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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麦克见到巴黎阳光灿烂,碰上柏林阴霾灰暗。

  柏林幅员辽阔,空气中飘着霉味与土味,有如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窖,而且古老,厚实的楼房跟天空一样晦暗,让麦克想起潮湿墓园里长满毒菇的墓碑。

  他们在斯潘道区穿越哈维尔河,一过河就遇到西行的德军水桶车及运兵车,只好赶紧避开马路。寒风从河上吹来,吹得路灯上的褪色卐字旗啪啪作响。坦克履带压得路面四分五裂。市区各处都有烟囱冒着黑烟,被风吹成了一个个问号。连栋楼房的石墙上点缀着破海报和标语,例如:莫忘斯大林格勒之役,前进莫斯科,德军战无不胜。墓志铭吧,麦克心想,柏林是鬼城,是墓园。当然街上、车里、花坊、戏院和裁缝店都有人,但却死气沉沉。柏林是没有笑的城市,而且他发现人们不断回头张望,畏惧着东方逼近的威胁。

  钧特驾车带他们驶过夏洛滕堡的优雅街道,那里的楼房有如姜饼城堡,里面住的公爵与贵族一样华丽。他们朝饱受战火蹂躏的市中心前进,连栋楼房挤成一团,外观阴郁,窗户被窗帘遮得密不透光,这里王公贵族的权力鞭长莫及。麦克发现一件怪事:这里只有老人小孩,除了机车和运兵车,见不到半个年轻人,而坐在机车和运兵车上的年轻人,个个有着老人的眼神。柏林哀悼啜泣,因为年轻人都死了。

  「我们先送这位朋友回家。」麦克对钧特说:「我答应过他。」

  「我奉命带你们到藏身处,我只会去那里。」

  「拜托。」老鼠说话了,声音颤抖。「求求你……我家就在附近,滕珀尔霍夫区那里,离机场不远。我会告诉你怎么走。」

  「很抱歉。」钧特说:「我接到的命令是──」

  麦克一手箝住钧特的颈后。钧特人很好,但麦克没打算争辩。「我现在下达新的命令,先送我朋友回家再去藏身处,否则就由我来驾车。」

  「你根本搞不清楚风险!」迪兹火冒三丈说:「还拖累我们!你才害我们失去了一位战友!」

  「那就下车,看你们想去哪里。」麦克对他说:「走啊,快下车。」

  迪兹犹豫了,他也不熟柏林。钧特低声咒骂一句:「妈的。」随即甩动缰绳说:「好吧,滕珀尔霍夫的哪里?」

  老鼠兴奋说了地址,麦克松开钧特的脖子。

  车行不远,他们开始看见轰炸过后的楼房。美军的 B-17 和 B-24 重型轰炸机登门踏户,街上满是断垣残壁,有些房子已经面目全非,成了瓦砾堆,有些被炸弹的威力炸开了洞或倾倒崩塌,马路上烟雾弥漫。这里气氛更加阴沉,光线朦胧间,残砖破瓦焖烧发红,有如地狱的火光。

  他们看见居民在瓦砾堆间寻寻觅觅,身上的衣服和脸上的神情一样晦暗。倾倒的梁木被火舌吞噬,一名老妇人哽咽啜泣,一名老翁在旁安抚。尸体盖着布在残破的人行道上摆得整整齐齐,维持德国人向来的精准。「杀人凶手!」老妇人破口大骂,麦克分不清她是对着天空,还是市中心的希特勒住所。「你们这些凶手,下地狱吧!」她凄吼一声,随即承受不了眼前的隳坏,再次掩面哭了起来。

  马车前方尽是残破的景象,道路两旁的楼房炸了烧了倒了,黑烟层层迭迭,沉得连风都吹不散。工厂的烟囱依然矗立,但厂房都像铁靴下的虫子被踩扁了,断垣残壁高得堆到了街上,钧特只好另寻他路往南驶进滕珀尔霍夫。西边大火熊熊,火花迸射,浓烟翻腾。麦克心想,昨晚一定有轰炸。老鼠一脸颓丧,眼神黯然,麦克伸手想拍拍小个子的肩膀,但很快就收了回去。他不知道能说什么。

  钧特找到老鼠住的那条街,不一会儿便将车停在他家门前。

  连栋楼房是红砖造的,火已经灭了,灰烬也冷了。老鼠下了马车,站在前门残余的台阶前,灰烬拂过他的脸庞。

  「不是这里!」老鼠对钧特说,脸上冒着冷汗。「你看错地址了!」

  钧特没有说话。

  老鼠望着曾是家园的残骸。两道墙和大部分地板都塌了,楼梯火烧得厉害,有如扭曲的脊椎伸向屋内,前门烧得只剩锯齿大洞,旁边一个告示写道:危险!禁止进入!上头盖着纳粹房屋稽查官的钢印。老鼠真想大笑。天哪,他心想,我千辛万苦回到这里,他们竟然不准我进家门!他在瓦砾堆里看见蓝花瓶的碎片,想起瓶里曾经插着玫瑰。老鼠热泪盈眶。「露易莎!」他大喊,厉鬼般的嘶吼让麦克灵魂一阵斛悚。「回我话呀!露易莎!」

  对街一栋烧过的楼房的一扇窗开了,一名老人探出头来。「嘿。」他说:「你们想找谁?」

  「露易莎劳叔菲德!你知道她和她小孩去哪里了吗?」

  「他们把所有尸体都运走了。」老人耸耸肩说。老鼠没见过他,那房间从前住着一对年轻夫妻。「那场火很可怕,你瞧砖都烧成这样了,看到没?」他拍拍砖头强调道。

  「露易莎……两个小女孩……」老鼠声音颤抖。他觉得天旋地转,世界转瞬成了炼狱。

  「她先生也死了,在法国过世的。」老人又说:「至少我听说如此。你是他们的亲戚吗?」

  老鼠没有回答,但张开了嘴巴,悲恸的号哭在未倒的墙垣之间回荡。麦克刚想跳下马车,老鼠已经拔腿奔向摇摇欲坠的楼梯,烧过的台阶在他脚下啪啪崩裂。麦克立刻追了上去,闯进满是灰烬的阴暗里。他听见老人大喊:「你们不能进去!」接着就唰的一声将窗关上了。

  老鼠还在爬楼梯,左脚踏穿一阶脆弱的梯板卡住了。他将脚抽出来,抓着烧黑的扶手继续奋力往上爬。「停下来!」麦克大喊,但老鼠没理他。楼梯晃了一下,其中一截扶手突然断了,砸到地上摔成了碎片。老鼠在楼梯边缘站稳身子,随即抓着另一侧的扶手继续往上爬。他爬到离地十五米左右那一层,踢到一堆烧剩的梁木绊了一跤,脆弱的地板吱嘎尖叫。「露易莎!」老鼠大吼:「是我啊,我回来了,露易莎!」他走进被炸穿的一排房间,里头拥挤杂乱,残存的器物透露了再难复返的家庭景况。沾满煤渣的炉灶、破碎的陶器、一两个奇迹度过剧烈震荡的杯盘,一张松木桌烧得只剩下桌脚,一把椅子剩下骨架,生锈的弹簧有如绞曲的大肠。墙上烧剩的壁纸色如黄斑,像得了痲疯病一般,颜色较浅的方块是之前挂相片的所在。老鼠巡视小房间,一边呼喊着露易莎、卡拉和露西拉。麦克阻止不了他,试也没用,因此就只是跟着老鼠走过一个个房间,跟近一点,万一那小个子踩破地板摔下去,还能一把抓住。老鼠走进曾是起居室的地方,地板被楼上掉下来的着火残骸烧穿了几个洞。露易莎和两个女儿爱坐的沙发烧得只剩纠结的弹簧,钢琴剩下琴键和琴弦惨不忍睹,那可是露易莎的爷爷奶奶给她的嫁妆呀。不过,陪伴老鼠一家度过无数寒夜的白砖壁炉还在,书架也没事,虽然架上只剩几本书。他最喜欢的摇椅竟然也逃过一劫,还在他当年摆放的位置,只是被烧成焦黑了。老鼠抬头看着壁炉旁的墙壁,麦克听见他倒抽一口气。

  老鼠呆立片刻,接着缓缓走过龟裂的地板,来到裱框的铁十字勋章前。是他儿子的勋章。

  框玻璃已经碎了,但勋章完好无缺。老鼠将框取下来,动作充满敬畏,读着上头儿子的名字与阵亡日期。他全身颤抖,眼里闪着疯狂,肮脏胡须上方的惨白脸颊瞬间涨红。

  他将裱框的勋章砸到墙上,玻璃碎片四溅,勋章哐啷落在地上。他立刻冲上前去捞起勋章,脸红脖子粗地转身就要将勋章扔出窗外。

  麦克伸手扣住老鼠的拳头,紧抓不放。「不要。」他坚定地说:「别丢了它。」

  老鼠讶然望着他,缓缓眨了眨眼,脑袋因为绝望而掉了拍子。他低呜一声,有如扫过他残破公寓的风,接着举起另一只手,握紧拳头使劲朝麦克下巴挥了过去,麦克脑袋后甩,但他没有松手,也没有还击。老鼠又打了他一拳,接着再一拳。麦克只是睁着炯炯绿眼望着他,下唇一道口子汨汨出血。老鼠扬拳想再来一击,忽然察觉麦克收紧下巴,准备挨打。他肩膀顿时力量全失,肌肉颓软,松开拳头朝绿眼脸上甩了一掌,力道很轻。接着他手臂一垂,两眼泛泪,双腿无力,身体开始下沉,但麦克一把抱住了他。

  「我想死。」老鼠喃喃道:「我想死,我想死。老天哪,让我──」

  「站好。」麦克对他说:「快点,站好。」

  老鼠的腿彷佛没了骨头,只想倒在地板上躺着,直到雷神用巨锤毁灭地球。他在麦克衣服上闻到刺鼻的硝烟味,之前松林里的恐怖情景瞬间回到眼前。老鼠甩脱麦克的搀扶,踉跄退后咆哮道:「你离我远一点!去死吧,离我远一点!」

  麦克没有开口。风暴已至,只能等它自己平息。

  「你是杀人凶手!」老鼠尖叫道:「是野兽!我在森林里看到了你的脸,看到你杀死那些人的模样。德国人,我的同胞!你把那个年轻人打成蜂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没时间皱眉题。」麦克说。

  「你明明喜欢!」老鼠继续嘶吼道:「你喜欢杀人,对吧?」

  「没有,我不喜欢。」

  「喔,天哪……神哪……你害我也杀死人了。」老鼠面孔扭曲,感觉快被内心的波涛给撕裂了。「那个年轻人……我杀了他。我砍了他,砍了一个德国人。喔,天哪!」他环顾炸毁的房间,彷佛听见炸弹送她们上西天时,妻子和两个女儿的惨叫。家人遭到盟军轰炸屠杀的时候,他在哪里?他连家人的相片都没有。他在巴黎时,证件、皮夹和相片都被没收了。残酷的打击让老鼠跪在地上,趴在瓦砾堆中开始急切翻找露易莎和女儿的相片。

  麦克用手背揩去下唇的血。老鼠将不要的残骸扔到两旁,手里仍然牢牢抓着十字勋章。「你要做什么?」

  「是你害的,都是你。盟军、轰炸、他们对德国人的恨。希特勒说得对,全世界都害怕德国、讨厌德国人。我以为他疯了,其实他一点也没错。」老鼠趴在瓦砾堆上继续往下挖,但只挖到灰烬,没有相片。他翻找烧剩的书册,还有原本摆在书架上的相片。「我要举发你,一定会去。我要举发你,然后到教堂乞求宽恕。天哪……我杀了一个德国人。我杀了德国人,用我这双手。」他啜泣出声,泪水滑落脸颊。「相片呢?相片在哪里?」

  麦克在离他几步外的地方蹲下来,对他说:「你不能待在这里。」

  「这里是我家!」老鼠大吼,连没了玻璃的窗框都为之震动。他两眼血丝,眼窝凹陷。「这里是我住的地方。」他说,但已经哑得只剩低呜了。

  「没有人住在这里。」麦克起身道:「钧特在楼下等,我们该走了。」

  「走?走去哪里?」他的语气就跟那个觉得逃也没用的俄国人一样。「你是英国间谍,我是德国人。天哪……我怎么会被你说动,做出这些事来?我良心不安,主啊,宽恕我!」

  「炸弹是希特勒害的,是他害死你的家人。」麦克说道:「你觉得纳粹轰炸伦敦没有人死,没有人悲伤吗?你觉得楼房被炸,只有你妻子和女儿罹难吗?是的话你还真蠢。」他语气轻柔镇定,但一双绿眼逼视老鼠。「华沙、纳维克、色当、鹿特丹、敦刻尔克、克里特、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希特勒到哪里,无论东南西北,哪里就是尸横遍野。数十万人死了你不难过,却为了一个小房间毁了哭成这样。」麦克摇摇头,感觉同情又厌恶。「你的国家快毁了,被希特勒弄垮了,但他打算拖其他人下水,愈多愈好。你儿子、你妻子和两个女儿,他们在希特勒眼中算什么?重要吗?我不认为。」

  「你闭嘴!」老鼠胡须沾着泪珠,有如晶莹的假钻。

  「我很遗憾炸弹落在这里。」麦克接着说道:「也很遗憾炸弹落在伦敦,但纳粹掌权、希特勒开战之后,就有人注定要倒霉。」

  老鼠没有说话。瓦砾堆里没有相片,他坐在烧焦的地板上前后摇晃。

  「你在柏林有亲戚吗?」麦克问。

  老鼠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有地方去吗?」

  他又摇摇头,擤了擤鼻子,擦去滴下的鼻水。

  「我得完成任务。你想的话,可以跟我到藏身处,钧特或许能送你出国。」

  「这里是我的家。」老鼠说。

  「是吗?」麦克刻意停顿片刻,但老鼠没有接话。「你想住在墓园里就待着吧,想跟我走就快站起来,我要走了。」说完他便转身离开,穿越惨遭祝融的房间,下楼回到了街上。钧特和迪兹在喝杜松子酒,外头的风变强了。麦克在连栋楼房门口附近等着,决定给老鼠两分钟。要是那家伙没下来,他就得决定该怎么做。他并不希望如此,但老鼠知道的太多了。

  一分钟过去,麦克望着两名孩童在烧焦的瓦砾堆里捞宝,挖到了一双靴子,其中一名孩子立刻把另一名孩子赶跑了。这时麦克听见楼梯吱嘎作响,感觉肌肉放松下来。老鼠走出公寓来到阴沉的户外,抬头望着天空和周围的楼房,彷佛头一回见到似的。「好吧。」他说,声音疲惫而漠然,眼睛泛红肿胀。「我跟你走。」

  麦克和老鼠回到车上,钧特缰绳一甩,跛脚的牧马便开始前进。迪兹将杜松子酒递给麦克,麦克喝了一口之后递给老鼠,但那小个子摇摇头,只是低头望着张开的右掌。他手上是那个铁十字勋章。

  麦克不知道万一老鼠没出来,他会怎么做。杀了他吗?也许。虽然他不想。他是这行的专家,专干龌龊事,永远以手边任务为第一。铁拳、法兰克维兹、希尔德布兰特博士、布洛可和毒气战,当然还有亨利山德勒。这些人事物到底有什么关联?在绿铁板上画弹孔又是什么意思?」

  他必须搞清楚。万一失败,盟军的登陆欧洲作战也可能功亏一篑。

  麦克在马车的一侧坐定,感觉冲锋枪在干草堆里抵着他的身体。老鼠望着铁十字勋章,无法想象如此小而冰冷的金属,竟然是他生命中仅存有意义的东西,接着他握着勋章,将它放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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