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天是残酷的白色女郎,牢牢攫住了森林,用雪禁锢。严寒冻裂了树木,将池塘变成雪白的圆板,阴森的天空云雾密布。夕去朝来,太阳成了局外人,世界成了冰雪铸成的大海,只有大片的暗沉秃树,连羽毛墨亮的乌鸦使者也待在树上,或鼓起冻僵的翅膀朝阳光飞去。森林白茫静寂,只有雪兔急促奔跑,但西伯利亚的寒风吹来,连雪兔也在窝里颤抖。
白殿里的伙伴也是。他们偎在一起,吐着悠悠白气围着松节柴火取暖。但米凯尔的课没有中断。威克托毫不放松,一边和米凯尔挨挤着暖和身子,一边听他背诵莎士比亚和但丁的作品,朗读欧洲史和解答数学题。
元月某一天,鲍莉和尼契塔出去捡柴。威克托嘱咐他们不要远离白殿,并且待在对方的视线范围内。浓雾弥漫,能见度很低,但柴火不能断。尼契塔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他步履踉跄有如梦游一般,眉毛和头发沾满白雪,抱着一把柴薪走到围火取暖的伙伴身边,将柴薪甩在地上。威克托起身问道:「鲍莉呢?」
她本来离我不到二十步,尼契塔说,二十步。两人聊着天,用文字取暖,但鲍莉忽然就没声音了。没有呼救,也没有挣扎声,只有浓雾。前一秒还在,下一秒就……
尼契塔带威克托和法兰可去查看,三人在冰雪覆盖的宫殿外不到四十米的雪地上发现了鲜红的血迹。鲍莉的袍子在附近,同样溅了血。雪上有几根木柴,像极了干枯的白骨。鲍莉的足迹就停在巴萨卡从荆棘里窜出来留下的掌印前。雪地上有尸体拖行的痕迹,越过小丘进到森林的深处。他们找到鲍莉的部份内脏,在雪上紫如瘀青。巴萨卡的掌印和鲍莉尸体拖行的痕迹一路出了森林,威克托、法兰可和尼契塔脱下长袍,在浓雾中颤抖着身子变了身。三只狼一灰一黑一浅棕,顶着飞雪循着巴萨卡的足迹而去。他们东行了一公里半,发现了鲍莉一只手臂,断在肩臂交接处,青得像大理石,卡在两块岩石之间。接着在悬崖边,强风吹得岩石裸露,没有半点白雪。巴萨卡的足迹就消失在这里,还有鲍莉尸体的拖痕。
接下来几个小时,三只狼绕着圈向外搜索,离白殿愈来愈远。期间,法兰可一度觉得一处突出的岩石上站着一个巨大的红色身影,但大雪遮蔽了他的视线几秒,等他再次看得清周围时,那身影已经消失了。尼契塔在变换飘忽的强风中嗅到了鲍莉的味道(带着麝香的夏日青草),三只狼循着味道往北追了快一公里,发现鲍莉的头掉在沟壑里,颅骨被撬开了,大脑不知去向。
他们追着巴萨卡的脚印来到一处峡谷边,足迹在岩石上消失了。峭壁边上有几处洞穴,爬下去很危险,但不是没办法。巴萨卡可能就在其中一处洞穴里,但要是没有,威克托、法兰可和尼契塔只会白白摔得粉身碎骨。雪下得更大了,铁锈味浓郁的暴风雪遮蔽了天空。威克托哼了一声甩头示意,三只狼便掉头回家了。
回到白殿,威克托对着围在柴火前的伙伴描述经过,说完便离开伙伴,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他啃着疣猪的骨头,望着鲍莉习惯窝着、如今空空如也的床垫,一双眼睛在冰冷的幽暗中熊熊闪耀着。
暴风雪在殿外呼啸,法兰可吼道:「我说咱们出去揪出那个王八蛋!我们不能光坐在这儿,像……像……」
「像人一样?」威克托轻声说道,一边从火里拾起一根小树枝看它燃烧。
「像懦夫一样!」法兰可说:「先是贝尔义,然后墓园毁了,现在鲍莉也死了!他没杀光我们是不会罢手的!」
「风雪这么大,我们没办法出去。」尼契塔坐在地上说:「巴萨卡也不可能出来。」
「我们非得找到这家伙,杀了他不可!」法兰可在柴火前走来走去,差点踩到了米凯尔。「要是他的喉咙被我的爪子抓住,我一定──」
蕾娜蒂哼了一声:「你一定会变成他的早餐。」
「妳这个老太婆,给我闭嘴!谁问妳了?」
蕾娜蒂立刻起身朝他走去,法兰可也转身面向她。蕾娜蒂手背上冒出黄褐毛发,随着肌肉摆动,手指也开始弯曲成脚爪。
「住手。」威克托说。蕾娜蒂转头看他,脸骨已经开始缩小变形了。「别这样,蕾娜蒂。」他又说了一次。
「让她杀了他吧。」艾蕾克莎说道,美丽的脸庞上一双蓝眼冷酷异常。「他自己找死。」
「蕾娜蒂?」威克托站了起来,蕾娜蒂的脊椎开始下弯。
「来呀!来呀!」法兰可冷笑道。他举起右手,手背覆满浅棕色毛发,而且开始长出尖爪了。「我准备好了!」
「住手!」威克托厉声大吼,让米凯尔吓了一跳,以为老师发怒了。威克托的吼声在房里回荡。「我们互相残杀,巴萨卡就赢了。我们死了,他就能正大光明进来占了我们的窝。所以给我住手,你们两个。我们应该像人一样思考,而不是像动物一样行动。」
蕾娜蒂眨了眨眼,嘴巴和下颚都变形了,一小道唾液从下唇滑到覆着黄褐毛发的下巴,悬在那里半秒后才滴到地上。她的脸开始恢复人形,肌肉在皮肤下扭动,尖牙退回齿槽,发出湿润的喀擦声,狼毛缩成细须而后消失。蕾娜蒂搔搔手背,抚去最后一撮毛发缩回体内留下的刺痒,接着说:「你这个小混球。」目光依然瞪着法兰可。「给我放尊重点,听懂没有?」
法兰可嘀咕一声,朝她冷漠一笑。他右手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形状与白皙。他朝她嫌恶地挥了挥手,随即离开了火前。空气里飘着动物激愤时散发的麝香味。
威克托站到了蕾娜蒂和法兰可中间,等两人气都消了才说:「我们是家人,不是敌人。巴萨卡就希望我们自相残杀,这样他的工作就简单多了。」他将燃烧着的树枝扔回火里。「不过,法兰可说得对,我们得找到巴萨卡,杀了他才行,否则他会一个一个杀了我们。」
「妳看吧。」法兰可对蕾娜蒂说:「他说我说得对!」
「我逻辑上同意你。」威克托纠正道:「问题是你做事不一定有逻辑。」他顿了几秒,聆听狂风从楼上破窗吹进来的咻咻声响,接着说:「我认为巴萨卡就住在我们发现的其中一个洞穴里。」
「尼契塔说得对,这种天气巴萨卡不会出来,但我们会。」
「外面根本伸手不见五指!」蕾娜蒂说:「你听那风声!」
「我听见了。」威克托踱步绕着柴火,一边摩挲双手。「风雪一停,巴萨卡就会再次出来狩猎。我们不晓得他的行事作风,但他只要在洞穴里闻到我们的味道,就一定另觅巢穴。不过……要是我们在风雪大作的时候找到他的巢穴,来个瓮中捉鳖呢?」
「不可能!」尼契塔摇头道:「你也看到那个峭壁了,冒险下去会摔死的。」
「巴萨卡就下去了。他下得去,我们也可以。」威克托刻意沉默片刻,让所有人接受这一点。「最难的是怎么找到他的巢穴。假如是我,我一定会在每个巢穴留下自己的味道,但他或许没这么做,或许我们爬下峭壁之后会闻到他的味道,循着味道找到他。他可能在睡觉。换成我就会这么做,因为我吃得很饱,又觉得在洞穴里很安全。」
「没错,就这么办!」法兰可兴奋说道:「趁他睡着杀了那个王八蛋!」
「不行,巴萨卡个头又大又壮,我们没办法跟他直接对决。我们先找到那家伙的巢穴,用石头封住洞口,封得又密又牢,让他没办法挖出来。只要我们动作快,就能在他发现之前把巢穴封住。」
「假如巢穴没有其他出口的话。」蕾娜蒂说。
「我没有说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天下没有完美的计划,但巴萨卡是疯子,想事情跟一般的狼不一样。他觉得自己赢得过任何两条腿和四条腿的生物,所以为什么要逃?我敢说他的洞穴一定温暖舒服,没有其他出入口,他可以好好窝着,一边啃骨头一边思考接下来怎么对我们下手。我觉得值得冒险。」
「我不觉得。」雷娜蒂皱眉说:「风雪太大了,从这里到那里已经很难了,何况还要找到他的巢穴。不行,风险太大了。」
「不然该怎么办,嗯?」威克托说:「等风雪过了,巴萨卡又出来猎杀我们吗?他刚饱餐一顿,肚子里都是肉,反应变得很慢,我们应该把握机会。我觉得非去不可,否则大伙儿都会被杀。」
「没错!」法兰可赞同道:「现在就去宰了他,趁他觉得很安全的时候!」
「我决定了,我要行动。」威克托环顾伙伴,目光在米凯尔身上停留片刻,随即撇开。「法兰可,你要跟我去吗?」
「我?」法兰可瞪大眼睛。「嗯,当然了,我跟你去。」他声音不稳。「只是我……我不想拖累你。」
「拖累我?怎么会?」
「呃……我之前没提,当然这没什么,不过……我这边脚丫子踩到石头瘀青了,你看!」他说着脱下鹿皮凉鞋,露出瘀青的部位。「我脚踝也有一点肿,不晓得哪时候弄的。」他摁了摁瘀青,身体缩了一下,但动作有点太大了。「但我还是能去。」他说:「虽然不像平时那么敏捷,但你还是可以靠我没问题。」
「靠你个屁。」蕾娜蒂接话道。「别管法兰可和他的跛脚了,我跟你去。」
「我需要妳待在这里,照顾米凯尔和艾蕾克莎。」
「他们可以照顾自己!」
威克托已经决定了。他转头望着尼契塔。「你也脚掌瘀青吗?」
「整只脚都麻了。」尼契塔说着站起身子。「我们哪时出发?」
「是脚踝害我的!」法兰可反驳道。「你们看,它都肿起来了!一定是我那时候踩错了──」
「我明白。」威克托说道,法兰可不再讲话。「我和尼契塔去,你想待在这里就待着。」法兰可还想反驳,但后来决定放弃,闭上嘴巴。「我们愈早出发就能愈早回来。」威克托对尼契塔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尼契塔点点头,威克托转头望着蕾娜蒂说:「我们要是找到巴萨卡的巢穴,并且把他封住,就会在那里待一阵子,确定他没办法挖洞出来。我们会尽量在四十八小时内回来,要是风雪太大,我们会找地方睡觉。妳可以顾好大家吧?」
「嗯。」蕾娜蒂闷闷地说。
「妳和法兰可不要咬得一嘴毛。」这是命令。威克托看着米凯尔说:「你会看着他们,不让他们自相残杀,对吧?」
「是,先生。」虽然他不晓得雷娜蒂和法兰可真要打起来,他该怎么办,但还是这么回答。
「我回来之前,你要把我们昨天开始的功课读完。」威克托指的是罗马帝国灭亡的历史。「我会问你问题。」
米凯尔点点头。威克托脱下长袍和凉鞋,尼契塔也是。两人裸身站立,嘴里呼出阵阵白雾。尼契塔率先变身,黑色毛发有如藤蔓爬满全身。威克托望着蕾娜蒂,眼睛映着微光闪闪发亮。「听着。」他说:「万一……我们三天后还没有回来,妳就当大家的老大。」
「你要一个女的当我的老大?」法兰可嚷嚷道。
「当大家的老大。」威克托又说了一次。灰色狼毛有如海浪从他肩膀涌起,扑向胳膊,他身体变得光滑油亮,前额渗出汗水,眉毛凑在一块儿,全身冒着热气。「你有意见吗?」他声音变得沙哑,脸骨位移,獠牙从嘴角窜了出来。
「没有。」法兰可立刻回答:「没意见。」
「祝我们好运吧。」这话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了。只见威克托身体颤抖,长出布满灰毛的兽皮,尼契塔的头和脸几乎变形完成了,口鼻喀喀伸长,同时吐着大气。米凯尔以前觉得那声音很可怕,现在却觉得宛如奇特乐器奏出的天籁。尼契塔和威克托身体扭曲,表皮生出兽毛,手指脚趾变成脚爪,牙齿变成獠牙,鼻子拉长变黑,骨头、肌腱和肌肉变形重组成为狼形,发出乐音般的声响,夹杂着两人的哼鸣。接着威克托「嗤」了一声,奔出房间朝楼梯跑去,尼契塔紧跟在后。几秒钟后,两只狼便消失了。
「我脚踝肿了。」法兰可又露给蕾娜蒂看:「妳看,我没办法跑远,对吧?」
蕾娜蒂不理他。「我们需要干净的水了。」她拿起僧侣留下的陶碗说。碗里覆着一层肮脏的薄冰,几乎没水了。「米凯尔,你可以跟艾蕾克莎去装点雪回来吗?谢谢。」她将碗递给米凯尔。他们只需要上楼到窗边装一点吹进来的雪就行了。「法兰可,你要先站哨,还是我先?」
「妳是老大。」法兰可说:「妳说了算。」
「很好,那你先站哨,时间到了我会去替你。」蕾娜蒂说完便像新立的女王一样在火前坐了下来。
法兰可嘴里嘀嘀咕咕。这时候到塔上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窗户没有玻璃,冷风直贯。但站哨很重要,非轮流不可,因此他还是大步离开了。米凯尔和艾蕾克莎上楼装雪,蕾娜蒂一手托腮,满心挂念她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