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温暖平静的晨曦照亮了契丝娜的脸庞，但她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她站在莱希克隆旅馆前方的河边草地上，望着小船们顺流而下，然后逆流而上。他们已经在河上打捞了四个小时，但契丝娜心底明白，渔网只会捞到水草和泥巴。虽然她不知道男爵人在何处，但肯定不在哈维尔河底。
「我跟妳说，那一定是骗人的。」老鼠站在她身旁说道。他压低声音，因为打捞冯范吉男爵的消息引来了大群看热闹的人。「他干嘛独自来这里?再说，他一定不会喝醉。可恶，我就知道不该让他离开我的视线。」那小矮个气急败坏地说：「应该一直盯着那个蠢蛋才对!」
契丝娜睁着黄褐色的眼眸注视小船前进，金发迎风飘扬。她穿着黑色洋装，那是她的招牌色，不是丧服。士兵已经沿着下游搜寻了近十公里，看尸体是否冲到了浅滩。没有用的，契丝娜心想。这是骗局。问题是谁设的圈套?为什么?她心里闪过一个可能，脑中顿时警报声大作：他潜入耶芮克布洛可套房时被人撞见，被抓去拷问了。若是如此，布洛可上校掩饰得真好，方才跟她说已经找警方过来河里打捞时，完全没有泄漏分毫。其他担忧接踵而来，让她心焦如焚：万一男爵受不了严刑拷打，结果全招了，那不只是她的项上人头，连她精心部设的反纳粹组织都等着上刑台被钢线吊死。所以，她应该继续在这里扮演忧心的未婚妻呢?还是赶紧脱身?还有布洛可和法兰克维兹。上校吩咐军医十二小时内要让提欧冯法兰克维兹醒来，可以接受侦讯，时间就快到了。
河里的网子不可能捞到冯范吉男爵的。说不定他早就落网了，甚至网子就快撒向她和她朋友了。我得快点离开，她心想，找个借口脱身，赶到机场坐上飞机，想办法飞去瑞士……
老鼠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寒毛直竖。布洛可和穿着黑亮长靴的彪形大汉朝他们俩走来。老鼠感觉自己就像油锅里拔了毛的鸽子，但他看透了一点：他朋友(还是男爵呢，哈!)说得没错，是希特勒杀了他妻小，而耶芮克布洛可这种人便是帮凶。老鼠身上的灰长裤烫得笔挺，他伸手到口袋里摸到了铁十字勋章。勋章的边缘又尖又刺。
「契丝娜?」布洛可喊道，阳光照得他的银牙闪闪发亮。「有进展吗?」
「没有。」契丝娜努力不让语气露出提防的感觉。「目前只捞到一只鞋。」
布洛可穿着笔挺的黑色亲卫队制服，站在契丝娜的另一边，靴子则是一座山似的站在老鼠背后。上校摇头说：「他们恐怕捞不到他了，水流太急了。要是从这里落水，应该已经冲到下游十公里远了，或被岩石或河底的木头卡住，还是……」他察觉契丝娜脸色惨白，便说：「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该讲得这么详尽。」
契丝娜点点头。老鼠听见身后壮汉的呼吸像风箱一样，他腋下开始冒汗。契丝娜说道：「我早上到现在还没见到哈利，我以为他会很关心才对。」
「我几分钟前去过他的房间。」布洛可说：「跟他说男爵恐怕出事了。」他瞇着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哈利身体不大舒服，喉咙痛，他说。我觉得他打算睡上大半天……但他要我向妳致哀。」
「我们应该还不知道男爵死了没有吧?」契丝娜冷冷说道。
「没错，的确是。」布洛可赞同道：「但有两位目击者说他们见到男爵在河岸边步履蹒跚，而且──」
「对对对，我都知道!但他们没有亲眼看到男爵落水，对吧?」
「其中一名目击者说他好像听到水声。」布洛可提醒她，一边伸手去摸契丝娜的手肘，但她把手抽开了。布洛可的手指愣了几秒，接着垂下手。「我知道妳……对他一往情深，契丝娜。你应该也很焦急。」他对老鼠说。「但事实就是事实，不是吗?如果男爵没有摔到河里溺水，那他到底去哪──」
「我们捞到东西了!」离岸四十米左右的小船上一名男子吼道：「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很重!」
「可能是河底的木头。」布洛可对契丝娜说：「我觉得男爵恐怕已经被河水带到非常下游──」
网子浮出水面，里面缠着一具尸体，身上沾满污泥。
布洛可目瞪口呆。
「找到男爵了!」小船上的男子喊道，契丝娜心底一沉。「天哪!」男子说道：「他还活着!」男子和伙伴吃力拉扯，将网里的人拖到船侧。只见那人浑身是泥在水里踢了几下，挣扎着爬上了船。
布洛可往前三步，水和泥在他靴子旁打转。「不可能!」他惊喘道：「绝对……不可能!」
旁观者以为捞上来的会是肿胀的尸体，这会儿全凑了过来，等着小船靠岸。刚从水底坟墓里挣脱的那人扯开网子，让双脚恢复了自由。「不可能!」契丝娜听见布洛可上校喃喃自语。他回头瞄了靴子一眼，靴子脸色跟奶酪一样白。老鼠看见那人黑发碧眼，不禁欢呼一声，不顾笔挺的裤子跑到河里帮忙拉小船靠岸。
小船龙骨触地后，麦克葛勒顿下了船。他鞋子吱嘎作响，原本洁白的上衣满是泥巴，但领结还在。
「天哪!」老鼠伸手搂住麦克的肩膀说：「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麦克点点头。他嘴唇死灰，不停发抖。河水很冷。
契丝娜呆若木鸡，但随即回过神来，冲上前抱住了男爵。他缩了一下，用一条腿支撑身体，张开沾满泥巴的双臂搂住了契丝娜。「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契丝娜说：「喔，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她挤出泪水，泪珠滚落双颊。
麦克呼吸着契丝娜身上清新的幽香。冰冷的河水让他长途泅泳不致于昏迷，不过这会儿上了岸，虚弱重新袭上了他的身子。最后那一百米，还有潜到河底让自己被网子缠住，简直就是酷刑。有人走到契丝娜身后。麦克和耶芮克布洛可上校四目交会。
「哎呀呀。」上校笑得很勉强。「起死回生了是吧?靴子，我想我们刚才见证了奇迹。天使是怎么搬开您的墓石的，男爵?」
契丝娜火冒三丈。「别烦他!你没看到他筋疲力竭了吗?」
「是，我知道他精疲力竭，但我不知道他怎么没死!男爵，我敢说您落水至少有六小时了，难道您长了鱼鳃不成?」
「也不是。」麦克说道。他受伤的大腿毫无知觉，但血也停了。「我有这个。」他举起右手，手里是一根中空的芦苇，长约一米。「我想是我太不小心了。昨晚酒喝太多，到河边散步时，应该是滑倒了。总之，我掉到河里被河水冲走了。」他用前臂揩去脸上的泥巴。「很神奇，人一发现自己快溺水了，酒就马上醒了。但我的腿被东西卡住了，应该是木头吧，在我腿上开了好大一个口子，你看!」
「别岔题。」布洛可说。
「我没办法挣脱，头也无法浮出水面呼吸。幸亏我运气好，周围长了芦苇，我就拔了一根，咬掉尾端，用它伸到水面上呼吸。」
「的确走运。」布洛可说：「您这招是在突击队员学校学的?」
麦克一脸惊讶。「不是，上校，是当童军时学的。」
「所以您就在水底下待了将近六小时?就靠这么一根破芦苇?」
「你说的这根破芦苇，我可是打算带回家去，甚至镀金挂在墙上做纪念呢。人要遇到考验才能知道自己的极限，你说是吧?」
布洛可正想回嘴，但终究没有开口。他环顾左右的围观者说：「男爵，欢迎重回人间。」但眼神非常冷酷。「您身上都是鱼腥味，最好去洗个澡。」说完他转身就走，靴子跟了上去，但他没走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又对男爵说：「您最好小心留着那根芦苇，男爵阁下，奇迹可不是天天都有。」
「喔，别担心。」麦克说道，随即抓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补了一句：「我会用铁拳牢牢抓住的。」
布洛可僵住不动，像是结冻了一般。麦克感觉契丝娜抱着他的手臂收紧了，心跳加快。「多谢关心，上校。」麦克说。
布洛可还是没动。麦克知道他脑中正在琢磨那两个字。是比喻?还是奚落?两人宛如对峙的野兽盯着对方。如果麦克是狼，耶芮克布洛可就是张着银色獠牙的美洲豹。最后，上校打破沉默，点头浅笑说：「祝您健康，男爵。」说完便离开河岸朝莱希克隆旅馆走去。靴子瞪了麦克一眼，可能足足有三秒之久，表明双方正式开战了，接着才跟着上校走了。
两名德国军官过来扶麦克返回旅馆。其中一人戴着单边眼镜。麦克倚着他们蹒跚走上河岸，契斯娜和老鼠跟在后头。进到旅馆大厅，经理神色慌张、满脸通红地跑过来，为了事故不停向男爵道歉，还说会在河边盖一道墙，免得类似意外再度发生。他想请旅馆雇的医师过来，但麦克辞谢了。那么，一瓶上好的白兰地会有疗效吗?男爵说白兰地对舒缓疼痛再好不过了。
回到契丝娜的房间，德国军官刚走，门一关上，麦克才拖着泥泞的身躯倒在白躺椅上，契丝娜就问：「你去哪里了?」
「别跟我说你在水底待了六小时之类的屁话!」老鼠说。他替自己倒了一杯百年白兰地，然后斟了一杯给麦克。「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麦克拿起白兰地一饮而尽，感觉像吞火一样。「我去搭了一趟火车。」他对老鼠和契丝娜说：「当哈利山德勒的座上宾。山德勒死了，我还活着，就这样。」他解开领结，开始脱破破烂烂的上衣，露出遍体鳞伤的肩膀和背。「布洛可上校以为我会死在山德勒手上，不难想象他见到我有多吃惊。」
「山德勒为什么想杀死你?他根本不晓得你到底是谁!」
「山德勒想跟妳结婚──现在得等下辈子了──所以想尽办法要除掉我。布洛可乐得配合。妳还真会交朋友啊，契丝娜。」
「布洛可跟我的友谊撑不久了，盖世太保找上提欧冯法兰克维兹了。」
契丝娜描述布洛可打的那通电话，麦克专心听完之后，只觉得自己刚才故意提到铁拳两个字根本是不智之举。法兰克维兹只要被盖世太保拷问，保证全盘托出，虽然他不晓得麦克的名字，但那双艺术家之眼(就算再肿、再瘀青)也牢牢记得他的长相，绝对够让耶芮克布洛可和盖世太保找上门来。
麦克起身道：「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去哪里?离开德国吗?」老鼠期望地问。
「你是这样没错，但我恐怕还不能走。」麦克转头望着契丝娜说：「我得去挪威一趟，到史卡帕岛上。我认为希尔德布兰特博士发明了一种新武器，正在那岛上用战俘当实验品。我不晓得新武器跟铁拳有什么关联，但我得查清楚。妳能把我弄到那里吗?」
「我不晓得，我需要时间牵线和安排。」
「多久?」
契丝娜摇摇头。「很难说，至少一周。去挪威最快的方法是搭飞机，但需要安排中途加油的地点，还有食物和补给。到了挪威海边后，还要搭船才能到史卡帕。那种地方一定戒备森严，除了水雷和岸边雷达，天晓得还有什么?」
「妳误会了。」麦克说：「妳不用去挪威，只需要和老鼠离开德国就好。布洛克一旦发现我是英国间谍，就会明白妳在戏里的演技比起戏外差多了。」
「你需要有人开飞机。」契丝娜答道：「我十九岁就开始驾驶飞机，已经有十年经验了，现在不可能找到其他驾驶带你去挪威。」
麦克想起山德勒说过，契丝娜曾在某部电影里亲自表演飞行特技。他得说这女人很有种。契丝娜凡朵恩可能是他遇过最神奇的女人，当然也是最美的。她是不需要男人当家作主的女人，也不需要旁人的赞美来化解心里的不安全感。麦克觉得她的字典里根本没有「不安全感」这个词。难怪山德勒这么想要她，因为他是猎人，想要驯服契丝娜。能在敌营里担任间谍这么久，她果然并非常人。
「你需要有人开飞机。」契丝娜又说了一次，麦克不得不同意她说得对。「我会送你到挪威，并且找人备船，之后你就自己看着办了。」
「那我呢?」老鼠问道：「呿!我才不要去挪威!」
「我会把你放入管道。」契丝娜回答，但老鼠一脸困惑，于是她补充道：「去西班牙。等你到了那里，我朋友就会设法送你到英国。」
「好吧，我可以接受。只要愈快把我弄出这个蛇窝就好，我会好过一点。」
「那我们最好现在就收拾东西，赶紧离开。」契丝娜说完便回到卧房开始打包，麦克到浴室洗去脸上和头发里的泥巴。他脱下长裤检视腿上的伤，子弹很利落，没有划伤肌肉，但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深红的烙痕。他知道该怎么做。「老鼠?」他喊道：「帮我把白兰地拿来。」他望着自己的手，手指和手掌全是刀痕，有些划得很深，也需要「烫」一下。老鼠把酒拿来，看见枪伤不禁纠起了脸。「到我卧房抽出最下面的床单。」麦克指示他：「撕两条布条给我，好吗?」老鼠立刻跑去他房间了。
麦克先用白兰地洗了手，痛得身体一缩。虽然会让他闻起来像醉汉，但伤口必须清理才行。接着他清理肩膀，然后才处理腿上的枪伤。他在毛巾上倒了白兰地，趁犹豫之前将毛巾摁在了伤口上。
他拿了第二条毛巾，这回咬在嘴里，接着便将金黄的火焰倒在了发红的伤口上。
「没错，我对法兰克维兹的要求就是这个。」耶芮克布洛可在旅馆房间里对着电话说：「要他描述经过。哈尔德上尉在吗?他很有本事，知道怎么弄到答案。跟哈尔德上尉说我现在就要情报。」他气冲冲哼了一声。「呿，我管法兰克维兹身体怎么样，我说我现在就要情报，马上。我会守在电话旁。」他听见开门声，抬头见到靴子走进房里。「怎样?」布洛可问道。
「山德勒先生的火车还没通过铁路站场，已经晚十分钟了。」靴子刚才也在楼下打电话，跟柏林站场的场长通话。
「山德勒跟我说他会带男爵上火车，但火车还在跑，冯范吉男爵却像蟾蜍从河里冒出来了!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靴子?」
「我不晓得，上校先生。就像您说的，这不可能才对。」
布洛克嘟囔一声，摇着头说：「用芦苇管呼吸!我得说这家伙真有胆子。靴子，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有人拿起话筒了。「我在等哈尔德上尉讲电话!」布洛可朝对方说：「我是耶芮克布洛可上校，你是谁?别占着电话!」他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斑，手指敲着桌面，另一手伸过去拿了钢笔和一张印有旅馆字样的浅蓝色笔记纸。靴子双手交握站着，等着上校的进一步指示。
过了一会儿，布洛可说：「哈尔德吗?你问到我要知道的事没有?」他听着电话另一头的人回话。「我才不管那家伙是不是快死了!你问到了没?好吧，跟我说你问到了什么。」他拿起钢笔准备好，接着开始在纸上写道：西装笔挺、高瘦、金发、棕眼。「什么?你再说一次。」布洛可说，接着继续往下写：非常绅士。「这是什么意思?对，我知道你不会读心术。听着，哈尔德，回去再问他一次，确定他没说谎。跟他说……喔，跟他说只要老实招来，我们就会替他打针，保住他一条小命。等一下。」他一手按住话筒，看着靴子说道：「你有山德勒房间的钥匙吗?」
「有，长官。」靴子从上衣口袋掏出钥匙说。
「钥匙给我。」布洛可接过钥匙，他答应山德勒早上会喂生肉给布朗蒂。布朗蒂除了主人之外亲近的人不多，他似乎是其中之一，至少门开的时候，引线将笼门拉开，牠不会朝他扑来。「好吧，哈尔德。」他继续说道：「你再回去好好问他一次，然后打给我。我在莱希克隆。」他告诉哈尔德电话号码，随即挂上电话，将写了字的笔记纸撕下来。金发棕眼。如果是真的，那显然跟男爵的长相不合。他到底在想什么?布洛可心里自问。男爵跟这件事有关?或许连契丝娜也有份?荒唐!但男爵提到「铁拳」吓得他差点尿裤子。男爵显然只是脱口而出，那当下谁都可能这么说。但那家伙……那家伙有些不对劲，而且这会儿山德勒的火车迟迟不见踪影，男爵又从河里冒出来。男爵肯定上了山德勒的火车。难道没有?
「我得去喂那只笨鸟。」布洛可说道。生肉放在山德勒房间的冰箱里。「你待在这里守着电话。」他对靴子说，说完便离开房间朝走廊尽头的套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