看到，”他轻声说，“拜托。我什么也没做！我喝醉了。拜托。这全是我幻想出来的！”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脚步，靠在树上调整着呼吸，天空中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悬在空中的头骨在用空洞洞的眼窝找寻着他。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握枪在手。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拔枪的了，但发现它的存在以后，枪的重量和质感就开始让他安心。他并非毫无抵抗之力。无论那鬼东西是什么，他都可以用枪对付它。他吐了口唾沫，愤怒代替了恐惧。或许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但它也并不了解他。他是雷蒙·埃斯佩霍！如果它敢来惹他，他就给它身上开几个窟窿！
在虚张声势和愤怒的支撑下，雷蒙重新迈步走向自己的货机，同时留意着天空。他走得比自己想象的快了不少：距离货机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了。他可不打算停下来录个像什么的，至少那个东西在到处找他的时候不行。但他可以从地亚哥镇带上一支部队过来——比如总督的私人卫队什么的。或者警察，或者军队。不管那座该死的山里藏着什么，他都要让它大白于天下。他不怕它，也不怕任何人。他连上帝都不怕。他之前的那些否认——拜托！我什么都没看到！——早已被他遗忘。
他到达营地所在的草地时，那个外星人恰好出现在他头顶的空中。他犹豫起来，不知是该冲进他的货机，还是该转身钻进灌木丛里。
现在那东西离得够近，大小已经可以判断了；它比雷蒙想象中要小一些——也许只有他货机的一半大小。这个白色箱子飞出山里的时候肯定已经离他很近了，要不就是因为雷蒙的注意力全放在货机上，别的什么也看不到。它像是用绳子做成的：长长的白色绳索仿佛烛泪那样组成了它的外壳。或者说它的脸。它掠过近处的时候，雷蒙感到喉头发紧。它太近了。他绝无可能在它阻挡去路之前赶到货机里。
也许它的来意是友好的，雷蒙想。圣母啊，最好是友好的！
货机爆炸了。瀑布咆哮般的巨响声中，火光蔓延，烟气冲天，滕非鸟群尖叫着从山腰处飞起。冲击波影响到了雷蒙，将泥土、石子和破碎的植物撒落到他身上。他步履蹒跚，努力维持着平衡。熔化的金属碎片伴随着闷响落在他身边的地上，在地面的青苔上烧出了不少孔洞。它在朝他开火！透过滚滚的浓烟，雷蒙看到那东西调头，飞到离地十五英尺的空中，然后朝他飞扑而来。泡泡帐篷熊熊燃烧起来，在爆破引发的滚烫气流中，撕裂的塑料片上下翻滚，仿佛受惊的白色鸟儿。
雷蒙只瞥到一眼，因为他早已疯狂地转身飞奔，以弧形路线穿行于灌木丛间。他听得到自己喘息的声音，他的心脏重重地敲打着肋骨，就像一只拳头。再快点！
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那架外星飞行器来到了他身后的上空。雷蒙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号，迅速转身，尽可能快地朝着那东西开了三枪，然后转身再次逃跑。他经过的一棵树爆炸了，碎木头刺进了他的脸和腿。他听到一阵高亢的呜呜声渐渐逼近，愈来愈亮，频率也愈来愈高。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无法喘息，也让他立足不稳。倒下的时候，他又开了枪，但他甚至不知道该瞄准哪里，又是否命中了目标。
又有什么击中了他，重重地，他的意识瞬间消失，像一只突然闷熄的蜡烛。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苏醒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