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藏身处在柏林的新克尔恩区，铁路两旁尽是阴沉的工厂与拥挤的连栋楼房。钧特在一栋楼房前敲了门，门后出现一名纤瘦青年，棕色平头、戽斗脸，感觉这辈子没笑过。迪兹和钧特带着麦克和老鼠进屋上到二楼，将两人安置在起居室之后便离开了。十分钟后，一名灰发鬈曲的中年妇人端着盘子走进来，给了他们两杯茶和几片黑麦面包。她什么都没问，麦克也没有问她什么，两人拿起茶和面包狼吞虎咽了起来。
起居室窗户挂的窗帘密不透风。茶和面包送来大约半小时后，麦克听见一辆车子停在了屋外。他走到窗边，微微拉开窗帘往下窥探。天色暗了，街灯还没亮起，楼房是黑的，夜幕也是黑的，但麦克看见人行道旁停了一辆黑色奔驰，驾驶下车走到另一边，替后座乘客开门。他先看到女人的优雅小腿，接着才是全身。女人抬头看了从窗帘缝隙漏出的昏黄光线一眼，麦克见不到她的脸。驾驶关上车门，麦克放下窗帘。
他听见楼下有人交谈，是钧特和一名女子，德文说得很文雅，口音用词都是，咬字也很贵族，但却有些古怪，麦克一时难以明述。他听见有人上楼，那女人来到了关着的起居室门前。
门把转动，门开了，无脸女子走了进来。
她头戴黑帽，面罩黑纱，黑手套、黑手提箱、黑丝绒大衣，里头一袭深灰色条纹洋装，几绺长卷金发从帽子边钻了出来，垂在肩上，身材高而苗条，可能将近一米八。她先看了麦克一眼，然后看了看老鼠，接着又望着他，面纱下的晶亮眼眸隐约可见。她关上门，麦克闻到她的香水，带着肉桂和皮革的淡香。
「是你。」她用贵族德文说道。不是问句，是直述，对麦克说。
麦克点点头。她口音有点怪，到底怪在哪里?
「我是回声。」她说着将黑手提箱放在桌上，拉开拉链。「你同伴是德国士兵，该怎么处置他?」
「我不是士兵!」老鼠反驳道：「是伙房，之前是。」
回声望着麦克，面纱下的脸毫无表情。「怎么处置?」她又说了一次。
麦克知道她的意思。「他没问题。」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死了，你这样是带了一个危险的拖油瓶。」
「老鼠……我同伴……想离开德国，能帮忙安──」
「不行。」回声断然道：「我不会为了你的朋友让我朋友身陷险境。这位……」她匆匆瞄了小个子一眼，麦克几乎感觉得到她的恐惧。「这位老鼠是你的问题。你要处理，还是我来解决?」
这是委婉的说法，想知道麦克要自己动手，还是由她手下代劳。「妳说得对。」麦克答道：「老鼠是我的问题，我会处理。」女子点点头。「他跟我一起走。」麦克说。
女子默不作声，房里陷入森冷的沉默。「绝对不行。」
「可以。我在巴黎叫他帮忙，他也办到了。对我来说，他已经过了考验。」
「对我没有，你也一样。你要是拒绝照规矩来，我就拒绝与你共事。」说完她便关上手提箱，转身要朝门口走去。
「那我只好自己来了。」麦克说完突然发觉她口音哪里怪了。「反正我本来就不需要老美帮忙。」
女子戴着黑手套的手停在门把上。「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需要老美帮忙。」麦克又说了一次。「妳是美国人，对吧?听口音就知道了。这里的德国佬一定耳朵灌铅，才会听不出来。」
这似乎惹毛了她。回声冷冷答道：「告诉你，英国佬，这里的德国人都知道我在美国出生，目前住在柏林，你满意了吧?」
「疑惑解决了，满意倒是没有。」麦克朝她浅浅一笑。「我猜我们在伦敦的朋友应该跟妳交代过我的背景。」除了他擅长趴着跑之外，他很确定这一点。「我是专家，因此如我刚才说的，如果妳拒绝帮忙，我就自己来──」
「你会把命玩掉。」回声打断他道。
「也许吧，但我们那位朋友一定跟妳说过可以信任我。我能在北非活下来，靠的可不是愚蠢。我说我会照顾老鼠，就是会这么办。我会处理他。」
「那谁来照应你?」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遇过。」麦克说。
「等一下!」老鼠满脸怒容，眼睛依然哭肿着。「我能说几句话吗?谁说我需要你照顾的?我有开口求你吗?拜托，我待在疯人院还比较好。那些疯子至少还讲道理!」
「闭嘴!」麦克火了。老鼠再多讲一句，就等着当枪下亡魂了。小矮子口中念念有词，麦克重新望着面纱女。「老鼠之前帮过我，这次也能帮忙。」回声嘲讽地哼了一声，但麦克不为所动，他说：「我来柏林可不是为了这个，杀死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帮我的人。」
「什么?……杀死?」老鼠这才恍然大悟，倒抽了一口气。
「老鼠跟着我。」麦克瞪着面纱女。「他由我负责。任务结束之后，妳再帮我们两人离开德国。」
回声没有回答。她手指敲着黑行李箱，心里忖度着。
「如何?」麦克问道。
「我们那位朋友要是在这里，一定会骂你愚蠢。」她又说了一次，但也晓得眼前这位蓬头垢面、满脸胡须的绿眼男子心意已决，不会更改。她叹口了气，摇摇头回到桌前，将手提箱放在桌上。
「怎么样?」老鼠害怕地问：「我会被杀吗?」
「不会。」麦克告诉他：「你刚加入了英国军情局。」
老鼠呛了一声，彷佛喉咙里卡到了鸡骨头。
「你要换一个新身份。」回声打开手提箱，从里头拿出一份档案递给麦克。麦克上前去拿，回声立刻伸手捏着鼻子说：「天哪，好臭!」
麦克接过档案翻开内页，里面是几份德文打字文件，简述腓特列冯范吉男爵的生平大略。麦克忍俊不住，说：「是谁的主意?」
「我们那位朋友。」
果然，麦克心想，看起来就像那个化名马洛伊的司机爱搞的把戏。「一天之内从猪农变成男爵，虽然贵族头衔可以用钱买，但感觉还是不坏。」
「冯范吉是真有其姓，名人录里找得到。不过，你名字像贵族。」她说：「身上还是猪臊味。这是另一份你要求的资料。」她递了另一份档案给他，麦克翻了翻新的文件。他来柏林之前，卡蜜儿已经用无线电密码通知回声，要她搜集亲卫队上校耶芮克布洛可和古斯塔夫希尔德布兰特博士的资料，并调查博士的化学制造公司。她做得非常好。档案里有两人的黑白相片，虽然模糊但够用了，她还打了一页哈利山德勒的资料，附上一张他和一群纳粹军官同桌的相片。那家伙腿上坐着一名黑发女子，前臂上停着一只戴着眼罩的老鹰。
「资料搜集得很完整。」麦克赞许她。他望着山德勒笑着的冷酷脸庞，觉得腹部一缩。「山德勒还在柏林吗?」
回声点点头。
「柏林哪里?」
「我们的优先要务。」回声提醒他道：「不是亨利山德勒。你现在只需要知道山德勒短时间内还不会离开柏林就好。」
当然，她说得对。先搞定铁拳，再来处理山德勒。「法兰克维兹呢?」他问。
卡蜜儿也有提到这个人。「我认识这个人，他住在维多利亚公园附近，卡兹巴赫街上。」
「妳会带我去找他?」
「明天。我想今晚你应该把数据读一读，做一点功课。」她指了指冯范吉的个人档案。「还有，拜托你把胡子刮一刮，身体冲干净。德意志帝国没有男爵走波希米亚风。」
「那我呢?」老鼠一脸受伤。「我要做什么?」
「对啊，做什么?」回声问，麦克感觉得到她盯着他。
他匆匆浏览了冯范吉男爵的档案：在奥地利和意大利置产，在萨尔布吕肯河畔有家族城堡，纯种赛马、跑车、昂贵的订制服，全是有钱人的标准配备。麦克读完资料抬起头说：「我需要一名侍从。」
「一名什么?」老鼠尖声问道。
「侍从，专门帮我挂昂贵衣服的人。」他转头望着回声。「对了，衣服在哪里?既然要我扮男爵，我想妳肯定不希望我衬衫上有猪粪吧?」
「衣服他们会处理，还有你的侍从。」她似乎笑了，但隔着面纱很难看得清楚。「明天早上九点我会派车来接你，我司机名叫威廉。」她关上手提箱，贴着身体拿好，接着说：「我想就这样了，没别的事了吧?」说完不等麦克回答，就迈开优雅修长的双腿，大步朝门口走去了。
「等一下。」麦克说，回声停下脚步。「妳怎么知道山德勒计划待在柏林?」
「我就是负责知道这种事的，冯范吉男爵。耶芮克布洛可也在柏林市。这完全不是秘密。布洛可和山德勒都是硫磺俱乐部的成员。」
「硫磺俱乐部?什么是硫磺俱乐部?」
「喔。」回声轻声说：「你到时就知道了。晚安，两位先生。」她开门走出屋外将门关上，麦克听见她喀喀走下楼梯。
「侍从?」老鼠气急败坏地说：「天杀的，我这辈子只有三套西装，哪知道怎么当侍从啊?」
「侍从只负责做事，不负责说话。做好你该做的，我们也许就能毫发无伤的离开柏林。我说你加入军情局是当真的。你只要在我身边，就乖乖照我的话做，这是在保护你，懂吗?」
「懂才怪!我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这一堆狗屁?」
「唔，很简单。」麦克听见奔驰车引擎发动的声响。他走到窗边微微撩起窗帘，望着轿车驶进夜色中。「回声打算杀了你，我想她用一颗子弹应该就能解决你的问题了吧。」
老鼠不说话了。
「你晚上好好想一想。」麦克对他说：「只要照我的话做，或许可以赶在俄国佬蜂拥而入之前逃离这个快死的国家，不然……」他耸耸肩。「你自己决定。」
「这哪算什么选择!不是脑袋吃子弹，就是被盖世太保拿火钳烫卵蛋!」
「我会努力避免这两件事。」麦克说，心里明白要是盖世太保抓到他们俩，火钳烫睪丸只是最基本的开胃菜。
灰发妇人走进起居室，带着麦克和老鼠下楼从后门离开了公寓，接着又下楼走进一间挂着蜘蛛网的地下室。里头房间有如鼠窝，油灯昏黄闪烁，不是空空荡荡，就是堆满破家具和废弃物。他们来到一间酒窖，里面有两名男子等着。男子推开大红酒架，后方砖墙上出现一个方孔。麦克和老鼠跟着中年妇人走进地道，来到另一栋楼房的地下室，里头房间明亮整洁，摆着成箱的手榴弹、冲锋枪、手枪、子弹、雷管和引信等等。妇人带着老鼠和麦克走到一个大房间，房里有男有女，都在踩裁缝机，身旁堆满衣裤，大多数是德军制服。卷尺掏了出来，西装和衬衫挑过、比过，鞋子也端出来供男爵和他的侍从挑选。替老鼠量尺寸的女裁缝啧啧抱怨，心想夜里改短裤子、衬衫和外套袖子有得忙了。一名男子拿着剪刀和剃刀走进房间。
另外一人拿来几桶热水和几块粗糙的白肥皂，连蟾蜍身上的疣粒都刷得掉。经过剪刀、剃刀和肥皂一番侍候，麦克葛勒顿(变身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开始化身为他刚拿到的新身份。然而，肉桂和皮革的淡香始终在他脑中，他发现自己实在好奇面纱之下究竟是何许人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