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们返回后院的途中,正碰上三班的人一个个走出来。
“我还以为决赛的对手肯定是你们三班呢。”我朝抱着推球手的弘搭话说。
“我们一直都占上风的。”弘似乎显得颇为不服。
“要是没有那场事故……”
弘举起马蹄形的推球手,像是要让我好好看看。那个推球手和地面摩擦的底部伤痕累累,侧面也掉了好大一块。
“怎么了?”
“事故啊,和对方的守球手狠狠撞到了一起。”
弘抚摸着推球手的破损处,像是很心疼。
“就在那时候,球朝反方向转过去了,我们花了一分钟时间才把它调回到原来的方向。”
“所以,结果是1分36秒比1分41秒,二班胜了。我们很不走运吧?”
班上年纪最大的美铃伸手搭在弘的肩头,长叹一口气。
“对手撞过来的时机实在是太糟了。”
“没办法,事故嘛。”
弘的声音里面隐藏着与话语相反的感情。
“小心点。”离开的时候,弘说,“决战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不可否认,比赛前听到这样的消息,多多少少会带上一些主观想法。我们开始觉得,除了纯粹的比赛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掺杂在里面了。因此,当看到作为先攻方出现的二班推球手的时候,我们全都大吃一惊。
“那不是安着车轮的吗?”觉喃喃自语,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咱们也讨论过这个方案,但是没办法做车轴,只得放弃。奇怪啊,应该只能用黏土的吧?”
瞬眯起眼睛仔细观察。
“不对,你们仔细看看,那不是车轮,是球。”
二班的推球手,在它的主体部分下面有个深深的凹槽,里面镶着一个球。从外面刚好只能看到一侧,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主体部分上装了车轮一样。
“这不就跟小推车一样吗?稍微撞一下就会掉下来的吧?”觉冷冷地说,“既然这样就应该嵌得更深一点,才不会那么容易掉吧。”
“不对。球嵌得越深,就越容易卷进沙子,那可就不好弄了。所以我觉得他们这个样子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动的吧?”瞬的语气也颇为怀疑。
“要是卷进沙子动不了的话,他们是不是打算用普通的滑行方式前进?利用球形车轮还能转动的时候,突破咱们的防护网,是这个意思吧?”真理亚冷静地分析道。
我们的疑问在比赛开始的时候就真相大白了。
“两个人……”
我不禁叫了起来。是二班的两个顶尖人物。只要看到良和明的视线方向,就知道两个人一起在向推球手集中精神。
良大概是在控制主体推球;明则是保证球形车轮不掉下来,同时把前进路上的砂石草木扫清,防止卷进异物。两个人的咒力在如此狭小的范围里交错,这种事情本身非常危险,而且两个人同时操纵一个推球手也有点浪费,但在这样的场合下显然也有相当充分的优点:因为球与地面的摩擦很小,咒力可以很好地从推球手传递到球体上。二班的球以近乎在与我们第一战中失控的五班球体的速度前进,同时还保持着完美的控制。
我方的守球手拼死牵扯对方的速度,但敌人的推球手自由自在地左右穿梭,走着之字形,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我们的防线。
觉的守球手转过头来要去追赶推球手,结果同磨磨蹭蹭的守的守球手撞在一起,一同飞出了赛场外面。
“没辙了。”我长叹一口气,对瞬说。
“是啊。这个推球手太漂亮了。接下来只有靠早季的点子了。”
我们放弃了继续让守球手拦截的打算,都停了手观望战况。看到我们这副样子,二班的人肯定认为胜券在握了吧。但意气风发地前进着的推球手却突然在半途停了下来。二班的人显然是被弄糊涂了。
“怎么回事?洞不见了?”二班的学朝我们这边叫了起来。
“洞有的哦。”瞬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说。
“有?在哪里?”
“这个好像没有告诉敌人的道理吧。”觉嘲弄道。
“喂,赶紧先把计时停下来。太奇怪了!”学不满地叫道。
“不行哦。总不能他们随随便便一说,就把计时停了吧。”真理亚叮嘱负责计时的四班学生说。
“别开玩笑了!洞都没有,还怎么比赛?”
“说了有的嘛。”
与怒不可遏的学形成鲜明对照,瞬的态度一直都很沉着。
“找吧,不过要花你们的时间。”觉嘿嘿笑着说。
就连作为同一战线的我看了那副样子都觉得有些过分了,对手看到了只怕更加愤怒吧。
“明明没有洞,凭什么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啊!”
“所以说了有洞的嘛。要是真没有洞,算我们犯规直接出局,怎么样?”
瞬静静地这么一说,学带着怀疑的眼神沉默了。实际上,这一场口舌之争应该已经消耗了快有两分钟了吧。
“……藏起来了吗?”
二班的学生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一个个把眼睛瞪得老大,满赛场寻找终点,然而怎么也找不到。
“这是犯规吧!”
学又一次咬牙切齿地喊了起来。
“应该没有规则说不能把终点藏起来吧?”
“有!在赛场上动手脚,明显是违反规则了!”
“但是,我们可没在赛场上动过任何手脚哦,要给个提示么?”
志得意满的觉看起来要多嘴了,我赶紧拦住他。
“等到最后再揭开谜底。现在是用他们的时间对吧?越晚找到对我们越有利。”
学慌慌张张地又回去找终点了。最终又花了一分钟时间才找到。当然总不可能一直找不到。终点的洞口是盖在圆盘下面的,圆盘表面伪装得和沙地非常相似,而且像潜伏在海底的鳐鱼一样把圆盘上下晃了好几回,把周围的砂石盖在上面,尽量混淆分界线(和觉吹嘘的相反,真要是追究有没有对赛场动手脚的问题,这恐怕也算是对竞赛规则打擦边球的行为了)。
二班对于该怎么用攻球手移开盖在终点处的圆盘,先做了一点不成功的尝试,不过很快想出了正确的办法。他们把大理石球推到圆盘的上面,由黏土硬化而成的圆盘承受不住超过十公斤的重量,两秒钟之后便碎成了两半,连着球一起掉进了洞里。
“啊——啊,果然还是撑不住啊。”
“不过已经充分达成使命了。二班花的时间超过三分钟。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轻易获胜了吧。”
觉又开始自以为是地说。不过在这时候,我们全班人都被一种乐观的气氛俘虏了。我们都以为,就算二班的守球手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拖住我们三分钟之久吧。
等到攻守转换,我们的推球手登场的时候,每个人依旧信心十足。
情况变得复杂化,是从二班十只以上的守球手开始进行疯狂的波浪式攻击的时候开始的。一个人操纵两只以上的守球手拼命撞击我方的攻球手,毫不顾忌自身的损耗。对方的数量太多,我们没办法尽数防御,突破防线的几只纷纷撞上球体的侧面。
瞬一面躲避对手的纠缠,一面冷静地向前运球。我方有那三分钟作垫底,没必要着急。
前进到赛场一半虽然花费了将近五十秒钟,不过已经可以看到终点了。敌人的守球手数量固然众多,但基本上都很轻,就算撞上来也没什么影响。我们不禁都感觉胜券在握。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
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一样,球猛然停了下来。瞬大吃一惊。接着,就在他向推球手上加力,想要再度推进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以极快的速度从斜前方飞来的守球手掠过球体,撞上了我们的推球手。
伴随着犹如敲击金属般尖锐的声音,陶器碎片四散飞射。
我们倒吸一口冷气,一个个目瞪口呆。相撞的守球手掉出了赛场,推球手左边的臂肢也被撞断了。
比赛虽然没有停止,但我们和二班的学生全都停下了动作。只有一个人除外。
从斜后方靠近的对方的守球手开始推动我们的球。大理石球慢慢地转动起来,滚出了赛场。
谁干的?我茫然地向二班的人望去,眼睛里映出的是学抿嘴偷笑的神情。我打了一个寒战,情不自禁地移开了目光,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喂!干什么!”觉怒吼道,“这……这……”
面对如此过分的情况,觉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抱歉,事故啊。”学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说。
“事故?是个借口吧?”真理亚叫道。
“好了,停止计时。”
“太阳王”插进我们中间。他来的时机恰到好处,看来应该是一直在什么地方观察着我们的比赛吧。
“非常遗憾,因为偶然的事故,决赛平局。”
“什么!这种事情不是他们犯规吗?!”
瞬很罕见地强烈抗议道。
“哎呀,这一次是偶然事故。判定一班和二班同时获胜,如何?”
既然教师已经这么说了,学生当然也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令整个年级狂热的运球淘汰赛,便是以这样一种谁也未曾预想的形式谢幕了。
“难以置信。绝对是有意撞的!”真理亚简直愤怒得无法自制。
“就跟比赛之前三班说的一样。”
“是啊。肯定不是事故。”守也持同样意见。
“那家伙肯定算好了时间。”
觉以恍然大悟的语气说。
“擦着球飞过去,撞上推球手的臂肢,这个肯定也是计算好的。瞬也这么想吧?”
瞬一直抱着胳膊,沉默不语。
“怎么了?难道连你都相信那是事故?”
瞬摇摇头。“不是……我在想那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
“我这里的推球手忽然停下来的事,就好像撞到了什么墙壁一样。”
“啊?”
“没弄错吧?”
“嗯。推球手的感觉,唔,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地上明明没有什么大的起伏。”
我们全都哑口无言。瞬的感觉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敏锐,而且他也不是喜欢乱说话的人。
但如果真如他说的一样,那就只能认为是有人使用咒力拦住了我们的推球手。以咒力直接接触球体固然是犯规,而对其他人施加咒力的对象强行干涉,则是更加严重的问题——明显违反了伦理规定。万一两股咒力撞到一起,会产生犹如彩虹一般的干涉条纹,空间也会扭曲,并引发极其危险的事态。
也就是说,二班之中,恐怕存在将践踏规则视若常事的人。
单单这样想一想,便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自己的心,仿佛连脚下的大地都裂开了一样。那一天,我们一言不发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恐怕每个人的心里都怀着深深的不安。不过在那个时候,对于在心中的障壁另一侧蠢动的恐惧,我们还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青春期的时候,再细微的烦恼感觉上也好像世界终结一般。不过,年轻的跃动之心,容不得苦闷情绪停留太久。过了一阵,就连当初为什么烦恼也想不起来了。
而且讽刺的是,忘却这样一种心理防卫机制也会将真正重要的问题如同不值一提的烦恼一般一并由意识中抹去。
运球淘汰赛结束之后,取代它引起我们重点关注的,是完人学校规模最大的活动:夏季野营。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有趣,实际也是一项充满惊险的活动。它的内容是由学生们自己乘皮划艇溯利根川而上,在野外搭起帐篷度过七天的时间。除了日程由教师调整、防止几个班级相互冲突之外,其他的一切计划都交给学生自己安排。自从成长仪式的时候去过清净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到八丁标的范围之外,单单这样想一想,就已经有了耐不住的紧张和兴奋,仿佛将要踏上另一个星球一般。
交织着期待与不安的焦躁感随着一天天过去的日子变得愈发高涨。我们坐立不安。每次碰到一起,都会就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毫无根据的臆测、还有我们的计划说个不停。虽然这样得不到什么具体的成果,但这种共享消息、互相交谈的做法,多多少少可以缓解我们的不安。
因此,虽然运球淘汰赛的谢幕令人不快,但不快并没有在我们心中残留太久。我们既没有注意到长期缺席的天野丽子的名字已经消失不见;也基本上没有关心过校园里不知从何时开始再也看不见踪影的另一个学生:片山学。
显然,这些都是我们的思想本身一直处在严格管理与巧妙诱导之下的证据。
“早季,好好划。”
觉在身后开始了差不多第三十回的抱怨。
“我在好好划啊,是你没配合好吧?”
我也扔回给他差不多第三十次同样的回答。划皮划艇原则上是男女搭配一前一后协同作业,但若是双方不能好好配合,两个人的力量相互抵消,就会陷入越划越无法前进的状态。在这个意义上,我和觉的配合虽说是抽签的结果,但也是能想到的最糟组合了。
“啊——啊,和那一组怎么差这么多啊?”
真理亚和守的皮划艇,一看就是很轻快的模样。仅仅在出发前一天听了两个小时的讲解,看上去就好像已经配合了多年一样。特别是守,很难得地显出游刃有余的模样,一边划,一边还拿河水做出喷泉、在天空画出彩虹,博取真理亚的欢心。
“好好看看哦,人家那一组分明就是守在配合真理亚嘛。我坐在前面,看不到后面的动作,只有你来配合我啊。”
“人家那是前面的真理亚划得好,后面才能配合得起来。早季你根本就是在看风景,一点都没划嘛。”
觉又开始抱怨,这些话当然都是他死不认错的借口。
初夏时节,宽广的河面上凉风习习。我把操桨的手停了一会儿,摘下麦秸帽,任凭河风吹拂自己的头发,又敞开像披风一样披在肩头的毛巾,想要吹干汗水湿透的T恤。橡胶制的救生衣虽然是个累赘,但说不准什么时候皮划艇就会翻掉,所以还是不能脱。
放眼望向河岸,眼帘内全都是大片大片的芦苇丛。不知哪里传来大苇莺啾啾的鸣叫声。
忽然间我发现皮划艇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顺畅劈波斩浪一路前行。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觉痛改前非,开始用心划船了,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回过头,果然,觉正侧躺在皮划艇里,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侧脸,另一只手轻触水面,正在体会小艇的速度感。
“你在干什么?”我厉声喝问。
觉抬起眼睛。“河水让人心情愉快。不像海,飞沫都咸得要命。”
完全是顾左右而言他。
“尽量不用咒力,只用桨往上游划,划到划不动为止——这话是觉你说的吧?现在又放弃了?”
“笨蛋,顺流而下就算了,逆流而上的时候哪有用手划的道理嘛。”
觉打了个哈欠。
“所以说我们最好用咒力抵消河水的流势……”
“那多麻烦啊,既然要用咒力了,就直接用咒力推着船走不是更省事吗?反正回去的时候手划就是了。”
觉已经彻底转入懈怠模式了,和他争论只能白白浪费时间。我将注意力转回到河岸的风景上。仔细看来,不管是配合很好的真理亚与守的配对、还是一个人划船的瞬,咒力的应用都明显超出了用来抵消水流的必要性。说起来,趋易避难到底是人类的天性。
靠近河岸的瞬正向我们这里招手,用桨指着芦苇丛。两艘皮划艇犹如活物一般灵巧地转过方向,朝瞬的小船靠近。
“瞧,那边,大苇莺的窝。”
沿着瞬指的地方望去,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鸟巢,刚好处在和我身高差不多的位置。我把小船停到紧挨在瞬旁边的位置,站起来探头往里面看。皮划艇左右剧烈摇晃起来,觉慌忙维持小船的平衡。
“果然。不过这个……”
直径大约七八厘米的杯状鸟巢筑在三根粗大的芦苇上,结实程度让人类都不禁叹为观止。鸟巢里有五枚小蛋,都带着鹌鹑蛋一般的茶色斑点。
“……真是大苇莺的窝吗?不是伪巢蛇做的?”
坦率地说,我直到今天都分不出两者的区别。
就像名字所显示的那样,伪巢蛇会在芒草草原上筑巢,不过实际上在河岸上以芦苇为材料筑巢的例子远比芒草多。
“这是真的巢哦。”坐着的觉说。
“伪巢蛇要做很多窝,又不需要育雏,做出来的假巢比较粗糙。而且这个窝所在的位置,从上面很难看到对吧?但伪巢蛇做的窝一般来说都是在非常显眼的位置。”
“而且看看窝的边缘就明白了。”瞬补充说,“真的大苇莺窝边缘会比较平整,因为成年的鸟会经常站在鸟窝边上。而伪巢蛇的窝做的时候什么样子,边缘就是什么样子。另外,真的窝常常会有成年鸟的羽毛,至于说伪巢蛇,它身上可是连一根羽毛都没有。”
男孩子们从小就拿伪巢蛇的假蛋当玩具,常常用来搞恶作剧,当然知道得很详细。我们女孩对于那种会放出恶臭的赝品可是从来都没有兴趣。
我们将发现大苇莺窝的地点记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简单的插图,随后一边继续探索河岸上的鸟巢,一边前进。
夏季野营不仅仅是单纯锻炼胆量的活动,也是课程学习中的一环,因此各班需要选定野营时候的研究课题,回来之后要做讲解。我们一班选择的是“利根川流域的生态”这样一个颇为含混的主题。选题的时候当然经过各种各样的讨论,而最终选择这样一个主题,起因(就算承认这一点也没什么吧)则是觉一贯喜欢的恐怖故事。
“气球狗?”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东西怎么会是真的啊。”
“都说了是真的。”觉认真地说。
他就是有这个特点,不管别人怎么嗤笑,总是一本正经反复强调自己的主张,说到后来,听的人也从起初的一笑置之,慢慢开始变得半信半疑。不过这一回他的故事实在离奇过头了。
“而且就在前些时候还有人看到过。”
“你说有人看到过,那是谁啊?”真理亚问。
“名字我没问。”
“喏,又是这样。你总说有证人啊、有目击者啊,但一旦问起到底是谁,你就含含糊糊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我感觉自己抓住了觉的弱点,不禁兴奋起来,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不过觉却看不出生气的样子,还是自顾自地往下说。为了唬人上当,不惜做到这样的地步,他这股热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要是真想知道名字的话,我说不定能问到。据说,就在那个人去筑波山的时候,在靠近山脚下的地方看到了气球狗。”
“筑波山?那个人为什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真理亚被觉的话牵住了鼻子,把证人的事情丢在了一边。
“好像是教育委员会布置的工作,要去调查什么东西。具体内容当然不可能告诉小孩子。反正他到了筑波山脚下的时候,看到从一个很大的坑道里,慢吞吞地爬出了气球狗。”
好吧。觉的话里什么地方有破绽?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守问道:
“气球狗长什么样子?”
“大小和普通的狗差不多,颜色是漆黑的。身子虽然很肥,但头只有普通狗的一半大,而且差不多贴着地面。”
“那真是狗吗?”守问。
“怎么说呢,大概不能算是吧。”
“好像并不可怕嘛。”
“嗯,不过要是把它惹怒了,它的身子就会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这时候如果对手知难而退也就罢了,如果把它气得超过一定限度……”
“一直那样膨胀下去,最终就会啪的一声炸掉是不是?不管怎么说,你不觉得这种话题很傻吗?”
对于我的插问,觉早就预备好了新的说辞。
“问题就在这儿啊。”
“嗯?”
“这个故事太离奇了,匪夷所思是吧?可这故事要是编出来骗人的话,为了散布得更广,不是应该编得更正常一点吗?”
无数反驳一齐涌上心头,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按照觉的理论,岂不是说越不可能的故事反而越真实吗?
可是觉似乎误以为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了。
“一般人好像都把气球狗当成山神的使者,不过我认为它应该就是普通的生物。胀大身体用以威胁对手的动物本来就有很多的吧?气球狗恐怕是其中一个极端的例子。炸开的时候,对手非死即伤啊。”
觉得意洋洋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一直默默旁听的瞬忽然开口。
“但这样是不成立的,我觉得。”
“为什么?”觉的脸色有点不快。
“因为真要把这种威胁付诸实施的话,自己会比对手死得更快,不是吗?照这样子弄,气球狗很快就会死光了。”
道理虽然简单,却是个完美的反驳。觉抱起胳膊,摆出一副思考生物学上高难问题的模样,但实际上恐怕是被驳得哑口无言了吧。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盯着觉看,觉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又开口说:
“……对了对了,据说那个人看到气球狗之后,又遇上了恶魔蓑白。”
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什么叫对了对了?气球狗的事怎么样了?”
“那个人看到气球狗膨胀起来了,当然就悄悄后退了嘛。所以气球狗好像也没爆炸。不过嘛,说起来爆炸这种事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觉像壁虎一样轻轻松松把自己的尾巴切掉了。
“然后,那个人在爬筑波山的半路上,遭遇了恶魔蓑白。”
无视我们目瞪口呆的表情,觉自顾自地往下说。
“恶魔蓑白,是人们常说的拟蓑白那样的东西?”守问。
“唔。一眼看上去和蓑白很像,但再仔细看看,又好像完全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叫恶魔蓑白呢?”
对于真理亚的问题,觉皱起眉头回答说:“因为遇到恶魔蓑白的人,不久之后就会死掉。”
胡说八道。
“这么说,那个在筑波山上遇到恶魔蓑白的人,为什么没有死呢?没有死吧?”
对于我的追问,觉并没有显出尴尬的表情,只是嘟囔了几句“说不定快死了吧”之类的话,一副故作不解的样子。
如果就这样结束的话,那也不过是平日里常有的闲聊罢了。但就在这时候,瞬却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建议。
“夏季野营的课题就做这个吧。”
“你说的‘这个’,是指恶魔蓑白?”我吃惊地问。
“也包括恶魔蓑白,还有气球狗等等未经确认的生物。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很想弄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很好玩呀。”
真理亚立刻产生了兴趣。
“等一下哦,你们有没有好好想过啊?要是遇上了恶魔蓑白,说不定很快就会死了。”
不出所料,害怕牛皮吹破的觉拼命劝说大家放弃。
“不会死的。”真理亚笑了起来。
“但是,怎样才能抓住它呢?我刚才忘记说了,咒力对恶魔蓑白好像不起作用。”
“什么意思?”
虽说可能是被逼得口不择言了,但觉到底是在说什么呢?我们面面相觑。
“唔……咒力不起作用到底是一个什么状态,我想不出来。”
“你解释解释。”
“……”
结果,被众人盘问的觉只能举起白旗。夏季野营的课题最终被选定为探索未经确认的生物。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仔细想想,我们也明白那样的珍禽异兽不可能轻易被发现,所以提交给“太阳王”的课题改成了“利根川流域的生态”这样一个范围很广的题目。另外,我们也有一点隐隐的担心,害怕自己提交的课题会因为某种未知的担忧被叫停。真要到了紧要关头,我们打算用普通的蓑白、伪巢蛇之类的观察搪塞过去。
回到夏季野营的进展上来。发现大苇莺的巢之后不到十分钟,我轻轻叫了一声。
“那边!快看快看,有个鸟巢,很大的!”
瞬不知为什么怀疑地皱起眉头。“像是水骆驼(1)的。”
“是啊,那么大的巢,应该是水骆驼。”觉也赞同道。
这两个人很少会有意见一致的时候,真要遇上两个人都是同一个意见,基本上就不会错了。
“不过这巢还真是粗糙。”
三只皮划艇靠到我发现的鸟巢旁边。筑巢的位置虽然比大苇莺的低很多,但因为差不多正对着河流,视力相当好的人大概在河对面就能看见了吧。
瞬在皮艇上探出身子,看了看鸟巢里面。
“有蛋,五个。”
我和觉的船靠到瞬的船边。探出的肩膀快要触到瞬的身子,心跳不禁有些加速。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我装作仔细察看鸟巢和鸟蛋的样子。虽然水骆驼据说只是鹭鸶当中体型最小的一种,但和只有麻雀大小的大苇莺相比起来,身体至少也要大一倍以上,巢也大了两圈多,小鸡蛋一样的鸟蛋带着微微的蓝色。
瞬从巢里拿起一个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咧嘴笑了。
“哇,果然如此。我还在想是不是搞错了。”
“什么?”
“早季也看看吧。”
瞬把细长手指夹着的蛋放到我手掌里。冷冷的感觉,仿佛是一件瓷器。
“这个怎么了?”
“没弄明白?”
瞬从巢里又拿了一个蛋,向觉扔去。他居然会把鸟蛋随随便便乱扔,吓了我一跳。
“喂,别这样子,会孵出小鸟的啊。”
“啊,”瞬微笑着说,“这是假蛋哦,你瞧。”
瞬又从巢里拿出一个蛋,放到河岸边上的一块石头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用船桨的木柄从上面敲了下去。
从蛋壳的裂缝里飞散出来的不是蛋黄蛋白什么的,而是散发着恶臭的粪块。最奇怪的是,里面还有小鹿角一样形状的突起,像是小丑箱里的弹簧小丑一样,向四面八方弹射出去。
“这是什么?”
“‘恶魔之手’。听说过的吧?”
实际上这是第一次听说。我小心翼翼地用手试着捏了捏其中一枚奇怪的突起。
“边缘很锋利,小心点。”
“恶魔之手”的中心部分有着叶脉状的东西,颇有弹力。边缘部分则像瞬说的一样,锋利得犹如剃刀一样,上面还生着倒刺。
“这东西平时都缩在蛋壳里,蛋一破就会飞出来。”
“飞出来干什么?”
背后的觉回答道:
“青蛇、念珠蛇之类的动物,要是把这个当成普通的蛋误吞下去,蛋壳会在胃里破掉,‘恶魔之手’就会弹出来。就算要往外吐,也会被倒刺勾住。越是挣扎,‘恶魔之手’越会把柔软的黏膜切开,粪块里包含的毒素就会渗透进去。”
真是可怕的解说。念珠蛇是专门吃蛋的蛇,总是袭击鸟巢,把里面的蛋吃得一干二净。它生性非常贪吃,连弄碎蛋壳都顾不上,一口气吞下许多鸟蛋,会把身子撑得像一串念珠一样。它的名字就是从这里来的。要是吃下了这种可怕的假蛋,肯定会落得悲惨的下场吧。
在这个蛋里,没有生命,只有塞满了的死亡。
我拿出笔记本,迅速给碎掉的假蛋画了一幅草图。
“松风乡里有不少和大苇莺蛋很相似的假蛋,不过水骆驼的假蛋倒是头一回看见。”
觉举起假蛋迎着阳光仔细端详,深有感触地说。
“要产下这么大的假蛋,体型应该相当庞大吧。”
“也不是。大小好像和普通的伪巢蛇差不多。”瞬说。
“你怎么知道?”觉抬起头。
瞬默默地指了指前面。
我也向瞬指的方向望去,顿时明白了。
茂密的芦苇丛中,有一张小小的脸庞正在窥视我们。横叼着几根枯草的细长的嘴,与鹭鸶一类的鸟非常相似。不过,没有眼睑的赤红色眼睛、覆盖着鳞片的相貌,以及由眼角延伸出来的黑线,全都明白显示出那不是鸟。
伪巢蛇慢慢伸出镰刀形的脖子,一边滑动身子,一边卷起宽大的芦苇叶。大多数伪巢蛇的体色都是茶绿或者灰绿色,而这一条却是鲜艳的嫩绿色。整个身子看下来,只有嘴和鸟类极其相似,除此之外的其他部分与其祖先菜花蛇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
顺着这条嫩绿色的蛇的行动方向望去,有一处建造中的新巢。蛇把嘴里叼的枯草插进巢的边缘,灵巧地筑巢。水骆驼的巢是将芦苇的茎秆弯曲折断相互交错做出来的,而这条蛇做的假巢其实更近似于大苇莺巢的构造。但即便如此,也有足够的欺骗性了。
“产那些假蛋的大概也是这家伙吧。伪巢蛇的习性就是沿路依次筑巢的。”
我的视线落回到觉的身上,看见他正悄悄从刚才发现的那个巢里拿出三个假蛋放进自己的背包里。巢里只剩下一个假蛋。
“你拿那东西干什么?”后面皮划艇上的真理亚问。
“要是没找到气球狗啊、恶魔蓑白什么的,拿这东西当成夏季野营的课题交出去也行吧。和水骆驼蛋相似的假蛋好像很少见。”
“可是你这么拿走了,对伪巢蛇很不公平吧?”
“假蛋嘛,有一个大概就够了吧。只要能让布谷鸟之类的觉得这不是个空巢就够了。”
觉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但如果真的这样就行,为什么伪巢蛇一开始不是只产一个呢?不过话说回来,长了这么一张奇异面孔的蛇,它的狡诈天性也让我感到非常过分。
伪巢蛇的战略巧妙地利用了鸟类的巢寄生习性。
所谓巢寄生,是省却自己筑巢育雏的时间,将自己的蛋产在别种鸟类的巢里、让别种鸟类替自己育雏的行为。巢寄生的鸟蛋很快就会孵化,会把宿主的蛋全都扔到鸟巢外面去。虽说这种行为也是为了生存,但总让人感觉太过冷酷。而类似栖息在非洲大陆上的向蜜鸟(Honey Guide),甚至会用嘴叼住荆刺,去刺杀宿主的幼雏。
我最喜欢阅读的《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中有这样的记载:千年之前人类发现具有巢寄生行为的鸟类,最多不过布谷、杜鹃、子规之类的几种(2),而今天具有巢寄生行为的鸟类多达数十种,还出现了平时也会认认真真筑巢、但遇到合适机会也会寄生的机会型巢寄生鸟类,以及对同种鸟类也会进行巢寄生的品种。鸟类的世界已经彻底无可救药了。
伪巢蛇建造酷似鸟巢样的东西,在里面产下大小和形状足可以假乱真的假蛋,就是为了等待上当受骗的巢寄生型鸟。筑好巢之后,伪巢蛇只需要定期巡视自己做的巢,坐等品尝新鲜的鸟蛋贡品就行了。
我想起了理科课堂上老师展示给我们的伪巢蛇骨骼标本。为了弄碎蛋壳,伪巢蛇的脊椎骨下突起比其他的蛇类明显发达许多,简直像是具备了臼齿的大颚。蛋壳不会被排泄出体外,而是在这里被磨碎吸收,成为制作假蛋的材料。因为体内吸收了大量钙质,伪巢蛇自己的蛋也像鸟蛋一样具有坚硬的壳,孵化出的幼蛇用硬嘴啄破蛋壳爬出来。不过直到这一次亲眼看见实物为止,我一直不知道伪巢蛇为了打击同样以鸟蛋为食的竞争对手——青蛇和念珠蛇,会在假蛋里埋设“恶魔之手”的机关,也许是我上课的时候睡着了没听到吧。
现在说这话绝不是马后炮,实际上在那时候我确实已经感到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了。虽然课堂上也学过自然界的突然变异和优胜劣汰,但仅靠这样的机制,能进化出对于竞争对手如此的“恶意”吗?
不过当溯利根川而上的航程再度启动之后,我那原本就并不成熟的疑问便立刻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结束了皮划艇上的一日行程,我们趁着天色尚明的时候登上了河滩。沙地上隐约还残留着前面一个班的野营痕迹。
首要任务是支帐篷。虽然看上去很简单,只是在沙地上挖坑、竖起竹制的支架、在上面蒙上帆布、再绑上革质的绳子之类,但却出人意料地大费工夫。恶战苦斗了一番之后,最终发现最有效率的做法还是先由一个人以咒力让竹制支架和帆布浮在空中,再由另一个人用手将支架固定到正确的位置,最后用绳子绑上。于是大家一起效仿。
接下来是准备晚饭。因为一艘皮划艇可以承载三百公斤的货物,所以我们带了很多食材过来。从河滩周围采来枯枝柴草,用咒力点上火,往铁锅里扔进生米、切成大块的肉和蔬菜,还有干燥的豆腐皮之类,再注入以咒力净化过的河水,一锅杂烩就这么做出来了。杂烩里面虽然只放了一点儿的盐和味精,但到底是运动了一天,大家的肚子都饿扁了,全都爆发出旺盛的食欲,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铁锅吃了个底朝天。
这时候太阳已然落山。吃过晚饭,我们围在篝火旁兴奋地交谈。
那时候的情景,直到今天依然历历在目。运动了一整天之后的那种令人愉悦的疲惫,令我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当然这也有篝火烟雾的关系。因为是自打出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八丁标的大冒险,所以每个人都变得比往日更加兴奋。天空由淡蓝色逐渐变为深灰色的时候,大家的脸庞看起来都像被篝火染成了赤红色。
说实话,前半场大家在说什么,我全都想不起来了。白天的对话明明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想不起最有趣的晚间交谈的内容,说起来确实很奇怪,不过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交谈仅仅是在我的意识表面流过而已。
在这时候,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坐在篝火对面的那个男孩子身上。
“……早季,没见过吧?”
觉忽然问了我这么一句,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到底是问我没见过什么呢?不管怎样,先含糊地应一声吧。
“哦……怎么了?”
“哦?你见过?”
没办法,我只得摇摇头。
“是吧。绝对不可能看过嘛。”觉斩钉截铁般地说。
我虽然很想反驳,但因为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也没办法回应。
“那就是了!”
觉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兴奋。
“是在那时候第一次见到的吧?和瞬两个人,是吧?”
篝火对面的瞬也点点头。最近这两个人关系变好了吗?没有这种印象啊。
“实在是很不易。高度戒备啊。”
“是啊,总而言之,像在和贵园的时候偶然看到的那种肯定不会再有了,我想。”瞬微笑着,用他特有的冷静声音说。
“就算开着门,正面也有影壁挡着,根本看不见完人学校的中庭里有什么。老师们也对开门关门神经兮兮的。”
听这口气,两个人进过完人学校的中庭?我对他们的大胆非常吃惊。完人学校的中庭是在口字形建筑的中央,虽然并没有像和贵园的中庭一样明确禁止学生进入,但因为没有窗户,谁也没有看见过里面的样子,而且通常情况下大家根本也想不到要去靠近。
“不过有两次‘太阳王’开门的时候我瞥到一眼,门后的门闩形状被我牢牢记在心里。”
我想象不出千年之后的门锁会变成什么样子。据说从前是用雕刻花纹作为符牒的铁片插进锁孔开锁,并且结构十分复杂,精度也足以同时钟媲美。但在我们的时代,因为基本上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上锁,所以锁也就恢复到了非常简单的形状。在门周围只有一打小小的门闩,以放射形装在上面。因为从门外是看不到哪里有门闩的,所以想开门的话要么是拿着记有正确配置的图,要么是回忆起原先记下的正确意象,通过咒力打开门。
“……所以,有一天我望风,瞬开门。一进到中庭里面,立刻把门关上。我们屏了一会儿气,才向挡住视线的影壁后面走去。”
觉停下来,看了看篝火周围的我们,像是在检查自己这番话引起的效果。
“后面有什么?”
“你猜呢?”觉的脸上显出诡笑。
“你不会又像在和贵园的时候一样,说里面都是坟墓了吧。”
我这么一说,不知原委的守瞪大了眼睛。
“啊?和贵园的院子里有坟墓?”
觉皱起眉头。“哎呀,那个时候的话我也只是听说的。”
“好吧,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到底是什么?”
“……和我在和贵园的时候看到的基本上差不多。”瞬回答,“只有几棵小树,感觉就好像是把这么大一片区域空在那里一样。但在最里面,有五间砖瓦房的仓库排成一排,都是很结实的木门。”
“没打开看看?”真理亚问。
这一次是觉回答。“我们虽然走过去看了看,但是立刻就退回来了。”
“为什么?”
“怎么说呢,就是有一股很臭的味道,不想靠近。”
平时总是喜欢说恐怖故事吓唬人的觉,这一次却奇怪地含糊其辞起来,但这反过来更让人觉得可怕。
“很臭的味道?”
“很冲鼻子……像是氨水一样。”
“会不会不是仓库,而是茅房?”
觉对我的笑话无动于衷。“不单如此……我好像还听到了声音,虽然可能是错觉。”
瞬这么一说,大家顿时鸦雀无声。
“声音?什么样的声音?”虽然很害怕,但我还是鼓起勇气问。
“听得不是很清楚,感觉像是动物的呼吸声。”
一定是两个人串通好了吓唬大家的。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无法否认背后有一股寒气蹿上来。接下去大家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闲聊。
因为第二天要早起,按理说应该直接睡觉了,不过我们还想再品味一下大冒险的余韵。守很难得地提议再去划一次皮划艇,真理亚立刻赞成。
虽说可以借着星光泛舟河上,不过一开始我就对这个想法没有什么兴趣。光线太昏暗了,基本上看不清什么东西,这让我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感。
不过话虽如此,一个人缩在营地更让人害怕,我只好硬着头皮参加。五个人中四个人可分别乘上两艘皮划艇,剩下一个人照管篝火。如果篝火熄灭的话,整个河面都会变得一片漆黑,连原来的位置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忘记说了,我们为皮划艇各自都起了自己的名字。我和觉乘坐的是樱鳟Ⅱ号,真理亚与守的是白莲Ⅳ号,瞬划的是黑鱼Ⅶ号。我们拿尖头戳了橡子的筷子抽签,结果决定我和瞬乘坐白莲Ⅳ号,真理亚和守乘坐樱鳟Ⅱ号。很遗憾的是,觉不得不一个人守着篝火了。
“这次不算!”觉死命抗议。
他从来都是“剩到最后必定有福”教派的信徒,非要等到最后一个抽签,结果自作自受了。
“什么嘛这是!从罐子上头往下看,里面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啊!”
“要是真看的话确实是这样子不假,但是谁也没有偷看哦。”做筷子的真理亚一本正经地说。
实际上根本没必要偷看罐子,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戳了橡子的筷子和没戳的筷子的竖立方式不一样。
觉不情不愿地在篝火旁坐下,我们则把本来已经拖上岸的皮划艇扛去水边。
“暂时不要看篝火。”瞬说。
“为什么?”
“不是教过的嘛,皮划艇的铁则:在乘上去之前,要让眼睛完全适应黑暗。不然的话,会有一阵子看不到任何东西。”
瞬先上了白莲Ⅳ号,伸手来拉我的手。我的心怦怦直跳,激动得甚至都忘记了在黑暗河面上航行的不安。
皮划艇慢慢滑进了漆黑的世界。
在视线昏暗的地方骤然使用咒力会很危险,所以我们一开始是用船桨划船。
即使是在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也还是差不多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映照水面的只有满天繁星而已。河水就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漆黑小路,只有两艘皮划艇荡起的轻微水声在耳中回荡,令人心旷神怡。
“啊,真好像是做梦一样。”我心醉神迷地喃喃低语,“照现在这个状态,都不知道我们是在以多快的速度前进。”
“把手探进水里就知道了哦。”瞬在后面说。
我停下船桨,轻轻触了触漆黑的水面。指尖划开水面的速度相当快。
远远的前方传来笑声。我听出那是真理亚的声音。不知道是夜晚的寂静,还是水面的反响,声音好像远比白天的时候传播得远。
忽然,瞬停止了划船,将船桨拿进了船里。
“怎么了?”
“划船会有波纹……”
回过头,瞬正在望着水面。后方远处可以看到觉守护的篝火火光。不知道是不是顺流而下的缘故,仅仅一转眼的工夫,好像已经走了很远了。
“唔……因为是大河,波纹怎么也不会消失的吧?”
瞬在口中吟唱真言。
“怎么样,试试看能不能消除波纹。”
顺流而下的白莲Ⅳ号周围,同心圆状的波纹一层层荡漾开来。慢慢地,在扩散出去的同心圆内侧,一切涟漪都开始消失。
“啊,真厉害……”
简直像以我们为中心的区域被急速冻结起来一样,水面上凹凸不平的起伏都不见了。转瞬之间,水面就变得犹如打磨过的玻璃一样光滑平整,成了映照出满天星斗的漆黑镜面。
“太美了,就像是在宇宙里旅行!”
那一晚的经历,我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忘记吧。
白莲Ⅳ号旅行的地方,不是地上的河流,而是闪烁着无数恒星的、天上的银河。
“喂——”,乘着吹来的风,从远处传来细微的喊声。那是觉的声音。转回头去看,视野里已经不见篝火的火光了。我们好像来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对于瞬的问题,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想在这里多留那么一会儿。在这个和瞬两个人的完美世界里。
我们的皮划艇在星空的中心摇荡。我保持着向前的姿势,却悄悄将右手伸向后面。
过了一会儿,瞬的手掌与我的手合在一起。他的颀长秀美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指。
我多想让时间就这样停止了啊。我想要和瞬两个人,永远就以这样的姿势融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将我拉回到现实世界的,是轻微到恍不可闻的觉的叫声。仿佛因为半晌没有一个人回去,他有点慌神了。
“回去吧。”瞬说。
这一次我也点头了。继续置之不理的话,觉也实在太可怜了。
白莲Ⅳ号的船头在河面上快速转了个身。瞬刚一用咒力给船加速,水面上映照出的万千繁星顿时化作无数碎片,消失在涟漪之中。
听任小船以那令人心旷神怡的速度疾驰,我,忽然间被一种仿佛眩晕感一样的不安攫住了。
现在到底是以多快的速度前进?
水流也好、两岸的模样也好,都融解在模模糊糊的黑暗之中,无法准确地分辨。
如果人的感官能暧昧到这种程度,那本应无限接近于神之力的咒力,岂不是也将被迫化作沙上之塔般不稳定的存在?
然后,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这种感官机能被封锁了,我们还能继续使用我们的咒力吗?
这样说来,我又想到:为什么在我们的小町,丧失了听觉或者视觉的人,一个也没有? (1) 又称苇鸻,小型涉禽,栖息于水域附近的沼泽草丛中,捕食小鱼、虾蛙类水生昆虫,繁殖期营巢于距水面不高的芦苇秆上,每窝产卵4~6枚。——译者
(2) 原文如此,实际上布谷、杜鹃、子规都是同一类鸟。——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