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住的地方还真他妈偏僻,是吧?」谢寇顿少校点起雪茄,摇下黑色福特轿车的车窗,让烟飘出去。傍晚光线稀微,雪茄烟头红光闪耀。「你们英国佬就喜欢这种天气,嗯?」
「我想我们没什么选择,非喜欢不可。」休姆塔波特上尉答道。他硬挤出礼貌的微笑,贵族般的鼻翼微微搧动:「至少不得不接受。」
「也对。」谢寇顿说。效力于美国陆军的他有着一张斧刃般的脸,侧头凝视窗外低沉的乌云和乱雨。他已经两周没见到阳光,冻到骨头都疼了。年长的英国陆军司机僵着背坐在驾驶座上,和他隔着一道玻璃,沿着石头小路穿梭在乌云罩顶的峭壁和蓊郁松林之间。上个小镇(一个叫胡列特的地方)已经是二十公里外了。「难怪你们皮肤那么白。」他接着说,有如闯进下午茶聚会的推土机。「每个人看起来都跟鬼一样。你要是来阿肯色,我就带你见识什么叫春天的阳光。」
「我的工作恐怕拨不出空来。」休姆塔波特将车窗摇下了一圈半说。廿八岁的他面容苍白,身材细瘦,在军中担任参谋,曾在朴资茅斯遇到一架德军梅塞施密特战机从他头顶上飞过,距离只有二十米,吓得他钻到战壕里。那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经历。不过,那已经是一九四〇年八月的事了,现在德国空军已经不敢越英吉利海峡一步了。
「所以,葛勒顿在北非立下了不少战功?」谢寇顿咬着雪茄说话,烟尾巴沾上了唾沫。「不过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而且他之后就离开战场了。你们凭什么认为他仍然宝刀未老?」
休姆塔波特望着他,眼镜后方的蓝色眼眸透着困惑。「因为。」他说:「葛勒顿少校是高手。」
「我也是高手,小伙子。」谢寇顿比这位英国上尉年长十岁。「但不表示我就有本事空降到法国,对吧?而且我这两年来可是都没闲着,我他妈的跟你保证。」
「是,长官。」休姆塔波特赞同道,纯粹因为他觉得应该这么做。「但您的……呃……您那边的人希望我们协助,而且既然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因此我的长官认为──」
「是啦是啦,那是之前的事了。」谢寇顿不耐地挥挥手,要对方别说了。「我跟我的人说过,葛勒顿──抱歉,葛勒顿少校──的档案对我没有说服力。我得说他缺乏实战经验,但我想还是先见见他本人再说,尽管我们在美国是不来这一套的。我们美国人是看档案来决定一切。」
「我们这里讲人格。」休姆塔波特说,语气有点冷淡。「上校先生。」
谢寇顿浅浅一笑,他总算让这个僵硬的小伙子有点反应了。「你们的军情局可能认为葛勒顿是最佳人选,但对我来说──原谅我用法文粗话──一点狗屁意义都没有。」他从鼻子喷了一口烟,眼里映着烟头的火光。「我听说葛勒顿不是他的本名,他其实叫做米凯尔葛勒顿诺夫,俄国人,对吧?」
「他一九一〇年生于圣彼得堡。」休姆塔波特小心翼翼回答。「一九三四年成为英国公民。」
「嗯,但他骨子里还是俄国人。俄国人都靠不住,伏特加喝太多了。」他伸手想将烟灰弹进驾驶座椅背上的烟灰缸里,可是手不够长,烟灰几乎全弹到他用口水擦亮的鞋子上了。「所以,他为什么离开俄国?难道是通缉犯?」
「葛勒顿少校的父亲是陆军将领,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好友。」休姆塔波特注视着晕黄车灯照亮的蜿蜒小路,一边说道:「一九一八年五月,佛伊多葛勒顿将军夫妇和他们的十二岁女儿被苏维埃共党极端份子处决了,只有年幼的葛勒顿逃过一劫。」
「然后呢?」谢寇顿追问道:「谁把他带到英国来的?」
「他是自己坐船来的,一九三二年。」少尉说:「他在货轮上工作。」
谢寇顿抽着雪茄想了想。「等等。」他轻声说道:「你是说他从八岁到二十二岁都没被俄国暗杀小组的人逮到?他是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休姆塔波特坦言道。
「你不知道?天哪,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家伙应该对葛勒顿诺夫了如指掌呢,管他叫什么名字。你们没查核他的档案吗?」
「他的档案有一段空白。」年轻少尉望着穿透松林而出的微弱灯光说。道路蜿蜒曲折,领着他们朝提灯闪闪的地方驶去。「数据是机密,只有军情局最高层可以查阅。」
「是吗?光凭这一点,我就得说我不想把任务交给他了。」
「我想葛勒顿少校可能有提到一些效忠王室并帮助他脱困的人,让那些人的名字曝光,可能……怎么说呢,可能不大明智。」细雨中,几间小房子凑合成的小镇慢慢现出了轮廓。路旁一个白色小广告牌写着安多溪镇。「不过,我倒是听过一则传言。」休姆塔波特说,打算扔枚烟雾弹给这个没品的美国佬。「俄国魔僧拉斯普京一九〇九到一九一〇年待在圣彼得堡,跟一些名媛贵妇……过从甚密。听说艾莲娜葛勒顿诺夫也是其中之一。」他转头望着谢寇顿:「拉斯普京有可能是麦克葛勒顿的亲生父亲。」
谢寇顿被烟呛到,轻咳了一声。
叩叩叩。司机马洛伊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一边踩下煞车。车子开始减速,雨刷扫开挡风玻璃上的雨雪。休姆塔波特摇下玻璃隔层,马洛伊用标准的牛津腔说:「抱歉,上尉,但我想我们得停下来问路了。应该就是那里。」他指着前方右边一间亮着提灯的小酒馆说。
「没错。」年轻少尉答道,重新摇起隔层。马洛伊将轿车停在酒馆门前。「等我一下。」休姆塔波特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外套衣领裹住脖子,打开车门。
「我也要去。」谢寇顿说:「我可以喝杯威士忌,暖暖身子。」
他们让马洛伊待在车上,两人走上石头台阶。酒吧门口吊着一块招牌,铁链吱嘎作响。谢寇顿抬头瞄了招牌一眼,上头画了一只羊,写着羊排小馆。走进店里,铸铁炉烧着火,木头墙上挂着几盏油灯,空气中飘着泥炭沼和灯油的甜香。三名顾客围着后面一张桌子轻声细语,喝着艾尔啤酒,听见有人进来便抬头望着身穿军服的两人。
「军官大人,欢迎光临。」吧台后方一名风姿绰约的黑发女子用浓浓的韦尔斯腔说道。她睁着湛蓝眼眸迅速打量了两人一眼,看似随意,其实很仔细。「想喝点什么吗?」
「威士忌,宝贝。」谢寇顿叼着雪茄微笑道:「愈毒愈好。」
女子旋开瓶塞,在一只不大透明的小杯子里倒满了威士忌。「扣掉苦啤酒和艾尔啤酒,我们就只剩这瓶毒药了。」她微微一笑,撩人中带着一丝倨傲。
「我不喝酒,但有事情想请教妳。」休姆塔波特伸手在铸铁炉边取暖说:「我们想找一个人,他就住在这附近,名字叫麦克葛勒顿。妳听过──」
「哦,有啊。」她说,两眼闪闪发亮。「我认识麦克。」
「他住在哪里?」谢寇顿嗅了一口威士忌,觉得眉毛都烧焦了。
「就这一带,他不喜欢访客。」她拿抹布擦了擦酒瓶。「非常不喜欢。」
「我们跟他约好了,宝贝,谈公事。」
黑发女子看了他们金光闪闪的钮扣一眼,沉思片刻之后说:「你们穿过安多溪镇继续往前开十三公里,路会变成泥土或泥巴路,看天气。遇到岔路后,左边比较难走的那条会通到他家大门,至于门会不会开,那就看他了。」
「门没开,我们就自己来。」谢寇顿说完拿下嘴边的雪茄,朝女酒保露齿微笑,然后一口干了当地酿的威士忌。
「干杯。」女酒保对他说。
威士忌有如岩浆热辣辣地滚下他的喉咙,让他双膝发软,感觉自己喝的是碎玻璃或剃刀的碎片。他感觉全身毛孔都在冒汗,硬是压住快发作的咳嗽,因为女酒保正盯着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要是他在女人面前坐到地上,他就别混了。
「好喝吗,宝贝?」她问,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敢将雪茄放回嘴边,深怕烟头起火,把他脑袋炸飞了。泪水烧灼他的眼眶,但他咬紧牙关,砰的一声将酒杯放到吧台上。「味道……太……淡了。」他勉强挤出一句,声音又沙又哑。他听见后面桌子那三名顾客在笑,不禁面红耳赤。
「确实是。」她附和道,随即轻轻一笑,声音宛如摩挲的丝绸。谢寇顿伸手想掏皮夹,但她说:「本店招待,算你潇洒。」
谢寇顿点头微笑,只是虚弱多于潇洒。休姆塔波特清了清喉咙,说:「谢谢您的说明和款待,女士。走吧,少校?」谢寇顿发出听来像是「好」的声音,随即僵着腿跟在休姆塔波特后头朝门口走去。
「少校,宝贝?」女酒保在他离开酒吧前说。他回头看着她,心里只想赶快挥走这股闷人的炙热。「见到麦克的时候,记得谢谢他请客。这是他留在这里的酒,只有他能碰。」
谢寇顿走出羊排小馆的大门,感觉自己跟羊排一样。
马洛伊载着他们出了安多溪镇,天已经黑了。车子行驶在风声飒飒的树林和岁月雕刻出来的山峦之间,谢寇顿脸色惨白,逼自己将雪茄抽完,然后将烟屁股弹出窗外。残余的雪茄有如流星坠落,在夜里划出一道火光。
马洛伊离开泥泞的马车干道,驶进左边更难走的小路。车轮辗过坑洞,车轴吱嘎作响,座椅弹簧有如排气阀起伏鼓噪,坐得谢寇顿左摇右晃、推推搡搡。年轻的英国上尉已经习惯烂路了,紧紧抓着车窗上方的把手,让自己的屁股离开皮座椅三到五公分。
「这家伙……还真不希望……被人找到。」坐在这么晃的车上,谢寇顿只能勉强挤出一句。这车比他坐过的坦克还晃。希望老天可怜我的尾椎吧,他心想。小路蜿蜒,在浓密的林间穿梭,简直像没有尽头的酷刑。又捱了三到五公里,车头灯总算照到了一道高耸的铸铁大门。门开着,福特轿车长驱直入。
泥泞的路况稍微好了一些,但差别不大。车子只要经过窟窿,谢寇顿的牙齿就会猛力碰撞。他知道舌头要是没卷好,肯定会被咬断。狂风呼啸,扫过道路两旁的树林,雨雪倾盆,谢寇顿突然觉得自己离阿肯色好远、好远。
马洛伊踩了煞车。「这里!那是什么?」休姆塔波特望着车头灯照出的两道锥形光线说。只见三只大狗站在路中央,毛发随风飞舞。「天哪。」休姆塔波特摘下眼镜,匆匆擦了擦镜片然后戴回去。「我觉得牠们应该是狼!」
「可恶,快把车门锁上!」谢寇顿吼道。
福特车慢如龟步。谢寇顿刚用拳头搥下车锁,那三头野兽已经抬起口鼻,闻到了发热的金属和机油味,瞬间消失在左侧的树林中。轿车重新加速,马洛伊用满是老人斑的双手牢牢握着方向盘,绕了一个大圈穿过树林,驶上了粗石车道。
麦克葛勒顿的房子就在前方。
那房子感觉很像教堂。暗红色石墙,缝隙用白灰泥填上。谢寇顿察觉这房子肯定曾是教堂,因为顶端有一座尖塔,塔顶涂成白色,塔周围还有走道。但整栋房子最令人诧异的,是它竟然有电。一楼窗户透出灯光,而尖塔的彩绘玻璃也绽放着深蓝与深红的光芒。房子右边是一间较小的石屋,可能是车库或工作房。
车道在屋前绕一个圈,马洛伊将车停好,拉起手煞车。他敲敲玻璃,休姆塔波特摇下隔层之后,他有些不安地说:「上尉,我要在车上等吗?」
「是的,麻烦你。」休姆塔波特知道这名老司机是军情局里的驾驶,但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太多状况。马洛伊服从地点点头,关掉了引擎和车灯。「少校?」休姆塔波特朝屋子撇撇头说。
两名军官下了福特车,拉起大衣缩着身子顶着刺人的雨雪往前走。他们走上三级石台阶,来到斑驳的橡木门前,青铜门环做成动物形状,嘴巴里衔着一根骨头。休姆塔波特举起骨头,动物的下颌和尖牙跟着抬高。他敲了敲门等候回应,身体开始发抖。
门闩喀啦一声,谢寇顿感觉羊排小馆的巫婆汤让他胆汁翻搅。上了油的门枢轻轻旋转,木门开了,一名黑发男子逆光而立。「请进。」麦克葛勒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