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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中,关于“蓑白”这个词的来源,记载了一些很有趣的说法。迄今为止,有许多历史学家、生物学家、语言学家,都对“蓑白”的语源烦恼不已。
据说以前学术界普遍认为这个名字来源于比拟其形态的“蓑衣”一词。不过蓑衣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因为没有找到任何一本书上有解释,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解释。比如有人认为不是“蓑衣”,而是由“蓑”和白色的体色命名的“蓑白”;也有人认为是因为其中寄宿了死者的灵魂,因而取名为“灵之代(1)”;还有人认为是因为它平时在陆地生活,产卵时返回海里,所以得名“海之社”等,都是颇具说服力的意见。对于最后一个解释,书里还附了一段说明,说它在海藻、珊瑚上产的红色与黄色的卵块群就像花朵一样,看起来仿佛龙宫的装饰。
还有一派认为,当“蓑白”遭遇外敌的时候会将尾部抬起、身子倒立,那副样子就像是古代城堡的天守阁上装饰的兽头瓦当,因此被称为“美浓城”。不过之后的研究发现,装饰有兽头瓦当一类物品的名古屋城,并非是在美浓,而是在邻国尾张,据说自此之后这一派声势大坠,再也没有恢复往日的势力。
此外,也有人将“蓑”字解释为“四郎”的略称,由此又生出无数的民间说法,譬如有说法称,因为它体长可以达到一米以上,所以才被称作“三幅四郎”(所谓三幅,是说布匹宽度的三倍,在180厘米左右);或是说它有无数蠢动的触手,看上去像蛇一样,所以被称作“巳之四郎”等等,无法一一记述。
顺便说一句,四郎这个名字,据说是某个古代传说中的年轻人的名字,虽然书里也提到传说的大致内容,说他遇到了白蛇妖,被变成了“巳之四郎”,但别的一概未提,因此难以判断真假。
不管哪种解释,对于我来说,都有其说得通的地方,至少要比筑波山一带到处乱爬的蟾蜍的词源容易理解得多。在同一本书里,说蟾蜍这个词来源于“以气引来小虫捕食”(2)——难不成真有人相信蟾蜍也有咒力的奇谈怪论吗?
关于蓑白还有一个谜团。查阅古代的文献,几乎没有什么关于蓑白的记载。特别是千年之前刊行的书籍,尽管多数都被归为禁止阅读的种类,但基本上从没有过关于“蓑白”的记载。这样看来,蓑白出现在陆地上的时间,似乎最多不过几百年而已。依照进化的常识,如此短的时间内应该不可能诞生新的物种才对。
实际上这不单单是蓑白独有的谜团。与今天相比,千年之前的文明期在动物相(Fauna)上似乎有着巨大的断裂。自古以来动物灭绝本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但包括蓑白在内的数百种生物犹如从天而降一般突然登场,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关于这一现象,近年来新出现的假说渐渐成了主流。这一假说认为,包括蓑白在内的多数生物之所以突然出现,是进化过程在人类无意识的影响下急剧加速的结果。
不过这个说法似乎有点过度联想。最近的研究发现,蓑白的直系祖先是类似于栖息在房总冲一带的蓑海牛之类的生物。基于这一事实,人类对进化产生急速影响的观点受到了批判。蓑海牛是体长仅有三厘米左右的小动物,说它会进化成那样巨大的蓑白,似乎有点难以置信,但从其名称由来的体表蓑状鳃突来看,又不得不承认两者之间确实很相似。如果蓑海牛真的是蓑白的祖先,由于两者的名字当中都有一个“蓑”字,说不定也是对主张蓑白的日文名是“蓑衣”或“蓑白”假说的一个佐证。不过关于这一点,我想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之所以在这里写上许多关于蓑白的介绍,是因为我们在夏季野营时遇到了拟蓑白。为了理解拟蓑白,首先需要对它所模拟的蓑白的形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如果千年之前蓑白并不存在,那千年之后蓑白的灭绝也并非不可能。所以,虽然前面也提到过不少次,在这里还是再重新描述一下蓑白的情况。
蓑白的整体形状像是大青虫或者马陆,体长数十厘米到一米左右。头部生有两根Y字形状的大触手,前面各生有一对小的触角。眼睛因为很小而且被包在皮肤的内侧,一般认为其视觉最多只能感觉明暗。蓑白的腹部也像大青虫和马陆一样有一排短小的步行肢(从这一点上说,很难认为它是海牛一样的腹足类动物),步行的速度很快。许多条腿一起行动的模样常常被形容为急行军。蓑白的背面生有白色、红色、橙色、蓝色等等色彩鲜艳的触手和棘状突起,据说像是蓑衣一样。触手是半透明的,顶端能够发出如同荧光一样的强光。
蓑白是杂食性动物,主要的食物有苔藓、地衣、蘑菇、昆虫、蜈蚣、蜘蛛、栖息在土壤中的小动物以及植物种子等等。有毒的东西也能吃,毒素被包在囊泡里留在体内。因为这个缘故,它对土壤实际上具有净化作用。吃完之后,根据食物的不同,蓑白的体色会有显著的变化。特别是刚刚饱餐过苔藓之后,全身都会染上鲜艳的绿色。这个特点,同以海葵为主食的蓑海牛非常相似。
此外,在遇到外敌的时候,蓑白会将触手和棘刺竖立起来威吓对手。这时候的样子据说就像是无数的蛇在蠢动一般。无视警告继续接近的生物会被具有剧毒的刺胞攻击。但在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蓑白绝不会用刺胞刺人类。
蓑白科中有巨蓑白(体长两米以上,全身覆盖有银色的刚毛,很少见)、赤蓑白(全身都是半透明的红色)、蓝蓑白(触手的顶端是蓝色)、虹蓑白(生着有如蝴蝶鳞粉一样的细毛,呈现出犹如吉丁虫一般鲜艳的颜色)等亚种。
因为体型较大,而且毒性很强,所以蓑白基本上没有什么天敌。唯一能捕食它的只有在沙滩上潜伏的虎蛱。蓑白每年一次产卵的时候会返回大海,在这时经常遭遇虎蛱的袭击。
谨慎起见,关于虎蛱也作一些说明。那是狰狞的肉食蟹,学界普遍认为其祖先是海栖的梭子蟹。甲壳是横置的菱形,上面是绿与黄的迷彩色,壳的幅度从四十五到一百二十厘米不等。蟹钳很大,锯齿锋利。额头有三根棘刺,甲壳前段也呈锯齿形。虎蛱能够巧妙使用原先用来游泳的第四足,一边旋转一边挖掘沙子,将自己的身子隐藏起来。猎物一旦接近,可以从沙中跳起近二米高,突袭猎物。波崎海岸一带经常会发现虎蛱的身影,也有其远征到草原、森林乃至山谷的报告。虎蛱不挑猎物,从青蛙、蜥蜴、蛇,到小型哺乳类、海鸟,甚至连被海浪冲上沙滩的海豚、座头鲸之类的海兽都是它捕食的对象。金属一般强韧坚厚的甲壳简直可以说是刀枪不入,一般动物的爪子和牙齿都无法穿透。两只虎蛱遇到时经常会发生同类相残的现象,但与蓑白一样,也没有虎蛱危害人类的例子。
另外人们知道,当蓑白遭遇虎蛱袭击、被蟹钳夹住身体无法逃脱的时候,会出现极为有趣的现象,这是在其他动物身上看不到的。
我曾经偶然看到过整个过程。那是在和贵园毕业前一年,初夏时分的事。
“早季,看那个!”真理亚小声叫道。
“怎么了?”
我们两个人正处在一个可以俯瞰沙滩的小土丘上,小丘周围树木葱郁。那是我们俩的秘密场所。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放学之后,我们两个人常常会在这里打发时间。
“蓑白被虎蛱抓住了……”
我坐起身体,把头探出树丛。海风让鼻孔痒痒的,海岸上不见人影。我顺着真理亚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距离大海二三十米远的沙滩上,一只蓑白正在挣扎。它弯曲着身体,想要向大海前进,但却像在沙滩上扎了根似的无法移动一步。
仔细观察之下,我看见一只黑褐色的钳子正死死夹住蓑白的好几只步行肢。
“赶紧去救吧。”
我正要站起来,真理亚拉住了我的手。
“笨蛋,你在干什么啊!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反正也没人嘛。”
“可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人吧?这一带岸边偶尔会有男生来钓鱼的。”
确实,裸着身子在海岸边奔跑,绝对不是精神正常的行为。我们飞快穿上衣服,然后拨开树丛,沿着斜坡滑下去,来到海滩上。这时候虎蛱已经从沙子里爬了出来,那形象仿佛是迷彩色的怪物一般。两只大钳分别夹着蓑白的步行肢和棘状突起,似乎正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享用眼前的美食。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虎蛱虽然说只是螃蟹而已,但我们也知道它甚至连成年黑熊都可以捕食,不管大人再怎么跟我们说虎蛱不会攻击人类,对于没有咒力的孩子来说,它也是个无法对抗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盼望身边能有个男孩子。神啊,就算不是瞬,哪怕是觉,如果现在能出现的话……
“怎么办?扔点沙子吓唬它看看?”
我虽然不知所措,真理亚却在冷静地分析状况。
“等等,没关系。蓑白开始和它谈判了。”
抬头望去,刚刚还在挣扎的蓑白,开始用它无数的触手抚摸虎蛱的大钳。虎蛱也像变成了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吐起了泡泡。
忽然间,蓑白的背上竖起了三根大触手,像是人在挥手一样,挥舞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从根部切断,掉在沙地上。掉下去之后的触手还在不断扭来扭去,像是自己断掉的蜥蜴尾巴一样。
虎蛱的两支钳子还是一动不动地夹着蓑白的身体,依旧吹着它的泡泡,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蓑白的身子继续扭了一阵,仿佛很痛苦的样子,终于又竖起了两根触手。两根触手痉挛般地舞动,在虎蛱的眼前左右摇摆,然后再次自行断开,落在沙滩上。
一共五根触手在沙滩上扭动。虎蛱却依然没有什么反应。蓑白也停止了动作。
大约过了三十秒,蓑白显示出新的动作。这一次不再是方才安抚式的行为,转而变成了充满敌意的举动。它舞动倒竖起来的长长触手,带毒的刺胞敲击虎蛱的甲壳。敲击了两三次之后,接下来又捧起一根棘刺。棘刺硬直起来,像是充满力量一般,随后根部迅速缩小,自行切断。这根棘刺撞到虎蛱的钳子,吧嗒一声掉在沙滩上。
这时候,虎蛱终于放开了夹着蓑白的钳子。蓑白快速挣脱,慌慌张张地扭动躯体,一溜烟向大海的方向逃去。
虎蛱根本没有去看蓑白的背影,用钳子夹起还在扭动的六根触手和棘刺,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看起来好像谈判成功了嘛。”真理亚说。
她的脸上虽然带笑,但因为不是很喜欢动物,脸颊周围显得有些僵硬。她其实并不关心蓑白的命运,只是为了我才一起过来的吧。
“但那只蓑白切了六根触手和棘刺下来啊,真可怜。”
“能换回一条命,还是很划算的吧。不然会被整个吃掉啊。”
被虎蛱抓住、无法逃脱的时候,蓑白会从背上蠕动的触手中切掉若干下来。虎蛱如果为了吃触手而放开蓑白的话,蓑白就可以逃走了。别处看不到的有趣事态就在这里发生。两者之间,针对蓑白需要切下多少触手才能达成交易,是由蓑白的剩余体力能够割下多少根触手以及虎蛱的饥饿程度而定。
谈判不成功的时候,蓑白会挥舞有毒的锐利刺胞,拼死反击。由虎蛱一方看来,虽然战斗力上自己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但万一刺胞由甲壳的缝隙间刺进来、注入大量毒素的话,也有死亡的可能。
双方虽然都不是具备很高智能的生物,但在大多数场合下,都会在适当的地方作出让步,这一点实在令人惊异。对于虎蛱来说,蓑白可以视作稳定的粮食提供者。不杀死它、只夺取几根触手或棘刺就放掉的策略,说不定也是合理的选择。
话题还是回到夏季野营上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用饭盒煮了早饭。比起昨天晚上,我们这一回的吃相文明了许多。吃完之后又做了饭团预备充当午饭,然后收好帐篷,将支柱的孔和篝火的残骸都很仔细地填埋起来,将行李装上皮划艇,再度出发。
河面上笼罩着一层朝雾。我们半用船桨,半用咒力,在河上前进。左岸不时传来小鸟的鸣声,从那种比麻雀鸣叫拖得更长的声音听来,应该是白颊鸟吧。
虽然从早晨开始天空便阴沉沉地布满了云朵,让我感觉颇为遗憾,不过肺里满满地吸入了早晨清爽的空气,似乎连睡意都被彻底吹走了。
河面明显比昨天的一段宽了很多。右岸的远方云雾朦胧,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我想起在和贵园的时候学过霞之浦和利根川的历史变迁。
距今两千年前,霞之浦是被称作香取海的巨大内海,据说在今天的利根川河口处汇入。另外,利根川的水域也比今天更靠西面,据说曾经是注入东京湾的。
为了根治多次泛滥的利根川、增加可供耕作的土地,根据一个名叫德川家康的人的号令,开始了利根川东迁的事业。据说经过数百年的努力,利根川的河口终于被引导至犬吠埼。另一方面,似乎由于沙土的沉积,香取海面积缩小,演变成了霞之浦这个淡水湖泊。(德川家康这个启动了国家级大事业的人物让我很感兴趣,然而遗憾的是,在地理和历史的教科书中,只有这一个地方出现了这个人物的名字。)
之后的千年,利根川和霞之浦还在继续变化。首先,过去注入东京湾的大多数河流路线都发生了改变,纷纷与利根川汇合。当然,作为被诅咒的不毛之地,东京也完全没有润泽的必要。而且随着水量增加,利根川再度成为容易泛滥的河流。为了治水,据说是用运河将其同霞之浦连接在一起。因此,现在的霞之浦膨胀到足以与当年的香取海匹敌的地步。至少在面积上已经超越了琵琶湖,成为日本最大的湖泊。
利根川的下游流域则继续扩张,到了我们所住的神栖六十六町周边一带后,小町为了利用利根川进行交通,将之分割成数条运河和数十条水路。因此,溯利根川而上,第一次进入真正的干流的时候,我们的心中都有着异常的激动。
“喂——再快点吧。”三艘皮划艇并排航行的时候,觉提议道。
“为什么?这一带的芦苇丛不调查了吗?”我问。
“过了过了,反正这样的地方没什么重要的生物。”
“但是野营的计划表上不是说我们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安置今晚的帐篷了吗?”守不安地插进来说。
“你在说什么呀,忘记这次野营真正的题目了吗?是恶魔蓑白和气球狗对吧?好了,我们快点穿过霞之浦,上岸去吧。”
“唔……‘太阳王’说过不能深入霞之浦的吧?更不用说上岸……”
连平素向来大胆的真理亚,这一次也显得有点犹豫。
“没关系的,就稍微上去那么一下,到处看一看,马上就回来了。”觉用船桨敲着水面,轻松地说。
“怎么说,瞬?”
我向一个人陷入沉思的瞬征求意见,得到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要是被发现了的话确实会很糟糕,但我还是想去稍微看一下。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瞬的发言使得整个气氛一下子倾向于远征。接下来就是擅长恶作剧的觉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我们最终决定先去今晚预定的宿营地,做出帐篷的支柱坑洞与篝火的痕迹,然后再埋回去。
“这样一来,下个班看到的时候,会认为我们在这里睡了一个晚上吧。”
觉志得意满,脸上满是开心的表情。我还从没见过他在做过什么好事之后会有同样的表情。
再度来到湖上,我们的皮划艇开始以远远超出常识的速度疾驰。上空的小燕鸥勇敢地挑起竞争,而樱鳟Ⅱ号只用了几秒钟便超了过去。眨眼之间便被远远甩在后面的小鸟翻了个身,朝着别处飞去了。
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坐在靠近船头的位置,全身都承受着湖风吹拂。赶在被风吹飞之前,我脱下麦秸帽,头发顿时被风吹得直伸向后方。充当披风的大毛巾已经在胸前打了两个结,但依然被强风吹得瑟瑟飘动。
虽然前后左右都是水景,可还是怎么也看不够。云层间射下少许阳光,在透明的水面上散射开来,画出绚烂夺目的图案。飞驰的皮划艇扬起的细小水沫还生出小小的彩虹。
我一直出神地望着景色,过了很久才发现视野中的变化。光线刺眼得厉害,各种颜色的残像和补色的影子慢慢地横穿过我的视野。
我朝觉的方向回过头,他正以严肃的表情凝望着湖面。要移动浮在水面上的小船,首先要在前方的水面集中精神,暗自念诵真言,尝试缩短它与小船之间的距离;当开始具备某种速度之后,再构想水面因斥力而将船向前方送出的意象,同时也必须保持船底滑行的感觉。不管哪种意象,都需要极度的精神集中,因此持续的时间太长,会感觉到相当疲劳。而且,因为波浪会将船上下摇晃,单单凝视水面就很容易让人眩晕。
觉看到我向他回头,似乎松了一口气。但他误解了我的意思。
“应该已经走了很远了,差不多也该换换班了吧?”
“我想不行。”
“不行?什么叫不行?”觉有点生气。
“我的眼睛不太对头,好像看强光看得太多了。”
我解释了我的症状。觉很是吃惊,但终于还是勉强接受了。
“没办法,那好吧,还是我来开船吧。”
我谢了觉,从背包里拿出红色的太阳镜戴上。这是父亲让我带着的东西,在玻璃匠凝聚了意念做出的高纯度玻璃中,掺入了薄而均匀的暗红色染料。那是用茜草与柿漆等物调和而成的,据说可以阻挡让人头晕的蓝光。要是一开始就戴上的话,眼睛大概就不会痛了吧,可惜刚才看得出神忘记了。
一戴上太阳镜,霞之浦的景色顿时就变得宛如夕阳西沉的时候一样,眼前晃动闪烁的现象顿时好了许多。
视力稍有弱化,就决不可使用咒力,这是我们被反复灌输的铁则。虽然通常认为到了镝木肆星级别的大师水平之后,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自如使用咒力,但像我们这样的初学者,如果不能清楚看到对象、正确把握其状态,就很容易发生无法预料的事故。
我们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横穿霞之浦。到达最深处的时候,隐约听到芦苇丛中传来巨大的水声,紧跟着水下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横穿而过,随即又迅速消失了。黑影是个很宽大的菱形,似乎是一只虎蛱。以前只在陆地上看到过虎蛱,没想到它的游泳技术竟然这么好,让我不禁很吃惊。
从芦苇丛透过茂密森林的缝隙向前望去,可以看到注入霞之浦的绿色河流。根据事先的调查,那应该是名叫樱川的河。筑波山仿佛耸立于近在咫尺的地方一般,然而向上游溯行一段时间之后,山却被两岸探出的树枝遮住了,看不到了。
半路上河流分成了两条。我们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了左手边较宽的一条。又前进了一公里左右,终于穿出了郁郁葱葱的森林,视野豁然开朗。樱川似乎是由筑波山的西面北上的。
我们判断如果继续往前反而会离筑波山远了,于是决定在这里上岸。
“成功了!终于来到这个地方了。”
最先踏上地面的瞬开心地说。紧接着我、真理亚、守依次下船,最后是觉。因为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在集中精神,所以现在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起来非常疲惫。他独自去了树丛中茂密的地方,好像是吐了一会儿,我的内心感到自己非常邪恶。
无论如何,我们先把皮划艇藏到芦苇丛里。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应该不会被人发现,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为了不让波浪摇动小船,小心起见,我们将皮划艇的锚深深扎入泥里。
“怎么说?再过一会儿就是中午了。”
守好像肚子饿了,满怀期待地望着我们。
“行李也不重,还是先登山吧。等到了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再吃东西也不迟。”
觉看起来还是很虚弱,瞬便担任起引导众人的任务。同样的话,若是从觉的口里说出来,也许就会有人反对,但既然是瞬说的,大家便没有任何意见。于是大家背起背包,出发登山。
话虽如此,在没有道路可言的道路上前进,远比预想的辛苦许多。开道的人虽然是用咒力披荆斩棘,但要不了五分钟就累得不行了,不得不和下一个人换班。
单单这个也就罢了,更让人头疼的是蚊蚋之类吸血昆虫的袭击。八丁标附近,这些烦人的虫子差不多可以说连个影子都没有;可是在这里,杀掉一批又来一批,简直是无穷无尽。虽然不算什么生死攸关的事,但也不得不连续地使用咒力,所以大家的体力消耗都很巨大。至于我,因为戴着太阳镜的缘故,找起小虫子更是费劲,可以说早就累得精疲力竭了。
所以,当一处异样的废墟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呀,这是?”
真理亚胆战心惊地问。她的害怕并非没有道理。眼前是一个像文化馆那么大的建筑物,上上下下都爬满了藤蔓青苔,差不多快要和森林混成一体了。猛然间看到这种地方,任谁都要倒抽一口冷气。
“……大概是筑波山神社吧。”
觉看着手中的老地图说。他的声音虽然也有点异样,不过和其他人不同,多多少少要比刚上岸的时候有精神一点。
“神社?”
我刚反问了一句,脚底下就差点踩到一只癞蛤蟆,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尖叫出声。自打从爬这座山开始,就一直看到这些丑得要死的东西慢吞吞地爬来爬去。
“好像是座少说也有两三千年历史的神社。一千年前这座建筑物就已经很老了吧。”瞬补充说。
“咱们就在这儿吃饭吧?”守问。
大家的肚子确实都已经饿了,不过要说在这种地方吃饭,总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我正要表示反对,突然听到左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又戛然而止。又有人踩到癞蛤蟆了吧。我这么想着,转头一看,却只见觉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紧跟着跑上来的瞬也骤然僵住。
“怎么了?”
话问出口,我才发现除了我之外的四个人全都变成了木偶一般。没有一个人对我的问题作出反应。
到底怎么回事?惊慌失措之中,我下意识地朝四个人面对的方向看去,随即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在他们对面有一只怪异的生物,那形状简直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恶魔蓑白”、“拟蓑白”一类的词。的确,那东西一眼看上去是很像蓑白,但仔细观察之后会发现它和蓑白截然不同。
那东西的长度大约为五六十厘米,一直在不停伸缩,简直像是橡胶做出来的东西,由于总有一部分表皮不停地膨胀收缩,整个形体几乎没有一个确定的形状。另外它的背面还丛生着许多海胆刺一样的半透明棘刺,每一根刺上都闪烁着七色光芒,光芒的强度远不是蓑白或者萤火虫之类的生物能相比的。
千变万化的光芒重叠交互、相互干涉,在空中绘出纵横变幻的漩涡状条纹。即使我戴着红色太阳镜,那份美景也几乎让我的脑髓麻痹。
拟蓑白在背后拖出长长一道彩虹般的残影,不急不徐地向神殿下面滑去。
我自己的哀嚎仿佛唤醒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我朝觉和瞬大叫起来。
“快……觉!瞬!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然而两个人全都没有半点反应,只是茫然地看着拟蓑白逃走。
我想要发动咒力,但又犹豫不决。以前也曾经说过,几个人的咒力同时作用于同一个对象,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如果有人已经盯上了一样东西,不管发生什么,后面的人都不该再插手了。
觉和瞬都凝视着拟蓑白。放在平时,他们这时候发动咒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两个人却都像冻住了一样,一动都不动。
我感觉过了很久很久,不过实际上也许只有几秒钟吧。拟蓑白悠然地消失在神殿的台阶之下,只余下满阶青绿的藤蔓和满地丈许的杂草。
我看着依然纹丝不动的四个人,束手无策。虽说此时的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其实就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到此刻也还是一头雾水。虽然也想伸手握住他们的肩膀狠命摇晃,但又有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害怕我的手一碰上去他们就倒在地上死了。这股恐惧捆得我死死的,也让我几乎无法动弹。
意外的是,第一个从咒缚中解脱的竟然是守。
“……肚子饿了。”
轻声的低语在周围回荡。
“唔,这是怎么了?”
终于,真理亚、觉、瞬依次恢复了正常。三个人全都跌坐在地上。觉的脸色还很难看,瞬则是低着头不停地擦眼睛。
“我们是不是死了?”
真理亚的话很有让人吓一跳的效果。大家全都清醒了。
“别瞎说。那个……应该不可能吧。”觉嘟囔着说。
之所以加上“应该”这个词,恐怕是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吧。
“怪事,为什么刚刚我们都动不了呢?”
“我也是。咦,为什么为什么?觉?”真理亚抱住自己的肩膀,很不安地问。
“不知道。看到那个闪烁的灯光,脑袋就变得晕晕乎乎的,没办法集中精神了。”
“啊!”我叫了起来,“你们有没有觉得跟那时候一样?唔,就是在清净寺里看那个护摩坛的火的时候……”
“是了。”瞬终于站起了身,点着头说,“果然如此。刚才肯定是催眠术。”
“催眠术是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操纵人心的技术。好像是给对象施加暗示,就能让他们睡觉啦、坦白啦,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瞬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知识的?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但是在我们当中,早季是最冷静的一个。好像还大声喊过抓住它什么的。是不是因为迟钝的缘故啊?”
觉的话让我心头火起。
“说什么呢!我是戴着太阳镜的好不好……”
感受力最迟钝的人,肯定是守吧,我想。不过忍住了没说。
“在催眠术中好像操纵红光和绿光的闪烁是最有效的。戴着红色的太阳镜的话,催眠的效果大概只有一半吧,让我看看。”
瞬又说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知识。我把太阳镜递给他,他戴上去抬头望天。
“不管怎么说,能用咒力跟那东西正面对决的只有早季一个人。这样的话,要想追上去抓住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东西好像很喜欢钻到狭窄的地方。”
“好像是耶。喂,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真理亚说。
能从她嘴里听到这种没底气的话,也确实少有。
“那我们就先回小船去,然后在船上吃饭,怎么样?”
守的意见是不是应该归到胆怯的一类,我也不知道。
但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点子。
“没关系!抓得到!”
四个人一开始还是半信半疑的表情,在听了我的解释之后,终于闪烁起希望的光芒。而且不可否认,大家的情绪都变得高昂起来。
只是,捕捉拟蓑白的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们还一无所知。
“好,吃饱喝足,大干一场!”
休息过之后,觉心满意足地说。他的精力好像充分恢复了。
“说不定那玩意儿也很好吃。”
守也扫空了他的便当,英气十足地说。
“呃,能被那东西刺激到食欲的,一千个人里能有一个恐怕就不错了吧?”
瞬看起来像是被守惊到了。我也颇有同感。
我们的前方,三只虎蛱飘浮在两米高的地方,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半点都不挣扎,只是不停地吐着泡泡。三只虎蛱的甲壳颜色都是深绿、浅绿和茶色混合起来的样子,但总体风格却各有不同。最大的一只像是地图;中等那只带有细细的纹路,让人想起植物的根系;最小的那个则有小小的斑点,像是长了苔藓一样。
用咒力将地图模样的虎蛱悬空吊起的觉,这时候好像是想看看它肚子长得什么样,把它快速翻了个身。刹那间,这只螃蟹的狰狞本性显露无遗。它似乎这才看到了旁边那只细纹的虎蛱,伸出游泳用的第四足,就像是要在空中游泳一样挥舞着,大螯也伸得笔直,要去攻击旁边的那只。
“哇,想干什么呢,这家伙。”
觉一瞬间害怕得想要逃走但又想掩饰,故而嘿嘿笑了起来。
我们用结实的木通草藤捆住了三只虎蛱。虽说是捆住,但虎蛱还是动个不停,想让它们老老实实呆在草藤里,就算用上咒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擅长手工的真理亚,在甲壳尖尖的两头上各捆了一圈,然后再在中间打一个结,但螃蟹比她想象的还要狡猾,总会把草藤挣松,然后只要看到我们伸手过来,就会挥起大螯来夹。没办法,只有找几根小竹枝,穿到它们背上草藤打的结里吊起来。不过要想在不被大螯夹到的情况下办到这一点,确实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总之捕捉虎蛱花的精力要比预想的多,不过结果还是很让人满意。三根长长的草藤,前面拴着虎蛱,竟然也有几分上古时代鸬鹚捕鱼法的影子。我们一边留意不要把这三只虎蛱凑到一起,一边开始搜索拟蓑白的踪迹。
我们本以为像这样用草藤拴住虎蛱到处找拟蓑白,会是一项多少有些乐趣的事情,然而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不管什么生物,只要不幸落到它们大螯所及的范围之内,都会变成它们的盘中餐。这些虎蛱就像贪吃的饕餮一样,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
一开始我们还担心虎蛱吃得太饱搜索工作就得停顿下来,所以每次对于被它们抓到的猎物我们还想一个个抢下来不让它们吃到,可是看到两只大钳子死死夹着的青蛇、蛤蟆之类的东西,尤其是还在拼命翻滚挣扎的,实在是让人恶心得不行,最后也就随它们去了。
假如就这样一直没有任何成果的话,我所提出的如此不愉快的提案,大约也就会在众人的埋怨声中告终了吧。
但是,提着虎蛱搜索了近一个小时之后,真理亚拿的草藤上最小的那只螃蟹,出人意料地获得了成功。
“又不知道抓到了什么。”
我记得,那个时候真理亚带着打心底里厌恶的表情,一边窥视神殿台阶下面的缝隙,一边这样说。
“这次好像有点大……”
听到这话,我们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万一虎蛱抓到的是哺乳动物,生吞活剥的场面可没人想目睹。
“拽出来看看。”觉把头扭到一边说。
“帮个忙。”
“你自己也行的吧?只要用咒力把草藤拽出来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还是挺吓人的。”
真理亚扫了我们一圈,眼神里尽是不满。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也装作去察看自己的螃蟹抓到了什么,对自己最亲密好友的恳求视而不见。不过我也是因为在那之前刚刚看到觉的螃蟹把捕获的猎物切得七零八落,感觉实在很恶心。
“那我来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挺身而出英雄救美的居然是守。
两个人把虎蛱从台阶下面拉出来的时候,剩下的三个人都远远散开了。要是看到兔子之类可爱的动物被活活切断,那可太残酷了。
“啊……啊!那个是?抓到了?”
最先意识到的是瞬。听到这声音,所有人全都朝虎蛱夹住的东西看去。
“拟蓑白!”真理亚叫了起来。
在这时候,能够立刻反应过来戴上太阳镜,应该算是我的绝活之一,虽说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拴在木通草藤前端的虎蛱,正以它的两只大螯,死死夹住它的猎物。
一点没错。就是刚才逃走的家伙。虎蛱虽然用可怕的力道死夹住不放,但拟蓑白的身体并没有被切断,反而在拼命挣扎想要逃走。然后与此同时,它像是发现了我们,突然之间,半透明的棘刺顶端开始闪烁起七色的光芒。
“瞬!觉!抓住它!”
我大叫起来的时候,已然意识到眼下又一次陷入与刚才分毫不差的状况中了。除我之外的四个人都木然而立,一动不动——全被拟蓑白的催眠术困住了。
只有我来干了。幸好这一次有个强有力的帮手,就是咕噜咕噜吹着泡泡的凶暴螃蟹。这个不受催眠术影响的低级大脑,唯一充斥的只有绝对不让到手猎物逃走的决心。
这一次不单单是戴上太阳镜,我也从一开始就刻意不去看光芒的闪烁,所以头脑并没有变迷糊。我微闭双眼,使用咒力,将发光的棘刺一根根弯曲、拔出。
“请停止破坏行为。”
突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柔和的女性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谁?谁在那里?”
“你正在破坏的是公共财产,图书馆的备用品。请马上停止破坏行为。”
声音从眼前的拟蓑白那里传来。
“是这东西先对我们用催眠术。”
“作为终端机器的自我防御策略,通过光线引发眩晕,得到了法令488722-5号的认可。请马上停止破坏行为。”
“你停止催眠的话,我就不再拔你发光的东西。”
“再次警告。请马上停止破坏行为。”
对于拟蓑白的石头脑袋,我怒了。
“我也警告你啊,你要是再不停,我就把你身上发光的东西一根根全拔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拟蓑白突然停止了发光。虽然威胁简单得可笑,不过好像很有用处。
“大家都好吧?”
我回头打量四个人的样子。四个人虽然稍稍显出一点自主意识,但还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
“赶快把催眠术解了!不然我踩烂你!”
听到我严厉的声音,拟蓑白似乎有点慌。
“通过光线引发的眩晕效果会随时间而衰减。如国立精神医学研究所的医学报告49463165号所示,未发现任何后遗症。”
“催眠术,给我解了。现在,马上!不然……”
没必要继续说下去了。拟蓑白突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大声音。我不禁捂住耳朵蹲到地上,却看见四个人如梦初醒一般地动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朝拟蓑白看去。在我的唇舌之间,有无数的疑问呼之欲出。
“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
“图书馆?”
“我的机种及型号为:松下自走型文档·自律进化版SE778Hλ。”
虽然不知道后面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白的。这个东西不管看起来多像怪物,但应该是在作自我介绍。不过这份介绍也太奇怪了。想象一下,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对面有个人走过来张口就说,“你好,我是公民馆”,或者“我是学校”——一般没有这么说的吧。
“你……你是说,你本身就是图书馆?”我斟字酌句地问。
“是的。”
我再一次仔细打量起拟蓑白的身体。富有节奏的律动,随着光芒的隐去,确实给人一种人造物体的感觉。
“那,书在哪里?”
“由于纸质媒体基本上已经全部氧化腐朽了,仅剩的部分也都在战乱及有意识的破坏行为中损失,因此目前无法确认其所在。”
“不太明白……总之你是说书没有了是吧?那你就是个空的图书馆喽。”
“所有数据都转为档案,保存于容量890PB的全息记忆存储器中。”
我完全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你肯定是在故意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听不懂。我还是把你那些触手一样的玩意儿都拔掉的好。”
其实我平时根本不会威胁人的。
“所有书籍的内容,全都保存在我内部的某个记忆装置里了,随时可以调用。”
拟蓑白几乎是马上回答了我。虽然意思还是听不太懂,我猜它也是尽力了吧。
“所有书籍,是什么意思?”
终于能开口说话了的觉插了进来,虽然口齿不清。
“截至公历二一二九年以日语出版的所有书籍,计38 242 506册,及英语等其他语言出版的参考书籍,计671 630册。”
我们面面相觑。即便是位于茅轮乡神栖六十六町的最大型图书馆,一般公开的藏书总共也不到3 000册,就算算上地下大书库的所有藏书,恐怕也不到10 000册。像眼前这东西如此小的身子容纳将近4 000倍数量的书籍,连最爱说胡话的觉也听不下去吧。
“你刚才说可以随时调用,是说任何时候都能读这些书?”
“是的。”
“那,比方说,我要是随便问个什么,你能从那么那么多书里找到正确的答案?”我半信半疑地问。
“是的,检索时间平均60纳秒。”
拟蓑白,或者说国立国会图书馆,颇有些自豪地回答。60纳秒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总之应该是比60秒少的意思吧。
“那……那我问你啊……”
我开始生出一股莫名的兴奋。这就是说,迄今为止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情,基本上它都可以作出解答吧。我的头脑中一下子涌出上百个问题。
“为什么这一带蟾蜍这么多?”
觉抢先我一步,问出了一个异常无聊的问题。
“你既然是图书馆,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这是真理亚。瞬好像也想问什么,但似乎头脑还是被催眠术弄得昏昏沉沉的,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听不清楚。
“我……我想问的是……”终于,我想起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传说中的恶鬼真的存在吗?还有业魔呢?”
然后,我们都吞了一口唾沫,等待着机器的继续。但是,过了六十秒,又过了两三分钟,拟蓑白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喂,答案呢?”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要使用检索服务,必须首先进行用户登记。”
明明让我们白等了这么久,拟蓑白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内疚的味道。
“什么啊,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觉的声音变得有点可怕,“用户登记是要怎么做?”
“能够进行注册的人士需要满十八周岁以上。为了证明其姓名、住所、年龄,需要以下证件:驾驶证、保险证(需要记载住址)、护照(需要记载出生日期的个人信息页与记载有现住址部分的复印件)、学生证(需要记载住址及出生日期)、户籍证明的副本(发行日期需在最近三个月以内)、公务证件及类似品。所有这些都必须是有效期内的证件。”
“十八岁以上?可是,我们……”
“此外,以下证件不可申请,请注意:工作证、学生证(未记有住址或出生日期的)、月票、名片……”
拟蓑白所罗列的,恐怕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具有效力的纸片名称吧。因为在历史课上我们曾经学到过那个奇怪的年代。在那时候,纸片比人更受重视,我们这样理解。
“这些东西一个都没有的话,怎么办才好?”我问。
“未注册的情况下,无法提供检索服务。”拟蓑白一如既往还是以柔和悦耳的声音说。
“那就没办法了吧。还是把这东西拆开,找找里面存的书吧。”
“破坏行为将会触犯刑法。”
“怎么弄呢?还是先把触手都拔掉,然后从当中切开?”我向觉说,就像是和他商量如何烧菜一般。
“唔,切成两半之前,可能还是先把那些老皮剥掉更好吧。”觉领会到我的意思,笑嘻嘻地附和道。
“……省略证件审查手续,以下开始进行用户登记!”
拟蓑白以明显更加悦耳的声音大声叫道。
“想要使用的人请逐一排队,以尽可能清晰的发音说出自己的姓名。”
按照拟蓑白所说的,我们依次站在拟蓑白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
“虹膜、音频认证及脑核磁共振成像认证结束。用户登记有效。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渡边早季,从今日开始,可以在三年内使用检索服务。”
“那,这一带,为什么,蟾……”
觉正要继续问他那个超级愚蠢的问题,却被瞬举起右手拦住了。
“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但最想知道的还是刚才早季那个问题的答案……所谓的恶鬼,在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吗?然后,还有业魔呢?”
这一次拟蓑白连一秒钟都没有考虑。
“恶鬼这个单词,数据库中存有671 441条记录,基本可以归为两个集合。一是散见于古代传说中的想象上的存在,常常被视作恶魔、妖怪、食尸鬼一类,但并非实际存在的东西;二是指患有在史前文明末期出现的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别名‘鸡舍狐狸’症候群的精神疾病患者。目前虽然未能确认其存在,但有确凿证据显示该种疾病确实曾经在历史上出现过,并且人们普遍认为,未来再度出现的可能性很高。”
我们面面相觑。拟蓑白所说的话,我们当然不可能百分之百理解,但直觉告诉我们,这样的内容不应该告诉我们,而且也是我们绝对不该知道的知识。
“所谓业魔,同样也出现于史前文明崩溃前夕,是对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末期患者的俗称。与恶鬼一样,一般认为目前没有存活的业魔,但再现的危险性始终存在。”
“那……”
瞬想要接着问,但又犹豫了。
我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完全理解他为什么犹豫。可以说,我理解到近乎痛切的地步。
不要再问了。来自潜意识的声音如此告诫。
但是,明知不可以,还是忍不住要打开潘多拉的盒子。这是人类自古以来不变的天性。
(1) 蓑白在日语中发音为MINOSHIRO,此文中“灵之代”、下文的“海之社”、“美浓城”、“三幅四郎”、“巳之四郎”发音也均是MINOSHIRO,所以有“语源”的猜测。——译者
(2) 蟾蜍一词在日语中读作HIKIGAERU,其中的HIKI,和“吸引”发音相同。——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