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春之祭 第一章
梦境再次将他唤醒。他躺在漆黑之中,强风扫进屋里,百叶窗喀喀翻动。他梦见自己是一头狼,而梦中的狼也在做梦,梦见自己是一个人,而那个人梦见自己是头正在做梦的狼。层层迭迭的梦境中散落着片段的记忆,有如吹飞打散的拼图。一张张泛黄的脸庞是他父亲、母亲和姊姊,彷佛从边缘焦黄的相片里取下来的;一栋残破的白石宫殿,周围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夜里有野狼嗥月;一辆疾驶而过的蒸气火车,车头灯强光耀眼,一名男孩沿着铁轨奔跑,速度愈来愈快,朝着前方的隧道口狂奔。
在那记忆的拼图中,浮现了一张老迈、皱折、长满白须的脸,张开双唇低声道:活得自由。
他坐起身子,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壁炉前的冰冷石地板上。黑暗中几点余烬闪闪发亮,等着被翻动点燃。他站起来,光着结实的身体走到窗台前,俯瞰北韦尔斯的丘陵。玻璃抵挡不住三月的狂风,雨点夹雪打在他面前的窗上。他在黑暗中凝望黑暗,知道他们来了。
他们放他一个人太久了。纳粹虽然被苏联的复仇攻势逼到了柏林附近,但西欧的大西洋壁垒仍牢牢掌握在希特勒手中。在这一九四四年,大事开始启动,接下来不是大胜就是惨败。他很清楚惨败会有什么后果:纳粹全面掌控西欧,或许加强反击俄国的力道,柏林和莫斯科的领土斗争会更野蛮。虽然部队耗损了,但纳粹依然是全球最有纪律的杀人机器,仍然可以抵挡俄国的重型卡车,再次朝苏联的首都进逼。
米凯尔葛勒顿诺夫的祖国。
但他现在是麦克葛勒顿了,住在别的国家,用英语说话,用俄语思考,用比两者更古老的语言跟自己对话。
他们来了。他可以感觉他们正在逼近,就像他感觉得到有风扫过六十米外的森林一样。世局的动荡将他们带来这里,这栋位于人迹罕至的崎岖海岸的房子。他们过来只有一个理由。
他们需要他。
活得自由,他心想,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夹着几分酸楚。自由是幻觉,只存在于他自己家里。在这个风强雨骤的地方,最近的安多溪镇也在南方二十五公里外。对他来说,自由绝大部分来自隔绝。当他监听伦敦与欧陆之间的短波讯号,解读透过无线电急促传来的密电讯息,就愈来愈感受到人性对他的束缚。
因此,他不会拒绝他们进来。因为他是人,他们也是。他会听他们说什么,甚至考虑片刻,然后才摇头拒绝。他们长途跋涉,历经险阻才来到这里。他甚至愿意让他们留宿一晚。但他对新的母国的责任已了,接下来是那些年轻军人的事了。轮到他们满脸泥泞,手指焦虑地按着卡宾枪的扳机。将军和指挥官也许很会发号施令,但冒死执行命令的永远是年轻人。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所以,战事的未来永远不会改变,人类就是人类。
嗯,把他们挡在门外是没用的。他可以锁上路底的铁闸门,但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越过它或剪断刺铁丝网走进来的。所以最好不要锁门,等他们来。也许是明天、后天或下周。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在这里。
麦克微微侧头,倾听狂风谱成的歌曲。接着他走回壁炉前的石板地板躺了下来,双手抱膝试着让自己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