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夏闇
1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原本很轻的背包变得像是灌了铅一样重,更让之后的路程显得无比漫长。
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自从进入完人学校之后便动辄依靠咒力、疏忽了肉体锻炼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那种什么都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夺走了我们的活力。
离尘师偶尔会在莲华座上转头看看我们,每当看到我们龟速的行军,脸上都会显出轻蔑与焦躁的表情,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大约他也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吧。
莲华座在距离地面大约两米高的地方飘浮,离尘师在上面结跏趺而坐,似乎是在冥想。我们有气无力地跟在大约三十米之后,有一种怪异的束缚感,仿佛被拖着在装满了水的池底行走。
“那个看起来像是真正的自我浮游术啊。”
瞬低声说,像是深感震撼。的确,即使是在完人学校中向我们教授所有咒力课程的成年人也做不到这一点。我们虽然能让皮划艇在水上航行,但和离尘师的咒力比较起来,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让自己乘坐的东西浮在空中,而且还让它往前走……这要做出什么意象才能办到啊。”
初级课程的咒力,是确定一个固定的坐标轴,然后试着让什么东西动一动;而要让自己飞上半空并且移动,则需要在自身之外的地方设置固定不动的点,这是相当困难的意象。像离尘师那样修行极高的僧侣,也许是在想象把自己放置在宇宙的中心静止不动,而让所有其他的森罗万象都向后方流逝吧。
“不管什么意象,和我们都没关系了吧?”觉恨恨地说,“反正我们不会再有能用咒力的日子了。”
大家全都沉默了。守的泪水一直都在眼眶里打转,听到这话终于落了下来。像是被他刺激到了一样,真理亚也开始抽泣起来。
“不会的,别乱说!”我瞪了觉一眼,“肯定还能再用咒力!”
“早季你怎么知道?”
觉也用与平日不同的眼神瞪回我。
“我们的咒力不是没有了,只是暂时被冻结了而已。”
“你以为冻结还会被解开?”
觉把脸凑到我这边,胁迫似的低声耳语:“拟蓑白说的话你还记得吧?我们知道得太多了,都变成‘坏苹果’了。现在的我们就是要被处决的对象。”
“别胡说……”我想要反驳,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早季,你没发现有点奇怪吗?”走在前面的瞬,向我回过头,用比觉更低的声音说。
“奇怪?什么意思?”
“离尘那和尚。样子一直都有点奇怪。”
听瞬这么一说,我仔细看了看。
“有什么地方奇怪,本来就是那样子。”
觉看也没看,嘟嘟囔囔地说。
“等等,真的……有点怪。”
因为之前一直都在想我们自己的事,所以没有注意。离尘师的样子确实很奇怪。他在莲华座上频繁扭动身体。坐禅的时候本应该是腹式呼吸才对,但他好像呼吸的时候连肩膀都在动。从我们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而那上面正闪烁着细细的汗珠。
“病了吗?”瞬说。
“随他去呗,关心他干什么啊?”觉抱怨道。
“不……果然,我知道了。”
瞬像是确信了某件事。
“什么东西果然?”
“拟蓑白的诅咒。”
觉噗嗤一声笑了。
“所以嘛——说了多少回了,那玩意儿就是个传说,只是传说而已哦。”
“不是,可能没那么简单。拟蓑白烧起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吧?”
瞬的后半句是向着我问的。
“嗯,当然记得。”
“那时候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在拟蓑白的上方还是能看到人像,对吧?一个抱着婴儿的妈妈。”
“那又怎么了?”
“我想,那个大概就是拟蓑白为了在人类面前保护自己而做出的影像。”
“唔……我也那么想过。”
“单单只看了一眼,我就感觉非常难受。大家应该也一样吧?更不用说攻击拟蓑白的离尘和尚,受到的影响应该会更大。咒力的火焰之所以消失,恐怕也是因为那个影像的出现导致他无法继续集中精神下去了。”
“什么意思……什么影响?”
我不是很理解瞬的话。
“愧死结构,拟蓑白说过的。”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瞬没说的时候我就没有意识到呢。
“拟蓑白的本意大约是想通过投放那个影像,让攻击者产生一瞬间的犹豫,然后趁机逃走吧。但是,对于具有愧死结构的人来说,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虽然说不是攻击真正的人,不会当场死亡……”
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竟然能够看透事情的本质,我对瞬的慧眼钦佩不已。在之后的研究中,的确发现所谓拟蓑白的诅咒很可能是基于愧死结构的缺陷而产生的。看到拟蓑白投放出的那种影像,即便知道是假象,也会在潜意识中埋下不祥的印记,认定自己做了对人攻击的行为。一两个月之后,当理性的控制力减弱的时候,埋下的印记突然爆发,启动愧死结构,夺取自己的生命。这并非天方夜谭。
“那……难道说那家伙再过一两个月就要死了?”听到瞬的解释,觉有点兴高采烈地说,“这是烧了图书馆备件的惩罚。”
“……说不定会更早。”瞬一边看着离尘师的背影,一边沉吟着说。
“那不是更好吗?要是现在就死,我们做的事情就不会泄露了。”觉应道。
“不要说蠢话!”我低声叫喊。
“现在的我们谁还能用咒力?如果他死了,我们又被丢在这样的地方,到底怎么回家?”
虽然这是我自己冲口而出的话,但看到两个人眼中浮现出的恐惧之色,我自己不禁也从心底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这番话再次提醒我们,此时此刻,我们究竟处在怎样一种无能为力的状态下。
如果就这样被带回清净寺的话,恐怕会和觉说的一样,等不到什么宽大的对待吧。虽然我尽力不让自己去想,但落得一个被“处决”的结局恐怕也不奇怪。可是,如果不管不顾掉头逃跑,却又等于从逃出刀山又进火海一样。现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处境可以用四面楚歌来形容。
在那之后又过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们的行走愈发艰难,简直比蜗牛爬还慢。我很怀疑照这样子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抵达清净寺。
左前方的茂密丛林之中,发出了什么声音。
离尘师向声音处望了一眼。灌木、蔓草、杂草顿时向四面八方散去。
遮蔽物被剥开,里面出现一只动物,正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化鼠。”瞬低声自语。
我想起当初放学后遇到的掉进河里的化鼠。看起来,这一只要比那时候的那只大两圈。说不定和我的个头差不多高。它好像还没有理解目前的状况,抬着满是褶皱的猪一样的鼻子,不断嗅着空气中的气味。
“那化鼠的样子好奇怪。”
如真理亚所说,我也觉得很不正常。它背着弓箭,身上穿着革质铠甲一样的东西,但奇怪的不单是这身装扮,似乎还有什么地方很不正常。
“这家伙搞什么呢?态度很傲慢啊。”
觉的话终于让我意识到哪里不正常了。与之前看到的化鼠最本质的不同,正在于它的举动。
从河里救出来的木蠹蛾族的化鼠,虽然是和我们这样的孩子打交道,也始终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态度,十分殷勤。但这只化鼠即使面对坐在莲华座上的离尘师,也没有半点惧怕的模样。
忽然间,化鼠转回头,大声呼喊起来:
“ガガガガ!ЖДЮК!Grrrr。チチチチチチ。☆▲Λ!”
接下去它所采取的行动更让人难以置信。玻璃珠一般闪着红光的眼睛盯着离尘师,从背后拔出弓,飞快地搭上箭,抬手就射。
刹那间,弓与箭都被白热的火焰包裹,化鼠发出尖锐的悲号,扔下弓箭。它转身想逃,但被咒力牢牢捉住,吊到了离尘师的正对面,拼命翻滚挣扎。
“好个畜生。居然敢对人动手么?”
即使面对着离尘师的冷酷,化鼠依然只是发出意义不明的奇怪声音。它头上戴的头盔状圆锥形帽子也飞掉了。
“头上没有刺青啊,你是从哪里来的?”
化鼠露出黄色的门牙,唾沫横飞,像是在威吓离尘师,一点也不像能听懂人话的模样。
“日本应该没有野生部族。是外来种么?”
离尘师喃喃自语,像我们对虎蛱做过的一样,把化鼠转了一个圈,检查一番之后又转了一圈,不过这一次化鼠的头固定住没有动。化鼠发出啮齿类动物特有的尖锐惨叫,当头颈折断的声音响起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离尘师朝我们转过头。失去咒力支持的化鼠尸体“嘭”的一声掉在地上。
“看来这一带已经有危险的外来种化鼠入侵了。我负有将你们安全带回清净寺的责任,不过眼下这个事态倒是有点麻烦。”离尘师消瘦的脸颊上显出笑意,“所以就要你们一起帮忙了。当然,是在如今的你们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不知哪里传来一点细微的声音,觉腾地跳起来朝后面望去。脸上明显的胆怯神色实在很让我生气。
“既然十秒钟就要回一次头,你还不如一直看着后面走。”
觉也生气了。“你说什么呢?谁能像你那么没事人一样地走啊。我刚刚就一直在想,早季你还真是迟钝。”
“你看看瞬和真理亚。他们走在最前面,可也没有像你那么大惊小怪的呀。”
“笨蛋!你一点都不明白,最后面才是最危险的啊!”
觉气得脸都涨红了,“你想想刚才的化鼠。那家伙不是朝后面叫了什么吗?肯定有同伙躲在什么地方。”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那你应该也知道说不定会有伏击吧?你以为化鼠伏击的时候会从正面攻击?明明看到自己的同伙被搞成那样子?”
我虽然不想承认,但觉的指责确实有道理。
而之所以不想承认,却也并非出于不想输给觉的私心。比起先锋,殿后更加危险,这种事情离尘师当然也是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就可以推测出,瞬和真理亚走在前面,就意味着他们是五个人里最值得珍惜的,而我和觉放在最后,意思是说牺牲了也无所谓吧。
不过,在眼前的态势下,待遇最残酷的,应该是乍看上去最受重用的守吧。
守被放在莲华座上。离尘师让他浮在比自己乘的时候还要高的位置上,离地差不多三米左右,名义上是负责瞭望,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只不过是个诱饵而已。
离尘师在稍后的地方随行,猛禽一般的锐利双眼一刻不停地打量四周,但满头大汗的模样却又让他显得相当怪异。在他看到拟蓑白投射出的影像之后,个人状况就已经有些异常了,从刚刚杀死化鼠开始,情况似乎更加恶化。
“有情况!”
莲华座上,守大叫起来。
“停下!”离尘师命令道。
我们停下脚步,心中非常紧张,怯生生地观察周围。
“看到什么了?”离尘师问。
守一边颤抖一边回答:
“不是很清楚,有什么……什么东西在动。大约一百米的前面。”
离尘师仿佛陷入了沉思。
“那和尚在想什么?”我试着问觉。
“如果是化鼠的埋伏,再往前走一点就进入弓箭的射程范围了。”
觉舔着干燥的嘴唇,冷静地分析。
“那和尚不管咒力再怎么厉害,到底还是肉身的人,要被化鼠抢先进攻会很危险,所以必须慎重行事。”
就算是具备了神之咒力的人类,依然只要一支箭矢就会毙命。觉的话再度让我认识到这个明显的事实,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早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当初就不该冻结我们的咒力。离尘师一定也在后悔吧,我想。我甚至还期待离尘师是不是会当场解除我们的冻结,然而遗憾的是,事态并没有向我期盼的方向发展。
“伊东守。”
离尘师抬头望向莲华座。
“准备好了吗?你仔细看看化鼠在哪儿。不用担心。我的咒力守护着你的身体。化鼠们的箭矢,一支都不会碰到你。”
领会到离尘师话里的意思,守的脸都青了。
“不、不要……不要!”
我们虽然全都倒抽一口冷气,但什么都做不了。守乘坐的莲华座,以悠然的速度向前飞旋而去。我们张口结舌地看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终于,莲华座飞了回来,离尘师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守。
“怎么样,有化鼠吗?”
“不知道。”
守的脸上完全不见血色,像只小动物一样不停颤抖。
“什么……什么都看不到。”
“你不是说有什么东西在动吗?”
“但是,刚才看了,什么都没有,前面可能是弄错了。”
离尘师点点头,但却没有马上出发的意思。他似乎并不打算单纯依靠咒力,因而带着十二分的谨慎。他思索了半晌,扬起锐利的目光。
“刚刚说的有东西在动,是那一边吧?”
向着离尘师指的方向,守默默点了点头。
“好吧,姑且消毒一下。”
伴随着地鸣般的轰响声,可以看到稍远一些的斜坡上,泥土开始慢慢动了起来。周围的树木一棵棵倒下。斜坡土崩的速度逐渐加快,终于化作一股犹如大蛇的泥石流,朝着离尘师所指的方向猛冲过去。
绿荫遮蔽的美丽场所完全被埋在褐色的土块下,总共花费了不到五分钟时间。
这样一来,再也不可能知道那里是不是真有化鼠埋伏了。不过这种事情本来也没有关心的必要吧。
在那之后,我们的速度更加迟缓了。
不用说,那自然是因为只要遇上稍微让人觉得有些不安的地方,离尘师都会仔细进行一番“消毒”。在化鼠看来,我们这一行人,恐怕像是载着破坏神湿婆的世界主宰一般,在和平的绿色山野中刻上丑陋的爪印,一边前进,一边散布死亡与恐怖。不管再怎么好战的外来种化鼠,看到这幅光景,要是还想从正面进行决战的话,那未免也太愚蠢了。
对于所有相关者而言,最为不幸的是,如果我们没有走那条横穿化鼠部族的道路,也许就可以避免与化鼠正面冲突了。而之所以选择那条道路,是因为离尘师判断我们必须赶在日落之前抵达清净寺,否则会很危险,因此特意选了一条横穿山野的道路。
不过导致我们延迟的原因之一又恰是外来种化鼠的出现。原因与结果,常常像是吞噬自己尾巴的蛇一样。
爬山快到一半的时候,我们的眼前出现了化鼠的第一道防线。
“哇!那是什么东西?”
走在前面的瞬站住了。
山顶附近,突然出现了数百个身影。它们一齐敲击金属制的武器,还有像是铜锣一样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几乎可以震动大地的轰响。
“这是要攻击咱们吗?”
真理亚的声音像是悲叹。
“这等跳梁小丑,原本在三界之中没有容身之处,是因为佛祖的格外恩典,才准许在畜生道苟延残喘。现在竟敢向我离尘叫阵,无异于螳臂当车。”离尘师凛然道,“既然如此,那便只有调伏(1)了。”
不对,我想,它们绝不是想战斗。
如果真打算攻击我们,应该从背后奇袭才对。它们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希望我们自己改变路线,避开战斗。有了这样的想法,它们的哄闹声听在耳里仿佛像在传递近乎祈祷的悲痛。
一阵轻风抚过脸颊。
抬头望去,只见离尘师所在的上空眼看着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龙卷风。
与之对抗的是只有化鼠的哄闹声,像是要靠声音把龙卷风推回去一样。
紧跟着的一刹那,龙卷风卷起的大树、石块,纷纷向山顶飞去。排成一排的化鼠身影中,至少倒下了十几个。
异样的沉默笼罩了大地,我闭上眼睛。
沉寂了一两秒的时间。伴随着恐怖与愤怒的叫声,报复的箭矢如雨点一般飞来。
然而遮天蔽日、数不胜数的箭矢都被强风吹到了九霄云外。
“丑陋的害虫……全都下地狱去吧。”
再度笼罩大地的沉默之中,只有离尘师嘶哑的声音不祥地回响。
“住手!”
我叫喊道,但那声音恐怕谁也没有听见。
异常的风声骤然响起,简直连耳朵都要撕裂一般。那声音犹如刀刃划开光滑的丝绸,又令人联想起高八度的女声。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无数肋生双翼、举着镰刀的女妖,犹如自谷底吹起的狂风一般疾驰奔上山丘,向化鼠们冲去。
是镰鼬(2),我意识到。激烈旋转的空气中心出现的真空,可以像锐利的刀刃一样切骨碎肉。要以咒力引发镰鼬,需要为空气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做出正确的意象,单单这一点,已经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做到的高难度技术了。
伴随着啮齿类动物的哀嚎与咆哮,数百个身影被卷在漩涡之中,转眼之间便被消灭殆尽。
我的头渐渐开始眩晕起来,仿佛看到了在我这个距离上本应看不到的血海,闻到了本应闻不到的血腥。幻觉攫住了我。
“好了,弄完了……哎呀,那边!还想逃!”
紧挨着我的觉,双手紧紧握拳,像是没有大脑一样,为这单方面的杀戮游戏兴奋不已。
“你蠢不蠢啊,有什么好开心的!”
我带着深深的厌恶训斥了觉一句,觉怔住了。
“那个……那些家伙不是敌人吗?”
“真正的敌人可不是它们。”
“那是谁?”
在我回答之前,侍奉佛门的僧侣一手搞出的大屠杀已经迎来了终点。山丘上站着的身影,一个都没有剩下。
“好了……走吧。”
离尘师下令。但在他的声音里,隐约蕴含着说不出的痛苦,我和觉对望了一眼。
来到山丘上,化鼠们的惨状映入眼帘。镰鼬的威力远远超出想象。半边脸被割掉、头和手脚被扯飞的尸骸,堆得漫山遍野。铁锈一般的血腥气足以让人窒息,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地面被流淌的大量血液染得漆黑,不知从哪里聚集来的无数苍蝇开始了嘈杂喧闹的盛宴。
走在前面的瞬和真理亚畏惧遮天蔽日的苍蝇群,停下了脚步。
我们望向离尘师,期待他能把苍蝇群消灭。但这个身材高大的僧侣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动作也没有。
“怎么了?”觉小声问。
是那些身影,我的直觉告诉我。远远望去,化鼠的身影岂不是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吗?受到了拟蓑白诅咒的离尘师,在以镰鼬剁碎化鼠的过程中,也许无法从潜意识中抹去对人攻击的禁忌影像。如果确实像我猜的那样,这一回甚至真有启动愧死结构的可能。
“离尘师父?您没事吧?”瞬问了一声。
“……啊,不用担心。”
过了一会儿,离尘师虽然终于回答了瞬,但目光呆滞,发音也很奇怪。我们的心全都悬在离尘师的模样上。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化鼠的尸体间,有个东西挤开密密麻麻的苍蝇墙爬了出来。
“那……那是什么?”
真理亚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终于让我们的视线再度望向前方。
那里有一个奇怪的生物。
它全身都覆盖着漆黑的长毛,躯体又矮又胖,大小与大型犬相仿,然而与躯体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它的头小得异常。那东西身子贴着地面,窥视我们这里的动静。
“……气球狗!”守压低声音叫道。
“说什么哪,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
当初曾经一本正经讲述目击气球狗经历的觉,这时候却一口否定。
“但是你看,怎么看都很像啊。”
守很难得地没有让步。
“那这家伙会像气球一样膨胀吗?你不会蠢得真这么以为……”
就像是以觉的话作为信号一样,那个生物——气球狗,躯体膨胀了一圈。
“哇,真的膨胀起来了。”
我刚猜想它是不是单纯向胸腔吸入空气,让身体看起来变大而已,却见气球狗睥睨着我们,身体又大了一圈。
“大家退后!”
瞬的话让大家纷纷向后跑去,远离气球狗。
“这东西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问瞬。
“不知道。”瞬的脸上显出兴味十足的样子。
“但是,刚才的举动确实和觉说的一样吧?如果后面说得也对的话,这东西应该会一直膨胀到爆炸吧。”
这话听着让人难以置信。但气球狗就像是在印证瞬的猜测一样,又膨胀了一圈。
“它干吗这么弄?”
“是在吓唬我们。”瞬低声说。
“吓唬?”
“大概是要把我们从这里赶走。”
因为我们都退后了,气球狗逐渐向独自一人留在最前面的离尘师逼近。它看到离尘师毫无反应的模样,身体又膨胀了一圈。一开始的时候体型本来就已经相当于大型犬了,现在更是变成了肥羊一般的体积。
但不知为什么,离尘师没有半点移动的意思。我感到非常惊讶,向那高个子僧侣望去。只见他站在原地,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恐怕意识已经模糊了。
气球狗无声无息地与离尘师对峙了半晌,终于像是愤怒起来一样,一气膨胀到之前的三倍以上。它的身体逐渐变成球形,倒竖的黑色刚毛之间,显出白色闪电一般的放射状线条。
“警告信号……?不好,快逃!”
瞬叫了起来。我们一个个纵身而起,全力向山下跑去。其他四个人都是目不转睛地往前跑,但我终于还是耐不住好奇,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只见气球狗已经膨胀到可怕的大小了。
在这时候,离尘师终于睁开了眼睛。不要!——我连警告的时间都没有。咒力生出的炫目火焰,将气球狗的全身包裹在里面。
转身跑回来的瞬,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倒在地上。
紧接着的一瞬间,爆炸声骤然响起。可怕的爆炸冲击波从摔倒并翻滚下去的我们头上横扫而过。
我们与气球狗之间大约有三十米的距离。如果不是斜坡的话,肯定会当场被炸死。
关于在那之后我们所看到的景象,我实在不愿写得太详细。对我们来说,为了从冲击中重新站起来,需要有一些茫然的、乃至哭泣的时间。然后,在终于回过神来之后,我们看到爆炸地点出现了一个火山口形状的巨大土坑。
在最近的距离上暴露于爆炸冲击波之中的离尘师的遗骸,没能留下半点原来的形状,像是被撕烂的破布一样。丧失了咒力的我们当然无法埋葬他的尸骸,只能简单弄些泥土覆盖上去。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工作,已经要让我们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早季,看这个。”
瞬把深深刺在地上的一个东西挖出来,递给我。
“什么?”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瞬把手上的东西举起来让我能看仔细。那东西是圆柱形,像是被切出来的一样,周围交错生有六枚羽毛一般的突起和尖锐的棘刺。
“像是水车的水轮机。”
“这个恐怕是气球狗背骨的一部分。”
“啊?背骨?”
由后面凑上来的觉,从瞬手上接过那个东西,在手里摆弄。
“硬得像石头,而且沉甸甸的。被这东西迎面撞上,大概当场就会死掉吧。”
“一定是气球狗爆炸的时候旋转着飞出来的,然后就这样了。”
“飞?为什么飞?”
“突刺对手,杀死它们啊。”
我再度打量周围的地面。看到附近的地上有无数孔洞,不禁感觉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气球狗身体里包含的骨头碎片,都会在爆炸中飞出,把对手割成碎片吗?
觉不停地把骨头凑到鼻子下面闻。
“怎么了?”
在我的想象中,那必然是充满了血腥的气味,单单这种想象就让我作呕。
“奇怪,有股焰火的味道。”
“是吗?原来如此。”瞬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气球狗的身体里恐怕积蓄了硫磺和硝石,具有制造火药的能力。如果单纯是靠吸入空气、像气球那样炸开,应该不会有那么猛烈的爆炸……一定是有一部分骨头像燧石一样具有摩擦并打出火花的功能吧。”
“等、等等。真有生物可以进化成能够自爆的种类吗?”
为了威吓对手而将身体膨胀的动物很多,但对不听警告的对手以自爆进行杀伤的行为,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是啊。来这里之前,瞬不是也说过吗?如果将威胁转为实行,在对手死亡之前自己就先死了,这样一来,气球狗很快就会死绝了啊。”
对于我的疑问,瞬很有自信地回答说:“唔,我也那么想过,不过如今我也想起来了。从前的生物书上也曾经写过像气球狗一样会爆炸的动物。”
“还有别的动物也会爆炸?”
因为过于出乎意料,我和觉不禁一齐叫了起来。
“唔。而且,由那种生物类推下来,关于气球狗的真实来源大体上也能找到线索。”
“气球狗的真实来源?”
“哦?那它是气球呢,还是狗呢?”觉开玩笑地说。
摆脱震惊状态之后的反作用让我们逐渐陷入躁动。
“你们够了没有!光知道说些有用没用的东西!”一直沉默不语默默倾听的真理亚终于爆发了,“你们明白现在的状况吗?我们被丢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已经迷路了!而且,现在我们当中谁都没办法用咒力了……”
大家脸上的笑容一齐消失了。
“是啊。”在沉重而苦涩的沉默之后,瞬说,“总而言之,先沿着来时的道路退回去吧,今天晚上恐怕只能露营了。”
“喂……”
觉扯了扯瞬的胳膊肘,朝火山口对面努了努嘴。我们顺着觉示意的方向望去,全都惊呆了。
四五十米之外,有无数身影无声无息地盯着我们。
是化鼠。
“……怎么办?”
真理亚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还能怎么办?坚持到底,打到最后。”觉说。
“打?怎么打?我们没有咒力啊。”我反驳说。
“那些家伙应该还不知道我们没咒力。如果眼下我们向它们示弱、转身逃跑的话,它们很可能会来追击。”
“可是,照现在这样子呆在这里不动,到最后还是会被袭击啊。”守用纤弱的声音说。
“是啊!只有逃跑呀。”
真理亚和守抱有同样的意见。
我仔细观察对面犹如雕像一样纹丝不动的化鼠,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我觉得它们并不想战斗,只求我们能从这里回去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呀?要是那样的话,它们逃走不就行了?”最强硬的觉反问。
“那边一定有它们的巢穴。”
正因为如此,刚才的防御部队才会带着惨遭全歼的决心出现在我们面前吧。而那只气球狗恐怕也是……
“好,那咱们慢慢撤退。”
瞬又发挥出只在紧急关头显示的领导才能。
“绝对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刺激它们。另外也不能被它们发现我们在害怕,不然也会很危险。”
不用再讨论了。我们蹑手蹑脚地后退。天色已经暗了,每当有谁不小心踩到石块发出声音的时候,我们都是一身冷汗。
到了半山腰,我们小心翼翼地转头回去看。化鼠们虽然一直在死死盯着我们,但看起来也没有要追赶我们的意思。
“果然还是和早季说的一样,它们好像不是想战斗。”真理亚粗声说。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吧。”觉阴阳怪气地泼冷水,“说不定是故意让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再搞突然袭击。”
“为什么你总是说这样的话?”我恨恨地责怪觉说,“让我们害怕,你就高兴了?”
“光靠说乐观向上、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话,问题就会自己消失?”觉绷着脸说。
“你说的才是没有意义的吧?”
“……不见得,觉的猜测说不定是对的。”
出乎意料的是,说这话的竟然是瞬。
“什么意思?”
“乍一看好像是和早季说的一样,那些家伙不想在刚才的地方战斗。那大概是因为它们的巢穴紧挨在旁边吧。但如果距离巢穴足够远的话,可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可是……化鼠为什么要袭击我们呢?”
“喂,我说,就在刚才,离尘干的事情你没看到吗?你看他杀了多少化鼠?我们才死一个人,你以为就能扯平了?”
觉的话虽然很有说服力,但总是让人感到不快。
“不过它们应该还以为我们有咒力吧?明知如此还要继续和我们战斗,不是白白增加无谓的牺牲吗?”
真理亚帮我反驳。但是瞬摇了摇头。
“就像离尘说的那样,它们应该是野生的外来种。虽然也有一定程度的文明,但之后恐怕一直都没有接触过人类。还记得最初出现的那一只侦察化鼠吗?它好像连咒力的存在都不知道吧?”
“话是这么说,但刚才那么多血淋淋的教训,它们应该对咒力的可怕刻骨铭心了吧?”我一边窥视化鼠的方向,一边小声说。
“嗯,正因为如此,所以它们现在没有攻击我们。但是,对于我们是否也具有同样的力量,它们应该也在猜疑吧。”
“为什么?”
“我猜它们肯定会这么想。如果我们也有同样的咒力,应该早就把它们杀光了。”
这一次的沉默,既苦闷又厚重。
“……那些家伙,接下来会干什么呢?”觉问瞬。
“等我们离开巢穴足够远的时候,很可能会先试着攻击一下。”
“那么,如果我们没办法反击呢?”
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
“到什么地方算是离开巢穴足够远呢?”真理亚担心地问。
“具体位置我也说不上来。”瞬抬头望着山顶,“最初的危险,恐怕是在我们下了山的地方吧。”
(1) 调伏:佛教用语,凭佛力降伏恶魔。——译者
(2) 镰鼬,传说中的动物,据说被害者没有碰到东西、身上却出现像被镰刀割伤一样的伤口。它是日本后越地方流传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