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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耶芮克布洛可一直以为这天到来时,他会非常冷静,就算冰块握在手里也不会融化。但就在六月六日清晨七点四十八分的此刻,他的两只手却抖个不停。

  灰色混凝土塔台里,无线电通话员正缓缓拨转频道,噪音中不时冒出人声,但不全是德语,显示有些无线电发送器已经落到英国和美军手上了。

  还没破晓前,就有零星回报指出诺曼底有人空降,还有几座机场被盟军战机轰炸和扫射,而不到凌晨五点就有两架战斗机从豪雨中呼啸闪现,扫射了布洛可此刻所在的这栋建筑,打碎了所有窗户,还击毙了一名信号官,在他背后墙上留下了血迹。这会儿血已经干了。机场上三架梅塞施密特战斗机有一架全毁,一架机身布满弹孔,附近的库房也严重受损。提欧冯法兰克维兹就是在这里作画的。但感谢命运安排,停机棚毫发无伤。

  当太阳从云间升起,带着咸味的强烈海风从英吉利海峡吹来,断断续续的无线电终于回报了:盟军开始登陆作战。

  「给我拿喝的来。」布洛可对靴子说,魁梧的副官立刻旋开装着白兰地的保温瓶递给他。上校仰头灌了一口,呛辣的烈酒让他眼眶泛泪,心跳加速。接着他竖耳倾听,因为战事升高,无线电通话员截到了更多声音。看来盟军正从十多处大举抢滩,诺曼底沙滩的阵仗令人胆寒:数百艘运输船、驱逐舰、巡洋舰和战舰集结海上,不是飘着星条旗就是米字旗,天上更是布满数百架盟军野马、雷霆、闪电和喷火战斗机,低空扫射德军据点,而空中堡垒和英国的轰炸机则是长驱直入,捣向德意志帝国的核心。

  布洛可又灌了一口白兰地。

  他的命运之日,纳粹德国的命运之日,终于来了。

  他看了看塔台里的另外六人,其中凡霍芬上尉和许瑞德中尉之前受过训练,将是B-17轰炸机的正副驾驶。布洛可说:「走吧。」

  凡霍芬俊俏的脸庞神情坚决,踩着碎玻璃走到墙边,抓住墙上一根杆子毫不迟疑往下一拉,塔台屋顶立刻发出凄厉的铃声,凡霍芬和许瑞德带着投弹手及领航员朝五十米外的停机棚奔去。

  布洛可放下保温瓶,和靴子离开塔台快步通过路面。离开史卡帕岛后,他就住在机场七公里外的一处荷兰邸宅里,可以就近监督毒气弹送上飞机和机组员的最后训练。接下来他们从早到晚都做整点操练,现在该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机组员从侧门走进强化混凝土砌成的停机棚。布洛可和靴子朝停机棚走去,铰炼卷门开始上升,升到一半时,低沉的噗噗声从棚里传了出来,随即增大,从低吼变成了咆哮。卷门继续上升,全开之后,脱缰的巨兽终于现身了。

  投弹手所在的圆顶窗上画了裂痕,就算近看也几可乱真。橄榄绿机身上画的弹孔边缘泛灰,状似裸露的钢板,上方是希特勒被铁拳攫住的漫画,而用英文写成的铁拳两字则是B-17机鼻的装饰。这架巨无霸轰炸机从棚里缓缓出现,四个螺旋桨轰隆旋转。机腹和机顶的回转枪塔玻璃都像全碎了,其实是用油漆伪装的。两侧机身散布着假弹孔,一路延伸到巨大的尾翼。从数架坠毁的B-17轰炸机搜集来的零件,在经过法兰克维兹巧手伪装后,重新组装成了这头巨兽,最后再加上美国空军徽章,伪装便大功告成了。

  飞机的机枪炮塔只有两座有人操作,并且装了子弹,分别位于机腰两侧,但其实派不上用场,因为这趟任务基本上是自杀攻击。盟军战机不会拦阻铁拳往伦敦,但回程就另当别论了。凡霍芬和许瑞德都明白,也引以为傲,而他们的家人都会得到妥善的照顾。两座机腰枪塔各有一个长方形开口,方便机枪转动锁定目标,但感觉不是很有说服力,最好……

  嗯,这件事待会儿要处理一下。

  驶出停机棚后,凡霍芬停下铁拳。布洛可和靴子压着帽子不让螺旋桨鼓起的强风吹走,两人一起走向机身右侧的登机门。

  忽然,布洛可察觉有动静。他抬头一看,发现一架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他一时惊惶,以为是另一波低空扫射,直到认出是多尼尔夜间战斗机,这才松了口气。哪个白痴干的蠢事?他不是不准任何飞机在这里降落吗?

  其中一名机枪手过来开了登机门,两人走进飞机,靴子低头弯腰沿着狭窄的通道往前,耶芮克布洛可拔出手枪对准机枪手的头连开两枪,接着又轰掉了另一名机枪手的脑袋。他将两人的尸体拖到枪塔摆好,让血流到机身侧面,而且从外面就能看见死掉的机枪手。

  这样就对了,他心想。

  驾驶舱里,凡霍芬松开煞车,轰炸机再次沿着跑道滑行。到了起飞点,飞机再度停下,正副机长检查仪表和设备,靴子则在机舱后段的炸弹舱执行任务,取下廿四枚炸弹弹头保险丝上的保护胶套,再用扳手将每个保险丝转动四分之一圈,让炸弹就定位。

  布洛可已经走出铁拳,在跑道一旁等靴子出来。完成伪装的巨无霸飞机有如箭在弦上一般颤抖着。一旦卡内吉在伦敦街头扩散,灾情很快就会传到诺曼底的登陆指挥官手上,再传到士兵耳中,入夜前盟军就会军心涣散,弃甲而逃。喔,伟哉德意志,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元首一定会手舞足──

  布洛可喉咙一紧。多尼尔战机竟然降落了。

  更糟的是,那名蠢驾驶还让飞机加速朝铁拳冲来!

  布洛可跑到B-17轰炸机前方,疯狂挥舞双手。多尼尔战机猛力煞车,冒出浓浓的橡胶焦味,虽然速度慢了,但还是朝轰炸机冲来,挡住了跑道。「你这个白痴,快点闪开!」布洛可大吼,一边再次掏出鲁格枪。「混蛋!离开跑道!」铁拳的引擎在他背后轰隆咆哮,吹掉了他的帽子,卷进螺旋桨里绞成了碎片。引擎不断蓄积能量,空气中飘着油味和热风,布洛可举枪对准朝他冲来的战斗机。那机长疯了!管他是不是德国人,都一定要把他从跑道上赶──

  他看见挡风玻璃后坐着的副机长,发现那人一头金发。

  而机长满面胡须。他认得那两张脸:是契丝娜和跟在她和男爵身边的那个家伙。他不晓得他们怎么能来到这里,但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而这是不应该的。

  布洛可气得大吼,开始拚命开枪。

  第一枚子弹打裂了契丝娜面前的挡风玻璃,第二枚打在机身上,第三枚打穿玻璃射中了拉撒利斯的锁骨。俄国佬哀号一声,玻璃碎片射向坐在后方的麦克。上校继续朝挡风玻璃开枪,麦克伸手抓住门把,打开登机门跳下飞机,在机翼正下方朝布洛可上校全速奔去。战斗机和轰炸机的螺旋桨在跑道上吹起阵阵狂风。

  布洛可还没发现他下了飞机,他就已经扑上去了。布洛可倒抽一口气,想朝麦克脸上开枪,但麦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枪往上抬。子弹砰的射向了天空。两人在螺旋桨之间缠斗,布洛可伸手去剜麦克的眼睛,麦克一拳打在他下巴上,打得他头往后仰。布洛可抓着手枪,麦克抓着他的手腕,布洛可突然改变重心,想将麦克推向战斗机的螺旋桨,但麦克早就料到他的企图,没有让他得逞。上校大声咆哮,声音被引擎声盖过,接着一个手刀打在麦克鼻子上。麦克虽然撇头闪过,但脸侧还是被劈了一下,让他头昏眼花。不过,他依然抓着上校的手,他将对方胳膊往后一弯,想让枪脱手。布洛可勾住扳机的手指一麻,两枚子弹从手枪枪口迸射而出,打穿了B-17轰炸机的引擎整流罩,离麦克的脑袋只有几公分。弹孔处开始冒出黑烟。

  麦克和布洛可继续在螺旋桨之间缠斗。强风呼啸,威胁着将他们两人扔进旋转的叶片中。凡霍芬坐在铁拳的驾驶舱里,看见其中一具引擎窜出浓烟,他立刻放下煞车,飞机开始缓缓往前。靴子还在处理炸弹,发现飞机在动便抬起头来,大声吼道:「你在做什么?」

  布洛可一肘击中麦克下巴,摆脱了对方的擒握。他举起手枪,准备轰掉假男爵的脑袋,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但笑容一闪即逝,而且成了绝响。

  因为下一秒麦克已经强力反扑,抓住他的膝盖将他整个人举起来往后推。虽然他开枪擦过麦克的背,但铁拳的螺旋桨已经将他吞噬。

  叶片将耶芮克布洛可的上半身绞成了血红的肉泥。麦克抓着上校的下半身仆倒在螺旋桨下方的跑道上。转眼间,布洛可只剩两条腿和地面上的一摊血渍,银色假牙哐啷弹出螺旋桨,上校一命呜呼。

  铁拳冲到跑道尽头,扬起机鼻离开了地面。虽然其中一具引擎冒着黑烟,凡霍芬还是调转飞机,朝英国飞去。

  两分钟后,多尼尔战斗机追了上来。正驾驶已经换成契丝娜,拉撒利斯一手摁着断了的锁骨,努力保持清醒。她看了看油表,指针已经低过了红线,两翼油箱的警告灯闪个不停。风从挡风玻璃的裂缝灌进来吹在她脸上,契丝娜握着方向舵,继续朝黑烟追去。

  轰炸机爬升了五千呎左右转为平飞。在阴沉沉的英吉利海峡上空,麦克站在强风不断的机腰枪塔前,望着外头冒烟的引擎。螺旋桨已经停止转动,焦黑的整流罩不时窜出火花,但这一点损伤阻止不了铁拳,甚至只是让伪装更加可信。他搜查死去机枪手的身体,但没有找到武器。他直起身子,忽然觉得轰炸机开始加速,同时一样东西咻的一声从右舷机枪枪塔外飞了过去。

  麦克探头张望,发现是多尼尔战斗机。契丝娜在上方五百呎左右掉了头。攻击!他在心里喊,击沉这怪物!但她没有开火,而他知道为什么。她怕击中他。木已成舟,想要解决铁拳,只能靠他了。

  他必须杀了正副驾驶,就算赤手空拳也得干。时间每过一秒,铁拳就更接近英国一步。他四下寻找武器。机枪虽然上了弹匣,但已经锁在枪塔上。机舱内的设备都拆光了,只剩红色的灭火器。

  他正想继续往前找,忽然看见又一架飞机从枪塔外飞过。不对,是两架,而且朝多尼尔飞去。他心头一凉,因为那两架是英国的喷火战斗机。他看见曳光弹发出橘色闪光朝契丝娜追去。布洛可的伪装生效了,喷火战斗机的飞行员以为他们在保护受创的美国空中堡垒。

  契丝娜驾着多尼尔猛然转向,避开了曳光弹。她摆动机翼,闪了着陆灯,但两架喷火战斗机当然不可能离开,他们是来歼敌的。契丝娜感觉机身颤抖,听见子弹射中了左翼,接着警铃响起,表示油用完了。她朝海面俯冲,一架喷火紧追在后持续开火,多尼尔机身中弹,子弹打在翼肋上,发出冰雹般的声响。多尼尔就快坠入海中。「抓好了!」契丝娜对拉撒利斯高喊,随即猛拉方向舵,在战机触海之前将机头拉高。契丝娜往前暴冲,身体被安全带紧紧勒住,那力道大得简直能劈筋断骨。她头撞到方向舵,差点晕了过去。她感觉嘴里有血,发现自己咬到了舌头。多尼尔在海上漂浮,两架喷火战斗机在空中盘旋了一阵,随即朝空中堡垒飞去。

  射得好,她无奈地想。

  拉撒利斯和契丝娜松开安全带,水已经涌进驾驶舱。契丝娜站起来,肋骨一阵阵抽痛,但还是走到存放救生艇的地方。逃生门就在一旁,两人合力将门推开。

  麦克看见橘色救生艇在海上充气膨胀,而不远处已经有一艘英国驱逐舰正在接近坠海的战机。两架喷火战斗机绕了铁拳几圈,接着便守在它后方两侧。应该是要护送我们回家,麦克心想。他从右舷枪塔探头出去,迎着强风拚命挥手。右侧的喷火战斗机摆动机翼,向他致意。可恶!麦克气得退回机舱,随即闻到血腥味,发现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是那具半挂在外的尸体。血都流到机身外了。

  麦克再次探身出去,用手抹了更多血,接着在橄榄绿机身上画了一个卐。

  两架喷火战斗机没有反应,继续守在原位。

  麦克走投无路,心想只剩最后一个方法了。

  他找到右舷机枪的保险,将它打开,枪管对准缓慢飞行的喷火战斗机,然后扣下扳机。

  子弹打穿了喷火战斗机的机身。麦克看见飞行员一脸惊诧地望着他。他转动机枪继续射击,几秒钟后战机引擎开始起火冒烟。战机掉头离去,虽然还在飞行员的控制之下,但已经不回来了。

  抱歉了,兄弟,麦克心想。

  他走到左舷机枪前,开始朝外头开火,但另一架喷火战斗机的飞行员见到伙伴的遭遇,早已经把飞机拉高了。麦克射了几轮子弹意思意思,但全射偏了──谢天谢地。

  「那是什么声音?」凡霍芬在驾驶舱里吼道。他看了看许瑞德,又看了看靴子。靴子脸色发白,因为他发现自己坐上了飞往伦敦的死亡班机。「听起来像是我们的机枪!」凡霍芬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发现一架喷火战斗机着了火朝海面飞去,另一架像激怒的黄蜂紧跟在后,吓得他倒抽一口气。

  靴子知道上校已经把机枪手杀了。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他们依然替机枪装了子弹,好让机上四人以为他们回程时能活过英吉利海峡。所以,是谁在后面操作机枪?

  靴子离开驾驶舱,走过炸弹舱。卡内吉毒气弹摆放整齐,已经准备妥当。

  麦克继续朝绕着他们的喷火战斗机开火,机枪在他手里不停振动,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对方开始还以颜色。机枪子弹击中铁拳的机身,打得麦克身旁火光四射。麦克继续开火,英国战机高速盘旋。那家伙火大了,准备大开杀戒,有问题之后再──

  麦克听见鞋钉摩擦金属的声音。

  他往左看,发现靴子正沿通道朝他走近。那个大块头发现拿枪的人是麦克,突然停下脚步,气得咬牙切齿,脸上又惊又怒,随即目露凶光冲了过来。

  麦克将枪往左转,准备撂倒靴子,没想到枪管太长,卡到枪塔窗框,没办法转到定位。

  靴子扑了上来。他扬脚一踹,麦克来不及自卫,腹部就中了大靴子,整个人飞了起来,落在通道上往后滑,无法呼吸。

  喷火战斗机又是一轮扫射。靴子伸手想抓麦克,机枪子弹打穿铁拳的机身,弹向两人身旁。麦克踹了靴子右膝一脚,靴子痛得哀号,踉跄倒退。凡霍芬让轰炸机缓缓降低,躲避愤怒的喷火战斗机飞行员。靴子手抓膝盖跪了下来,麦克在一旁拚命喘息。

  喷火战斗机掉头发动下一波攻击,子弹射进了铁拳的炸弹舱,其中一枚击中翼梁反弹之后擦过了其中一枚毒气弹的引信。引信冒出火花,机枪里开始烟雾弥漫。

  靴子挣扎着想站起来,麦克一个勾拳打在他下巴上,让他仰头后退。但靴子壮硕如牛,下一秒就直起身子埋头扑向麦克,两人一起撞上舱壁。麦克抡拳猛击靴子理成平头的脑门,靴子狠狠攻击麦克瘀青的腹部。喷火战斗机的机枪打穿了两人身旁的舱壁,舱里火花四溅。铁拳一阵颤抖,右翼引擎开始冒烟。

  飞机下降到一千英呎,凡霍芬将飞机拉平,喷火战斗机依然来回穿梭,铁了心要将铁拳击落。许瑞德指着前方大喊:「你看!」英国陆地在他们眼前朦胧显现,但第三个引擎也开始冒烟,逐渐丧失动力。凡霍芬猛催油门,让铁拳马力全开,以三百六十公里的时速奔向英国,扫得海面扬起阵阵白浪。

  麦克脸颊挨了一拳,跨下又被靴子用膝盖顶了一脚。他弯身倒地,靴子掐住他的咽喉将他腾空举起,脑袋重重撞了舱顶铁板一下。麦克头晕目眩,知道自己必须变身,思绪却无法集中。这时,靴子又抓着他往上撞了舱顶一次,正准备抓着他撞第三次时,麦克用额头猛撞靴子的脸,撞断了对方的鼻子。靴子放开麦克踉跄后退,鼻孔汨汨出血。但麦克还来不及再次攻击,靴子已经一脚朝他肋骨踹来。麦克低身闪躲,靴子的腿劲几乎都落在他肩上,让他痛得咬牙喘气。

  喷火战斗机朝铁拳迎面飞来,两翼机枪不停开火,铁拳的驾驶舱顿时玻璃和火焰齐飞。凡霍芬往前趴倒,胸口多了五六个弹孔。许瑞德断了一条手臂,痛得扭动身体。一具引擎爆炸了,碎片打穿了驾驶舱。投弹手被金属碎片弄瞎了眼,尖声哀号。轰炸机朝海面俯冲,大火吞噬了受创的驾驶舱,蔓延到右翼。

  靴子跛着脚走向努力甩掉疼痛的麦克,弯身抓住他的领子将他举起来,朝他脸上就是一拳。麦克摔到地上撞到舱壁,满嘴是血。

  靴子再度扬起拳头,准备再赏麦克脸上一拳。

  但他还没能挥拳,麦克已经翻身闪开,双手摸到了灭火器。他解开固定带,抓起灭火器朝靴子挥来的拳头甩去。靴子的拳头撞上灭火器,关节像火柴棒一样应声碎裂。接着麦克拿起灭火器又是一甩,像对付受伤的公羊一般打在靴子腹部上。魁梧的靴子无法呼吸,麦克再将灭火器往上一挥,击中他的下巴。麦克听见骨头喀擦碎了,心里一阵欣喜。靴子眼神痛苦,嘴唇裂了,伸手朝麦克抓来,想抢走灭火器。他用膝盖猛踹麦克腰侧,麦克跪在地上,靴子取走他手中的灭火器。

  他举起灭火器,打算让麦克脑袋开花。麦克全身紧绷,准备在灭火器挥下来之前发力反扑。

  这时,他忽然听见喷火战斗机的机枪声挟着风声而来。刺眼的曳光弹从机身侧面钻进机舱,打中了舱壁。他看见靴子壮硕的胸口开了三个拳头大的洞,接着一枚子弹锵的一声击中灭火器,灭火器瞬间爆炸,有如小型的炸弹。

  机舱里金属碎片四射,麦克趴在地上,听见舱壁上的化学泡沫嘶嘶作响。他抬头一看,发现靴子一手扶着机枪枪塔站立着。

  他的另一只手臂在几米外,手掌还在抽动。靴子眨眨眼,不可思议看着那只手。他放开枪塔,开始摇摇晃晃朝断手走去。

  他一走动,肠子便从腰侧炸开的口子里流了出来。红色金属碎片在伤口里头闪闪发亮,化学泡沫浸湿了他的衣服。靴子喉咙侧边也开了一个洞,鲜血有如火红的喷泉从断裂的血管汹涌而出。他每走一步,力气就减少一分,最后终于走到了。他低头注视自己的断手,接着转头望着麦克。

  他就这么站着死了。麦克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往他身上一推。

  靴子仆倒在地,动也不动。

  麦克感觉自己就快昏过去了,但他往外瞥了一眼,发现轰炸机距离海面已经不到一百米,脑袋立刻清醒过来。他跨过靴子惨不忍睹的尸体,朝驾驶舱走去。

  经过炸弹舱时,浓烟和嘶嘶声让他打了个冷颤。其中一枚卡内吉弹就要爆炸了。他继续往前,发现机长已经丧命,副机长身负重伤,领航员正慌忙想稳住飞机。铁拳持续下降,喷火战斗机在上空盘旋,英国海岸线已经不到十公里。麦克朝着惊惶害怕的领航员说:「立刻降落,快!」

  领航员手忙脚乱弄着仪表板,关掉了动力,试着将机头拉高,但铁拳已经变成了残废的大鸟,转眼又下降了一百英呎。麦克在驾驶座上等着,铁拳转眼间便冲入海里,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没想到冲击力竟然不大。

  海水淹没了机翼。麦克不等领航员就直接往后跑去,经过炸弹舱来到机腰打开了登机门。没时间找救生艇了,就算有也应该逃不过刚才的扫射。麦克跳进冰冷的英吉利海峡,全速游离轰炸机。

  喷火战斗机低空掠过海面,飞过麦克上方,朝远方的绿色大地飞去。

  麦克不停游着,拚命拉开他和轰炸机的距离。他听见滚烫的海面滋滋作响,飞机开始下沉。领航员或许逃出来了,或许没有。麦克不敢放慢速度。盐水刺痛他的伤口,让他免于昏迷。他一划一动,慢慢远离了飞机。隔了好一段距离,他听见巨大的唰唰和咕噜声,回头只见空中堡垒从尾翼开始沉入了水底。他看见仰起的机头上画着法兰克维兹的作品,希特勒被铁拳攫住。如果鱼懂得欣赏艺术,一定会看得很开心。

  铁拳开始沉没。海水从机枪枪塔灌了进去,让轰炸机迅速下沉,转眼间就消失了踪影,只剩汹涌海面上翻腾的泡沫。麦克转身朝岸边游去。他身体愈来愈虚弱,感觉很想放弃。还没,他告诉自己,再划一下。再一下,再划一下。蛙式显然比狗爬式好。

  他听见引擎的鼓噪。一艘巡逻艇朝他驶来,船首站着两名手拿步枪的男子,三角米字旗迎风摆动。

  他回家了。

  两名男子将他捞起,替他裹上毛毯,给了他一杯跟狼尿一样浓的热茶。接着他们用枪指着他,等着上岸后将他交给有关当局。离码头还有一公里多时,麦克听见远方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他回头一看,发现海面喷出一道巨大的水柱。显然其中一枚卡内吉毒气弹在海底爆炸了。水柱落回海面,海水翻腾了几秒钟,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其实不全然。

  麦克踏上码头,前方是一座渔村。他转身面向大海,在海面上搜寻英国驱逐舰的影子。他知道驱逐舰很快就会出现。他甩了甩身子,头发和衣服上的水滴飞溅。即使背后有国民兵拿枪指着,他依然感觉欣喜若狂。

  老实说,他兴奋得好想狼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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