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恶魔的国度 第一章
麦克听见火车笛声。难道它决定折返,再跟他一较高下?是的话,他知道自己这回一定会输。他筋骨酸痛,脑袋鼓胀得有如快破的水泡。火车笛声没了,他在黑暗中回头张望,想看个仔细,但什么也没看见。月亮呢?刚才还在那里,不是吗?
他听见轻敲声,接着又一下。「男爵?你醒了吗,男爵阁下?」
是一个男的,用德文说话。麦克睁开眼睛,看见上方的天花板,木头是深色的,涂了亮光漆。
「男爵?我能进去吗?」敲门声更加急切,随即门把一转,门开了条缝。麦克抬起头,太阳穴一阵抽痛。「啊,您醒了!」那人微笑着说。他身材细瘦,顶上无毛,金色胡髭修得整整齐齐,身穿细纹西装和红绒背心,整个人散发深红色的光芒,彷佛站在火炉前方。「山德勒先生想邀您共进早餐。」
麦克缓缓坐了起来,脑袋像被铁砧打到一样,还有那轰鸣声是怎么回事?他想起那黑皮铁棍。他一定被打得听力受损,连平衡感都出了问题,因为他感觉整间房都在轻轻摇晃。
「早餐十五分钟后备妥。」那人开心说道:「您想喝苹果汁或葡萄柚汁呢?」
「这是哪里?」麦克发现自己身在床上,衬衫领口开着,白色领结松开了,鞋子摆在床边,鞋带解开了,似乎刚上过蜡。窄小的房里摆着桌子和一张棕色皮椅,桌上放着一只装了水的白盆,窗户被铁板封住,并且拴上。他又听见火车笛声,声音尖锐刺耳,距离很远。这下他知道自己人在何处,还有房间为何会摇晃了。但火车是要去哪里呢?
「山德勒先生正在等您。」那人说道,麦克察觉对方背后有人。只见走廊上站着一名带枪的纳粹士兵,身旁窗户被窗帘遮着,透出一小道红光。
麦克心想,到底怎么回事?他觉得保险起见,最好曲意配合。「我要苹果汁。」他说着双脚踩在地板上,小心翼翼站了起来,试试能不能站稳。他的脚挺住了。
「太好了,男爵阁下。」那人显然是管家,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麦克说:「我还要一壶咖啡,黑的,不加糖。还有三颗蛋,你能替我准备吗?」
「当然,男爵阁下。」
「很好,我要三颗蛋,不要剥壳。」
那人一副没听懂的表情。「您说什么?」
「三颗鸡蛋,生的,不要剥壳,这样清楚了吗?」
「呃……好的,男爵阁下,非常清楚。」他退后走出房间,将门紧紧关上。
麦克走到铁板前,手指伸到底下试了试。铁板纹风不动,拴得死紧。他看见一条拉绳,伸手拽了一下,天花板亮起一小盏圆球灯。衣柜里挂着他的黑领灰大衣,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衣服了。他环顾四周,房里非常朴素,有如活动牢房,房外的士兵显然是为了监视他而派来的。还有其他士兵吗?这里离柏林多远?契丝娜和老鼠呢?他连自己遇袭后昏迷了多久都不晓得,但心想至少有几个小时。如果太阳刚出来,那表示硫磺俱乐部的聚会是昨晚。山德勒发现老鹰尸体了吗?要是他即将被盖世太保当成间谍拷打,刚才管家为何还尊称他「男爵」?
问题,太多问题,但一个都得不到答案。麦克走了两步到桌前,从白盆里掬起水洗了脸。碗旁摆着一条折好的干净白毛巾,麦克拿起来把脸擦干,接着又掬起水喝了几口。桌旁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麦克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他眼白微带血丝,但脸上看不到棍击的痕迹。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摸了摸,找到头上的肿块,一个在左太阳穴上方,另一个在后脑勺。出手的人显然刻意留力,否则任何一个位置都足以致命。换句话说,山德勒(或某人)想让他活着。
他眼前依然模糊,但得赶紧让自己视力恢复,重新看得清楚,因为接下来会遇到什么还不晓得。他在莱希克隆旅馆的中庭太过大意,忽略了直觉的警告。他应该察觉山德勒只是装醉,也早该发现后面有人跟了上来。不过,他已经学到教训,之后不会再低估哈利山德勒了。
他扣好领子,系上白领结。没必要一身邋遢出席盛宴。他想起在耶芮克布洛可上校套房里见到的相片,想起那些在史卡帕岛接受可怕实验而惨不忍睹的脸庞。山德勒对希尔德布兰特博士的新计划知道多少?还有铁拳和法兰克维兹在绿金属板上画弹孔的事?该是查明这一切的时候了。
麦克从衣柜里拿出大衣穿上,对着镜子再次检查领结,接着深呼吸一口气让脑袋清醒清醒,随即开门走出房外。
外头的士兵一见到他立刻掏出鲁格手枪,瞄准麦克的脸。
麦克微微一笑,举起双手摇了摇手指说:「我袖子里什么也没有。」
「走吧。」士兵枪口朝左一挥,麦克便跟着士兵沿着摇晃的通道往前走,离士兵大约三四步。车厢里还有其他房间,大小跟麦克刚才待着的房间差不多。他发现这不是囚车,因为车里太干净了,木墙上了蜡,黄铜配件也擦得闪闪发亮,不过空气中倒是飘着霉味,还有汗水和恐惧的味道。虽然他不晓得这辆火车的用途,但肯定不是什么健康的勾当。
隔壁车厢的入口站着另一名士兵,同样佩着鲁格手枪。他示意麦克继续走,于是他推门进去,眼前顿时一片金碧辉煌。
好美的餐车。墙和天花板是黑檀木,地板上铺着金红两色的波斯地毯,中央一盏黄铜水晶灯,车厢灯也是黄铜做的,灯下一张桌子铺着白色亚麻桌巾,设宴款待麦克的主人就坐在桌前。
「唉呀,男爵大人,早啊!」哈利山德勒起身相迎,脸上笑容灿烂,感觉睡得很饱。他穿着红色丝袍,心脏位置绣着他姓名缩写的花体字。「来,快请坐!」
麦克回头瞄了一眼,其中一名士兵也进了车厢,拿着鲁格枪站在门口。麦克走到餐桌前,在山德勒对面坐了下来。桌上已经摆好了深蓝色陶瓷餐具。山德勒回座说道:「希望您昨晚睡得不错,有些人在火车上很难睡着。」
「开头颠簸一阵之后,我就睡得跟婴儿一样了。」麦克说。
山德勒笑了。「哎,好极了,您的幽默感还在,真是令人惊艳啊,男爵。」
麦克解开餐巾。他的刀叉是塑料做的,山德勒的是银餐具。
「一点预防措施,请多包涵,因为实在很难预测阁下会有什么反应。」山德勒接着说:「先前邀请您上车的时候,场面……呃……不大好看。」
「我可是吓了一跳!」麦克故作惊惶道:「半夜脑袋被人敲了一下,塞进后车厢被载到不晓得什么地方,醒来已经在火车上了。这就叫不大好看是吗?」
「恐怕是这样没错。实在不是很有格调,是吧?」山德勒又笑了,可是眼神森冷至极。「啊,雨果端咖啡来了!」刚才到麦克房里的管家推门进了车厢,那门后应该是厨房。他盘子上放着两只小银壶和两个杯子。「这火车是我的。」山德勒一边看着雨果倒咖啡,一边说道:「是德意志帝国送的礼物,漂亮吧?」
麦克环顾车厢。他刚才进来时,就察觉车窗都加了金属百叶。「的确很美,不过您是怕光吗?」
「怎么可能?我们确实需要来点阳光。雨果,把那两扇车窗打开。」他指着餐桌两侧的窗户说。雨果从背心里拿出钥匙,插进其中一扇车窗下的锁孔中转了转,锁轻轻喀擦一声打开了。他拉动曲柄旋开百叶,晨光从窗外透了进来。雨果按着同样步骤开了第二扇窗和百叶,接着就将钥匙收回口袋回厨房了。麦克望着窗外啜饮咖啡。如他之前吩咐的,是不加糖的黑咖啡。火车正经过一处森林,刺眼的阳光隔着树叶时隐时现。「如何?」山德勒说:「这样好多了吧?这辆火车很有意思,我想您很快就会发现了。我的车厢在后头,你待的那节车厢后面。餐车和火车头之间还有三节车厢。这玩意儿真的很了不起。您对火车熟吗?」
「我略知一二。」
「我觉得火车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能在车里打造一个自己的世界。就拿这列火车来说吧。从外头看,只会觉得它是辆普通的货车,不会有其他想法。其实车里头……是我的世界,男爵。我喜欢车轮在铁轨上发出的声响,喜欢火车头的力道,感觉就像驾驭一头美丽的巨兽,您不觉得吗?」
「是呀,的确是。」麦克又喝了一口咖啡。「我一直觉得火车很像……喔……很像巨大的铁拳。」
「是吗?真有意思。的确,我可以想象。」山德勒点点头,脸上轻松愉悦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麦克想,这家伙对那两个字没有任何反应,他到底知不知道铁拳的事?「您实在让我非常意外,男爵。」山德勒说:「我以为您会……怎么说呢……很紧张?还是你很会演戏?嗯,我想应该是这样。男爵,您现在离郁金香园非常远,而且我想您恐怕无法活着离开这辆火车了。」
麦克缓缓将咖啡放到桌上。山德勒聚精会神望着他,想看他有什么反应,等着他痛哭失声,跪地求饶。麦克看了山德勒几秒,随即伸手拿起银壶,替自己再倒了一些咖啡。
山德勒皱起眉头说:「您以为我在开玩笑,是吗?男爵,这跟玩笑差远了。我会杀了您,至于快慢就看您的表现了。」
火车的车轮声突然变了,麦克朝窗外看了一眼。他们正在过桥,桥下是深绿色的辽阔河面,但另一个令人吃惊的景象攫住了他的目光。树林顶端冒出几座塔楼和角楼,距离大约一公里外。那显然是莱希克隆旅馆,不会有错。
「没错,那是旅馆。」山德勒看出男爵心里闪过的念头,这么说道。「我们已经绕着柏林兜了三小时,还会继续绕,直到狩猎结束为止。」
「狩猎?」
「对。」山德勒脸上的笑又回来了,再次抓回了主导权。「我要追捕您,在这辆火车上。您要是能在我找到您之前跑到火车头,拉三响汽笛,我就赏您脑袋一颗子弹,让您死得痛快。要是您没跑到火车头就被我逮到,那……」他耸耸肩说:「那就由我这个猎人决定。」
「你疯了。」
「嘿,这就对了!」山德勒双手一拍。「您终于有情绪了!拜托,您就不能挤出几滴眼泪吗?甚至讨个饶?要是我跟您说上一个在这辆火车上被我追捕的人被我剥了皮,会不会有点帮助?他是希姆勒的仇敌,所以我就把剥下来的皮送给希姆勒了,我猜他应该挂在墙上吧。」
雨果从厨房推着餐车进来,上头摆着早餐。他在山德勒面前放了一盘牛排,接着将摆着三颗生蛋的盘子放到麦克面前。「您真是太神奇了,男爵!」那位猎鹿人咧嘴笑着说:「我真不晓得该怎么说了!」
麦克心跳加速,喉咙有一点干,但离惊慌还远得很。他望向窗外,看着成排公寓和工厂飞驰而逝。「我想契丝娜不会喜欢我被绑架了。」他冷冷说道:「还是你连她也掳来了?」
「当然没有。契丝娜还在莱希克隆,您的侍从也是。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以后也不会知道。」山德勒说完拿起锐利的餐刀,开始切牛排。里头的肉几乎全红,血水流到了盘里。「警察这会儿正在河里打捞您的尸体,因为两名目击者说他们见到您离开硫磺俱乐部之后在河边走,而且似乎酒喝得有点多,走路摇摇晃晃,说什么都不肯回旅馆。」山德勒啃完牛排,喝了一口咖啡将肉吞下肚子。「河边有些地方很危险,您不该一个人去的,男爵。」
「我敢说一定有人看到我是跟您离开的。」
「您说那群人吗?我可不敢保证,而且也不要紧。布洛可上校允许我把您带走,他跟我一样不希望您跟契丝娜结婚。」
原来如此,麦克心想。他被绑架跟任务或他是英国情报员无关,纯粹是山德勒和布洛可想让冯范吉男爵消失,而且山德勒显然还不知道老鹰的下场。他可能还没机会回房间,得等他忙完这场荒谬的「狩猎」才会回去。当然,契丝娜不会相信麦克醉酒坠河的说法。她会明白出事了,然后呢?她会怎么做?但麦克此刻无暇多想,他的焦点全摆在对面这个笑着饮血吃肉的男人。「我爱契丝娜。」他说:「契丝娜也爱我。难道这不算数吗?」他故意流露一丝脆弱。没有必要让山德勒对他太过提防。
「呿!才怪!契丝娜根本不爱您!」山德勒又叉了一块肉放到嘴里说:「她可能一时意乱情迷,或喜欢您的陪伴,虽然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总之,契丝娜有时感性胜过理性。她那么出色,长得美、教养好,又有天份,而且胆子大。您知道她会开飞机吗?她曾在电影里表演飞行特技。她还是游泳冠军,而且我敢说她的枪法比我认识的大多数男人还高明。她这里很强──」他指了指脑袋。「但心里终究是女人。她之前也遇过烂桃花,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论及婚嫁。老实说我有点失望。我一直以为她应该蛮会看人才对。」
「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契丝娜选了我,而不是选择你吗?」
「契丝娜的选择有时不是很明智。」山德勒说:「必须有人点醒她,她才会做出正确的决定。因此,我和布洛可上校才会决定送您上路,永除后患。」
「你凭什么觉得我死了,她就会选择你?」
「我正在努力。再说这对德意志帝国而言,也是绝佳的宣传。两名美国人在纳粹天堂携手生活,更何况契丝娜是大明星,全球各地的报纸和杂志一定都是我们的相片。您懂吗?」
麦克懂。山德勒不仅是叛徒和杀人凶手,还是超级自大狂。别说他之前就想杀死这家伙,现在更笃定了。他拿起塑料汤匙在蛋上敲了一个洞,将蛋举到嘴边一饮而尽。山德勒笑了。「生肉和生蛋,男爵,您应该是在牧场养大的吧!」
麦克又用同样的方式吃了第二颗蛋。雨果从厨房回来,端着卡拉夫瓶装的苹果汁给麦克和山德勒。猎鹿人拿起果汁一口喝光,但麦克将杯子举到嘴边就停住了。他闻到淡淡的苦味,是毒药吗?不对,毒药味道更重。但里面一定下了药,他猜是镇静剂,好让他行动迟缓。他放下果汁,拿起咖啡。「怎么了?」山德勒问:「您不喜欢苹果?」
「感觉有虫的味道。」他敲开最后一颗蛋的蛋壳,将蛋黄倒入口中,用牙齿咬破配着咖啡吞了下去,希望身体愈快吸收蛋白质愈好。轨道转向了东北,准备再次绕行柏林。
「您不打算求饶吗?」山德勒身子向前,说:「一两句也好?」
「会有用吗?」
山德勒迟疑片刻,随即摇了摇头,眼神深沈而谨慎。麦克明白对方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反应,于是决定再刺探一次:「所以我没什么希望了,对吧?就像铁拳下的蟑螂一样?」
「喔,您还有机会,很小的机会。」山德勒听到那两个字,脸上的神情依然毫无变化。无论铁拳是什么,哈利山德勒都一无所知。「就是死得痛快。在我逮到您之前赶到火车头。当然,我会带着武器,带着我最爱的猎枪,而您辛苦一点,身上什么都不能带。不过,您可以早十分钟出发。您会先被送回房间待着,然后听到警铃声,那就是起跑信号。」他又切了一块牛排,然后将刀插在肉上,接着说道:「您躲在房里或把门锁上都没有用,只是让我更快找到您而已。也别以为您能跳车逃跑,那是不可能的。每节车厢都会有士兵站岗,至于车窗嘛……呃,还是算了吧。」他朝等着收拾碗盘的雨果撇头示意,雨果立刻过去将百叶关上。阳光缓缓消失在车厢里,山德勒催促道:「让我们好好比赛一场,如何?您演好您的角色,我演好我的。」
最后一片百叶关上了。雨果从背心里掏出钥匙将窗户锁上。麦克看见他外套里头挂着枪套和手枪。
「您别以为能抢雨果的枪。」山德勒发现麦克在看什么,便这么说:「他在俄国前线待了八个月,是神枪手。对于规则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您真是让我吃惊呀,男爵。我得说我还以为您这会儿应该下跪了呢。不过迟早会的,人的本性很难说,是吧?」他咧嘴微笑。「雨果,送男爵回他房间。」
「是,先生。」雨果从枪套里掏出手枪,指着麦克。
门关上后,麦克发现房里变了。镜子、桌子、白碗和毛巾都不见了,衣柜里唯一的衣架也消失了。麦克本来想用镜子和碗的碎片,还有衣架杀出重围的。不过,天花板上的圆球灯还在。麦克抬头望着灯,虽然他有把握想出办法弄碎它,但灯实在太高了。他坐在床边思考,火车轻轻摇晃,车轮在铁轨上吱嘎作响。他真的需要武器才能胜过哈利山德勒吗?其实不用。警铃声响起时,他只要变身为狼就好。
但他没有变身。他敏锐的感官和直觉已经是优势,变身只会让他没了衣服。他能用双脚走路,但像狼一样思考,依然胜得过山德勒。只是山德勒比他更了解这辆火车。他必须找到一个适合突袭的地方,这样……
这样他就能替玛格莉塔伯爵夫人讨回公道,卸下心里的重担,为他生命中的憾事划下句点,彻底甩脱复仇的冲动了。
他决定要用人的身份击败哈利山德勒,用手而非脚掌击败他。
他等待着。
麦克躺在床上休息,等了大约两小时。他完全恢复平静,身心都准备好了。
警铃声响了,声音非常刺耳,持续了大概十秒。铃声一停,麦克立刻冲出房间,朝火车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