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葬礼后过了两天,米凯尔下午跪在白殿外挖土找虫子吃,突然被法兰可抓住手臂拉了起来。「走吧。」法兰可说:「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两人走进森林,往南出发。法兰可回头瞄了一眼。很好,没人看见他们。「我们要去哪里呀?」米凯尔被法兰可拽着走,这么问道。
「墓园。」法兰可回答:「我想去看我的孩子。」
米凯尔试着挣脱,但法兰可抓他手臂抓得更紧了。他想大声叫,因为他不喜欢法兰可这家伙,但如果他真的大叫,其他人会瞧不起他,包括威克托。自己的问题要自己解决。「你带我去要做什么?」
「帮忙挖土。」法兰可说:「闭上你的嘴巴走快点。」
两人离开宫殿走进森林,绿树有如大门在他们身后阖上。米凯尔突然想到法兰可不应该这么做。说不定这群人有规定,婴儿下葬了就不能掘墓,父亲不准见死去的孩子。他不晓得原因,但很确定法兰可要他做的事,威克托不会喜欢。他故意拖着脚步,但法兰可拽着他的手臂拉他往前走。
要跟上法兰可很难。他步伐又大又急,米凯尔的肺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你怎么弱得跟鸡一样!」法兰可朝他吼道:「我叫你走快点!」
米凯尔踢到树根跪在地上,法兰可一把将他拉起,两人继续赶路。棕眼的法兰可脸色苍白,神情却带着一股凶残,即使戴着人类的面孔,依然藏不住狼的神色。米凯尔想,挖墓也许会带来厄运,所以墓园才会离宫殿那么远。但法兰可的人性占了上风,让他跟其他人类父亲一样,只想见见自己的骨肉。「快点,快点!」他对米凯尔说,两人已经从快步变成狂奔了。
几分钟后,他们冲到了石头墓园所在的空地。法兰可突然停下来,害米凯尔一头撞到他,但法兰可没有勃然大怒,而是无力地低呼一声。
「天哪。」他喃喃道。
米凯尔看见了。墓园里的坟冢被翻开了,骸骨四散遍地。大大小小的头骨,有些是人类的,有些是动物的,还有些半人半兽,散落在米凯尔的脚边。法兰可走进墓园里,双手变成了脚爪。几乎所有坟冢都被挖开,骨头被掘了出来,弄得支离破碎,随意扔弃。米凯尔低头注视着狞笑的头颅、尖锐的利牙和头盖骨上那几撮灰毛,附近还有手骨和臂骨。一节小而扭曲的脊骨吸引了他的目光,接着是被人猛力碾碎的婴儿头骨。法兰可继续往前,朝不久前才埋下尸体的地方走。他跨过几块旧骨踩到了一个骷髅,骷髅的下颚像是发黄的木片飞了出去。他停下脚步,颤抖着望着两天前埋下婴儿的墓冢被挖出了两个洞,旁边是扯破的毯子。法兰可拾起毯子,一块停满苍蝇的血红物体从毯子里流了出来,滴在落叶上。
那婴儿被撕成两半,上半身连同头和脑都不见了。法兰可发现利牙的咬痕,苍蝇在他脸庞四周飞舞,散发着血和腐肉独有的铜味。他转头往右,望着地上另一抹血迹。那是一条长满棕色细毛的娇小大腿。法兰可发出吓人的低呜,从血淋淋的尸块前退开,踩碎了旁边的旧骨。
「巴萨卡。」米凯尔听见法兰可呢喃道。鸟在树顶快乐鸣唱,对眼前的一切浑然不觉。墓园里到处是翻开的墓穴和碎裂的骨骸,大人婴儿、狼和人都有。法兰可转身面向米凯尔,米凯尔看见对方的脸孔,看见他脸上肌肉贴着骨头收紧,眼睛凸起无神,呛人的腐臭味扑鼻而来。「巴萨卡。」法兰可又说了一次,声音尖细颤抖。他四下张望,鼻翼贲张,脸上渗出汗珠。「你在哪里?」他大吼,鸟叫声立刻停了。「出来啊,你这个混蛋!」他左脚往一边走,右脚往另一边跨,彷佛想将自己撕成两半。「出来!」法兰可龇牙咆哮,胸口剧烈起伏。「我跟你打!」他抓起狼的头骨朝树干扔去,头骨啪的裂成碎片,有如枪响一般。「去死吧你,出来!」
苍蝇撞上米凯尔的脸,随即被法兰可的暴怒吓开。法兰可一脸狰狞,蜡黄脸颊上红点斑斑,身体有如紧绷得骇人的弹簧不停颤抖。他大吼道:「出来跟我打!」吓得树梢间的鸟群振翅飞逃。
法兰可的挑衅毫无效果。地上狞笑的骷髅静静旁观眼前的杀戮,成群的苍蝇宛如黑幕扑向死婴的血肉。米凯尔还来不及自卫,法兰可已经朝他扑来。他一把抓起米凯尔,将他狠狠推向树干,撞得他岔了气。「废物!」法兰可怒吼:「你听见没有?」他猛力摇晃米凯尔。「废物!」
米凯尔眼眶泛泪,但硬忍着不流下来。巴萨卡蹂躏了法兰可的孩子,启动了他的毁灭欲。他又抓着米凯尔撞树,力道更大。「我们不需要你!」他咆哮道:「你这个软弱的小毛──」
事发突然,米凯尔也不清楚是怎么开始的,一切都很模糊。他感觉体内窜出一道火苗,延烧全身,接着是令人恍惚的剧痛,他右手变成狼爪,滑顺的黑毛从手背窜向前臂,一路蔓生到接近手肘的地方。他抬起右手扫过法兰可的脸颊,法兰可头往后仰,脸上出现血淋淋的爪痕,吓得松开米凯尔往后跳开,眼中闪现恐惧的神情。鲜血从他脸上的爪痕往下滴。米凯尔站起身子,心如擂鼓,跟法兰可一样惊诧。他望着自己的狼掌,看见雪白指甲上沾着鲜血和法兰可的皮肤。黑毛已经窜上胳膊,他感觉骨头受到挤压开始变形,手肘啪的一声脱臼了。他手臂变短、骨头变粗,皮肤变得濡湿多毛。黑色毛发沿着胳膊朝肩膀蔓生,在阳光下闪耀着墨蓝色光芒。米凯尔感觉颚骨和前额抽痛,彷佛头骨被老虎钳用力夹住。他眼底迸泪,满脸泪水,左手也开始变形,手指断折缩短,长出毛发和生嫩白爪,牙齿也不同了,顶住舌头,牙龈像裂开了一样。他尝到嘴里有血腥味,吓得焦急望着法兰可,求他帮忙,但法兰可只是两眼无神看着他,鲜血滑落下巴。米凯尔觉得那味道很像爸爸妈妈用高脚水晶杯喝的红酒,那记忆已经恍如隔世。他肌肉紧绷颤抖,肩膀和背部变厚,跨下冒出浓密的黑色毛发,被肮脏的衣服遮住。
「不要!」米凯尔听见自己发出动物惧怕时急促的呻吟。「求求你……不要。」他不想这样。他受不了了,但还没结束,骨骼扭曲和肌肉变粗压得他跪坐在落叶之间。
几秒钟后,覆满他右肩的黑色毛发开始褪去,沿着手臂往后退,脚爪凹折,重新长回人类手指的模样。他骨骼拉直,肌肉再次变回男孩般纤细,下巴和脸骨重新组合,发出微弱的劈啪声。他感觉牙齿缩回齿槽里,痛到了极点,应该没有比这还痛的了。改变只发生了不到四十秒就完全逆回原状。米凯尔眨眨眼,泪水灼痛眼角。他低头望着自己光滑无毛的手,指甲下渗出血来。肌肉变粗的陌生压迫感消失了,舌头触碰到的是人牙,唾液里掺杂着血味。
结束了。
「你这个小混球。」法兰可说,但火气已经差不多消了,感觉像泄了气的皮球。「还是办不到,对吧?」他摸了摸被抓的脸颊,看见手上沾了血。「我该杀了你才对。」他说:「你害我脸上留疤,我应该把你碎尸万段,你这个小无赖。」
米凯尔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双脚无力,怎么也做不到。
「你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法兰可说:「你还太像人,我该把你留在这里,你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对吧?」他抹去伤口渗出的血,再次看了看手。「可恶!」他厌恶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米凯尔鼓起勇气问:「我又没对你做什么。」
法兰可沉默不语,米凯尔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他开口了,语气很酸:「威克托觉得你很特别。」最后两个字他讲得很含混,彷佛那是脏字。「他说他没有见过求生意志这么强的人。喔,他对你寄望很高。」法兰可忿忿哼了一声。「我说你弱得很,但我得承认,你很好运。威克托从来不为别人打猎,却为了你这么做,因为他说你身体还没预备好,还无法改变。我说你要嘛变成我们的一份子,要嘛就是被我们吃了。到时我要咬破你的脑袋,啃你的大脑。你觉得怎么样?」
「我……我想……」米凯尔又试着起身,弄得满脸是汗。他靠着意志力和瘀青的肌肉努力支撑,双腿差点再次无力,但终于站了起来。他气喘吁吁,看着法兰可说:「我想……我以后只好杀了你。」
法兰可目瞪口呆望着他,两人陷入冗长的沉默。远方乌鸦互相呼唤。法兰可笑出声来,但听起来更像低哼。紧接着他皱起脸孔,用手指摁着被抓破的脸颊,眼神冰冷,带着坚决的残酷。「我今天就饶过你。」他说,彷佛突然大发慈悲,不过米凯尔觉得他是害怕威克托。「就像我说的,你很好运。」他环顾左右,瞇着眼竖耳倾听,努力嗅闻,但四周没有巴萨卡的踪影,只有刨开的墓穴和支离破碎的骨骸。巴萨卡用腐肉遮去了自己的味道,凌乱的泥土和落叶上没有脚印,树丛间也没有勾落的毛发。法兰可推断这番大不敬发生在六、七小时前,而那家伙早就离开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弯身赶走苍蝇,拾起一只小手臂,手掌还在。他直起身子,温柔触摸断臂的手指,有如检视陌生花朵的花瓣。米凯尔听见他低声说:「这是我的。」
法兰可再次弯身,用手挖了个洞,将被咬断的小手臂放进去,接着小心翼翼覆上泥土,将土拍实,盖上枯黄的落叶。他蹲立良久,任由苍蝇在他脑袋四周飞舞,寻找消失的腐肉。几只苍蝇停在他淌血的脸颊上大快朵颐,但他动也不动,只是怔怔望着眼前落叶和泥土凑成的墓冢。
接着他突然站了起来,转身离开残破的墓园。他大步匆匆走进森林里,连看都没看米凯尔一眼。
米凯尔没有跟上去。他知道回家的路,要是找不到方向,还可以靠法兰可留下的血腥味回去。他的力气正在恢复,脑袋和心脏也不再狂跳了。他望着骨骸遍地的墓园,好奇自己将会埋在哪里,谁会替他覆上泥土。接着他抛开这些念头,转身离开墓园,循着凌乱土地上的脚印去追法兰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