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月下旬的某天早上,威克托对米凯尔说:「跟我来。」于是他便踩着威克托的影子,两人一齐离开了阳光饱满的房间,来到白殿里一处还很阴凉的地下。米凯尔穿着蕾娜蒂替他做的鹿皮袍子,拉了拉肩膀将袍子收紧,跟着威克托继续往下走。过去几周,米凯尔察觉他的眼睛很快就能适应黑暗,阳光下看东西更是清晰异常,连一百米外的橡树上有几片叶子红了都数得出来。然而,威克托还是有东西要给男孩看,在这漆黑的地下深处。他停下脚步,拿起一支用熊脂和破布作成的火把,放进他之前生好的小火堆里将它点燃。火光闪烁,脂肪燃烧的香味让米凯尔口水直流。两人往下走到一条甬道,两边满是长袍修士留下的壁画,依然没有褪色。狭窄的甬道直通一道拱门,过了铁门便是一间宽敞的厅室,米凯尔抬头见不到天花板。威克托说:「到了,在那里别动。」米凯尔听话照办,威克托开始绕着厅室走。火把照亮了石书架,架上摆满了厚重的皮革书,足足有几百册。不,米凯尔想,不只几百册。房里所有空间都塞满了书,连地上也堆了好几迭。
「这就是。」威克托轻声说:「一百年前住在这里的修士在做的事,抄写和储存手稿,总共三千四百三十九卷。」他语带骄傲,彷佛提到心爱的孩子。「神学、历史、建筑、工程、数学、语言、哲学……统统都有。」他拿着火炬往横一挥,微微笑道:「看得出来,修士没什么社交生活。把手伸出来。」
「我的……手吗?」
「没错,你知道,就是长在手臂尾端的东西。伸出来。」
米凯尔抬起双手对着火光。
威克托细细打量一番,咕哝一声点点头。「你这是读书人的手。」他说:「显然出身尊贵,是吧?」
米凯尔耸耸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被照顾得很好。」威克托接着说:「生在贵族之家。」他见过米凯尔的双亲和姊姊穿的衣服,都是高级品,不过这会儿都成了火把用的破布了。他举起自己修长的手对着火光。「我曾经在基辅大学教书,很久以前了。」他说,话里没有哀伤,只是回忆过往。「教语言,德文、英文和法文。」他眼里闪过一道阴冷的光芒。「其实就是用三种语言讨生活,养活妻儿罢了。俄国人对心灵这东西不怎么讲究。」
威克托继续往前,用火把照亮架上的书,接着说道:「当然,要杀人有更省事的方法,但我想所有政府都几乎一个样,全都贪婪短视。拥有心灵却不知道要用,是人类的诅咒。」他停下脚步,从架上轻轻取出一册书,没有封底,羊皮纸页也跟书背分家了。「柏拉图的《理想国》。」他说:「俄文的,谢天谢地,我不懂希腊文。」他嗅了嗅装帧,彷佛在闻高级香水,接着将书放回原位。「西泽大帝编年史、哥白尼地动说、但丁的《神曲》、马可孛罗游记……这些大门就在我们身边,带我们通往三千年来的世界。」他用火炬小心绕圈,举起手指到嘴边低声说道:「嘘!只要安静,你就能在黑暗中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米凯尔竖耳倾听。他听见试探式的刮擦声,但不是钥匙插入锁孔,而是老鼠在这大房间里走动。
「唉。」威克托耸耸肩说,继续浏览架子上的书。「现在这些书都是我的了。」他又露出那抹微笑。「我可以不客气地说,我是世上藏书最多的狼人。」
「你的太太和小孩。」米凯尔问:「他们在哪里?」
「死了,两个都死了。」威克托停下来拨掉几本书上的蜘蛛网。「在我失去教职之后饿死的。你知道,政治立场的问题。我的想法激怒了某人,于是全家人四处漂泊了一阵子,乞讨维生。」他凝望火把,米凯尔看见他的琥珀色眼眸映着火光闪闪发亮。「我不是很擅长乞讨。」他低声说:「他们死后,我就剩一个人了。我决定离开俄罗斯,或许去英国,那里的人比较有教养。我途经这座森林,结果……被一只狼咬了。他叫做古斯塔夫,是我的老师。」他移动火把,让火光照着米凯尔。「我儿子头发也是黑色的,跟你一样,不过年纪大一点。十一岁。他是很好的孩子。」火把飘移,威克托跟着火光在厅室里走。「你已经经历了许多,米凯尔,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听过狼人的故事吗?所有小孩都应该听过这个故事,吓得睡不着觉。」
「听过,先生。」米凯尔答道。父亲曾经跟他和艾莉西亚说过狼人的故事,告诉他们有些人受到诅咒变成了狼,会将羊碎尸万段。
「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威克托说:「满月根本没有关系,夜晚也是。我们想要变身随时都行……但需要时间和练习才能控制自如。你已经完成第一步,接下来就是第二步。我们当中有些人可以选择式改变,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先生。」
「我们可以控制哪个部位先改变,例如手先变成脚爪,或脸和牙齿先变。重点是控制身体和心灵,米凯尔。失控对狼来说是很恐怖的,对人也是。就像我说的,你必须学会控制,而这件事一点都不简单,就算学得会,也得花上好几年。」
米凯尔一心二用,一边听威克托说话,另一边听老鼠在暗处窸窣走动。
「你有读过解剖学的书吗?」威克托从架上取下一本厚书问道。米凯尔一脸茫然望着他。「解剖学,研究人体的学问。」威克托翻译道:「这本书是德文写的,有大脑的插图。我们体内的病毒,还有我们为什么能变身,一般人却不行,这一切我一直在思考。我觉得病毒影响了我们大脑内部,某个埋藏很久、应该要被遗忘的部份。」他语气开始兴奋,彷佛重新站到了大学讲台上。「这本书──」他将解剖学的书放回架上,拿下另一册说:「是心灵哲学,中世纪的手稿。作者认为人的大脑有许多层,最核心是动物本能,你也可以说是兽性──」
米凯尔无法专心。那老鼠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他饥肠辘辘,肚子像空洞的铜铃咕噜噜响个不停。
「病毒解放的就是那个部份。米凯尔,我们对自己头皮底下这部神奇机器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米凯尔其实听不太懂。这些野兽啊、大脑的,统统在他心里留不下印象。他四下张望,所有感官都在搜索: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只要你想要,就能拥有三千个世界。」威克托说:「只要你想学,我就当你的钥匙。」
「学?」他暂时放下饥饿。「学什么?」
威克托的耐心用完了。「你又不是白痴!不要一副白痴样!注意听好:我想教你这些书里的东西!还有我对世界的理解!教你语言,法文、英文、德文,然后是历史和数学,还有──」
「为什么?」米凯尔插话道。蕾娜蒂跟他说他这辈子跟他们其他人一样,都要以白殿和这片森林为家了。他问:「既然我要永远待在这里,学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什么用!」威克托模仿他的语气,恨恨哼了一声。
「他竟然问有什么用!」他大步逼到米凯尔面前,挥舞着火把说:「当狼是一件美好的事,是奇迹。但我们出生时是人,不可以放弃人性,即使人这个字有时是丢脸的代名词,我们也不能放弃。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一直当狼吗?为什么不从早到晚窝在森林里?」米凯尔摇摇头。威克托接着说:「因为一旦变成狼,就会以狼的速度老化,当狼一年,变回人就会老七岁。我虽然很喜欢狼的自由、气味和……各种神奇,但我更爱活着。我希望活得愈久愈好,而且我想求知。我的脑袋渴望知识。没错,我们要学会像狼一样跑,但也要学会像人一样思考。」他拍拍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不这么做,就是糟蹋奇迹。」
米凯尔望着火光照到的书,感觉每一本都很厚、很脏。怎么可能有人读得完那么厚的书,更何况全部看完?
「我是老师。」威克托说:「让我教你。」
米凯尔陷入长考。那些书感觉又大又严厉,让他不由得有些害怕。父亲也收藏了许多书,但比较薄,而且书名是烫金的。他想起了他和艾莉西亚的家教玛各妲。那位丰满的灰发女士总是搭着轻便马车到他家,上课时谆谆告诫他们,认识世界很重要,这样迷路或迷失了才找得到方向。米凯尔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么地迷惘。他耸耸肩,还是有点担心。他向来不喜欢作业。他又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头说:「好吧。」
「很好!呿,真希望那些穿着亚麻上衣的大学董事们就在这里。」威克托牙痒痒地说:「我一定把他们的心脏剜出来,要他们瞧瞧自己的心脏怎么跳!」他听着房里那位不速之客窸窣走动。「第一课不在书上。你肚子在咕噜叫,我也饿了。把那只老鼠找出来,我们好好吃一顿。」他拿起火把敲打地面,打得火星四溅,直到火把熄了。
厅室里一片漆黑,米凯尔努力竖起耳朵,但心跳声如轰雷,让他无法专心。老鼠只要够大,将是肥美多汁的佳肴,这只应该够吃两餐。雷娜蒂拿老鼠给他吃过,尝起来像精瘦的鸡肉,而且鼠脑很甜美。他在黑暗中缓缓四下张望,侧着头留意细微的声响。老鼠依然窸窸窣窣,但很难确定牠的位置。
「降到老鼠的位置。」威克托建议道:「学老鼠思考。」
米凯尔匍匐前进,肩膀碰到了东西,是一迭书。书翻倒在地,他听见老鼠从对面墙边跑过,爪子划过石地板沙沙作响。从右往左跑,米凯尔心想。希望是。他的肚子咕噜叫,声音大得吓人,他听见威克托笑了。老鼠停下来静观其变。米凯尔仰起头趴在地上,一股刺鼻的酸味朝他扑来。老鼠吓得失禁了。那味道清楚点出老鼠的位置,简直跟提灯一样亮,但米凯尔不晓得为什么。他看见身旁还有很多迭书,边缘微微发着灰光。虽然还是看不到老鼠,但他看得见对面墙上的书本和石架。假如我是老鼠,米凯尔心想,我一定会钻到角落,背部不受攻击的地方。米凯尔匍匐向前,慢慢……慢慢……
他听见十米外传来低沉而规律的砰砰声──是威克托的心跳,他自己的脉搏更是震耳欲聋。米凯尔待在原地,直到脉搏声不再喧腾。他左右转头,仔细谛听。
那里。答答答地急促响着,有如小型的手表,在他右侧大约六米。不用说一定在角落,在一迭凌乱堆置、边缘微亮的书本后方。米凯尔朝那角落爬去,动作安静迂回。
他听见老鼠的心跳变快了。老鼠有第六感,而且闻得到他。不久,米凯尔也闻到老鼠毛发上的尘埃味,非常确定牠在哪里。老鼠动也不动,但心跳声显示牠打算冲出掩蔽处,沿着墙边逃走。米凯尔继续一吋吋慢慢逼近。他听见老鼠爪子窸窣作响,随即一道模糊的光影闪过,老鼠拚命往前,想要穿越房间到对面角落。
米凯尔只知道自己饿坏了,想抓到那只老鼠,脑袋却早已自行运作,依据冷酷的动物理性算出了老鼠的方向与速度。他朝左扑去,老鼠尖叫一闪,从他的指尖前闪开,随即转变方向,有如一道灰色火光从他面前跑过。米凯尔直觉朝右方伸手一抓,攫住了老鼠的脖子。
老鼠拚命挣扎,张嘴想咬米凯尔。牠体型庞大,而且强壮,眼看再过几秒钟就要挣脱了。米凯尔决定痛下杀手。
他张嘴用牙齿钳住老鼠的头,从牠又小又硬的颈子咬了下去。
他的牙齿发挥了作用。他心里没有愤怒与气恨,只有饥饿。他听见骨头碎裂声,随即感觉温热的鲜血涌进嘴里。他将最后一条肌肉咬断,老鼠头滚进了他嘴里,老鼠双腿抖了几下,但力气愈来愈小。这场不公平的战斗就这么结束了。
「很好。」威克托说,但语气很快转回严厉。「那老鼠慢得跟肚子里塞满糕饼的老太婆一样,你竟然差五公分就要让牠逃掉了。」
米凯尔将咬下的老鼠头吐到手上,看威克托朝他走来,身影微微发亮。识相的人就会将最好的肉献给威克托,米凯尔举起手掌。
「头是你的。」威克托拿走温热的无头鼠尸,这么跟他说。
米凯尔东咬西啃,最后总算撬开了老鼠的头颅。大脑的滋味让他想起曾经吃过的地瓜派。那已经恍如隔世了。
威克托从脖子根到尾巴一把扒开老鼠尸体,深吸了一口肉和血的浓烈气味,接着用手指剜出肠子,将脂肪和肉跟骨头分开,分了一部分给米凯尔。米凯尔感激地接下了。
两个男人一长一幼,在漆黑的房里品尝鼠肉,书架上的文明之声在他们身旁悠悠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