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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了。

  刚刚一直都在做梦。大家都在一起。父亲、母亲、觉、瞬、真理亚、守。虽然记不太清,但似乎还有别人。

  我们围坐在桌前,桌上有着丰盛的晚餐。然而不知什么时候,餐桌变成了运球比赛的运动场。我和觉是搬球的一方,使用咒力驱动推球手搬运球体。防守一方的人物形象融在淡淡的昏暗中,辨不清是谁。无数的敌方棋子仿佛从地下涌出来的一般,向我们蜂拥而来。我们连终点在哪儿都不知道,只能狼狈逃窜。

  敌方棋子并没有乱追一气,而是以一种令人联想到围棋战术的狡猾,一路构筑坚实的基盘,步步推进。我们的退路愈来愈窄,逐渐被逼入角落,最后被敌方棋子彻底包围。

  终于将要走投无路的时候,离得最近的敌方棋子突然发出干巴巴的“砰”的一声弹了开来,接着又是一个,然后好几个都像是连锁反应一般碎了。

  没错。是觉干的。明显是在违反规则。哎呀,不单是规则……

  黏土做成的敌方棋子,忽然变成了化鼠的模样。一个个惊慌失措扭头要跑,但还是逃不出杀戮的魔爪。

  我呆呆地看着觉。

  他脸庞的上半部分刚好隐在阴影里,看不到眼中的神情。但在他的嘴角上,仿佛正挂着淡淡的微笑。

  虽然醒了,但心脏还是扑通扑通跳了好一阵。

  接着,我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儿了。现实世界的紧张立刻扑面而来,将诡异之梦的残渣一扫而空。我到底睡了多久?如果觉的猜测正确的话,我们还处在危险之中。

  侧耳细听,除了觉沉睡中的呼吸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接着,我感觉到枕边有个什么东西。好像是木托盘上放了两个碗。拿起来看看里面,可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闻闻气味,隐约有股味噌的味道。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强烈的饥饿感,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仔细想想,从昨天中午开始,我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没有筷子,碗里只有个竹子削成的简陋调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过调羹,把碗里的东西送进嘴里。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最初的一口仔细品尝了一下,味道非常淡,似乎是基本没放什么调料的杂烩,不过我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拉起碗里的东西来。

  转眼之间碗就空了。

  我还是饿得要死,不禁生出卑鄙的念头,去看另一个碗。这是觉的那一份,不过他要是继续这么睡的话,说不定晚上这一顿也可以省了。

  当然,就这么一言不发偷吃他的那一份,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不过肚子刚填了一半就这么停掉的感觉,反而比空腹的时候更加让人难以忍耐。

  我决定喊醒觉。我也知道,难得他能休息一下,还是不要惊动他的好。说实话,我是期待自己摇醒他、告诉他有东西吃的时候,他能回答我说:“我不吃了,你吃吧。”

  把觉摇晃了半天他也没醒。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原本他的大脑就已经到了疲劳的顶峰,按理说不能再用咒力了,但还是强撑着阻止了一只气球狗的爆炸,又把另外一只塞进洞里。如果不是觉拼尽了最后一分气力,在场的所有生命必然会被全部炸死。

  一股羞耻感猛然袭来,让我停下了摇晃觉的手。

  然后,我突然担心起来。超越肉体和精神的界限使用咒力,不会对觉的大脑造成损伤吧?而且还是在被离尘师冻结了咒力的情况下,通过我那种山寨的催眠术强行唤回的咒力,这对他恐怕也有影响。

  觉发出低低的呻吟声。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正痛苦地皱着眉头。

  我凑近他的脸,轻轻亲了一下。然后,他的脸似乎露出微笑。虽然是黑色的眼睛,却放着隐约的光芒。看来我这虽然不是王子之吻,却也有唤醒的效果。

  “早季……过了多久了?”

  觉的声音有点嘶哑,不过听起来还算精神。

  “不知道。外面好像已经全黑了。”

  觉慢慢起身。

  “有什么吃的吗?”

  我把剩下的碗递给觉。

  “你怎么知道?”

  觉默默地用食指触了触我的唇。看起来唤醒王子的不是公主的爱,而是简陋杂烩的残香。觉好像也很饿,用比我还惊人的速度荡平了碗里的食物。要不是好歹想在我面前保存一点风度,恐怕会把碗都舔得干干净净。

  “对了,你说我们还在危险之中?”

  我把最想问的问题扔过去,觉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

  “可是,是什么危险呢?你看,土蜘蛛已经被消灭了……”

  觉又伸出食指触在我的唇上。当然,和刚才的意思完全不同。

  “房间外面有看守吗?”

  说实话,我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我们睡死过去的地方,是大黄蜂族临时搭的小屋,本来是为夜里宿营用的。它们是在地上挖洞,竖起竹子作支架,再架上矮竹屋顶做成的简易房屋。出入口只有一个,上面垂着竹席一样的东西。

  我屏住呼吸在蒿草上爬过去,透过竹席的缝隙窥探外面的动静。有的。两只身披铠甲的化鼠正在放哨。我轻手轻脚回到原来的地方。

  “有。”

  我这么一报告,觉抱住我的肩膀,将嘴凑到我的耳边。

  “尽管下级士兵应该听不懂很难懂的日语,不过为防万一还是这么说话吧。”

  觉的气息弄得我的耳朵痒痒的。我回答的时候,也把嘴凑到觉的耳朵上低语。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小心?大黄蜂……”

  我想起沉睡之前曾经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确实对人类很忠实,”觉悄声说,“但是,那不等于对我们忠实。奇狼丸它们无条件服从的是大人,对吧?”

  “所以?”

  “所以,最优先的是伦理委员会的意思。”

  觉只说到这里。

  “难道你是说,伦理委员会会对我们做什么吗?”

  揽着我肩膀的手,加上了力气。

  “我们遇到了拟蓑白,知道了不能知道的事。”

  “这……这又怎么样啦!”

  “嘘,声音太大了。”

  觉望向入口处,沉默了半晌。

  “不妨假定拟蓑白说的事是真的。虽然只是想想都让人不快,但如果人真可以用咒力攻击他人,我们的社会刹那间就会崩溃。你说,大人们会不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种事情发生呢?”

  “但是,就算这么说,又会把我们怎么样呢?”

  “对于有可能引发问题的儿童,不是说为了以防万一要事先弄到外面来什么的吗?换句话说就是……处死。”

  “处死……怎么可能?别发傻了。怎么会有那种事!”

  “你好好想想。不管是和贵园也好、完人学校也好,每年不是必定都会有好些学生消失吗?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如果不是被处死的话,他们到底去哪儿了呢?”

  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听拟蓑白描述的时候固然很害怕,但还只是半信半疑,更没有联想到自己身上过。虽然自从昨晚以来,已经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好几回,但要说心中的恐惧,却从没有此刻这么强烈。

  “可是……可是,我们和拟蓑白交谈的事情,应该谁也不知道呀。”

  因为唯一的目击证人离尘师已经在气球狗的爆炸中身亡了。

  “现在的状况就是证据。”觉用冷得彻骨的声音说,“我们不是被那个和尚冻结了咒力吗?如果不是违反了十分重大的规则,怎么会受到这种处罚?”

  “……那,我们已经没救了吗?”

  如果小町决定驱逐我们,就意味着我们无家可归了。我感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也不是。还有希望。只要能回到小町,多少还能申辩几句,而且我们的父母也可以想办法帮助我们的吧。特别是早季的母亲,不是图书馆的司书吗?”

  “唔,是归是……”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那,觉到底在担心什么?”

  觉叹了一口气,那个意思似乎是说我怎么现在还不明白。

  “奇狼丸应该把歼灭土蜘蛛和发现我们的事情一起汇报给小町了。如果伦理委员会得知了早季不能使用咒力,应该会推断出发生了什么吧。这样的话,他们也许会给奇狼丸下令,让它就在这儿收拾掉我们。”

  我将信将疑。不管怎么说,觉的担心也太过火了吧。

  “什么叫收拾掉我们……明明还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说明发生过什么嘛。”

  “等我们回到小町,再下手就晚了。”觉的声音在颤抖,“邪恶的知识,只要我们当中某个人一句话,转眼之间就会散布开来。”

  “……可是!”

  “而且,如果和拟蓑白说的一样,所有人类都具备所谓‘愧死结构’的话,町里的人应该没有一个可以杀我们,对吧?想杀别人,自己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既然如此,要处决危险的孩子,通常就要在八丁标外面进行……在我的设想当中,用的是化鼠。”

  我哑口无言。如果真的进行那种可怕事情的话……

  背心上渗出一层冷汗。祝灵拜访之后的成长仪式,也是在八丁标以外的某座寺院里进行的。难道说,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我想,奇狼丸的报告应该用了飞鸽传书。因为那是最快的。信鸽快的话有可能会在日落之前到达小町。然后,伦理委员会如果讨论过其中的内容,那么他们给这里的指令应该是明天一早到达。”

  “那必须快逃了!”

  “嗯。就算有追兵,也要等天亮来追了。在那之前,只要我们能到达隐藏皮划艇的地方,大概就可以逃出去吧。”

  然而很快我们就会明白,局势非但极度恶化,而且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糟糕。

  觉睡了一小觉,恢复了思考能力,但还远不能像之前一样娴熟地使用咒力。仅仅将意识集中到对象上都会引起剧烈的头痛。可以说事实上又回到了咒力被冻结的状态。

  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对付小屋外的两个士兵呢?这个问题乍一看很棘手,不过冷静想来,眼下的情况和我们被土蜘蛛监禁的时候完全不同。

  我们若无其事地出了小屋。为了“护卫”我们而配备的两个士兵恭敬地向我们行礼,目送我们离开。

  “慢慢走,不要慌。”觉压低声音说,“装成随意打量四周的样子,就像是饭后散步那样。”

  “晚餐可没丰盛到需要散步消化的地步呀。”

  大致扫一眼,只见远征军的宿营地里大约有二三十间小屋。当然,不可能把所有士兵收纳在里面,大部分士兵是在地下挖洞过夜的吧。小屋之间的道路旁点着篝火,好些大蛾子围着火光飞舞。

  与土蜘蛛之战刚刚结束,放哨的士兵们中间也弥漫着一股松弛的气氛。即使看到我们,也只是默默行礼让出道路,并没有特别的动向。

  照这样子看来,我们趁士兵们不注意,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就在这么想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疯疯癫癫的声音,把我们两个吓得目瞪口呆。

  “天神圣主!这是要去哪儿?”

  是斯奎拉的声音。我们慢慢转回身。

  “天神圣主睡醒了呀。用过晚餐了吗?”

  “嗯,吃了。”觉带着僵硬的笑容说。

  “挺好吃的。”

  “是吗?和卑职吃的完全不同吧。卑职吃的东西,只是一碗杂烩,味道很淡。大黄蜂族的小子们真没什么待客的经验。卑职想请教一下,天神圣主吃的什么晚餐呢?日后好给我们食虫虻作个参考。”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关心的啊?为什么要问这么多余的事?我对斯奎拉很生气。

  “问这个干什么……倒是你在干什么呢?”

  “啊,其实卑职刚才一直在工作。不过卑职可不是抱怨,绝对不是。大黄蜂军救了我们食虫虻族,奇狼丸将军在那场爆炸中受伤,写报告书很辛苦,卑职就去帮忙了。话虽如此,如此壮观的大军之中,能好好写几句日语的,竟然只有奇狼丸将军一人,也实在是失策。”

  “报告书?”

  觉的声音尖锐起来。

  “是的。简单整理一下讨伐土蜘蛛之战的经过,向神栖六十六町提交。”

  听到这里,我们同时开口提问,结果声音混在一起,听不出内容。斯奎拉怔了一下。

  “早季,你先说。”

  “啊,哦。你这报告书里,都写了什么东西?”

  “当然是写这一战的前前后后。我食虫虻族的精锐,在敌军惨无人道的毒气攻击之下如何战斗,坚持到援军赶来……”

  “我们的事情写了吗?”

  “啊?”

  斯奎拉的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

  “不是的。你看,要是写了奇怪的事情,我们回到小町,说不定会被老师训斥。”

  “这一点请圣主放心。两位对卑职有救命之恩,卑职绝对不会写任何有损两位名誉的事。”

  “那你写了什么?”

  “唔,天神圣主迷路,偶然来到了我们食虫虻族,还有之后土蜘蛛奇袭的时候,幸而得到天神圣主的出手相助,得以将之击退等等。”

  “除此之外,别的都没写吧?”我松了一口气,问。

  “当然。只是……”

  “只是什么?”

  “卑职看两位大人的身体似乎有些不适,于是恳请町上考虑是否需要派人来迎接。”

  “身体不适是什么意思?”

  “啊,这一次的大战中,能使用咒力的,在卑职看来,似乎只有男神大人一位。卑职推想男神大人想必非常疲惫,而且也担心女神大人是否偶染风寒了。”

  这个多嘴的化鼠。绝望和愤怒让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向觉身上靠去,下意识地寻求他的帮助。

  “……斯奎拉,你说你一直在工作是吧?”

  觉不知为什么问起毫无关系的事。

  “是的。就在刚才刚刚结束。”

  “嗯,报告书是怎么送出去的?天已经全黑了,信鸽飞不出去了吧。”

  “是的。大黄蜂族为了紧急联络,白天会用信鸽,夜间则用蝙蝠。”

  我们面面相觑。如果用蝙蝠通讯,来自小町的指示岂不是也有可能在天亮之前就发来吗?

  “……说起来,最近出现了违反协定的部族,用老鹰袭击信鸽的情况时有发生。因此,可以说用蝙蝠更加安全。但就我所知的情况,某些部族已经在训练可以捕捉蝙蝠的猫头鹰了。”

  这个饶舌的斯奎拉,要是不拦住话头,这家伙恐怕能说上一整夜。

  “我说斯奎拉,”我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想四处走走,在这儿附近转一转。”

  “两位天神想去哪里?”斯奎拉似乎很惊讶的样子,“太阳落山已经有三个多小时了,走得太远会有危险。”

  日落三小时,也就是说,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吗?

  “没关系。土蜘蛛的残党已经全灭了,对吧?”

  觉也是悠然自得的说话方式,但却比我要自然许多。

  “可万一有个什么,卑职可就罪该万死了。请天神圣主稍候,卑职这就去找护卫来……”

  “不用。我们想散散心,想两个人单独走走。知道吗?我们很快就回来。另外你也不用对任何人说。”

  觉丢下这一句,飞快地牵着我的手走了出去。走了一阵,转头去看,斯奎拉还伫立在刚才的地方,目送我们离开。

  “斯奎拉不会觉得奇怪吗?”我凑到觉的耳边说。

  “多少会有一点吧,那也没办法。总之现在只有逃跑。”

  我们保持着一定的步调,慢慢离开宿营地,时不时装成抬头眺望天空的模样偷窥背后的动静。在确信没有任何人看我们的时候,便飞快地躲到树影里,然后俯下身子,钻进原野中独立的树丛。

  “你知道该走哪个方向吗?”

  背包里本来有指南针,但是连续逃命之下,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唔,大概吧。”

  觉抬头望向挂在树梢上的橙色月亮。

  “快满月的时候,月亮应该从东边天空出现,在半夜经过南天,快天亮的时候沉到西边。现在如果是晚上十点的话……”

  觉像是在慢慢复述模糊的记忆,那副样子实在不能让人放心,但是对于缺乏天文学素养、又是个方向白痴的我来说,只有相信他的判断了。

  我们翻过山,径直向东。自从昨晚以来,我们走过了相当复杂的路线,所以完全不清楚到霞之浦岸边的直线距离有多远。不过回想起来,离尘师带领我们朝清净寺走的时候,脚步应该非常缓慢,那之后也总觉得走得弯弯曲曲的。说不上来自何方的模糊预感告诉我,只要一直向东,天亮之前应该可以到达隐藏皮划艇的地方。

  在谈不上道路的道路上快速走了三小时左右,脚底越来越痛,体力也开始不支,头有点晕乎乎的,肚子越来越饿,但更难耐的还是口渴。可是我们谁也没带水壶,只能忍着,姑且找了个没被夜露打湿的草地坐下,权作休息。

  “已经走了不少了吧?”

  “唔,差不多一半以上了吧。”

  觉用强调的语气说。虽然我想不出他有什么把握能这么断定,不过要是被追上了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暂且就相信他吧。

  瞬、真理亚和守现在怎么样了呢?想到他们,我无意间朝觉的背后望了一眼,突然吃了一惊。

  “怎么了?”

  “唔,没什么……看上去有点儿像气球狗。”

  看到我指的一截枯朽的树木残骸,觉微笑着说:“确实有点儿像啊。”

  “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啊。这种地方不会有气球狗的。”

  “为什么?”

  “早季,你知道气球狗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被觉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意思坦白说自己还不知道了。

  “唔,大概……”

  “大概?”

  觉笑了起来。

  “会自爆的生物,自然界里只有一种。至于其余的只能考虑是被化鼠当作家畜进行改良的品种了。”

  “那不会吧?”

  “嗯,品种改良应该不会。据说人类在获得咒力以前,倒是会通过长年累月的时间积累改良家畜,不过那种改良仅仅是挑选出性质合乎要求的个体而已。比方说脾气温顺啊,产奶量多啊,肉质鲜美什么的,这类改良可以做到,但要创造出会爆炸的家畜,那可是无法想象的哦。”

  放在平时,觉的自夸态度会让我心中生气,怎么都要想办法反驳几句,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空腹导致血糖低下的缘故,大脑一片空白。我只好升起白旗。

  “那,气球狗到底是什么呢?”

  “以前生物学的书上,刚好写到过和气球狗类似的自爆生物。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唔……”

  我对这个话题的兴趣急剧丧失。什么都行吧。红鳍东方鲀也好、黑斑蛙也好。比起眼下这个话题,我更担心分别的另外三个人。

  “是蚂蚁哦。”觉洋洋得意地开始解释,“生活在马来西亚的一种蚂蚁,敌人接近的时候就会自爆,向空气中散布挥发性的成分,通过这种方式向巢穴传递敌人接近的消息。”

  肚子饿过了极限,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继续坐下去的话,也许再也站不起来了。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一般的动物,如果为了击退敌人而自爆,就无法留下后代,最终会走向灭绝,对吧?但对于像蚂蚁一样的社会性动物,情况却不同。它们原本就没有生殖能力,假如是为了保护女王和巢穴,牺牲自身也是合算的。这样想来,气球狗只能是土蜘蛛的变异个体……”

  觉喋喋不休地说着,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疲劳和饥饿。我连拦住他的话头都感到很吃力,索性闭上眼睛。在我的耳边,隐约传来微弱的声音。

  “……这个假设如果成立,那么只能认为土蜘蛛的女王具有特殊的能力,可以在怀胎的时候自由制造出许多变异个体,就像丛林兵和蛙兵那样。其中,气球狗粗看起来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动物,这大概是因为头盖骨的容积减少,智能被降低到犬类动物水平的缘故。也就是说,为了完成自爆这一使命,需要无条件的忠诚,而且大脑还不能太好用……”

  声音还在。那是从我背后传来的踩踏枯枝和草丛的声音。是谁……是什么东西?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觉像是吓了一跳,闭上了嘴。

  后面。有声音。我不出声地做出唇形。

  觉犹豫了一下,随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猛然起身,大声怒喝。

  “谁在那儿?!”

  这么做虽然有点自暴自弃,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武器了。就算要逃,大概也是转眼就被追上。不管对方是谁,唯一能做的只有摆出还能使用咒力的样子虚张声势罢了。

  “天神圣主到底是要去哪里?”

  由草丛深处出现的是斯奎拉。我们哑然无语。没想到自己会留下一直通到这里的痕迹。

  “即使没有土蜘蛛的余孽,半夜里在深山走动也是相当危险的。”

  “你是怎么跟踪我们一直到这儿的?”

  对于我的问题,斯奎拉歪了歪头。这也许相当于人类的耸肩吧。

  “天神圣主若是有个万一,卑职可就百口莫辩了。”

  “就说我们自己走丢了不是很好吗?”

  “不很好。那样的话,我们部族肯定会被荡平。就连大黄蜂族那种规模,天神圣主扫荡起来也是易如反掌。从过去的事例来看,奇狼丸将军恐怕也只有剖腹了。”

  “剖腹是什么意思?”

  “用长刀切开自己的肚子自杀。通常来说,这种仪式是最郑重的谢罪。”

  斯奎拉的说明让我们哑口无言。我们的词典里没有记载那种怪异的词语,当然更是做梦也想不到,在遥远的过去,还有人会做这样的事。

  “是吗?我们倒没想到会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觉颇有感触地说,“不过,真有个万一的时候呢?比方说,我们真的遇到什么事故而死了的话?”

  “确实如此。所以正为了以防万一,无论如何,请允许卑职护卫两位天神圣主。”

  真的吗?我上下打量斯奎拉那犹如拔了毛的老鼠一般丑陋的长相,心下怀疑。

  “其他还有谁跟来吗?”

  “没有了,只有卑职一个。”

  “这可有点奇怪啊……既然是要护卫我们,应该是带些士兵来才对吧?”

  “这……事发突然,来不及召唤士兵。”

  听到觉的质问,我知道我们两个都抱有同样的疑问。斯奎拉会不会是接受了奇狼丸的命令,前来监视我们的?它之所以单独行动,如果理解成为想独占功劳,也能解释得通。当然,如果放在两天前,我们还不至于疑神疑鬼到这种地步。

  “不说这个了,两位天神口渴了吧?”

  斯奎拉把挂在腰上的葫芦递给我们。里面哗啦哗啦的好像是水。我们对望了一眼,忍不住想要润润喉咙的诱惑,接过来拔开塞子。一口、两口,微温的水流进喉咙。几口水喝下去,全身的血液仿佛立刻活动起来,获得重生一般的感觉。我把葫芦递给觉,他也拼命喝起来。

  “你还有时间准备这种东西哪。”

  我心里虽然想向斯奎拉表示感谢,但嘴上说的话却不禁带着讽刺的味道。

  “卑职一边急追,一边从附近士兵那边征用过来的。一个葫芦没什么问题,但若是调遣其他部族的士兵,即便说是要护卫天神圣主,还是会生出许多麻烦事。”

  我忽然想到葫芦递过来的时候基本上还是满的。跑了这么远的路,斯奎拉想必也很口渴吧。

  “谢谢,你也喝吧。”

  觉还回来的葫芦,我递给斯奎拉。

  “多谢天神圣主赐水。”

  斯奎拉把自己带来的葫芦恭恭敬敬接过来,小心地喝了一口。在那短短的一刹那,我们相互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以一种近乎心灵感应的方式交换了意见。

  “斯奎拉,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我这么一说,化鼠直直抬起头来。

  “无论什么事,卑职都万死不辞。请天神圣主吩咐。”

  “我们要去霞之浦的西岸。请带我们走一条最近的路。”

  “……天神圣主为何如此急迫?若是等到明天早上,由大黄蜂族的士兵护卫,自然可以安全抵达那里。”

  “原因是,如果等到明天,我们的性命就危险了。”

  觉干脆地挑明了话。奇狼丸也许口头许诺斯奎拉,协助它复兴食虫虻族,以此拉拢它。但事到如今,即使把我们的底泄露给他,也要全力把它拉到我们这边,否则我们没有活路。

  “这又是为何?”

  “奇狼丸有可能杀我们。”

  “绝对不可能!我们β★ε◎Δ……化鼠,而且还是最大部族的将军,怎么可能会杀害天神圣主?!”

  “理由不方便说,但是你要相信我们。”

  我抓住化鼠的手,斯奎拉吓了一跳,不过并没有要抽回手的意思。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们也不会在半夜逃出来了。”

  斯奎拉沉思半晌,重重点了点头。

  “知道了,卑职来领路。不过若是真有追兵,很可能也会走同一条路,所以我们越快越好。”

  沿着谷底的河道行走,要比走险峻的山路脚下更轻快。也是多亏如此,行程相当顺利。但与之相反的是,精神上的重压完全不是路程的轻快可以缓解的。

  在不知前方将会遇到什么的状态下,在视野不明朗的山路上,每走一步都要提起无比的勇气。然而我们事先怎么也没有想到,作为被追赶的人,背后洞开、左右都无处可逃的河谷地形,会让人感觉如此恐怖。

  谷底几乎连月光都照不进来。河水犹如流动的墨汁一般漆黑,只有轰鸣声自四面八方压来。水声不知不觉占满了意识,简直无从分辨声音究竟是从耳廓外面传来的,还是自心底深处涌上来的。那声音每每被扭曲,听上去仿佛满载在无数大船上的化鼠的哄闹之声,又好像异常可怕的怪物发出的低鸣。

  觉和我差不多每隔一分钟就要向后张望一次,总是忍不住要看看后面有没有异状。在黑暗的远方连绵不绝流淌而下的河水,不但没有把我们的意识带回现实,反而像是要将我们诱去冥界一般。

  “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觉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卑职不知道天神圣主起的名字。我等称它作∨(1)☆δε……用日语说的话,唔……叫作‘忘川’。”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问。

  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听起来好像旁人在说话。

  “这就不是很清楚了。”

  斯奎拉的声音也仿佛是从地下某处发出来的一样。

  “卑职只知道,若是要去霞之浦,会有樱川之类更大、更安全的河流。可能意思是说既然有那些河,这条河就会被忘记的意思吧。”

  “奇狼丸要是也忘记就好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卑职虽然也很希望如此,但像奇狼丸那样的名将,卑职以为他绝不会忘记这条河。”

  斯奎拉的回答,比预想的更加让人郁闷。

  “忘川的浅滩和石头很多,一般来说,半夜里不会乘船而下。这也是卑职挑选这条路的原因之一。但是,奇狼丸将军曾经多次穿越通常无法通过的道路而大破敌军。譬如说和军队蚁族的有名会战‘绿壁逆坠’,就是代表性的战役。”

  “军队蚁?还有部族叫这种名字?”觉疑惑地问。

  “如今已经不存在了。五年前,他们在和大黄蜂族的全面战争中落败,被消灭了。”

  这个话题对于改善我们此刻的状况毫无帮助,不过这样的交谈好歹也有让我们保持清醒的功效。

  “当时,军队蚁族的总兵力超过一万八千,是我同族中势力最大的部族。他们拿手的战术是以数量优势包围对手部族而进行持久战,会战之前,他们也已经在大黄蜂族的周围修筑了许多坚固的据点。封锁到达最后阶段的时候,军队蚁族的将军奎库鲁下令全军出动,只在龙穴留了一支女王的近卫队。”

  斯奎拉一定非常喜欢战争的历史,晚上恐怕也沉湎在史书里。它讲述起历史来滔滔不绝。

  “从军队蚁族所在地到大黄蜂族的包围圈,有数公里的距离,而且那段路程只能在地上走。由于兵员太多,出发的准备久拖不决,先头部队走到半路的时候,最后尾的还刚刚从部族地出发。因此,在部队前方指挥的奎库鲁下令在山脚下休整军队,等待后续部队追上来。他判断数量上位居劣势的大黄蜂族只能在巢穴周围被动防守,而且自己军队的背后是俗称绿壁的断崖,敌军不可能从那里偷袭。然而奇狼丸将军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率领精锐部队悄悄上山,准备奇袭。他所指向的目标地点,乃是在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考虑的断崖之下。但奇狼丸将军看着在岩壁上爬的壁虎,留下一句传诵后世的名言:‘壁虎也是四条腿,我们也是四条腿。壁虎能爬过去的山,我们没有爬不过去的道理。’”

  哪有这种胡说八道的事,肯定是斯奎拉在编故事,我想。然而当后来看到记录了化鼠战争史的书籍,发现那是事实的时候,我不禁哑然无语。

  “经此一战,奇狼丸将军以其神出鬼没之名而为天下所知。甚至有传言说,最初天神圣主赐下的名字,不是奇狼丸,而是诡道丸。”

  斯奎拉详细解释了汉字的写法。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一旦被奇狼丸追赶,不管逃到怎样要害险阻的地方,都不算安全是吧?”我尽力用玩笑的语气问。

  “是的。奇狼丸将军如果真的下决心要追,恐怕是逃不掉的。”

  一片沉默。

  单单看奇狼丸指挥士卒击破土蜘蛛的场面,便足以知道它是怎样一位可怕的战术家了。如果它决定要追的话,恐怕我们没有任何机会吧。

  关键在于奇狼丸何时开始追赶我们。如果伦理委员会的回信通过夜晚的蝙蝠寄回,即使信上写了“处决”我们的命令,距离真正派出追兵,应该还有一定的时间差。运气好的话,在那之前我们就应该乘上皮划艇了。可问题在于,如果在回信送到之前奇狼丸就已经得知我们逃走,以它自身的判断来追我们的话,那就糟了。

  如果真是那样,甚至有可能马上一回头就看见追兵。

  我们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加快。话虽如此,由于我们是在差不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踩着容易滑倒的河岸石头前进,速度到底有限。

  挥汗如雨地走了三十多分钟,突然间,斯奎拉站住了。

  “怎么了?”

  斯奎拉把手指放在唇上,发出“嘘”一般的声音。后来我读过史前文明的文献,得知这是超越时代和地域的手势。但它竟然能够超越种族的界限,还是让我惊讶不已。

  “能听到吗?”斯奎拉压低声音问。

  我们默默竖起耳朵听。

  听到了。有鸟在叫。明明是在这样的深夜,却有鸟在一边鸣叫一边乱飞。

  咕喓咕喓咕喓咕喓……

  那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仿佛不是鸟,而是巨大的虫子在叫一样。我们学着斯奎拉的样子,像是化石一样一动不动。怪鸟沿着河谷飞了几圈,在我们头上经过了好几次,飞往别处去了。

  第一个发出声音的是觉。

  “哎呀,不就是只鸟吗?”

  “在这种深夜里?”

  “大概是夜鹰吧。和猫头鹰差不多,到了晚上就会飞出来。”

  真的只是这样吗?

  “可是,它为什么专门飞到这样的谷底来呢?”

  觉很难得地沉思了一会儿,看来总算有他不熟悉的东西了——夜鹰的生活习性。

  “那家伙虽然名字叫夜鹰,但并不是老鹰那样的猛禽,吃的好像虫子之类的东西……大概是来捉在河岸脱壳的虫子什么的吧。”

  一直沉默无语的斯奎拉,咳嗽了一声。

  “……刚才也许只是野生夜鹰。但卑职认为,不是野生的可能性更高。”

  “什么意思?”

  “奇狼丸将军经常会用鸟做侦察。卑职曾经听说,夜晚的时候,他会用夜间视力很好的夜鹰。”

  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此说来,刚才它飞的模样确实像是在侦察我们。

  “真的吗?有点难以置信啊。”

  觉的声音里满是疑问。

  “如果发现了某种情况,鸟儿怎么报告呢?”

  “卑职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既然连蜜蜂那样的昆虫也可以回到蜂巢告知同伴蜜源地的所在,那么对鸟类加以训练的话,应该可以传回信息,告知指定地点有没有发现目标吧。”

  如果斯奎拉的推测正确,奇狼丸也许已经距离这里不远了。

  在无比沉重的沉默中,我们加快了脚步。

  奇狼丸也许已经发现了我们,也许已经无声地追在后面了。它之所以没有立即进攻,也许是因为还没有接到伦理委员会的命令,或者还不知道觉无法使用咒力,不敢贸然攻击的缘故。

  再或者,它只是在等我们到一个最适宜进攻的地方……

  想得越多,看不见的敌人带来的压迫便越发沉重。

  不过,就像再黑的夜晚终究还会天明一样,再怎么沉重的苦难,也终有结束的时候。在不停前进的过程中,我们所指向的东面天空中朦朦胧胧透出了一丝霞光。

  “天亮了……”觉低声叫道。

  “再走一会儿,大概过了那儿就可以看见霞之浦了。”

  斯奎拉指向差不多两百米开外。河水在那里拐了一个大弯。

  这样的话,那只夜鹰果然还是野生的吧。奇狼丸正在从背后袭来的幻影,也许只是我们自己的杞人忧天。

  这样一想,我悬着的一颗心不禁放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

  “哎呀……那是?”

  觉看到了什么东西。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我愕然停下脚步。

  在那里,有几条身影站在河岸的砂石上,仿佛正在等待我们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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