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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步伐比来的时候都还要慢。还没下山,天就快要全黑了。
我全身大汗淋漓,感觉非常不好。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吧,手脚都冷得像冰。
化鼠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宛如尾随我们一般。
根据瞬的推测,人类在进行开战之类决定性行动的时候,常常会受所谓焦点一样的因素左右。这里的焦点,指的是容易引起注意的、自然而然集中意识的地方。
比如说,弯弓搭箭射鹿的猎人。在鹿穿过森林的小径、抵达河岸的时候,猎人射箭的可能性很高。景色的变化引起情绪的变化,不单是河面的散射光唤醒了意识,也有视野开阔、更容易狙击的现实理由,从而促使猎人将行动推迟到那个时刻。
迄今为止我们所见的化鼠行动,和人类非常相似。因此,瞬认为,它们和人类一样,很可能也会将地形上的焦点作为行动的契机。如果它们的巢穴是在山上,那么山丘与平地之间既有地理上的、也有心理上的明显分界。
“怎么办?”
我问瞬。事到如今,我感觉可以依靠的只有瞬了。
“只能进森林,分头逃跑。”
五个人聚在一起行动的话,化鼠很容易追击。分头行动虽然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很艰难的决定,但诚如瞬所说,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选择了。
“等到了化鼠们看不见的位置,大家就全力跑起来吧。一旦被抓就完蛋了,所以不用考虑保存体力的问题。尽可能跑得越远越好,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确定周围安全之后,再回到我们今天来的道路上。注意不要让化鼠发现。在藏皮划艇的地方会合。”
想一想全员安然无恙再度会合的可能性,我不禁感觉眼前一片黑暗。说实话,这种分散逃跑的选择本身,其实已经隐含了付出一定牺牲的准备。甚至可以说,就算只有一个人能逃出去也算好了吧。
“怎么进森林?”觉凑到瞬的身边问。
他想说的话,连我都立刻明白了。
由山麓到森林,大约有五十米的距离。在那中间,没有任何能够藏身的树木或岩石。如果慢吞吞走过去,恐怕将是绝好的靶子。
真理亚抽泣起来,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我们再度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我轻轻搂住真理亚颤抖的肩膀,脸颊贴在她的脸上安慰她。
低声的议论持续了一会儿。
一切都要看对手如何出牌。也就是说,要看它们是打算攻击,还是打算观望。
如果化鼠发起攻击,我们就必须全力以赴跑进森林。但是,一旦奔跑起来,就等于暴露了我们没有咒力的事实。此外,逃跑这一举动本身恐怕也会彻底引发化鼠的攻击。那样的话,五个人全都安然无恙逃出去的可能性,基本上为零。
另一方面,如果赌化鼠不攻击,慢慢走过去的话,一旦化鼠一齐放箭,那恐怕谁也活不成。
“……只有随机应变,视对方的态度而定了。”
瞬的话里有一股听天由命的味道。
“谁来判断对方的态度?”觉问。
“关系到咱们所有五个人的性命,”瞬将话随着呼气一并吐出,“多数决定吧。”
因为一直都有轻微的起伏,所以山麓与平地的分界线并不清晰。慢慢变浓的暮色,逐渐渗透到周围物体的轮廓之中。当我们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越过了焦点,走在不知何时会有箭矢飞来的危险地带。
呼吸既浅且急。我感觉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
明知道必须作好随时飞奔的准备,但两条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我悄悄回头,借着微微的月光遥望山丘的方向。
化鼠们没有动。它们在视野开阔的半山腰布阵,仿佛正在注视我们。
好孩子,就这样子不要动啊,我们马上就走了,谁都不会再威胁你们了。要是射箭的话,你们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吧?乖乖让我们回去,你们也安全了。要是伤了我们,你们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一只不剩,全都得死。所以,拜托了。再过一会儿,只要一小会儿,安安静静地呆着。就这样,不要动。
我在心中拼命默念。然后,抬头往前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四个黑色的人影。其中一个正举着手。
“谁?”我低声询问。
“我……我。”回答的是守的声音,像是喘息一般,“现在赶紧跑吧。”
“说什么呢?没关系的,对吧?再坚持一会儿。”
守的手放了下来。我稍稍放心了一点。一旦有三个人举手,就是多数决定。但实际上不用三个人,只要有一个人恐惧地跑起来,那就万事皆休了。化鼠的攻击必然开始,所有人都不得不跟着跑起来。
“早季,走得太快了。”
瞬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是近乎小跑的状态了。
“啊,抱歉。”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鞭子,赶紧将步伐调整回悠闲漫步的状态。
“再有一点儿。”觉喃喃地说。
“瞬,等到剩下二十米的时候,就跑吧。从瞄准到射中,至少要花三四秒,足够逃跑了。”
“……我想一直走到最后。”
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如果跑起来的话,那些家伙肯定会追上来。森林也不是安全地带啊。”
“但只要到了森林里,总可以找地方躲起来。而要是不赶紧跑,万一马上……”守插嘴说,又举起手。
“等等……后面!那是什么?”真理亚压低声音说。
我猛然回头,心脏狂跳不已,简直要蹦出嗓子眼。半山腰上的化鼠开始冲下来了。
“来了!”真理亚哀号了一声,举起手。
两票。
“等等,还没有。它们还没有开始攻击。”
瞬似乎是想安慰守和真理亚,但两个人并没有放下手。觉看起来有些迷茫,但也慢慢举起了手。
“不要!”我制止觉,“只有一点儿了,再坚持一下……”
尖锐的声音划过天空。一支箭发出如同黄蜂振翅一般的声音,从我们的头顶上空飞过,落在森林入口附近。
就算不知道“镝矢”这个名字,也知道这是它们的宣战布告。不等第三只手举起,刹那之间,我们便如脱兔一般飞奔起来。
像这般的抵死奔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然而不管腿怎么动,却仿佛无法前进一般,就好像做噩梦的感觉。
虽然如此,森林的入口终于还是逐渐迫近了。
再有一点点。
等到一头扎进树林的时候,我才终于发现自己在以极快的速度奔跑。
“别聚在一起!分头跑!”
瞬的叫声在森林里回响。
我离开道路,往右边转了一个大弯,在杂草丛中飞奔。完全听不到旁人的声音和奔跑声。不知什么时候,我变成一个人了。
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头脑中回响。如此疯狂的速度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总之先跑到实在跑不动为止。
不久之前还和四个朋友在一起,突然间变成了独自一人。被化鼠追赶的恐惧,加上独自一人的不安,重重地压在胸口。陪着我奔跑的,只有在树梢间忽隐忽现的明月。
喘不上气。肺在要求更多的氧气。气管在哀嚎。大腿酸痛。膝盖以下已经没有感觉了。
到极限了。想要停下来休息。
但是,一旦停下脚步,也许就意味着死亡。
再坚持一会儿。再跑一会儿。只一会儿。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
我想要保持身体平衡,但什么也做不到。身体借着奔跑的势头,轻飘飘地浮上半空,重重摔在地上。
虽然想着必须立刻爬起来,但不知什么地方疼痛不已,身体不听自己的使唤。我死命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黄色的月亮映入眼帘,那光芒明亮得仿佛迄今为止从来没有见过。
冰冷的泥土,透过薄薄的T恤和背包,慢慢地夺取背心的热量。除了像风箱一般粗重地呼吸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我横躺着一动不动。
就要死在这里了吗?这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我还很年轻,对于死,还没有什么实际的体验。
“早季!”
远处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是觉。他在靠近。
“早季,没事吧?”
“觉……你逃吧。”我终于挤出声音说。
“能动吗?”
这一次,声音近在咫尺。接下来望着我的人,虽然因为逆光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那正是觉。
“好像不行。”
“加把劲,赶紧走吧。”
觉朝我伸出手,把我拉起来。我被觉架着,总算东倒西歪地站起来了。
“能跑吗?”
我摇摇头。
“那就走吧。”
“嗯……已经晚了。”
“你说什么?”
我越过觉的肩头,望着他的身后。觉也回过头。黑暗之中,无数眼睛闪闪发光。侧耳细听,甚至可以听到轻微的野兽喘息。
“我们被化鼠包围了。”
我本以为我们必然会当场被杀,但万幸的是,这个预想并没有成为现实。我们两个人被几只举着长枪的化鼠押着带走了。化鼠们似乎还心存警惕,所以没有进入我们周围三米之内的范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既没有被捆绑,也没有被推搡,但背后有枪指着,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好几张弓瞄着,实在也不是生还的感觉。
“其他人都逃了吗?”我小声问觉。
“不知道。一进森林就看不到了。”
我还担心化鼠是不是会禁止我们交谈,但看起来它们并不关心,于是我接着问。
“怎么找到我的?”
“跑的时候,看到你的背影了。”
然后觉就一直追在我的后面吗?这个做法与分头逃跑的主旨不符,不过我并不想责怪觉。
“大家大概都逃了吧。”
“是啊,大概吧。”
虽然知道这只是自我安慰,但觉的话还是让我稍微开心了一点。
就在这时候,走在前面的化鼠摆了个姿势让我们停下来。
前方是一片森林中的小空地。终于要动手了吗?我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没想到有根棍棒一样的东西戳了戳我的胸口。我立刻睁开眼睛。
“ギギギギ……Grrrr!”
眼前站着一只化鼠,和我差不多高矮,身上披着缀有红缨的盔甲,手里提着长枪。看上去像是指挥眼前这一支小队的队长。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钝痛的胸口,T恤没有破,似乎也没有出血。看起来不是被尖锐的枪头刺,而是被枪柄戳了一下。
“早季!”
觉想要跑到我身边来,但被别的化鼠拿枪绊住了脚,摔倒在地上。
“我没事,你别动。”
我赶紧叫了一声。当然,我并不知道是不是只要安安静静呆着不动化鼠就不会伤害我们。其实这时候我们两个都作好要被化鼠处死的心理准备了。
眼前的化鼠再度发出尖锐的叫声。它似乎是队长。我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上清楚看到它的脸。
不管是猪一样的鼻子,还是在漆黑的头盔下闪烁着的红色光芒、看上去就很残忍的眼睛,都和以前在水路上救过的化鼠没有什么不同,也和刚刚几个小时之前被离尘师杀掉的那些很相似。但却有一处非常明显的不同:从它的额头到眼睛周围,从鼻子上面到两颊,都覆盖着松球一样的鳞片。
说到有鳞片的哺乳类,虽然有穿山甲一类的例子,但像化鼠这样的啮齿类动物会有鳞片却是闻所未闻。而且同样是化鼠,有的个体有鳞片,有的个体没有鳞片,这也实在是很奇怪。
不过这点疑问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便消失了。冷冰冰的金属贴着我的脸颊,我被枪顶住了。枪头反射的月光让我目眩。
这就结束了吗?我刚刚这么一想,枪尖却又飞速缩了回去。这是要一枪把我刺穿吗?
松球队长发出犹如濒死的猪一样的叫声,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鼓劲。我再不抱任何希望,紧紧闭起眼睛。
过了几秒钟,我再度睁开眼睛。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抬眼望去,松球队长已经去了觉的面前。两只化鼠从左右两边抓住他的手臂。
就在一转眼的工夫,松球队长的枪猛然刺出,直指觉的面门。不过就在将要刺中的刹那,枪却间不容发地停止了。紧接着又是第二枪、第三枪。
觉本来像是打算表现得刚强不屈的,但终于还是太过恐惧,两条腿都软了,眼看着就要瘫倒在地,还是两侧的化鼠撑住了他。就这么一个动作,停在他面前的枪尖刺到了额头。
“觉!”
我情不自禁想要跑过去,但被旁边的化鼠用枪制止了。
“没关系,小事一桩。”
觉对我说,额头的伤口处淌下血来。我虽然心疼,但看起来那只是轻伤,不会危及生命。我略微放了点心。
自松球队长以下的化鼠好像也是一样放下心来的样子,不过似乎并非因为觉的伤势很轻。我猜想它们应该还是心存疑虑,所以在把我们带去巢穴之前,先故意威胁我们,以此弄清我们是不是有咒力。
然后,我们再一次被驱赶着走了起来。
“疼吗?”我轻声问。
觉默默摇了摇头。出血一直没有止住,从眼睛上面流到脸颊周围、乃至嘴角附近,仿佛几道黑黑的线。
“我们会怎么样啊?”
“大概不会马上被杀吧。”觉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
“要是想杀我们,它们刚才没必要特意搞那一出。”
“你这是一厢情愿的推测吧?”
“不是。还有一点,它们在我们进入森林之前曾经射过带声音的箭,对吧?那个可能是让我们站住的警告。如果一开始就打算杀了我们,就不会费那种工夫吧。”
“那,它们抓我们又是打算干什么呢?”
“唔……如果它们今天第一次知道咒力的存在,应该非常震惊,总想要尽可能多了解一点。对于它们来说,我们是如今这时候唯一的线索,肯定不会轻易杀掉我们。”
觉的推测大体应该是正确的。事实上,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没有遇到生命威胁。
我们出了森林,再度被带上山丘。疲劳早就到了极限,如果不是背后有枪顶着,恐怕一步也走不动。
即便是在如此疲劳的情况下,我也忍不住要打量押送我们的化鼠。让我惊讶的是,一共二十只化鼠当中,能够称为化鼠标准形态的只有十只,剩下的十只,身体的某些部位总有很明显的变形。而且看起来那些变形都不像是自然发生的,很像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加以改造的结果。
之前说过的松球队长,还有像是副队长的一只,都覆盖着松球一样的鳞片。仔细观察,可以看见它们的双手以及盔甲间裸露的部分也都有鳞片。
此外还有四只弓箭手,它们拿的弓明显比一般的弓要大出两圈,左右手臂的形状就像寄居蟹的钳子一般差异很大。持弓的手臂长如棍棒,似乎比较僵硬,而弯弓搭箭的那只手臂则比持弓的手臂短很多,但从肩头到胸口的肌肉都非常强壮,唯独肘部到手掌的一段很细,手掌更是和手指结合在一起,像是两只钩子一样。还有两只化鼠,一只的眼睛大而突出,就像变色龙的眼睛,另一只长着巨大的耳朵,让人不禁联想起蝙蝠。它们的眼睛和耳朵一直不停转动,似乎是在提防周遭的敌情。除此之外,在眼前晃过的还有头上生有一根长角的、手脚细长的。这些变异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我完全想不出来。
“这些都是什么呀,简直就是怪物大游行。”觉嘟嚷道。
“所以才叫化鼠啊。”(1)
“我可真没想到‘化鼠’这名字还有这种意思。”
虽然是完全笑不出来的冷笑话,但也让我的心情变得略微轻松了一些,至少可以客观看待眼下的事态,多少还是有些效果的吧。
上了山顶,在月光的照耀下,只见右手边被树丛包围的道路上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影。然而化鼠钻进了道路对面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中,我们也无可奈何地扒开满是荆棘的灌木,跟着钻进去。
这些野蔷薇可能是化鼠为了防御外敌接近巢穴而种植的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沿着曲曲折折的道路前进。突然间,眼前变得开阔起来。
如果随便扫一眼,眼前这片空地看上去只是普通的草地,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直到看到高大的水楢树根下面钻出化鼠,我才注意到巢穴的存在。化鼠巢穴的入口被一丈多高的杂草巧妙地掩饰起来,从那里面涌出的一只只化鼠简直像是魔术变出来的。
出来的化鼠当中有一只明显比其他的高出一头。它推开别的化鼠,慢吞吞走上前来。革质的铠甲上面罩着披风,像是这个部族里地位很高的一只。不过最显眼的特征还是那个犹如铁锤一样前后凸出的南北头。
松球队长四肢着地,谦恭地向前爬了几步,然后迎着南北头站起身。两只化鼠开始交谈。南北头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瞥了我们一眼,似乎向松球队长下了什么指示。
我们害怕被带到一片漆黑的地下隧道去,不过万幸的是,化鼠把我们从巢穴入口处带开,将我们赶到树丛的深处。那里有个竖成圆锥形的木头支柱,上面缠绕着野蔷薇藤蔓。那东西直径二米,高一点五米左右,像是个巨大的鸟笼。
鸟笼一样的构造,看不到有什么类似入口的地方,不过有一处没有支柱,仅有野蔷薇的茎秆。两只化鼠用枪挑开野蔷薇的茎秆,把我们赶进鸟笼。枪抽回去的时候,满是棘刺的茎秆间隔又恢复到二三十厘米的程度。要想强行出去的话,恐怕会被戳得遍体鳞伤吧。更不用说还有一个提枪的哨兵始终在用阴森森的眼睛紧盯着我们。
因为鸟笼的高度不够我们站直身子,我们只能把背包垫在冰冷的地上坐下去。借着月光,勉强能看见彼此的脸庞。
“真是难熬的一天啊。”
觉的语气里有着意想不到的温柔。我的紧张刹那间舒缓,不觉眼泪落了下来。
“真的太难熬了……觉,你的伤口怎么样?”
“没事没事。血已经干了,只是蹭破点儿皮而已。”
觉为了证明他真的没事了,故意动了动耳朵给我看。这是整个班上只有他才能做到的拿手好戏。我放下了心,微微笑了笑。觉的额头上还粘着好几道血流的痕迹,看起来有点可怕,不过好像确实和他本人说的一样,伤口没什么大问题。
“接下来会怎么样?”
“总之呢,现在咱们只能在这儿等人来救了。瞬他们如果能顺利逃走,应该会去向町上汇报吧。”
要等多长时间才会有救援来呢?单单想想这个问题就让人不禁灰心丧气。
我们在狭小的鸟笼里,肩挨着肩,坐等时间流逝。
“这家伙还在盯着咱们呢。”
已经在鸟笼里关了一个多小时,哨兵依然用怀疑的眼神不时打量我们。和我们的目光接触的时候,它会把脸转到一边,但接着又会把视线重新投回到我们身上。
“白痴化鼠,别管它。”
觉伸手揽住我的腰。
“但是,有什么……喂,干什么?”
后半句是向着觉的动作说的。
“太紧张了吧?我来安慰你一下吧。”
在狭小的空间里,觉想压到我身上。因为背光的缘故,他的脸变成灰暗的影子,只有眼睛闪烁着光芒。
“好呀。我到上面,你别动。”
我把手掌放在觉的胸口。觉停止了动作。隔着T恤,心脏的跳动咚咚地传来。我微笑着,慢慢将他仰面推倒在地上。
觉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很苍白,我俯视着他,用手背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觉销魂般地闭上眼睛,宛如家猫一般安安静静地享受我的动作。
我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在额头上轻轻一吻。觉将脸埋在我的胸口里。
由颈至胸膛和双臂,由两肋直到小腹,我依次用手掌和手指爱抚。
迄今为止我们一直都没有什么像样的接触机会。但在两个人矫揉造作的言语和行为之间,我们彼此都早已感觉到犹如背叛一般近乎无法忍受的爱意。
觉的那里已经完全硬了。之前我只有与女孩子的经验,对于如何让男孩子享受,我并不是很熟练。隔着牛仔裤轻轻摩挲,虽然有一层厚厚的布,也能感觉到那个部分变得火热,正在突突地跳。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呢?
暂且先把那里放到一边。我用指尖轻搔觉的大腿内侧和屁股,这样一来,觉仿佛愈发焦躁一般,拉着我的手压到他那个地方。
裤子似乎太小了。我解开扣子,将前面稍稍开了一个小口。我再一次摩擦男孩子最敏感的部位。
不经意间,拟蓑白的话在我耳边回响起来。
“当倭猩猩个体间的紧张或者压力增加的时候,会通过浓密的性接触消除。如果是成熟的雌性与雄性,那就是一般的性行为,而在双方是同性或未成熟个体的情况下,也会发生摩擦性器之类的模拟性行为。通过这些方法,争斗得以防患于未然,群体的秩序也得以维持……”
不是的。我们不是猿类。
我摇了摇头,要把杂念从脑海中赶出去。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在想,伦理规定里虽然对男女间的性行为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和限制,几乎等同于禁止,但对于性行为之前的爱抚等,还有同性间的接触却表现出鼓励的意味。这是为什么?
“第一阶段是要频繁进行肉体接触——握手、拥抱、亲吻面颊。第二阶段是在幼儿期到青春期的这个阶段奖励性爱接触,而且不单是异性,同性间的也应当奖励。这是要使儿童产生习惯,通过伴随情欲亢奋的模拟性行为缓解面对人的紧张。然后,第三阶段,则是成人间完全的性自由。不过,这一阶段不可或缺的是简易且可靠的避孕方法。”
如果拟蓑白说的是真的,如果这些全都是为了守护我们的社会……
“怎么了?”
因为我忽然停下了动作,觉疑惑地问。
“唔……抱歉,没什么。”我向觉道歉。
“好了,换我来给你享受一下吧。”
觉说着,开始抚弄我的身体。
“等、等一下……”
他大概是想温柔地抚摸我,然而实际上却弄得我痒痒的,只想发笑。我难受地直扭身子,向后仰起头,忽然间意识到犹如箭矢一般的视线。是那只化鼠哨兵。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不管大人小孩,亲密接触的时候都不喜欢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所以一般人如果偶然撞上这样的局面,都会立刻转移视线,赶紧离开,不然会被认为很没礼貌。
话虽如此,不过如果旁观者不是人类,自然也不会明白这种礼节,而且我以前在波崎沙丘与真理亚相互爱抚的时候,也有瞬的爱犬昂守在一边,虽说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那儿的。
但眼下化鼠的视线却和昂不一样,让我感觉非常别扭。它不但明显理解我们行为的含义,而且在它那个低等的大脑里还寄宿着卑劣下流的妄想,此刻它透过那龌龊的有色眼镜,正流着口水,看我们看得出神。
我停止扭动。觉睁开半闭的眼睛。
“怎么了?别逗我了。”
“不是的……你看那儿。”
我朝化鼠哨兵的方向示意。
觉咂了咂嘴。
“所以说别管那家伙嘛。”
“不行呀。”
觉用因为快乐被打断而用充满仇恨的眼神瞥了化鼠哨兵一眼。
“混蛋。碍事的家伙,想个办法收拾它。”
“连咒力都没有,怎么收拾?”
觉似乎感觉到我话里的嘲弄,表情显得有些生气。
“就算没有咒力,也有人类的智慧。”
辛辣的回应浮现在脑海中,不过我还是把它压了回去。
“……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没办法的吧。咱们连手都伸不过去,语言也不通。”
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没有出声,默默看着他在背包里窸窸窣窣摸什么东西。
“找什么呢?”
“找这个。”
觉一脸志得意满的表情,拿出来一个白色的鸟蛋。不对,是伪巢蛇的假蛋。
“你拿这东西干什么?”
假蛋一旦打碎,里面的“恶魔之手”就会通过弹簧装置弹出来,放出恶臭的粪块,污染周围两三米地方的区域。不过话说回来,这东西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杀伤力,不如说只有激怒对手的效果。
“嘿嘿,你等着看吧。”
觉跪立在地上,凑到鸟笼的入口处,举着假蛋向化鼠哨兵示意。因为我们这是第一次向它打招呼,化鼠哨兵似乎满怀戒心,盛气凌人地晃了晃长枪。
“喂——别生气啊。一直站着,肚子饿了吧?这个可好吃了,大苇莺的蛋哦!”
觉用逗小猫般的和善声音招呼着,把手里的假蛋顺着野蔷薇之间的缝隙滚去化鼠哨兵身边。
化鼠哨兵看着滚过来的假蛋,陷入了沉思。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杵着枪,用一只脚灵巧地把假蛋拿了起来。
“你傻了吧,化鼠怎么可能不知道假蛋呀。”
“是吗?我觉得不一定哦。”
觉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带着紧张和期待的缘故。不过声音里似乎也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就算不知道又能怎么样?最多就是弄它一身屎,搞得它大发脾气而已。难不成它还会像蛇一样把假蛋整个吞下去……”
觉低低叫了一声“啊”。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化鼠哨兵把嘴张得老大,正要把举高的假蛋扔进自己嘴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太过残酷,让我无法直视。
别做这么残酷的事情好不好,我想责备觉。但看到他的侧脸,便知道他所受的冲击比我还大,于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化鼠哨兵终于不动了。恐怕是死了吧,连叫都没叫一声。我们的行为应该没有败露。
“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问觉。
我生性优柔寡断,总是喜欢开口问人,就连这时候也忍不住想要问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
“……只有逃了。”觉低声自言自语,“一旦知道这家伙被杀,化鼠恐怕不会再让我们活下去了。”
“可是怎么逃?”
我试着去摸粗大的野蔷薇茎秆,结果手指被刺了一下,赶紧缩了回来。如此看来,就算拼着全身鲜血淋漓,也很难从这儿挤出去吧。
“用那个!”
觉指指掉在尸体旁边的枪。从野蔷薇的茎秆缝隙间,勉强可以把手臂伸出去。觉把背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抓住肩带的一头,朝枪的方向扔过去,大概是想钩住某个部位,把枪拽到自己身边,不过很不容易钩到。幸好试了几次之后,背包挂到了枪柄,把枪往我们这儿拽过来了一点儿。
“我来吧。”
我看到觉的手臂被野蔷薇的棘刺划伤,插口说。但是觉摇了摇头,继续他的挑战。
“搞定了!”
等终于拿到枪的时候,觉的手臂上已经有了无数的伤口,整条手臂被鲜血染得通红。
觉用枪作杠杆,学着化鼠把我们赶进鸟笼时候的做法,想把蔷薇茎秆挑开,但是废了半天劲,最后只是弄明白了一点:单靠一杆枪,怎么也弄不起来。要想挑开足够的空间,必须用两杆枪交叉才行。
“没办法,弄断吧。”
这一回我们想用枪尖把蔷薇茎秆割断,但让我们吃惊的是,这杆枪的枪尖竟然是石头。松球队长的枪上明明是金属枪尖。
“再不快点就要被发现了!”我焦急地说。
“再有一会儿就行了。”
觉一直在努力,没有半点抱怨。平素的他又喜欢吹牛又喜欢讽刺,只要稍稍被批评一下就会生气得跟人吵起来,但是今天的表现却和平时完全不同,不禁让我大感意外。
万幸的是,不知道是黑曜石还是什么石头做成的枪尖意外地锋利。觉只用了两三分钟,就锯断了蔷薇茎秆。茎秆既然断了,剩下的就好办了。觉用枪柄把锯断的茎秆卷起来推到一边。
“快!从这儿出去。”
一根茎秆的缝隙,勉强只够一个人通过。我四肢着地,飞快地爬了出去。
接下来是觉。他把背包递给我,我在外面用枪柄撑住茎秆。茎秆是朝鸟笼里面弯曲的,不容易撑住,不过总算还是办到了。觉的身子好像比我稍宽一些,出来的时候肋部被棘刺划伤了好几个地方,这回真是遍体鳞伤了。不过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吧。
我们弯着身子,窥探树丛外面的动静。大部分化鼠似乎都去追寻瞬他们的踪迹去了。我们只看到两三只化鼠站在那儿,另外还有几只,在巢穴里进进出出。
“好,逃吧。”
我们赶紧向着巢穴的反方向逃去。虽然距离隐藏皮划艇的霞之浦岸边越来越远,但这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了几十米,然后奔跑起来。
“去哪儿?”
“先跑再说。”
自从被化鼠抓住之后,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月亮已经偏西了,斜斜地压在远山的山棱线上。
我们沿着黑暗的山道一路狂奔。这回要是再被抓到,肯定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那东西还是扔掉好吧?”
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觉说。他还把那支枪当作宝贝一样紧紧抓着。
“说不定还有用。”
觉的回答虽然简短,但是想到其中的含义,我不禁心中黯然。对于两个丧失了咒力的人类孩子来说,如今唯一能称得上是武器的东西,只有这一支简陋无比的枪了。
接下来的四五十分钟,总算波澜不兴地度过了。虽然我们差不多都已经精疲力竭,但还是努力继续逃跑。万幸的是,后面好像还没有出现追兵的样子。不过心中的不安却一直在增加。
伴随着带有哀愁气息的旋律,在和贵园学过的古老歌谣的一节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故乡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归途无迹可寻,无迹可寻。
“顺这个方向要跑到什么时候?”我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
“我们现在离那些家伙的巢穴还不够远。”
觉的头脑里好像填满了化鼠们追赶的身影。
“可我们是在朝西边跑对吧?这样跑下去的话,不是离霞之浦越来越远吗?”
“话是这么说,可难道你想往回跑吗?咱们只能先往前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迂回的道路绕回去吧。”
“我们都是沿着一条直路在跑,要不要离开这条路,钻到森林里绕回去?”
“夜里钻进森林只会迷路,根本搞不清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走,弄不好还会绕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我看出觉在发抖。
“可是这样一条路跑下去,化鼠要是追上来的话,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吗?”
“所以才要趁现在多跑一点算一点。”
我们的讨论完全对不到一起。而且就算在说话的时候,觉的脚步也没有放缓。没办法,我也只有跟在后面。
突然间,正在奔跑的觉停下脚步。
“怎么了?”
觉把手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放低身子,凝视前方。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就在我想要再次开口问觉的时候,前方的茂密丛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顿时僵住了。
在前面大约二三十米的地方,道路两侧出现了好几个小人一样的身影。每一个的手里都拿着刀枪之类的武器。
“是化鼠……”
巨大的绝望攫住了我。觉紧握着简陋的枪,向前跨出一步。
(1) “怪物”在日语中写为“化け物”,所以有此一说。——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