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朦胧恍惚间,他听见狼嗥唱和。叫声穿越夜空,掠过了森林与丘陵,飞过湖泊和尸体横陈的蒲公英草地。狼嗥震天,音调参差不齐,随即再次整齐划一。米凯尔身体一阵剧痛,他听见自己发出呻吟,有如拙劣的狼嗥。他感觉脸上冒汗,眼皮却被干涸的泪水黏着了,无法睁开。他鼻子里有血和肉的腥味,而且感觉有热气吹在他脸上。有东西在他身旁活动,宛如起伏的风箱。
慰人的黑暗再次覆上了他。米凯尔钻进那柔软如天鹅绒般的黑暗里沉沉睡去。
清脆甜美的鸟鸣声唤醒了他。他知道自己醒了,但一时间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到了天堂。如果是,那神便忘了治好他的肩伤,天使也忘了吻去黏住他眼睛的泪水。他差点用扯的才将眼皮扒开。
阳光、阴影、冰冷的岩石、久远黏土的气味。他坐起来,肩膀一阵剧痛。
不,他发现自己不在天堂,还在昨天堕入的地狱里。他敢说至少隔一天了。金黄璀璨的晨曦在枝叶和藤蔓间熠熠生辉,框在没有玻璃的椭圆大窗外。部份藤蔓爬进窗里攀在了墙上。墙上的马赛克捧烛人像早已褪成了斑驳的残影。
他仰头张望,脖子的肌肉僵硬发疼。高耸的天花板上木梁交错,而他则坐在一个大房间里的石板地上,阳光从多扇窗外透了进来,其中几扇还留着暗红色的玻璃破片。藤蔓沈浸在温煦的春阳里,有如坠饰点缀着墙面和天花板。一根橡树枝干从其中一扇窗外伸了进来,几只鸽子在椽上咕咕叫。
他直觉意识到自己在离家很远的地方。
妈妈、爸爸、艾莉西亚。想起他们让他心乱如麻,泪水又再次滑落双颊。他觉得眼睛灼热,彷佛被视觉烧伤了一样。全死了,不见了。他前后摇摆,眼神空茫。全死了,不见了,没了。
他吸了吸鼻子,鼻水汨汨而出。他再次坐起身子,心里燃着恐惧。
狼群。狼群呢?
他觉得可以待在这里,直到被人找到。不会太久的,一定会有人来的,是吧?
他闻到一丝金属味,便朝右方望过去,发现身旁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上摆着一片血淋淋的肉,感觉像是肝脏,旁边还有十几颗莓果。
米凯尔感觉肺部一缩,像是结冻似的,尖叫声卡在了瘀青的喉咙里。他连拖带爬避开那骇人的餐点,发出动物般的哀鸣,找了一个角落缩在那里。他颤抖抽搐,把野餐吃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
没有人会来了,他心想,不可能了。他颤抖呻吟。狼群来过这里,或许很快又会回来。要想活命,就得想办法离开这里。他抱膝坐着,瑟瑟发抖,直到有力气了才站起来。他双脚不稳,随时就要瘫软,但还是勉力站直了。他一手按着被狼牙咬伤而抽痛的肩膀,蹒跚走出房间来到一条长走廊。走廊两侧同样是马赛克画,还有长满青苔、缺头缺手的雕像。
米凯尔看见出口在左边,便走了出去,发现自己来到几年前或甚至几十年前应该是花园的地方。地上长满了秋麒麟草,并覆着厚厚的枯叶,但还是有些强韧的花朵从土里窜了出来。这里也有雕像,有如哨兵沉默伫立着。交错的小径中央有一座白石喷泉,池里满是雨水。米凯尔停在喷泉边,双手捧水喝了几口,接着又泼了泼脸和肩上的伤。伤口露出的肉像火烧一样,让他泪湿了双颊。但他咬牙撑着,随即四下张望,想了解自己身在何处。
阳光照得白石宫殿的墙壁与塔楼光影斑驳。石材色泽有如漂白的骨头,尖塔屋顶和葱形圆顶则是浅绿的古青铜。塔楼直入树顶,螺旋石阶往上走会通到观景台。大多数窗户都破了,被橡树的枝干戳穿,但有些还完好。窗子由多种颜色的玻璃拼贴而成,除了深红还有蓝、绿、赭、紫四种颜色。宫殿已是荒废的国度,虽然花园四周竖着白石围墙,却挡不住森林的进犯。新生的橡树截断了几何交错的小径,有如大自然的重拳捣毁了人造的秩序。藤蔓钻入墙缝,瓦解了上百斤重的石砖。黝黑的荆棘从一尊雕像的脚下破土而出,让雕像倒地折断了颈子,再将它紧紧搂住。米凯尔走过翠绿的荒芜,看见前方出现一道歪斜的青铜大门。他蹒跚走到门前,使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雕花铜门推开。门枢吱嘎作响,他来到另一道墙前,一道由茂密森林搭成的墙。这座墙里没有门,也没有路迹指出回家的路。这座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树木,而米凯尔心里清楚,这道墙可能有十几公里,每一公里都可能遇上死神。
鸟鸣啾啾,充满了傻气的欢乐。米凯尔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啪啪啪的,感觉意外熟悉。他回头望向宫殿,朝树顶看去,果然就在那里。
他的风筝线缠在了葱形圆顶的尖端上,而风筝迎风翻飞,有如白色的旗子。
有东西在动,在地上,他的右边。
米凯尔倒抽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身体撞在了墙上。
一名穿着黄褐长袍的女孩站在十米外,喷泉的另一边。
女孩比艾莉西亚大,可能十五或十六岁,金发垂肩,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凝望了他几秒,随即不发一语飘到喷泉边,弯身以口就水。米凯尔听见砸嘴声。女孩抬头提防地望了一眼,又继续喝水。之后她用前臂擦了擦嘴,拨开垂到脸上的发丝,直起身子转头就朝米凯尔刚才经过的大门走去。
「等一下!」米凯尔大喊,但女孩彷佛没听到,随即消失在白石宫殿里。
米凯尔再次落单。他一定还在睡觉,他心想。刚才只是梦境从他眼前走过,然后又回去睡了。但他肩膀的抽痛是那么真实,其他瘀青也痛得要命,而他的回忆,那些影像更是无比真实。所以,他认为那个女孩也不是幻影。
他走过杂草蔓生的花园,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回到了宫殿。
他左右张望,但是都没见到女孩的踪影。「哈啰!」他在长走廊上大喊:「妳在哪里?」没有回应。他走过之前睡的房间,见到了其他房间。天花板拱顶挑高,大多数没有家具,有些只摆了粗糙的木桌和长椅。其中一个房间似乎是大餐厅,但白镴盘子和酒杯弃置多年,米凯尔一出现便吓得蜥蜴们惊惶奔逃。「哈啰!」他不停高喊,但力气很快就用完了,变得气若游丝。「我不会伤害妳的。」他保证道。
他走到另一条走廊,又暗又窄,通往宫殿正中央,水从潮湿的石面往下滴,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长了青苔。「哈啰!」米凯尔大喊,嗓子哑了破了音。「妳在哪里?」
「这里。」声音从他后面传来。
米凯尔旋即转身,心脏狂跳,身体紧贴墙壁。
说话的男子身材精瘦,头发浅棕带灰,胡须蓬乱,跟金发少女一样穿着黄褐色的长袍,是毛剃光的兽皮。「你在嚷嚷个什么劲?」男子有些愠怒地问。
「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你在我们这里。」男子答道,好像这么说就够了似的。
有人走到男子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孩子是新来的,法兰可。」是女人的声音。「温柔一点。」
「人是妳挑的,妳温柔就好。这小子一直咿咿呜呜的,要人怎么睡觉?」法兰可嗳了一声,接着便突然转身离开了。米凯尔眼前出现一名矮小丰满的女子,留着红棕色长发,脸上爬满了很深的皱纹,他觉得应该比他母亲年长,而她农妇般的肥润身材、粗壮的手臂和双腿,也跟他苗条的母亲完全不同。她指甲还留着农活与泥土的痕迹,身上同样披着兽皮长袍。
「我叫蕾娜蒂,你呢?」
米凯尔说不出话来。他靠着青苔墙面,吓得不敢动弹。
「我不会咬你。」蕾娜蒂说道,那双疲惫的棕色眼眸匆匆瞥了男孩的肩伤一眼,随即又望着他。「你几岁了?」
「七──」不,不对。「八岁。」他记起来了。
「八岁。」她覆诵了一遍。「如果我要唱生日快乐歌给你,总要有名字吧。」
「米凯尔。」他说,微微扬起下巴:「米凯尔葛勒顿诺夫。」
「哦,看来你是个骄傲的小不点嘛。」她笑了,露出参差不齐但极洁白的牙齿。她笑得很淡,但不是不友善。「嗯,米凯尔,有人要见你。」
「谁?」
「会回答你问题的人。你很想知道自己在哪里,不是吗?」
「我在……天堂吗?」他挣扎了一番还是问了。
「可惜不是。」她伸出一只手。「来吧,孩子,我们一起走过去。」
米凯尔犹疑不定。她的手等着。狼群!他心想,狼群呢?他将手伸进女子手里,被她粗糙的手掌握着。她带着他往宫殿深处走去。
两人走到一处往下的石阶前,光线从没了玻璃的窗外透进来照亮了阶面。「小心看路。」蕾娜蒂说,两人开始下楼。楼下漆黑一片,烟雾弥漫,走道和房间狭窄密集,飘着墓穴的土味,隔几步就有一小堆松果燃烧着,在这座地下墓穴里标出路径。走道两侧都是墓穴,死者的姓名和生卒月日都被时光抹糊了。男孩和女子走出墓穴来到一个较大的房间,松木柴薪在炉篦里吐着火舌,呛鼻的浓烟在空中飘荡,寻找出口。
「他来了,威克托。」蕾娜蒂说。
数团身影蜷缩着围在火旁,身上都穿着类似鹿皮的长袍。他们挪动身子,朝拱门看来。米凯尔见到几双发亮的眼睛。
火光边缘摆着一张椅子。「带他走近一点。」坐在椅子上的男子说。
蕾娜蒂感觉男孩在发抖。「勇敢一点。」她低声说道,随即领他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